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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耶鲁》 作者:苏炜

第19章 辑三芳草天涯(1)

  金陵访琴

  “这本书,算是向你们借;不过读完了,或许我就不还了。”我笑嘻嘻地说。

  “凭什么?你老兄……”这边陈平原还在诧异我的唐突,夏晓虹已经一口回绝了,“不行不行,这书我们得留着,平原和我,最近都在对这个话题有所关注……”

  我其实是倚熟卖熟。趁着暑假回国探访亲友,向大学老同学——如今已经名满天下的北大教授陈平原“讹”书来了。

  茶几上摊满了学生们题赠给他俩“指教”的书——都是学生毕业离校后的“著述”,“桃李满天下”之谓,莫以此甚也。我品着平原沏的潮州风味的酽茶,一边翻看着这些“桃李”们,从一摞书下面,抖出了这本不甚起眼的《古琴丛谈》。觉得话题冷门,离他们的专业行当也远,便大刺刺提出这个“连借带拿”的要求。

  说起来,我的“关注”古琴,倒是有年头了。20年前在哈佛燕京图书馆,从北京、台北两家的“故宫博物院院刊”上,都读到关于故宫收藏的传世古琴的研究文字——从“大圣遗音”到“九霄环佩”,再旁及“飞泉”和“玉玲珑”,当时就心生异动,觉得像是有哪根弦儿被拨动了一下。

  由此想起:多年前,在洛杉矶加州大学(UCLA)读研究生的时候,住在廉价的学生公寓里,曾有一位同是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托我代他存放一个粗布囊包着的一把老琴——我当时是“琴”、“筝”不分,对古琴毫无概念;只是随眼看了看,见是琴弦蹦散的一方旧物。只记得琴底镂刻着黯晦不清的文字,琴面上有隐隐可见的蛇腹裂纹,当时还以为是古旧残缺之征,不知道,这原来就是书上说的“五百年一断纹”的传世珍稀的标记!那把旧布包裹着的古琴,大概在我没上锁的衣橱里存放了几个月,就被主人取走了。事情想来有点蹊跷:他和我并不太热,我事后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

  大概是当时,国门初开,百业萧条,这位朋友带上这把或许是家传的珍宝,想到海外来探探古物行情,期间又因了什么原由,出于对我个人的信任,求我代他暂为寄放的吧?若不是这几页文字的触动,我几乎要把此事淡忘了。我复印留存了故宫资料,自此就留心起所有关于古琴话题的书籍、文字,想:也许,可以借着这个由头,写一部与古琴有关的小说?

  第一次听到的古琴录音,是听的成公亮先生的《广陵琴韵》——上世纪80年代由香港雨果公司录制的盒带。那琴声一起,像流水抚过山壁,整个人就觉得澄静下来。自此,古琴就成了我读书、小憩时常陪伴的背景音乐,响起的时候尘埃不惊,休止下来也是不惊尘埃。这一听,就听了进去。

  我大口大口喝着茶,向平原、晓虹絮絮说着我跟古琴的这些因缘旧事,晓虹便笑着说:“这样吧,这书的作者其实不是我们的学生,却是平原一位学生的好友,在南京师大教书,跟我们也熟。你不是有计划去一趟南京么?我给他发一个电邮,你向作者讨一本书好了。”

  放下书本,对他们前面说的“关注”,我的兴趣倒是起来了——本来,古琴千年来就是孤清之物,早在隋唐年代,就被白居易感叹“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自来很少知音,更少“关注”的。

  平原、晓虹随后断断续续向我言说的古琴故事——其间也掺进了我这一路听来、读到的各种野史传闻,值得在此记下的,有以下几则:

  几年以前(2003年11月),当古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定为全世界第二批公布的“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北京某主管部门曾准备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一个“盛世古琴大演奏”之类的晚会,以为庆祝。其弘隆盛况,或可想象这些年来流行的某某打破吉尼斯纪录的万人功夫表演、千人钢琴、古筝演奏等“盛世”之举。

