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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随喜》 作者:胡兰成

第14章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之句。

  释迦曾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我今此身,永绝后有”。中江藤树疑惑地认为,释迦应不至讲那样傲慢之语。然而这话并非傲慢之语,是人的自觉,文明的自觉。

  这与埃及的狮身人面斯芬克斯之谜语的答案“是人”,有一脉相通之处。与古人来自文明的这种人的自觉相比,后世欧洲人由权利产生的个人主义,完全是小气的。中国的天地人,把人与天地并立。《易经》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这样的大人,与权力者或神的使者先知无关。

  文明若是达到无的境地,就成了绝对的东西,人已经超越生物进化论,从生死轮回中解脱,这正是“我今此身,永绝后有”。

  中国汉朝的文明并非比尧舜时代进步,只是变化了。

  又到了唐宋以后,仍是没有进步,只有变化。日本文明亦是今天与圣德太子时代相比亦没有进步,只有变化。孟子言必称先王,我们先王已悟得文明的极意,所谓三世诸佛就是说在过去世中已出现诸佛。

  《古事记》里伊邪那岐与伊邪那美就是神,亦相当于我们在过去世的佛。相形之下,旧约圣经中亚当与夏娃是有罪之人,在西洋人的生活中没有过去佛,亦没有现在佛与未来佛。

  现今学校里的历史教育若有文明的体会,则应先拜过去世诸佛。不仅是对历史上的圣贤豪杰,亦对我们先人的那些工匠们。保田与重郎先生所着《日本美术史》中提到,正仓院与当时铸造大佛的工匠们,冬日工作时亦只着单衣,啜稀粥,嚼生菜,比起这样的工作态度,今人坐在电暖垫上摹写佛像,是太过轻薄了。过去世的工匠们亦与诸佛同在。

  然而,只凭着敬拜过去佛,是不足以了解一个人的,务必看他对现在佛的认知,才能看出其人的程度。在这一点上,毕竟是孔子,他礼敬担任过周王室守藏吏的老子,也赞美郑子产,乃至对农夫长沮与桀溺亦能欣赏。又释迦到处说观音菩萨的修行与功德,完全是像明治维新的志士对同志一样的热情。唐人的诗里“到处逢人说项斯”,因为敬佩叫项斯的诗人,逢人只与其说项斯,这就是礼敬现在佛。

  我今春三月末与梅田女士去京都保田家做客,在主人的书房里礼拜了古代文殊菩萨画像与菅原道真公画像,彼时站在一旁的保田与重郎先生简直像是文殊菩萨与天神现前。在早晨的好天气里,梅田女士与保田先生谈笑风生的模样,典子夫人端茶来的姿态,对我而言一一都是现在世诸佛菩萨的妙相庄严。

  孔子说《孝经》,必首称先王。又着《春秋》,第一句便说“春,王正月”,奉当世周天子以纪元。拜过去佛是孝,拜现在佛是尊皇。

  明治维新制定纪元节,是大孝之道,又尊当今天皇,一下子成了诸佛菩萨之世。中国辛亥革命当年的孙文等志士,印度独立运动当年的甘地与尼赫鲁等志士,都是现在世的诸佛菩萨。民国初年,青年学生向往胡适之、鲁迅、周作人、梁漱溟等人,不选学校,唯选教授,教授一转任学生亦随之转学。这与日本过去高杉晋作、西乡隆盛等人对吉田松阴与藤田东湖的向往,诚然是时代的活力。若现在世中有佛,则诸佛菩萨亦会示现,且不是凭靠群众的组织与权力,更不是藉由宗教的力量。

  再说未来佛。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是大约每隔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起,如今是否正值此时期?这个疑问也形成了对志士们的激励,不同于宗教那种“救世主再来”的软弱。未来佛今日明朝随时可能出现,指的是眼前之事,是故亦称三世诸佛都在现前。

  释迦不认为现在世是无佛之世,他悟得自己便是现在世之佛,孔子孟子亦以自己为现世圣贤而求问天意。

  而对于眼前的乱世,释迦以慈悲,孔子孟子以敬与亲,对谁都有礼,孔子编选当时的诗三百首,欣然称之曰“思无邪”。

  上面说的三世诸佛亦称“三世十方诸佛”。按爱因斯坦所说,时间与空间不过是源自运动的物质,有别于来自文明的悠悠光阴与荡荡天下。去年元旦《读卖新闻》英国历史学者汤恩比撰文说,“此后的世界只有靠着一统才可得救,而这世界一统的观念与经验唯中国民族才有。”

