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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随喜》 作者:胡兰成

第12章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之句。

  猫完全不看电视里出现的老鼠,禽鸟与麋鹿也缺乏对自然界的美感。人因眼耳鼻舌身意之色与受想行识的巧妙组合,始能形成一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是受到局限的。

  进一步参悟,就能展开一个无所局限的世界,海阔天空,一片悠悠无尽的空的风景,这就是文明。

  《维摩诘经》说“相好庄严,色相第一”。《华严经》亦说如来现相,山河大地皆成佛境,有众香国土,有金莲之花,空中有宝幢云纷纭,可闻妙音声。又如来之相被称作宝髻妙目,三十二相与八十种随形好具足,这即是“色”与“受想行识”到达了空的风景。中国文明亦是《礼记》记载了太平世界中,天降膏露,地出醴泉,龙现庆云,凤栖梧桐,星辰、山河、人家皆成风景。又如日本,我只在前此京都洛中洛外屏风展览会上,感受到了这种相同的文明。

  西洋人没有这样的空的风景。他们的受局限的世界使人感到无聊而不真切,亦不能以哲学来求证,毕竟因耶和华的不可拜偶像而绝望,无能于空的造形。

  眼耳鼻舌身意与色声香味触法,若达到空,就没有眼界乃至意识界的界限。随着火箭宇宙飞船,眼界乃至意识界想必已达更高更远的地方,但《心经》却说同以前没什么两样。李白和芭蕉的咏月诗就没有这样的界。所谓界,犹如神社的栅篱或寻常人家的疏篱,实际上不那么严谨隔离比较好。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之句。

  无明是宇宙的大黑暗,我在终战之后面对大难,才终于明白这两个字。

  因此我想起前人的一则笔记。说狻猊以猿猴为食,听到狻猊的吼声,猿猴惊恐之余,竟来到狻猊的面前,蹲下来受其控制。狻猊检查着一只只猿猴,以石为标,放在那些肉肥的猿猴的脑袋上,猿猴战战兢兢,惟恐石头掉落,一动不动地顶着。待检查结束,其他猿猴四散而去,留下的几只头上托着石块等着轮到自己被吃。为什么不逃呢?又,前人笔记里有狐狸用咒语捕食鸡的故事。狐狸偷偷潜入院子,鸡就惊慌地跳到树上。狐狸不会爬树,仰头一边睨视树上的鸡,一边在树下打转。鸡焦急忧虑,从树上俯视,戒备着狐狸转圆圈的举动,不敢松懈丝毫,末了终于昏眩而至身体失去平衡,吧哒一声掉落在狐狸前面,被狐狸叼走。

  这个故事一鞭抽醒亡命中的我,令我领悟,那就是先别落入禁忌,务必以机智避免受捕。我想起明朝建文帝的事,心境登时明亮起来。建文帝败于叔父燕王(后来的明成祖)之叛军,在都城陷落之际,身边只有两个大臣陪侍,我忘了其中一人的名字,他对另一个叫程济的人说,“国破君辱则臣死,我今以死尽忠节,但兄足智多谋,当以智术助主君出逃”,然后朝主君三拜而自杀。程济与建文帝一起更换服装亡命,隐匿于佛寺与民间,恰如雨滴落入池水,杳无痕迹;又似花香隐约飘过,待察觉已闻不到。何处开的什么花?或只是阳光下波闪的微风之影?这君臣二人的存在对世人而言就像是这样的。我宁喜做一个像程济一样的智者。

  曾经在温州从渔人处听到一个故事,因也在亡命之中,所以大受震动。温州渔人为了捕到石首鱼(黄鱼)而使用大孔渔网。石首鱼的习性是遇到障碍物立即退缩,因那鱼的头部大,要设法使网孔碰不到鱼头。从海里成群游来的石首鱼安全通过了头部,背上竖立的鱼鳍碰到网孔的瞬间立刻无一例外地退回,于是鱼鳍倒钩在网孔上,越是使劲往后退越钩得深,其实比身体大的头部已经通过,只要按这样往前就好,对这点石首鱼却毫无所知。

  与石首鱼相反,扁鱼的特征是遇到障碍物必往前冲。

  这种鱼因为头小颈缩,脊隆腹阔,扁身,捕捞时要用细孔渔网。渔网的小孔能使扁鱼又尖又小的头部通过,随即钩住它的鳃与脊。想要强行通过的扁鱼硬是往前冲,直至其阔腹扁身牢牢挂在渔网的小孔上无法动弹,却不知道退一步就可以脱身。

  这又是生命无明的悲哀。

  芦沟桥事变当时,日军不知撤退,想来是与扁鱼同样的无明。且现在美军亦被越南的小孔之网挂住。如扁鱼被渔人捕捉,人则被命运捕捉。

  但现在日本的知识分子一谈到核武时代,都一味退缩,认为不需要日美安保条约,连自卫队都不需要,安于钩在败战宪法上,而无法动弹。这又不过是石首鱼的无明。

  而陆奥宗光的外交谈判到底懂得进退,日俄战争当年明治天皇的果断,与后来大东亚战争昭和天皇的终战诏书,都丝毫不拘泥于进退,诚然是天地清明。

  无明是不知空,拘泥于有,因而变得昏暗。猿猴对狻猊的恐惧,石首鱼和扁鱼的习性,日本军部与美国人的傲慢,再就是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癖好,这些都是昏暗的。