  结果,通知传达下去,晚会的组织却遇上了滞碍——在世的老一辈琴家反应者稀,了解古琴传统的学者更是对此大摇其头。却原来,古琴虽乃雅乐重器,“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自古被视为“八音之首”,却以“清微淡远”为旨趣,从来就不是一件供燕乐喧集、庆祝热闹用的表演性乐器。以《红楼梦》八十六回中的林黛玉所言:“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所以,古来文人弹琴,“坐必正,视必端,听必专,意必敬,气必肃”。各种传世的琴书、琴谱中,更是有诸种“五不弹”、“十四不弹”等的讲究。比方,《文会堂琴谱》定的“五不弹”为:“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其中“对俗子不弹”,在千百年形成的规矩俗例里,就特别强调了对“王公巨贾”的“不与趋附”的态度。

  据闻,即便1949年之后,进中南海、人民大会堂表演成为多少艺术家们翘首期盼的隆厚盛誉,却被好些老一辈琴人视为畏途,每每委曲推搪而难就。在网上一篇介绍当代琴坛领袖查阜西的文字中,有这样的披露:尽管查老生前一直热心于各种推介古琴的社会活动,对1955至1965十年间的琴事复兴居功至伟;但是,“迟至50年代,他还曾因不将琴视为自己职业而对参加演出产生排斥情绪”。某些琴人热衷于“紧跟时代”,改编创制入时新曲,还曾受到过琴会前辈“弃雅从俗”的内部批评(这是当年参加过北京琴会活动的一位兄长向我言及的掌故)。其因由,说深亦简——古来琴人,无论各门各派,或显或隐,都墨守一条“不入时俗”、“不为王者门下伶人”的清规。其中最著名的故事,自是东晋名士戴逵、戴勃两代琴人。父亲戴逵在皇庭太宰司马唏登门,强令他为王府弹琴之时,当门把琴砸碎,道出“不为王者伶人”的金石之言;儿子戴勃在中书令王绥带人登门求访,邀弹一曲时,默然不予答理,埋头继续喝他的豆粥(见郭平《古琴丛谈》)。

  自然,在那个高扬“为什么人的问题是根本问题”的火红年代,这个一点儿也不“火红”、甚至刻意求“清”求“淡”的古琴及其琴人,就更加重了其“封建余孽”与“遗老遗少”的罪名,在“文革”时期,必欲埋之葬之毁之灭之为快了。琴坛、画坛的一代宗师、清室后人溥雪斋,就是在“文革”高潮中的1966年8月30日,遭受到抄家、毁琴、焚画、批斗的羞辱之后,离家出走,传说被清陵守墓人偷偷藏到了陵墓中,还被红卫兵追剿包围,最后无声消失在旷野大荒之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这是管平湖先生一位晚年弟子亲口告诉我的故事。

  那么,千岁以降,古琴究竟为谁而弹、弹给谁听呢?弹给自己听,弹给知音、好友听。或者,就抚琴于水泽林泉、舟中松下,直直弹给高山流水、清风明月的万籁大自然听。古琴贵“古”,贵“清”,贵“雅”。用今人文词,作为一种“琴格”,古琴从来都是“小众化”、“个体化”的,同时也是不求闻达、甘于寂寞的。论“文化保守主义”,千岁古琴,可谓笙弦鼓板中崛崛走出来的“陈寅恪”——“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实在没有任何别的乐器,比它更特立独行,择善固执而洁身自好的了。

  回到起初平原、晓虹提到的故事——那场“盛世献演”的僵局,在“有关部门”的从善如流下,最后处理得还算妥帖:古琴既不宜作大轰大嗡的“公演”,也不宜作“首长讲话”、“颁发奖状”式的官式捧场,最后,便回归“以琴会友”的传统套路,请来了如陈平原、夏晓虹等一众京中大学文科教授与学生作东道与听众,以“为古琴传承立命”作题旨,总算费心费力,请到了来自全国各地、各流各派的琴家,在人民大会堂雅致的厢厅里举行了一次百余人汇聚的“琴会”——据说,就各派琴家汇聚的规模而言,已破了1949年后的纪录。各方新老名家,各持珍稀古琴,挑抹吟揉,将传世的大部分琴曲弹奏了一遍。

