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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随喜》 作者:胡兰成

第13章

  把《心经》与西洋的宗教和哲学来比较,更能明白它的可贵。西洋的耶和华无法造像,是因为没有达到“空即是色”的境界。而不着于“色”之物亦非“空”,所以耶和华之神亦是意欲满满,达不到空的境界。

  再说存在主义哲学。存在主义哲学总觉得,即便无人存在的地方,仍存在着什么。存在主义哲学的解释之所以十分费力,是因为没有悟得“色即是空”。

  若日本的神道是空,则日本的朝廷与万民之行就是色。而西洋的社会与所谓的神国是两回事。因我们的文明之色亦是空,遂成其悠悠人世,相对的西洋社会因没有达到空的境界,就只是受到粗恶限制的色。

  空中有色,色中有空,在日本来说则是色中有神。西洋那种没有达到空的色是极其粗劣无聊的,他们因拜偶像什么的屡屡惹耶和华生气,存在主义哲学与色交手起来,也很困难。

  色中有空,所以无漏无余。而没有达到空的色却有欠缺之处,又有多余之处。若色中有不足之处,则总觉得色以外存在着某种什么。若色中有多余之处,就会觉得色并非某种什么。而寻求这某种什么,即是西洋哲学的本体论。

  求本体,一种是不借助色,而有神存在,即是基督的宗教。另一种是借助色,即是古代西洋的哲学。而因无论哪一种都不够完善,所以会有介于两者间的一种,就是今日的存在主义哲学。

  在西洋哲学,“眼耳鼻舌身意”与“色声香味触法”

  是什么关系此一问题是科学的问题,而没有哲学的意义。

  又,这些色与宇宙存在的本体是怎样的关系此一问题,亦是强占宗教诠释权的一种尝试,无非是勉为其难,将之纳入哲学的范围而已。

  说到哲学,则是希腊时代的好,即如理论物理学那样的东西。直到现在关于原子的发现,总是靠科学与数学之前先依据的理论,而唯有这个才是哲学的领域。除此以外,再把现实的真实、色中有空的参悟课予哲学,那将徒增麻烦,越陷迷惑。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之句。

  这一句可以用一首诗来解释。唐朝张若虚的诗《春江花月夜》: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人生代代无穷已”即是“无老死尽”,而“江月年年望相似”却是“无老死”。相对于人生的有老死,月并非超越老死,月即是我们人生的悠悠无尽,我们此身有老死,而同时又伴随着圆月与扬子江的流水有亲。若我们的身体一旦尽老死,连这悠悠无尽的风景亦随之消失,便如数学一样若没有有理数的话,应也没有无理数,就也没有那种亲切了。

  无苦集灭道之句。

  世上若有文明,则苦也该是令人向往的。中国传统戏剧里出现的每一个落难人都没有不好,反倒显得美。我幼时与堂嫂感情好,发誓若堂嫂落难,一定去救她。这与其说发自侠义之心,不如说是期望看到一个人落入苦难时的那种凄美。即便苦难亦无苦相,反倒能从苦难中识得仁义的况味,这一点不仅圣贤豪杰,也是我们浸润于东洋文明的一般庶民所拥有的美德。

  西洋人毫无受苦的美德。但丁写的《神曲》里,地狱之苦完全无亲切感。日本与中国过去没有地狱,从印度传来后,地狱之苦立时变得具有人情味。东洋人以西洋人无法想象的劫地狱来打破地狱,还有秋天盂兰盆会的放焰口施食饿鬼。

  我喜欢现在筑波山的薇之苦味。

  现代福利国家希望消除苦,我倒是希望他们尝试一种印度僧人的苦行。我过去曾在乡下看过观音得道的戏,据说观音菩萨本来在东洋大海中,是日本国妙庄王的三公主,父母严厉反对她出家修行,强迫她将铁杵磨成针,并以竹篮打水,但她历经万难终于修成正果。这虽不知有何根据,却是一出有志气的好戏。相对于此,现代福利国家丧失修行之苦,而创造了升学考试地狱之苦,则是轻率之举。

