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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耶鲁》 作者:苏炜

第11章 辑二校园思见(2)

  耶鲁的好学生很多,毕竟不是只有一个史力文。况且大多数学生是到过中国留学以后更加热爱学中文的,所以,学期结束,我随后就把史力文的话题淡忘了。只是我也开始注意到,学生中这种“爱之深、责之切”的现象很普遍——越是对中文、中国和中国文化投注心力情感的学生,带着越多浪漫的心理预期,就越是容易形成心理落差,受到“中国”真实面相的伤害。我想,真实的中国(包括任何国家),不是为任何“美好想象”而设的。进入一种异质的语言文化,很像进入一个婚姻的“围城”,“因陌生而相恋,因了解而分开”,“在外面的想攻进去,在里面的想冲出来”,毋宁说,这是文化差异造成的一种无奈,也是人性的共同弱点所致吧?这么想着,我也就没太把它放在心上。

  第二年夏天。史力文还是请我写的推荐信,再一次申请到了“莱特暑期奖学金”去中国进修中文。我知道,除了他内心里其实无法割舍中文以外,还加上一个具体原因——他以前告诉过我的“暑期恐慌症”:因为母亲还关在监狱里,寄养家庭已对他关上大门,他实际上一到暑假就变得无家可归,利用漫长的假期到中国去学中文,正好成为他一种“回家”的方式。只是,我却对他这种“回家”的寄托,存有暗暗的担心。我告诉过他,他去年上的那个xxx中文项目是个特例,只是被你倒霉地撞上了。北京、南京、上海其他许多暑期中文项目,都比它强多了,你尽可以放心选修。大三那年开学,史力文第二次从中国留学回来,敲开我办公室的门,带着一口滑溜的、充满卷舌音的京片子,向我讲述他在中国的各种经历见闻(有正面的、负面的,好玩的、不好玩的),最后,当他向我平静道出他决定中止学习中文的理由,并放弃他原来选定的中文专业时,一时之间,还真是让我错愕不已——

  “苏老师,我生气我自己,”他的中文句式依然不正确,“我发现,我的中文学得越好,我人就变得越坏,真的。”他看我狐疑的眼神,“不骗你,我已经知道我在中国可以怎么‘混’了,而且我可以。混’得很不错。”他闪过一个调皮的眼色,用的字眼却准确无比,“可是,我自己会变得这么——混,”他把“混”字仔细咬成了第二声,“对,就是‘混蛋,的‘混’,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我‘混’完了,就生气我自己,我真的不愿意。”

  我压住惊诧,脸上还勉力笑着:“你说说看,你在中国,怎么——‘混’?”

  “Fake,”他冒出一个英文词,“只要你学会Fake,习惯各种Fake,就行了。”

  “你是说,假——说假话,骗人?”

  “对,先骗自己,再骗别人。”

  “怎么叫——先骗自己,再骗别人?”

  “就是先骗自己,你说中文的时候,你不是那个Steven,”他说的是他的英文名字,“然后,你把自己变成这个——‘史、力、文’,就可以Fake了。”

  “你怎么‘Fake’呢?”我很好奇。

  “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Fake呀,中国人爱听好听的话,我就说好听的;他们说不喜欢美国人,我就说我是新疆来的;他们要打听美国的事呢,我就说我是耶鲁的学生。北京话叫做‘油’,我这个史、力、文,现在真是挺油的……”

  我打量着眼前的——“史、力、文”,想开一句什么玩笑,可是我笑不出来,只是,我还想着要开导他,我说:“史力文——我还是叫你史、力、文,而不是——Steven。我不相信,在中国,说中文的史、力、文,真的就会变得那么——‘混’。”

  “谢谢你的不相信,苏老师,”他还是用那样的“不正确句型”,口气却异常平静,“所以,我决定quit(退出)中文。”