  其中,因为故宫藏的几张传世国宝名琴不宜用作演奏,还特别把本山王世襄先生珍存、后被以天价拍卖的稀世之宝——传世唐琴“大圣遗音”,专程从宝物的新主——深圳某富商手中隆重“请”回北京,参加了这一次没有冠名的“世纪琴会”。“……可惜的是,”平原淡淡说道,“这么难得的琴会,我当时环望一周,发现本来不多的听众里其实懂琴的人很少——像我和晓虹就不懂,老一辈的琴家琴人就更少了。许多老先生都没来,比方,我本来以为一定会到场的王世襄先生。”

  没有想到,平原和晓虹随后向我提到的一段关于王世襄与古琴的故事,却草蛇灰线一般,成为本文故事的日后伏笔。

  前面提及,王世襄老珍藏的那张“大圣遗音”琴(故宫存有另一张同年代、同品题的宫中藏琴),是1948年王世襄夫妇“鬻书典钗”,以倾家之资从一位藏琴世家手中求得的。作为一代古物“玩家”、收藏家和鉴赏家,《明代家具赏识》等传世名著的作者王世襄,本人并不是古琴家。他的夫人袁荃猷,却是占琴一代宗师管平湖的入室弟子。家中藏有的几把唐宋元明的传世名琴,都是夫人袁筌猷追随管平湖学琴、抚琴的日常用器,所以王世襄常常以“琴奴”自居。年前夫人久病辞世,王老先生悲痛恒久,实不忍睹物思人,便将家中所存古琴连同与夫人共度几十岁艰难时光的各种珍藏,尽数释出,交付古物市场拍卖。上言之稀世“大圣遗音”琴,在嘉德“俪松居长物”拍卖会上竟然拍出了891万元(人民币)的天价,创出中国古琴迄今为止世界最高的拍卖纪录。

  然而,正是在这样一琴值连城万金的卖场喧嚣之中,王世寝却轻轻一挥手,将家藏的另一张同是传世稀珍的宋琴(一说明琴),无偿送给了一位年轻的琴人——曾跟随袁荃猷学琴、也是平原、晓虹的学生某君。据说,当日看王老事忙,某君上门搭手相助。“你懂琴,这张琴,你拿去。”就这么一句话,万金过手而不假辞色。可以用倾世之价为心爱宝物寻一个华贵的寄托,也可以将一言九鼎之约托付给两袖清风的少小知音——这就是古琴。和静清远,宏细自持。“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怀抱之中。”虽千万人吾往矣,虽万金难鬻却举重若轻。——千岁之下,清风朗澈,古琴的高格若此,琴人的高风若此啊。

  我想,近些年在杏坛学府过尽千帆的平原和晓虹,近时对古琴的“关注”,大概就肇因于此吧。

  离开平原、晓虹家,我是带着一肚子对古琴的牵挂走的。掐着指头算算,离赴南京还有一段日子,念琴读琴之心却是等不得了,便忙着到就近各家书店去淘书。没有太费功夫,这本<古琴丛谈》,很快就被我从三联书店当眼的摊架上找见了。京中连日高温,时髦的叫法是“桑拿天”——赤日炎炎且潮闷逼人。挥汗捧读,却难以释卷。从“削桐为琴”读到“管先生手斫‘大扁儿”’,有时汗水把书本濡湿了,冲个澡再坐下来,拼力摇着扇子,贪婪吞嚼着纸页字辞,一时觉得自己这副狼狈样子很是不雅,实在与古琴这样的千古雅器不称当的,便想:你这是抽哪门子疯呢?隔洋隔海的一介布衣俗人,离古琴的清雅世界何止渊壤之遥?万里迢迢地归访故地,怎么倒是一不问进退二不问桑麻,天天废了耕罢了织的,一头沉进古琴的虚渺幽深里而不知自拔呢?

  “不合时宜”。忽然想到本家老祖宗苏东坡当初那个“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似乎是宗族祖传的一种宿命?从下乡的海南岛儋州开始(那是苏老祖的贬谪故地),一直到越走越远的海国大荒,这个“不合时宜”就像一方城堞古月,始终隐隐照临着我,魅惑着我,追引着我……

