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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随喜》 作者:胡兰成

第10章

  西洋因是奴隶社会,令人不亲,唯一的神由于是罗马皇帝权力的替身,得以留存,诸神却因与人不亲,而终告消失。罗马与莱茵河畔纵然可见史迹,亦不引人怀念。英国诗人拜伦的《哀希腊》诗篇,在几不见悼古之情的西洋文学里算是罕有的,但比起汉诗之与古人有亲,以及对天意人事的参悟,实在算不了什么。如今日本人也盛行观光旅游和四处竖立纪念碑,但这个人世却只有越来越不令人怀念。

  日本人本就不登富士山亦对富士山有相思。也有女子可以因踏上征程准备赴死的男友一句特别的话,而永怀相思,终身不嫁。有了相思,人世便迢迢无穷尽。若不知这些就说赋予青年梦想,是没有道理的作为。

  继续来说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之句。

  行可以成为“业”,也可以成为修行。总之是行我们的“道”。至于会成为修行还是业,要看是否有道,且这道是只有我们自己才能行出来的。

  老子说“善行无辙迹”,历史是朝着未知的境界而去的,《古事记》中诸神所要前往之处未曾有道。只有前往才会生出辙迹。我们今日亦不是踩着古人的道而行,我们所行的前方尚未有道。道总在不断生成,道即是修行,而不是依“道”修行,所以是“空”。道一旦成为辙迹就落为“业”。

  我亡命当时所到之处完全无路。终战当时的日本民族,可说前程完全无路,但总也一路行了过来。不过,如果认为这一路行来是道,譬如遵从宪法,就只会立刻落为“业”。

  业不限于恶事,善事若是成了业则不好。因为业不是空。因此不循芭蕉俳句之道的佐藤春夫的诗是很好的“行”。明治维新之行即是创造本身。然而创造一旦局限于议会、帝国宪法乃至教育敕语等就立刻堕入了“业”,遂酿成大正昭和之祸,何况败战后所行的宪法之“业”。

  《维摩诘经》说,“佛说法已,天女散花,飘着诸众身上,惟不着佛与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及维摩诘居士身上。”在明治天皇的皇威下推行的维新运动亦恰如佛说法已,教育敕语等都是像天女散花一样可嘉的东西,惟不飘着于明治天皇与西乡隆盛等人身上,而飘着于诸众身上因而成了“业”。成为「业」则无法避免生死轮回。不仅议会,连帝国宪法与教育敕语,都造成了军阀的腐败。

  由此来看应能明白西乡隆盛的真正价值。西乡不满足于维新的成就,在看似做了多余之事的西南事变中身亡,正如《易经》之语“天地未济,大明终始”。木曾义仲又与西乡不同,芭蕉之所以心仪他,也是由于他是连朝廷与神佛之业亦不沾身。

  要走向历史未知的境界,当然要有冒险的觉悟。保田与重郎先生说:“芭蕉之旅有其觉悟,当时的人们认为从伊势参拜与江户之旅平安归来是受神的庇佑,是生命中仅有的一回,有无穷的感激与欢喜。”我今住的多摩川福生市,曾有明治时代的俳人友升出门旅游就此不归。

  前此新闻报导,据外务省有关人员称,日本有些年轻女性,抱着到了那儿总有办法的心情去欧洲,结果走投无路,只得求助领事馆,被告诫怎可如此轻率冒险。话虽合乎道理,只是人类的历史仍在此类教导与告诫的框外。我们的文明始终不失庄严而豪华,总能在生死成败之境始悟得绝对的事物。以现代福利社会这种万事受到保障的合理主义行事,固然可以维持庸俗的营生,但那与文明是两回事。这种行达不到“空”,是历史的无法行向“无”。史上许多前例显示,社会生活分明一片荣景,时势却崩毁而去,原因正是在此。

  空的修行不拘于方法与目的,亦可说是无为。无为并非无作为,而是无之作为。只依方法与目的而行,因过于无趣,遂而成了今日少年失足的原因。而在无需冒险的社会里,鲁莽登山的事故时有发生。还喜欢棒球的胜负,与暴烈的职业摔角。生命的发扬在于空的修行,今日的情状由于蒙混了这个需求,以至从历史的建设中脱落,只让人想起罗马帝国末期的竞技盛景。

  水野胜太郎只以浪人之行走向东南亚,他说自己一无用处,惟以好意而行。我曾经感佩他这是现代非常可贵的空的修行,又是至难的修行。《庄子》第一篇是《逍遥游》,日本王朝文学中就把要去做什么叫玩耍。

  行是空,所以同样的行也因人而异,不应一概的批评与裁判。至人之行不落罪福,超越赏罚。素盏呜尊之行,不是孰善孰恶这种小格局判断所能定义。天下大事之行亦如恋人之行,难以立刻分清真诚与戏弄的才是好的修行。

