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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黑学全集珍藏版》 作者:李宗吾

第59章 附录 不知其人视其友

  宗吾的思想,这时益见解放,因为康梁主张变法维新的书报,已风行天下,给予他的启发不少。并且,除了经史文章以外,尚可自行研究格致数理的新籍。中西文化的交流,新旧学问的演变,那时的全中国,已萌动起来。本来就好翻新立异的宗吾,处在这种时代,更使他有英雄用武之地了。

  宗吾在炳文书院,一共住了四年,可说是他在学问上的潜修时期。山长卢翊廷先生,是当时的八股名家,学识也极为渊博,不过那时已渐由八股改行“策”、“论”、“义”了。书院中的生活,每日由山长规定时间开讲,大部分的时间是由学生自修看书,或是同学互相研究,遇有不明了的地方,或是发现了不能解决的问题,再请山长解答。每五天定为“课日”,还是像私塾中一样,或作八股,或作诗赋,或作策论义,由山长临时指定。富顺县及自井分县的“月课”或“季课”,书院的学生,也是照常参加。宗吾的思想,这时益见解放,因为康梁主张变法维新的书报,已风行天下,给予他的启发不少。并且,除了经史文章以外,尚可自行研究格致数理的新籍。中西文化的交流,新旧学问的演变,那时的全中国,已萌动起来。本来就好翻新立异的宗吾,处在这种时代,更使他有英雄用武之地了。

  当时书院的学生,有广生、秀才、并童生不等,约只四五十人。且在数年之中,还很有几位考中举人的。宗吾是入书院的第二年,年二十三岁,才考取秀才的,这也因为他蔑视功令的限制,所以终不能登入高第;但他也无所惋惜。他的同学中,那时已有不少人潜伏下革命的思想,当然他也不能例外。其中如雷铁崖雷民心兄弟,廖绪初、张易吾、谢伟虎、李小亭诸人,是他至好的朋友,后来均曾献身革命事业,都是卓卓有声的人物。

  雷民心,后来与宗吾一同考入高等学堂,参加创办叙属旅省联合中学,暗中策动革命,今尚健在。其兄铁崖后留学日本,同屏山邓亚琛等,在东京办鹃声报,时在民报上发表文字,又同张荔丹入南社做诗人,更在南洋光华等报社任主笔,极力鼓吹革命,颇得华侨信仰。后来,因不满意于革命同志所为,就跑到西湖白云庵去做和尚,曾屡为宗吾来信,附有许多诗篇,满腔悲愤,痛不可遏;他要求宗吾和他的诗,宗吾是不喜作诗的,但也勉强和了他数首,其中有用杜工部《招君咏》原韵的一首云:“空阶斜月锁柴门,老屋荒烟绕半村。四野鸡声孤剑啸,中宵蝶梦一灯昏。秦庭笑洒荆轲血,蜀国哀啼望帝魂。青史有名甘白刃,留芳遗臭且无论。”旋得他复信,对于末二句,大发议论,历叙在西湖的状况,又言患病,极尽潦倒抑郁之苦,信中有云:“……循钱塘江……至岳王坟……见古柏南枝,则又长吁而返。……病中穷鬼,视钱如命,何来宵小,窃我青蚨!……古佛无言,寂坐上方,吹灯就枕,梦我黄粱。”此时他早已入疯狂状态了。一次,川籍留日学生归国,同乡饯别,正在欢呼痛饮时,他忽然放声大哭,向众人叩头道:“请诸君不要这样高兴,现在国势……希望……”又泣不成语,闹得众人不欢而散。辛亥革命成功,南京开会追悼黄花岗烈士,他又作诗,中有句云:“高牙大纛不军幕,荒草斜阳烈士坟!”终以疯狂而死。死前,曾至自流井故乡,手中抱一酒瓶,且走且饮,见旧日熟人即问:“你做不做官?哈哈哈!”其狂态可以想见。死后,南京政府因他以文字鼓吹革命,其功甚大,正议从厚抚恤;不意某君起而反对说:“他跑到西湖去做和尚,这就叫做不革命!”因此,仅得恤金三千元,为其子女学费了事。宗吾说:“此君想即是高牙大纛的将军了。”