  但这不是观念与经验的问题,只有东洋的悠悠光阴与荡荡天下,才能出现三世诸佛菩萨,把来开启世界一统的无限风景。

  三世诸佛都依这一智慧度彼岸而获得无上正等正觉。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即是无上正等正觉。

  《论语》中亦讲了同样的事。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又孟子亦说:“先圣后圣,其揆(法)一也。”

  我在明治神宫看到明治天皇的书桌上放着《论语》这本书,便想起现在的父母与老师,对下一代应怀有更大的自信去教育才好。此后即便到二十一世纪,亦应不至变成异质的文明。

  纵跨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文明的极致,在于等正觉的正。挂在衣架上的和服,看起来几近正方形,但拆下来重新缝制乃至浆洗时候,就只见长方形的一片片布条,几乎还原成原来的布匹。何以这么简单不刻意的和服能生出那样无限的风姿呢?这即是由于达到了无的境地。其简单不刻意使我明白有天意,而非人力。不知无的境地,不能使用正形正色正音,而费尽心思扭曲使之成为一种趣味,只能说是无明的作为。

  正,首在正名,端正名义。子路曾问孔子:“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又孔子回答鲁哀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君者应尽君之本分,为臣者应尽臣之本分,为父者应尽父之本分,为子者应尽子之本分。那不是关系和权利义务之名,而是名位之名。君臣父子之位就如数学的点,有位置而无面积,就是无,就是“如”。

  因此,天皇一即位,即成为至善,是世上的绝对的尊严。双亲之位亦是至善,有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日本家庭教导孩子以“嗨”回应,就是这个缘故。

  正是真,果若是真花,则菊花樱花莲花亦都是绝对的,没有阶级。若这是正,则自然而然便可平等,所谓等正觉。

  释迦当时的印度,因困扰于希腊、巴比伦、波斯的无明的侵袭,首先掀起了一场正名的省悟。

  古代西洋在文明消灭之际,没能为物正名,遂出现了怀疑哲学,影响所及,直到后世仍有因正教对异教的憎恶而来的对正名的偏差认知。在印度,从怀疑论到最深刻的否定论,亦即一切无常、一切不真的观念,对此释迦提出“常乐我净”为之正名。而日本与中国的文明未曾濒临那种危境,也就不至走到怀疑论与无常观的地步,直接得到了正名。

  觉亦可说是无差别智,归根究底就是明。后世的论师虽常把无差别智比作大圆镜,但显然忘了当初镜子与太阳的联系。我们《易经》有“圣人出而万物睹”,一旦圣人出现,万物顿时展现出来清爽的文明之姿。等正觉犹如我们中国与日本的礼乐,礼即是正名,乐即是平等,礼乐是《易经》所谓的“天下文明”。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咒是日本所谓的“言灵”,又是中国道教所说的“真言”。春秋时鲁大夫叔孙豹说“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言不是工具,而是行。

  关于中国古人三句话的解释,我与紫垣隆翁在路经博德时,曾被九州岛岛电力公司的员工问及,我当场回以:

  “丰臣秀吉可以说代表立功,圣德太子是立言。圣德太子毕竟比丰臣秀吉伟大。立德指的是日本的天皇陛下。”听了这个回答,紫垣隆翁亦很高兴。

  然而,今日言之堕落甚矣。父母、师长都不为子弟立言。日本民族亦不对现今世界立言。前此大东亚战争之败就是因为没有立言。不管有多高的武功,或有某种和平产业的工作,若没有立言就残缺不全。在此我感慨之余,想起了杜牧的诗句:

  忽发狂言惊四座。

  两行红袖一时回。

  真想对这个时代发出一番惊人之语。

  要有言,则应有文,文以载言。“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人也要庄严神圣了。中国旧时教人敬纸惜字,若见了今日的光景,对古人更要感到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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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是一枝花今日何日兮心经随喜中国文学史话胡兰成-今生今世华学科学与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