  孔子对老子十足钦佩,赞美说:“鱼,吾知能游;鸟,吾知其能飞……吾今见老子,其犹龙耶!”至人之行不必有始末,其变化不拘于旋律,无始无终。法国一位音乐家在日本听了雅乐,惊叹不调和音的用法。我亦是听了孔子作的《幽兰》琴曲,对其分不出始终的地方备感欣赏。不调和音的运用是日本神道的常新,其无始无终就是天地未济。大人之行即是如此。

  无为是空之行,又少行才是当然。行应是越好越少,譬如围棋,段数越高,弈局越少。越是名刀,越是用少。

  神之行更不多。现代人的多忙,是因为今日的政治与文学等都像是下臭棋。产业越进步,就更应有空暇,连余暇都非常忙是因为不懂得无为。又说工作的刺激是老人恢复活力的秘诀,但毕竟不如无为,老僧永持,因空之行而生机活泼,没有停滞,由此来看即可明白。松寿千年,在其静而少动,静静地亦使生命得以永持。

  天下应无为而治,今日更该如此。

  识亦是如此。

  识有八种,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与末那识、阿赖耶识,并称八识。

  眼耳鼻舌身意六识,有相辅相成发达下去的,也有逐渐松弛减损的。我自己几年来很少看电影,很少读书或做其他什么,倒不是倦怠,想来剑道的无刀流就是这样。

  只道无情却有情,看似不识却相识。唐诗“君渡妾捣衣。”

  篙影拂杵石。

  同居长干里。

  生小不相识。

  (年轻男子渡江,篙影拂过我的捣衣石砧,同住江边村,却从未打过一声招呼,那是因我仍是个年幼的女孩。)这样似有若无的情愫,才是恋情的最高境界。织田信长与丰臣秀吉行天下事以及与世人的因缘亦如这样,再要高谈忧国忧民那种慷慨悲壮,就是多余的情绪了。

  又末那识是在六识形成之前,是生命本身。蚯蚓连神经都没有,但是有某种识。及至人类,虽有所不知,亦可以分辨出对自己有益的东西。譬如中药的发明,虽有神农尝百草之说,亦大概什么都没得参考,与蚯蚓的没有神经却能识得泥土对自己有益相同。

  玉蜀黍为应对午后的台风来袭,早晨早早地垂叶以待。蚂蚁在洪水到来前好几天就准备避难。乃至海豚的敏感,与其用电波与雷达来解明,大概还是无所依恃的末那识的本领。两千年前就已知道原子,又知道那么多中药,几乎没有任何可依恃的,这种天慧才是人类应该仰赖的。

  论智慧,宇宙飞船的发明无法与数学的发明相比,飞弹发射无法与弓箭射击相比。射箭时的“中”可以做到绝对精密,飞弹发射则不可能。又,今日的原子能利用当然更不能与希腊时代的原子发现相比。宇宙飞船与原子能的应用令人痴迷,但还应有比这更高的智慧,抹却那些智慧只能导致历史的堕落与衰退。

  生命即此识,不必依靠神经都行得通的这个末那识,到得高等动物身上,虽被眼耳鼻舌身意六识所覆罩,到了关键时刻,仍能发生作用。射鱼用水柱击落飞虫,栗鼠飞跃树枝之间,人类的射箭、空中飞人荡秋千,乃至发现数学点与线,其绝对精密俱是此识,亦此精密。又如玉蜀黍能够远距离感知台风来袭,人类亦能隔着天涯海角感知亲人的战死。

  昆虫应不知保护色为何物,却识得运用其保护色。人类对今日社会生活状况既已无所不知,那么能否进一步识得原先完全无所知的做法呢?太古人类遭遇洪水,识得了原本毫无所知的对应方法。《庄子》中有“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不知之识反倒最是足以信靠。

  末那识即是潜意识这一说法并不恰当。倒不如说存在主义哲学所言与末那识有某种连契。又流行语所说的第六感亦是一种莫名所以之感。《老子》中说的魄最是与末那识相契。

  生物的原始,尚未形成外肢内脏,没有大脑没有神经时,就已经有识,有中心。随着进化从生命的这一中心开始,形成外肢内脏,形成性别,直到具有神经与头脑,但生命的中心还在原来的地方,即在肚脐以下一寸叫作丹田的地方。生命,亦即此识的这个识依然存于丹田。这个识即是末那识,与五官和大脑无多大关系,仍暗自运行,《老子》称之为营魄。沉气于丹田,没有任何杂念与游离,将丹田的这一脉“识”,保存再唤醒,使之生发,即是修行,即是《老子》所说的“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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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随喜中国文学史话胡兰成-今生今世今日何日兮禅是一枝花华学科学与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