  对此,日本神道的神体则是一面镜子。镜子是虚明无一物,不被无明所模糊。

  光是知识不能破无明,就算有发明力与创造力亦不能破无明。战前日本的大本营与外务省对中国进行过全面调查,无所不知,其实还是无知。今美国拥有史上不曾有过的大情报机构,即使每年为此花费几亿美元,但对现世历史的命运还是无知。譬如虽已探知中国在做核子试爆,对中国还是无知。对于越南战争的前途,即便约翰逊总统、国务卿、国防部长及战地美军司令官皆是无知得惊人。

  冈洁先生说毕加索的绘画是无知的。非但是毕加索的绘画,西洋的一切都是无明的。世界的文明是在新石器时代始创,后世西洋既已因奴隶社会与北欧蛮族的入侵而受伤,终至丧失,就算创作出再美的东西,有发明力与创造力,亦无法破除无明与文明的一纸之隔。

  西洋人不知东洋,是因他们不知文明。他们不懂佛教,所了解的最多不过是一点瑜伽,而瑜伽只不过是源自末那识的一种神通力。英国人来日本喜欢芭蕉的俳句,法国人赞美日本的雅乐,美国人学习日本的茶道与插花,俄罗斯人是连日本的《古事记》都学着读,其实并不真正理解。西洋人研究日本文明,即便赞美乃至喜欢,也都不能使之真正成为自己的东西。

  别说研究,就连靠着修行也不行。柔道在法国与美国颇为流行,甚至似出现比正宗的日本人还要高强的外国人,但那也只是招式上的技艺。合气道名人植芝氏说,即使到了五段也是成不了武道的。日本的武道在于神道。从前,植芝氏曾在梅田伊和麿翁带领下,从事“泷修行”与“镇魂传”两种修行,终能获得武道奥义的承传。那末,西洋人也来作一番日本神道修行如何?那毕竟太过勉强。

  日本神道是尚未有神社与祭仪的时代就已存在。有了神道,才有修行,并不是因修行而成就神道。譬如坐禅亦如此。西洋人即便坐禅到能听见蚂蚁爬过的动静,也不算是解脱。禅定时能听到蚂蚁爬过的动静是末那识,而解脱是文明的空的风景,西洋则没有,西洋人的无明的历史,与此毫无关系。

  即或西洋人受了儒家教育,甚至修习了黄老之术,并遵循中国家庭与朝廷的典章制度,却仍不知道中国,不知道文明。有了文明,才有其教育和制度行事,单靠教育和制度行事,是不可能求得文明。

  中国文明虽曾同化过异族,但我认为几乎不可能同化西洋人。若是西洋从属于东洋,西洋人融入东洋人的生活,则可化解现在的无明之业而达到空,但直到文明的养成恐怕也要花上几千年。不过这样我们东洋人与西洋人就结下了良好的友谊。这好比山川草木鸟兽自身虽是无明,但在我们则成得了文明。

  无明是文明之资,譬如生命的能量虽是无明,但没有能量亦不会有文明。但是对于西洋人,要以无明来成就文明则几无可能。西洋人没有文明。唯我们东洋民族才有了文明,即使个人昏暗堕落,一旦参悟,仍可让无明成为文明。

  而佛超度众生,使众生都成佛,是说佛的光明普照众生,众生亦可相好庄严。山川草木禽兽在李白与芭蕉的诗中都成了文明,并非山川草木禽兽自身成就文明。如唐朝阎立本所画的《胡人饮马图》里的胡人与马,都因受到超度而成为文明的欢喜那样,现今的我们实不宜攘夷,并且对他们也要欢喜无隔才好。

  文明与无明亦可相似看待。

  我从上海亡命至温州的途中,在某一人家偶然读到一本汉译美国儿童读物《大象的故事》,沮丧心想,有何理由非得拿这么凄惨可怕的故事做儿童读物的题材。那故事是,用语言给象一个暗示,也就是“不准动”一句话令象立定不动,那调教的效果是用手枪射击象的身体两百次,每射击一次就喊一声“不准动”,象每次中弹都文风不动,对它来说,全生命全宇宙就只剩下这么一句“不准动”。儿童读物中称这是对象的忍耐力的考验,我读了只觉委顿,颓丧至极。象所受的禁令即是众生无明,我这才忽然懂得了释迦的慈悲。