  “好像,这不应该是一个quit的理由。”我坚持说。

  可是,史力文最后诚恳道出的“理由”,却又一次让我哑了声。

  “苏老师,你知道我很尊重你,你早就是我的好朋友了。我最生气我自己的,就是我发现我的中文越好,我就开始好像越来越不尊重中文了。这样学下去,结果就会是——中文和中国,我都不尊重了,我不愿意这样。”这时候,他的中文好像慢慢表达得流畅、达意了,“苏老师,我知道很多人学中文,是为了去做生意,为了中国的大市场。——我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自己最早的自信、尊严,别人对我的尊重,都是中文给我的,我怕我最后要失掉它,所以,我要——quit。”

  他脸上的平静神色,像窗外天上那片澄静的蓝。我再没有劝阻他。那天送他出门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hug”(拥抱),那是美国人在一个认真告别的场合的肢体语言。我知道,那个“hug”,也是他给中文的——他从此再没有敲过我的门,再没有踏足过我们东亚系这座红砖小楼。

  五

  也许,史力文只足一个独特而又独特的个案。

  他太敏感。成长于寄养家庭的特殊经历,使他对“尊严”、“自尊”、“尊重”几乎带着神经质的敏感。这种“神经质的敏感”,自然很难说是“正确”的、客观的,甚至,也许是带着“西方的、白种的、男人的”偏见的(这是英文里讨论“政治正确”经常会使用的字眼)。但是,把史力文离去的身影,置放在今天被中西媒体炒得很热的那些字眼——“大国崛起”、“盛世”、“中国世纪”、“中华新帝国”(《时代周刊》语)等这样一些大背景之上,史力文的“quit”,他对“尊严”、“自尊”和“尊重”等的敏感,还是触动了我的——不管是自身哪一种角色认同的——敏感。

  限于文字篇幅,我决定删去我由此引发的一大堆感慨和议论,而把相应的思考和泌论空间,留给读者。

  末了,再回到史力文:在那以后,我在校园里还遇见过史力文两三回。他还是那样眯着在洋人中显得略小的眼睛,朝我嘻嘻笑着,仍用中文跟我说话,只是冈为长久缺少练习而显得生疏、磕巴,所以不时要用英文补充。他告诉我:他已经重新把西班牙语“捡”了回来。大三的暑假,他申请到一个奖学金到南美洲参加一个救助穷人的基金会的工作,收获很大。他决定毕业后到南美去工作,他的学艺术史的女朋友也支持他,会跟他一起去。“可是,她的个子长得比我高,我记得在北京,我这要算——三等残废的,让我有点……嘿嘿,自卑感。”这是我记得的,史力文对我说的最后一个准确而漂亮的中文句子。

  一个并非虚构的寓言

  ——小S的故事

  “怪人”?

  写完美国学生史力文的故事,我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写一写我在耶鲁教过的中国学生小S?

  犹豫,是生怕造成二度伤害。

  促使我决意提笔的原因,我后面再具体言及。——怎么说呢,为着减免前面的忧虑,我将不单姑隐其名,也对真实细节略作移动、修饰,读者不妨把它当做一个寓言性的故事来读,但我可以保证一点:这是一个并非虚构的寓言。

  数年前的一个中午,在耶鲁西尼门学院餐厅每周例行的“中文桌子”上——这是美国大学语言教学中的一种“语言午餐”的形式——我听到几位美国学生夹杂着中、英文,在悄悄地、但相当热烈地在议论着一个什么人。我探过身去打听究竟,他们迟疑了一下,然后七嘴八舌地,告诉我这么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大一学生的“怪人”故事(他们用的是“Weird”这个英文词,原意是“怪异”)。

