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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耶鲁》 作者:苏炜

第20章 辑三芳草天涯(2)

  他听说山东一位善斫琴的琴友,在当地寻不到髹琴用的生漆和鹿角霜,就自己利用假日到江苏乡下去踏勘查访,终于说动了山里一个原来产松香的社办企业恢复生产生漆。生漆是违禁品,一般无法进入长途运输托运,他又得打通各种人情关节,递烟送酒的,最后找到一位可以信托捎带的长途车司机,把生漆穿市过省地为琴友送去。其实他和这位山东琴友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热心做着这一切,更是分文不收。

  “琴事,是不该沾势利钱气的。”他说。便又提起刚刚发生不久的一件趣事:他好弹琴,却从来不收学生。他的一位琴界好友倒是收了一位在中国留学的美国洋学生,因事外出,想求他帮一个忙,暑假把学生转给他教。他开始推托,实在推不过去了,便提出一个条件:琴可以教,但不能收钱。这一下子,倒让这位美国学生为难了:“时间就是金钱”,花了你的时间、精力,怎么可以不收钱?若真是这样,洋学生倒是要知难而退了。事情果真就这样僵持了下来,好友来劝,也劝不通。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洋学生勉为其难的退让——“可是,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勉为其难’呀!”我乐呵呵道。

  “不合时宜”。又想到东坡老人的这个字眼。眼前这个谈吐轻缓、语不惊人亦貌不惊人的“琴人”,自有一副在今天的时俗世界里久违了的精诚肝胆、古道热肠。这份古风古气,确是古琴赋予他的,因古琴而生,为古琴而发的。古琴进入了他的生命世界,或者说,他的生命世界里,始终呼吸着古琴的气息,支撑着古琴的骨骼,流荡着古琴的千古魂魄……

  我顿了一顿,说:“我发觉,古琴是一种很有担当的乐器。”

  他闪着亮光瞥了我一眼。

  “至少,可以担得起生命的价值。”我又补了一句,“读你书的时候我就想:一个真正进入了古琴世界的琴人,应该是一个可以以身家性命相托的人。”

  “你真这么看?”他定定望我一眼,站起来,在屋里默默走几步,“我也一直是这么看的,至少,是这么自我期许的。”他跟我说起他熟知和敬慕的那些琴人的故事——管平湖的清贫守恒,成公亮的清刚耿介,管先生大弟子王迪先生对他的亲切清和……都离不开一个“清”字。我便随兴跟他谈起:他书中以专节谈到的古琴的“古”和“清”——巧合的是,我曾将自己的耶鲁办公室定名为“澄斋”,并用过“阿苍”作笔名,是因着对“澄”和“苍”两个字眼的偏爱;不期然地,就吻合了他谈论的古琴精神了。

  他笑道:“这说明,你早就跟古琴有缘了。”

  我朗声笑着:“至少,是想跟古琴结缘吧。这就是我今天,蒸着南京的大火炉,也一定想见一见你这位‘郭荆州’的原因。”

  他站起来,拂拂手说:“来,你跟我上楼来。”

  原来这是一个复式的二层公寓,楼上才是他日常抚琴、习琴的雅室。我相随着踏进楼上一个格局雅致的小厅。他掀开一块薄布幔,只见案桌上一溜排放着四、五床古琴,托出了一屋的静气。他坐下来,用一方绢巾轻轻拂拭了一遍琴面的尘土,抚着就近的一张琴,定定神,不发一言,低头弹奏起来。

  斜阳一抹,窗外的车声、市声嚣然入耳。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双手一触琴弦,整个人一下子就沉进去了。我傍立身后,见他背影凝然若钟,一时飞弦走指,琴音便时若流泉跳珠,时若枯松遏风似的,汩汩流泻开来。果真,扰在耳畔的嚣杂市声,渐渐,就被琴音推远了,廓清了;心境,也就一点点澄明起来。一曲弹罢,他回转神来,笑容里略带赧意:“我平日从来不在白天弹琴的,今天,兴致倒是来了。”

  琴音余绕,一室空蒙的馨香。

  “太好了……”我啧啧赞叹着,试探着问道,“你刚才弹的是……”

  “《流水》。”