  中国人开始喝茶还真是意味深长。茶是苦的东西,原本叫作“荼”。人生在世,越是富贵,越是如茶的苦味一样高洁尊贵,现代社会没有了薇与茶那种苦味,就会失去品气。

  应该消除的是考试地狱之苦与无明之苦。不应该消除的是修行之苦、茶与薇之苦味。苦并非痛苦,而是指苦涩艰辛的事情,茶的苦味就像是衣裳沉色的况味。

  我的诗《为爱茶人作》:

  华服贵涩色。

  茶苦是至味。

  我心自有念。

  仍辨惠泉水。

  苦集灭道的“集”是积的意思。不可以积,而又不可以不积。

  浅间火山的山脚有人称“鬼挤出”的熔岩群,是约两百年前火山大爆发时出现的,因年代太浅,所以非常新,毫无情趣可言。松姿的形成需要经过约莫五百年岁月的积累,岩石最少需要万把年的积累,才有可观之处。而近代因旅游热潮对“鬼挤出”的熔岩群进行大量建设,只显得俗化恶化,不过是“业”的积集而已。

  不可以集业,而如孟子所言应该集义。

  业不只限于恶,积善亦能成业。现代都市里集中建设的结果导致空间越来越少,必然带来不断的破坏。而富士山聚集了日本民族无穷的感情,所以富士山是益形变空,没有穷尽,这即是集义。十二单衣是日本女人文明的极致。

  如能因集财使心灵益形变“空”,进而开创天下,那是再幸福不过了。集财也要像集学问一样才好。越是有学问,越是应该谦虚。这就是《论语》所说的“富而好礼”。

  现代人的岁月是荒废之果,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我们古人的为子孙积德,善行与义举不用说,就连一幢房屋、一件器具都是德的造形。而今天的公寓住宅之类是什么都没有为子孙留下。

  资本聚集、人口聚集,不仅使都市的造形难看,就连农村景观亦日益丑陋。说是一切为了生产力,一切为生活,但我认为哪怕减少生产力和人口的增长,也希望都市与农村的营造,能保有“空”的造形。不该说资本聚集与生产力的扩张,乃至人口增长都是自然趋势,为此而失去闲暇空间是无可如何之事,倒是应该认为要获得闲暇就得减少生产力与人口。若不能人为地减少,结果只有等着上天来一次大劫毁,使之消亡于一旦。

  只为营生则成就不了文明的历史。孟子说,“生亦我所欲,所欲有胜于生者,故不为苟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胜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失去文明徒留生活,那是再悲惨不过了。

  我们的文明始于新石器时代,其后在中国周秦之际、日本《万叶集》时代完成了绝对的成长。之后从没有灭亡过,匹夫匹妇乃至一器一皿之姿皆是文明,我们的月亦比西洋的月清澄,连中国与日本的传统戏剧里出现的小偷,亦比西洋的绅士有趣。该好好保重这个文明,从孔子所言“朝闻道,夕死可”」这句话便可知晓。

  正因为这样的文明不容受损,距今三千年前,伯夷叔齐在首阳山采薇而食,不食周朝不义之粟。日本与中国不仅有楠公与文天祥,民间的匹夫匹妇亦能不惜以死尽忠守节。那绝对不同于殉教,连为了文明都不是,而是展示了文明自身的庄严。

  拜神佛,并不是要殉于神佛。今日的我亦不是为了谁或谁,而只是想要成就文明的人生。不只是我,天亦要使这个仅仅只为谋生的现代社会,先且自毁。历史上借着大劫毁来消除生产事业乃至人口过密的问题,到得今日的核武时代依然不变。