  就叫他小S吧——因为他名字中的这个S的发音很特别,使我很快就在后续的故事里可以对号入座——小S,是近些年耶鲁敞开大门,直接从中国大陆的高中生里招收的一位本科生(以往,中国留学生中一般以研究生为多)。据我所知,和很多美国大学一样,这样过五关斩六将——从SAT考试到派人到当地面试,最后获得高额奖学金,从中国大陆的高中直接进入耶鲁校园就读的幸运儿,近年来在逐渐增多。从若干年前的两三名,四五名,一直增加到近来每年维持在15至20名左右。从中可以看出:中、美两国之间的文化、教育交流,正在往深层次、年轻化的方向推进(同理,美国近年来已经从高中开始就向中国派送留学生,在北京、上海成立了名叫“海外学年”的美中合办的专设项目)。我在前面的文字里一再提及,就历史渊源而言,耶鲁校园内的“中国符号”本来就特别多,在近年的“中国热”和“中文热”中,这种“中国话题”几乎无处不在的氛围,更是小s来到耶鲁后就立刻感受到的。问题在于,这样的“中国话题”众多,反而成为小S远离中国土地之后最大的心理障碍了。

  和大多数美国一流大学一样,耶鲁在大学本科的低年级阶段,实行的是不分专业的“通才教学”,学生选课的自由度极高。不管是出于一种乡思乡恋,还是为着学业考虑找一道便利的入门台阶,小S在大一开学后,一口气选修了两三门跟中国有关的课程(一般本科生修课,一个学期不超过五门),从历史学、社会学一直到国际政治。小S没有想到的是,几乎在每一门课程里读到的“中国”,大都迥异于他在中国大陆的教育中所学到的——在许多方面,要么是学校里不教的那些他闻所未问的故事,要么是他觉得被严重歪曲、受到诋毁的人物和史实(恕我不便在此一一列举)。

  出于他从小养成的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责任感,他决定:要为中华民族争气,坚强地站起来.抗争到底。本来.在此间大学校园内,左、中、右各种观点对历史不同的解读,是课程的常态。一般任课教授,也都喜欢用争议、辩难的方式引导学生讨论——只要言之成理,持之有据,越新奇越极端的见解,反而往往越受到重视,耶鲁尤其如此。但小s的情况略微不同:因为有这种代表一个民族的尊严发言的自我期许,他在每一次讨论的发言里,都是相当义正词严和慷慨激昂的。不独如此,课后,他会找每一位跟他意见不同的同学认真讨沦,以求更加详尽地发表他在课堂上不能有充足时间表达的意见。

  写到这里,我其实完全不敢用调侃、戏谑的文字语气。因为据这些学生说:小s人非常好,态度非常严肃认真。开始他们都很客气、很有耐心地听他讲述自己的不同看法,除了他说活的声调有点“Weird”(怪异),说的也都是他们早就熟悉的“报纸上的说法”之外,他们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是,自从上学期末,他在一门课中交出了一篇围绕一个当代著名历史事件的读书报告,用非常激烈的浯气反驳、批判课程中关于这一事件的讨论,TA(助教)找他谈话,询问他的真实意图。因为任课教授以为他是故意用“后现代”式的“戏仿”——开玩笑的反讽方式来完成这篇报告的,“因为,这本来只是一个常识性(commonscnse)的话题啊!”为此,小S被彻底激怒了。他几乎逢人就要提出这一个话题来争辩,从宿舍到餐厅,从课上到课外,从教授、TA、室友到路遇的同学甲、同学乙,逮着一个说话的,就滔滔说个没完。后来大家开始害怕了,惹不起还要躲得起,见了他就绕路走,或者他刚一开口,就想法子转移话题。越是这样,他反而就越是变得情绪激动。很快,他发现自己变得孤立无援,失去了任何对话伙伴,为此百思莫解,郁闷烦躁;渐渐,便茶饭不思,沉默自闭,夜夜失眠;以至,竟然难以维持正常的学业了。学监带他去看了几回心理医生也收效不彰,医生诊断他得了“新生忧郁症”——那是大一学生适应不良的常见心理疾病,于是,批准他“leaveabsent”——休学一年。

  “我的天,”这位美国学生感慨道,“这个学期,学舍里少了他的声音,确实清静了许多;只是,我也少了很多练习说中文的机会了。他的中文说得标准极啦,就像CCTV里听到的一样。”

  “好学生”?