  而某位禅师说灭却心头火自凉,又是什么意思呢?相对于象的为禁令而忍受苦痛,禅师把承受之身视作无,也就无所谓禁忌了。祖元禅师偈语、乾坤无地卓孤筇。

  且喜人空法亦空。

  珍重大元三尺剑。

  电光影里斩春风。

  说的即是“无”,指的并非为命运不得不做,或为正义与佛法被烧被斩在所不惜。若为了命运乃至正义与佛法,则立刻落于禁忌,与象一样可怜可悯。

  印加帝国灭亡时,区区两百个西班牙人利用对方的诚实,用诈术以印加国王为人质,又利用其臣民对国王的忠诚,强迫签订一纸亡国条约,印加帝国便从世界历史上消失。此因为那种诚实与对国王的忠诚都成了一种禁咒。中国过去虽有宋徽宗太上皇与钦宗皇帝被金兵俘虏,又明朝英宗皇帝被鞑靼军所俘,但都有下一位皇帝即位,与敌人继续战斗,绝不受其胁迫。他们的诚实不可被欺骗,对君王的忠诚不容被利用,因此诚实与忠诚都要是“空”,不至落入禁咒。

  因此文天祥与楠木父子的忠诚,以及乃木将军的忠诚都是天地无私。

  瑶池蟠桃三千年开花,再过三千年才结果,有人把来看作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君臣之义虽是人世的最高法则,但亦是猿猴社会有个首领的留传,回溯进化史上去看则没什么可稀奇的。

  而野蛮人的生殖器崇拜与瑶池蟠桃完全没有关系。又朝廷亦与野蛮人的酋长禁忌完全没有关系。

  我们的龙与凤并不是从野蛮人当作禁忌的蛇与鸟进化而来,瑶池蟠桃也好,《古事记》里出现的男女二神也好,自始就是性的清洁、欢喜,及些许戏弄的表现,绝对没有经历过生殖器崇拜的阶段。天地之始即是文明之始,历史学不是回溯自然生物的无明,倒退回野蛮民族的禁忌则更为荒谬。

  文明有过一回就应该不至失去。但西洋历经几千年奴隶社会与北欧蛮族入侵,文明已因污染而消失。我们东洋若被现在的所谓福利国家污染,再经历核武的世界战争,不定我们的文明不觉间亦将消失殆尽。但也说不定应该不至如此。

  根据史实,文明是始于新石器时代,看来尚有停顿的可能(印加帝国之例),亦有损伤变形的可能(埃及与巴比伦之例)。若没有停顿没有损伤,逐渐进入铜器铁器农业手工业时代,集文明应有造形之大成,亦即完成了文明的绝对成长,届时,只要不生病,那就没有问题,应该永远不会受污染不会消失。相较于彼时埃及、巴比伦与希腊因奴隶社会而落入无常的轮回,中国正处周秦之际,日本则是《万叶集》时代,因完成了文明的绝对成长,后虽几经乱世,文明亦没有消亡。

  中国是在唐末五代两百余年间,黄河淮河以北的地域沦陷于胡人,居民一下子堕落,虽尽弃礼义廉耻,连风俗习惯服装都效仿胡人,但到宋朝重新焕发了文明。想想过去是否一时落于无明呢?也不尽然。过去的破坏亦是为了重树文明,甚至亦可说其破坏即文明。

  中国唐宋时代的好文物,虽在日本还很好地留存着,但其本土已经不复留存,已被其他各种造形纷纷代替。中国史上的这种毁弃毋宁与日本伊势神宫每二十年一次新建迁宫有同样的意味,或可说是文明的常新。

  这样说来则现在中国对中国传统的良风美俗的破坏,乃至日本的福利国家对日本传统的良风美俗的破坏,亦未必能断定已落入无明,或反而成为重新焕发文明之资亦未可知。看来,相对于西洋人无论如何都成不了文明,我们的民族是无论如何都不至落入无明。

  天保年间,日本人在所谓“黑船”的洋舰威胁下,也不知出于讽刺还是自暴自弃,以诙谐打趣的诗歌自娱,看似没出息的可怜相,却又立时转变成明治维新,此正是这个民族的特色。今番福利国家的颓废是否也是那样,实难断言。无论如何,在此时势下单是悲愤成不了英雄,灰心丧志也成不了哲人。

  文明如花,亦有季节,花开花落皆有文明之息。花落时亦非无明,我们古人称此为天命。似无明而又非无明者,是阴阳消长之阴。若知文明之息即为天道消息,则“无无明,亦无无明尽”,当是如此。

  太古有的动物因天变地异而灭绝,非洲的犀牛与大象现今仍在灭绝中。唯独人类渡过洪水,已然安全,若连《易经》所言“天地熄灭”这回事都没有的话,似乎很难想象人类有一天也会灭绝,不过,近百年来中国文明在西洋侵袭之下,屡有灭亡之忧,至今我仍担心这种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从电视上看到日本名神高速公路的落成,对我虽非值得艳羡之事,却仍有从现代产业掉了队的担忧与不安。又由于核武挂帅的时代趋势,不定人类将因自身造的业,灭绝消失于大自然界。

  文明何去何从,尚在大自然的无情中濒临生死之际,照理应该不能说无明已尽,文明的事可以放心了。这才是文明,也因而文明是绝对的。以幼儿的柔弱与谦虚面对天下,切勿因愤世嫉俗而自大傲慢,要保持理智,清吉健康,不可轻忽当前事物,这就是对文明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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