  “苦集灭道”四个字,每个字讲的是无明,也可以是文明。其中的“灭”字来自无明的毁灭,又有依靠修行而来的寂灭。

  梅田女士一个人住在筑波山上,她欢喜言道她并不寂寞,而是享受寂静之乐。梅田女士并不讨厌人,倒是开朗随和为人讨喜。她的享受寂静之乐,令我想起李白。像李白这样豪气的人,隐居于敬亭山,就是欢喜享受这寂静之故。

  寂灭是物之始,是尚未发生喜怒哀乐之前的境地,潜伏着创造性。这亦可以说是日本的神道。

  然而无明的毁灭则是万事万物走到了尽头,只能以憾恨告终。有寂灭,始可逃得毁灭的命运。

  “道”这个语词,在中国本就无法斩钉截铁说清楚。

  相对于老子言道,庄子亦言道术,孔子偶尔使用的道字,与老子所讲的道似又稍有不同。孟子倒是使用先王法言与法服的法字,以代替道字。其实像这样没有固定的使用方法倒是好的。

  日本常讲茶道、书道、剑道,却不讲俳句道,诗中不用道字。日本虽说神道,其实并没有道,诸神都是天然的。日本神道也没有传道这回事。

  京都保田与重郎先生的家里,挂有幕府末期志士谷三山所书之匾曰“天道好还”。今日见此,仍能感受到明治维新前夕的天意人心的气息,说起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合乎天道的?

  以上所讲的苦集灭道是既可成四恶趣,亦可成四圣谛。梁武帝曾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答以“廓然无圣”。就是说如能非但去除恶趣,连圣也能去除的话,那就没有比这更可贵了。日本神道毕竟不是宗教,清纯的巫女连苦集灭道等字义都不用,这样的天然即是廓然无圣。

  无智亦无得之句。

  近来我偶尔会重读白乐天与苏东坡的诗,不求知道什么,只是如面对岩石与水一样面对两人的文章。原来中国人读《西游记》与《红楼梦》,日本人读《源氏物语》与《太平记》,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读文学作品,这就是无智亦无得。

  某日傍晚,吉田吉之助带我去参加在三菱电机公司举办的诗经讲座,讲者是诸桥辙次先生,先生只解释《式微》篇的字句,反复朗读。这使我想起了旧时的私塾,那一字一字的解释与反复的朗读,呈现出一幅人心端正、万事万物欣欣向荣的景象。这令我羡慕,心想也能来一番这种读法。

  自民国以来,中国的诗经研究与中国文学史的讲授,也与日本的大学一样,失去了这种“无智”的教法。又,以前的日本家庭与小学教孩子们以“嗨”(“是”之意)回应,实可说是无智的最高境界的教育方法,可惜如今已渐渐失去。

  我自从来到日本,似乎从不观光或见习,不看周刊杂志,亦不与文化人打交道。我对日本就只像是对《诗经》

  素朴的朗读。

  写文章与烧瓷器,作者如能到达无智的境界是至好的。更何况关乎天下事与中国日本的前途,那就像文章有神思,瓷器有窑变,国事亦有天意。唯有以无智对天意,始能像孩子那样的回答“嗨”。因而无智即是大智,与西洋那种放弃智的念头,特意做出使人难以理解的绘画与雕刻,以造作的无智替代造作的智,自是不同。

  又关于“无得”一事,首先要教育现在的青少年对得失要有豁达的态度。学校里争取分数并不就是优秀。为争取博士学位而刻苦钻研的立志传之类,不过是学问的破产。中国五四运动时代的青年,无论是谁,几乎都是革命诗人,他们并不在意是否取得学校毕业证书。孔子说“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贪得毋宁是一种老人病,决不是青春的阔达。

  时代、个人只要是青春即可“无得”。日本的樱花即便不结樱桃亦没有不足。木曾义仲与源义经对天下豪爽大度,而不问结果的功名皆空。

  然而无得亦可说是“大得”。我们文明中的“得”字不同于占有。无求,则物主动向我而来,因此获得富贵亦是欢喜之事。我们不是要占有物,而是与物保持良好关系的共存。譬如吃饭时先要致谢,对所得之食物与筷子,乃至茶碗都有谢意。这是因为对物的获取并不是权利,而是一种德。