  世事的凑巧,有时候会巧得让你觉得是造物主的一种捉弄。

  这以后的某一年秋季开学,在我任教的“中国现代小说选读”课上,在例行的选课学生自我介绍中,我突然听到了一个“中文标准得就像CCTV一样”的声音。他的自报家门让我暗暗吃了一惊:他名字里很特别的这个S发音,让我一下子想到前面听到的那个传闻中很“Weird”(怪异)的中国学生的名字。但我很是纳闷,便说:按你的说法,你已经在中国接受完了全部中学教育,是完全没有必要来修读我这门中文课的——这门课虽然用的是文学材料,但只是一门针对美国学生的高级语言课程。他端坐着,有点着急,却仍然字正腔圆地跟我解释:“是这样的,苏老师,因为我去年得了病,休学了一年,我刚从中国回来,学监建议:为了让我重新适应学校生活,允许我修读一门容易进入的课程。我经过反复认真的考虑,就选了您的课。学监说:需要的话,他会给您写一封信作说明。”

  我仔细端量他一眼:显然,他就是那位——小S。(随后接到的学监的电子邮件,更加确认了这一点)。与其说他“怪”(Weird),不如说他“乖”——实在是太乖了。这是一位长相朴实、坐相端重、性格安静的“邻家少年”。他说话一而贯之用的全是“您”的尊称,而且吐字清晰,发音抑扬顿挫,果真是像“CCTV”一样标准的腔调。在我这个经常要闹“问一问你”和“吻一吻你”笑话,“我要请你吃水饺”和“我要请你去睡觉”搅扰不清的洋课堂上,他的标准播音体的普通话,不但显得有点过于鹤立鸡群,简直,要把口音虽然标准、但毕竟带点“老广”南方腔的“苏老师”,比下去啦!

  不过,他在课堂上倒是从来不抢风头,决不会让我这个任课教师为难。这门课所教的“鲁郭茅,巴老曹”(鲁迅、郭沫若、茅盾与巴金、老舍、曹禺),再加上我补充进去的“沈张萧”(沈从文、张爱玲、萧红),也是他相对熟悉却依旧有新鲜感的,并且也不牵涉太多争议性的话题,所以,我注意到他学得很高兴,也很用功。每一课的作业和作文,都写得端端整整、无可挑剔的按时交来;内容或许对于他显得实在太轻浅了一些,却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安慰——他告诉过我,虽然一直吃着药,但为了怕他再犯病,这一回是他妈妈亲自陪他从中国过来,就在耶鲁附近租了房子“陪读”。看儿子在课上学得愉快而顺畅,做母亲的还直说要邀“苏老师”到家里去包饺子,以表谢意哩——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只是,渐渐地,那个“Weird”(怪异),在课堂上浮现出来了。不但因为,尽管我向学生们做了详尽解释而获得谅解,他的完美的中文程度在洋同学中还是时时显出一种“混课”似的尴尬;尤其是,他在班上永远是那么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对谁都是“您”、“您”、“您”地说话,一到讨论发言,总是那么一副字正腔圆的“CCTV朗诵体”腔调,便总跟活泼的课堂气氛有点格格不入。但这些美国孩子们(包括亚裔学生)一般都很有涵养,每次他声调铿锵、抑扬顿挫地发完言,围满一个长圆桌的同学中间只是一片沉默,顶多互相递个眼色,绝对不会有任何唐突、冒犯的表示。课程也就一直这样略带沉闷、但相安无事地进行下去。

  略略引起我震动的,是这样两件事情:

  首先,是中文作文。我在从前写的校园随笔中曾表述过:我教过的耶鲁学生,每每会在中文作文中敞开心怀,直抒胸臆,善于从一个切身具体的话题切入,写来或许会有文法瑕疵,却往往生动有趣、令人动容。改小s的作文却让我很伤脑筋:它毫无文法、句型的问题,从语言教师的角度应该是一篇得“A”的作文;可是,却通篇充满了各种空洞的大话、套话,类似“祖国大地鲜花盛开,改革开放日新月异”,“从大兴安岭到天涯海角,从东海之滨到喜马拉雅山……”,或者“继承……,发扬……”,“走……道路,奔向……目标”之类的熟语套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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