  廖绪初,自流井人,与宗吾同学的后四年,由副榜而中癸卯科举人。不久,即加入同盟会,与张列五等同办旅省叙属中学,实则是革命的根据地,炸弹及秘密文件,均藏校内。他是讲程朱学的人,绳趋矩步,朋辈呼他为“廖大圣人”。川人初闻革命之说,甚为骇怪;继知绪初加入,遂深信不疑,革命势力,为之一振。他办叙属中学时,以身作则,管理最严,丝毫不肯苟且。他的业师王某,和旧同学戴某,来校肄业,执学生礼。犯规一律悬牌斥退。对于党的信仰,尤为坚定,所以又被人呼为“党痴”。他办事的坚苦卓绝,持身的廉洁公正,每使异党的人,也不禁倾服。有一共和党健将某君说:“只要国民党人,尽都像绪初,我还有什么话说!”民国初年,他任审计院次长,所有器物,都是由都督府领的,裁撤时一一退还都督府。外有新购零星小物,他便令院中同事照原价购买,以款交还公家。剩下的洋灯茶碗,及其他不适用之物,则由他全行购买,运回家中。这恐怕是移交案中之史无前例的了。据宗吾说:绪初任次长时,他充科长,他们是隔房而居的。一次,听见绪初在室中拍案大骂,旋见某君即仓皇从他的室中奔出,绪初在后面逐骂不休,直追出大门乃止。随即入宗吾室中说道:“某人真是岂有此理!他向我说某人可为县长。请我向民政长介绍。他见我唯唯否否,接着又说:‘事情若成了,愿送四百两银子。’我听了登时把桌子一拍,骂道:‘胡说!这类的话,都可向我说吗?’他遂而嬉笑着说:‘算了算了,不说也罢。’起身就走。我气愤不过,所以追去骂他一顿。”宗吾说:“你不替他说就是了,何必使他难堪呢?”他说:“这类人不痛痛地骂他一顿,将来还不知干些什么事呢!我非对民政长说不可,免得用了这类人,出来害人!”此后宗吾和绪初相处十几年,从未听他重提此事。宗吾对这事批评道:“怒骂某君,足见其刚正;终身不提此事,又见其盛德。”

  还有一事,也至为感人。绪初是一九二二年死的,死前数日,宗吾去看他,其父便说:“绪初的病,系为党中某事失败而起,看见报纸,就愤恨不已,病益加重。已嘱家人不拿报纸给他看了。”宗吾见了绪初,就说他的病,由过劳所致,总宜善为休养。他说:“劳碌尚是小事,惟党事败坏,精神上大受痛苦,今日之病,实由于此。”次日临别,他就向宗吾说:“我现在尚有一事未了。”宗吾即问何事,他于床头取出一表,指着说:“就是此事。这是富顺范秋岚的遗物,秋岚革命,在西藏被赵尔丰捕杀,表落某手,经隆昌黄容九等,辗转取得,托我转交范子。以作纪念。数年未见范子,甚是抱歉!某年曾见某人,想托他,恐交不到;现在你能替我交到吗?”宗吾见绪初自知不起,等于托孤寄命,即慨然答道:“交得到。”他又问:“你如何交法?”宗吾答:“我如进富顺城,即找到范子亲手交给他;如不进城,陈文垓在城内做生意,即托他转交。”他点首说:“文垓这个人,倒可以信得过。”于是双手将那表交给宗吾道:“此后即由你负责了!”其临死犹丝毫不苟如此。他的事迹甚多,宗吾另有专文记录,此处不及详述。

  张易吾,也是自流井人,惟他的事迹不详;但知他后为山东高等审判厅厅长,即在厅长任内,以勾通革命的罪名,为张宗昌所杀。当审讯时,易吾一语不发,两手被打得血肉模糊,仍是若无其事;临刑时,从容就义,面无改色。所以当时主事的人,无不众口一词地说:“真是一条好汉!”

  谢伟虎,荣昌人,后来一面教书,一面奔走革命,时常化名,出没无定。于光绪三十四年被捕,解往叙府,发交宜宾县审问。县知事赵国泰是翰林出身,品学兼优,很想为伟虎开脱,审问时,屡次暗示他,说道:“你的事,大约是那样吧?……”他回道:“不是,是这样的!……”直供无隐,卒定斩罪。赵知事临斩回来,走进二堂,把顶帽取下丢了,很愤慨地说:“这种人才,都拿来问斩,国家还干什么,这个官我不做了!”是日有人请他宴会,他也不去,跟即辞官返里了。反正后,南京政府追赠伟虎为左将军。

  李小亭,宜宾人,与宗吾为同榜秀才,后追随国父奔走革命,联俄容共,曾参与机要。后受嫌疑,被通缉,隐匿十余年,七七抗战后,始将通缉令取消。因宗吾后来发明厚黑学,小亭送他诗中有云:“玄之又玄玄乃黑,含德之厚厚不测;老子手写厚黑经,世俗强名为道德!……”宗吾对于诗中三四两句,认为妙极了。所以后来有人问他:“‘厚黑学’三字,宜以何字作对?”他说:“应对以‘道德经’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经’,和李疯子(他亦有此外号)的‘厚黑学’,不但字面可以相对,实质上,二者原是相通的。”因此他后来常常将二者加以征验,这是他和小亭的会心处。

  在炳文书院时代,宗吾和这些同学们,相与期许的,绝不是功名富贵;相与切磋的,也不是师承道统;然则他们的抱负究是什么呢?不知其人视其友,我们看了以上诸人离开书院不久即开始的种种作为,就可知道当年他们用力之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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