  今人拿来夸口的依宪法而获得国民权利云云,只能说人变得格外低下。以为争得选票,谋得利润,便是天下的政治经济,那是想错了。若能悟得我们先人些许无得之妙意,则万民皆喜。

  中国与日本本来没有天国与地狱。在天国与地狱中得福或获罪,那是结局的事。而我们的文明是天地未济,因为未济,故尚无得福,亦无获罪。《心经》中的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讲的是菩萨之道,我参拜伊势神宫,感激今亦如天地之始,仍一无所得。

  接下去是,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碍之句。

  以上所说的般若波罗蜜多,即是印度文明极至的修行之全部。依此,自然而然就可心无挂碍,行不受阻。

  又接下来的一句,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

  婴儿不知恐怖。因日本民族不曾有过奴隶社会,又不曾被蛮族灭亡,别说比西洋,甚至比中国人都不懂得恐怖。不怕神,不怕天皇,妇人不怕男子。对长辈虽多有敬畏,但与恐怖不同。

  恐怖是生物的自杀,亦可说是自我了断生命,敬畏则来自虔敬,使人更加美好,更加清明。《中庸》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日本神社的祭仪与朝廷之礼,民间人家的端正,世上高贵的一切,都是源自这三畏。

  然而,现在的教育塑造了有恐怖而不知畏的青少年。

  仿效西洋的恐怖电影、恐怖犯罪的推理小说等最是不好。

  文化人则比谁都把畏置诸脑后,一味高谈恐怖,说什么借着恐怖平衡,核武时代已经没有大战,甚至还说恐怖立国论抑或恐怖立世界论正在起草中。这可真是昏了头。

  此次核武时代的到来,文明与大自然之际何种残酷可怕之事都有可能发生,圣人所言“天地不仁”,不是值得我们敬畏么。

  颠倒梦想,虽是远离就好,而若有文明,颠倒梦想也是件好事,未必是至人无想,亦不限于至人无梦。庄子的梦里化蝶即是好梦。

  《诗经》的第一首,爱慕在河边洗水芹的少女的年轻男子,夜里睡不着:

  辗转反侧。

  寤寐思服。

  这亦是没有一点邪念,孔子对它多加赞美。又明代戏曲《牡丹亭》中有一个叫杜丽娘的女子庭园思春,因而在午睡的梦里遇见一位素不相识的秀才,与之相恋,因思慕而病死,葬于梅花树下,一年后果然来了这位秀才,女子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妻,完成了心愿。曲唱:

  只为那春光撩乱。

  蓦地里怀人幽怨。

  完全是青春的茁壮,也是青春的严谨,丝毫不容妥协,虽是梦,但亦是现实里绝对的东西。

  宋人的词常使用烦恼这两个字,但也成了好字,故《牡丹亭》用了颠倒梦想的词句亦没有挂碍。

  而现代人颠倒梦想的结果只落得神经衰弱。我近年来警觉自己有一点神经衰弱。前此偶然读到宫崎滔天自传《三十三年落花梦》,文中提到孙文当年亦曾罹患神经衰弱。诸葛亮《出师表》中“先帝以创业不易”之句,真是能打动人心。

  究竟涅盘。

  “涅盘”是如数学的“零”一样,相当于中国的“太极”,进入涅盘亦可说是太极修行。零是数学之始,太极与涅盘皆是万法之始,是空的存在,是无限的存在,无限的蕴含。佛的辞世叫涅盘,死亦是天地未济。当然佛的诞生亦叫涅盘,是死生一如。

  嵇康的琴曲《广陵散》,音中无哀乐,即是天地之始的心境,哀乐尚未产生,这就可以说是太极修行。所谓无为,不是说弃琴不弹《广陵散》之曲。坚山南风先生画日光东照宫的鸣龙,没有丝毫烦恼的清吉欢喜的龙是此天地之始。创造新时代的革命亦如太极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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