  古,距今远矣,距时尚远矣,是时间的概念,但更是心理的一种时间尺度。好古之人,爱琴之人,不肯随波逐流,不肯相信时间可以改变永恒的美。他们固执地坚守着,心里充满悲愁,也充满欢乐。众人以为他们明智的,因为他们现实;好古之人也以为自己不糊涂,因为他们有固执的梦想。到底谁超越了生的病痛和烦恼,各有各的标准和道理。执著于古的人们,当然是迷恋被时间之浪淘洗之后留存下来的精华,以为它们的美得到了肯定,它们已经具备了不朽的证明,想把超越依托于这种不朽,可是这与当下的眼光不合。现在的人不爱它们,于是,古便被当下抛到了一旁,而爱古的人却正因此而超越了时俗。

  这是什么人说的话?能写出这样的话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放下书卷,窗外细雨霏霏。此时于我,南京一行,已不为求书了——我想识人。当此欲海横流、灯红酒绿之世,能把“不合时宜”说到这样的点子上——如此心水清明的一个人,就是过蒸笼、下刀子,我也要见一见!

  带着女儿上路。妻此时恰正在南京师大修读一门暑期课程,就落榻在玄武湖边。不若各地大兴土木的那些“盛世风景”,六朝故都的金陵古城,从城街景观到民风民情,倒还旧貌依稀,闻得见几分熟习的“江北气”——南京乃南城中的北郭,南人而有北气。最是心喜的,是没有为着那些“旅游景点”而毁掉那连城蔽天的绿树浓荫。几天下来,朱雀桥、鸟衣巷无暇光顾,夫子庙、秦淮河匆匆浏览而过,心头念着的,还是古琴,古琴,古琴。却偏偏,和我“念兹在兹”的人物搭不上联系——他恰好出国归来,似乎尚未返抵家门。眼看明天就要离宁回美,看来,真是要与这位“郭平”仁兄,继续“索昧平生”下去了。

  电话终于拨通,已是临行前的午后——他总算在昨夜里回到南京。兴致勃勃赶到那个临街的住宅小区,迎接我的,是一声平静的招呼,一个平静的人。“早就接到夏老师的电邮,我一直担心我赶不回来呢,还真赶上了。”郭平,比我约略年轻十岁的样子,理一个短平头,清爽,干练,瘦挑的个子恰似一杆临风青竹,平实的眉目五官,泛着一层暖暖的喜色。趁着他返身进厨房沏茶,我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厅堂——线条简洁的木质家具,墙上几幅装了框的字画、没有装框的油画,再加上架子上几排年月古久的瓷器,点缀出一种素雅的文人趣味。我注意到朝阳的一角窗户上堆满了植物绿影,有一个深色的大盆里清水盈盈,轻轻响着滤水器的声音,似乎养着鱼。

  品着茶,因为来意自明,话题倒是开门见山——就是古琴。我掏出已经快被我读成残本的“大作”,请他为我题写一个作者签名;然后也奉上一本自己题签了的“小书”——这是文人相交最惯常的见面礼吧,似乎完全没有经过初识的寒暄阶段,知道我不为求书,反而专为谈琴而来,话题便直直从琴人琴话撒漫开去了。

  人和人的相交相知,真是一门大学问。有的人,相识一辈子,识时相距一丈远,老时仍是一丈远的相距;有的人,陌路相逢又陌路一程,却最终仍是形如陌路。对于迅捷的投契融合,中文里的“一见如故”,其实是寓涵了西文里说的复杂的“化学反应”(Chemistry)的。

  事后追想起来,我和郭平这一个下午的相聚海聊,究竟谈了什么了?似乎把彼此心弦儿都拨动了的,究竟都有哪些话题?——如今写来,我记起的,都是一些趣事:比方,他养鱼,喜欢直用长江之水。早晨初潮的江水相对清澄,正是上下班时间,他常常不管不顾的,挽着裤腿,提着大桶,踩着一脚泥到江边去汲水。好几回被他的南师学生撞见了,“老师,早晨我看见一个人蹲在桥下滩头汲水,很像是你,真的是你么?”“不错,正是我。”学生听着觉得有点难为情,他倒显得坦然而又怡然——那是一种都市渔樵似的谐趣。又比方,早时为了向镇江一位难得找到的老师学琴,孩子还小,妻子上班,他要尽照顾之责,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抱着琴,大半年的节假日挤在长途汽车里往往返返,在奶瓶、尿布之间操习《白雪》、《幽兰》,越是学得苦,就越是学得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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