  果然。那琴曲音韵,是否真的一若当日伯牙、子期“洋洋乎志在流水”的相遇相知之音?或许难以确证。但流转千年,终由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一手弹出,那确就是承自管先生真传的著名的“七十二滚拂”的“流水”——那也正是上世纪70年代,收录在美国太空署发射的旅行者一号太空飞船上,播向茫茫宇宙,为人类寻找太空知音的那首真正永世不朽的曲子哪。

  一时百感会心。我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好像特意要为琴音留一个回旋的空间,心神还羁留在那萦绕不去的流水之中。

  他站起来,低头端视一眼,向我轻轻一扬手,说:“你仔细看看这几张琴——你今天,就从我这里,带走一张琴。”

  我一惊,以为听错了,呐呐说道:“不不,这怎么可以……我原来只是想,也许明年、后年回来,可以委托你,帮我,物色一张好琴?”

  他直直望着我,语气恳切地说:“不,这琴就是你的。”又重复一遍,“你今天,可以从我这里,选一张琴走。”他微微笑着,“虽然没有琴,你早就是一个琴人了。”

  果真?一时间,我的震愕和惊喜,只能用如临深渊、如闻惊雷来形容!琴,琴,琴——古琴,古琴,古琴。眼前一字排开的琴床,琴弦荧荧,漆色幽幽,波澜起伏,像横亘在我眼前的一坂山岳,一片沧海。“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李白)。多少古来的悲风清响,似从琴面上凛凛拂过。郭平的话音,却徐徐地、絮絮地,流过耳畔——

  “这几张琴,不是我的。是我那位会斫琴的琴友——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山东斫琴家的。他每年亲手斫几张琴,也就那么三四张吧,放在我这里,让我送给跟古琴有缘的人……”

  “不不不,”我醒过神来,“这情分太重了,我怎么可以接受这么厚重的礼物?要带走琴,我一定要花钱……”

  “这样的琴,花钱也买不到的。”郭平抚弄着那几床琴,弦声淙淙流响着,“张培宏就是不让我随意卖他的琴,”他道出了斫琴家的名字,“这样好了,张培宏这个人,一门心思用在斫琴上,自己却生活清寒,家徒四壁的,可是多年来只肯用琴结缘,把自己手斫的琴一张张地送人。我就劝他,一定要收一点钱,哪怕是工本费呢。我不是在为他卖琴。他把琴放在我这里,委托我为他物色跟琴有缘的人。这琴,今天就该是让你带走的。你若是愿意,也可以给他寄一点钱去……”

  我一下子释然了:“这样好,这样子,我才会心安……”

  我拨试着琴弦,从三坂横卧的“山岳”中,选中了这床琴声苍透、漆色沉凝、名为“霜钟”的琴。很小心地抱琴于怀中(郭平教我该怎么抱——琴面向外,岳山、龙池在上,凤沼、雁足在下),像是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孩,一身的细润娇嫩,左右上下端详个不够,一时竟有点不敢置信:“真的么?这真是我的琴么?我今天真的有了一床古琴了么?”轻轻把琴卧放在几上,一时又像孩子一样拍手乐起来,“哈哈,这么说,我真的是有琴啦?我真的是一个琴人啦?”

  真个是“一琴在手,莲荜生辉”!我乐呵呵、傻呵呵地抱着琴,抚着琴,在屋里兜着圈子,一时真觉得眼前的空间,豁亮了,高旷了。落霞变成调色盘,小小雅室,一下子烟霞滚滚,变成万松之壑、万川之流了!

  郭平掉头又离去了。他回转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黑色长腰的包囊,笑盈盈说:“别光顾着傻乐,你可是要穿山过海把这张琴背回美国去的呢!你就把我的琴囊一起带走吧——这是我为自己那张琴量身定做的,你看看,给你的‘霜钟’,合适不合适?”

  天作之合:合适得严丝密缝。

  我的感动、感激一时无以名状:“这……这怎么好!这怎么好!”那一边,他已经用琴囊将“霜钟”装裹起来,合上丝绒内套,拉上拉链,“这样背起来,这样摆着放,在长途旅行中才不会损伤琴,你试试看……”他叮咛着,比试着。

  抱着琴,他忽然像个母亲,眉风里,拂动着母性。

  “孤芳众赏”。心里头,突然跳出这个字眼。刚才,我们曾经谈论过古琴自古秉持的“孤芳独赏”的品格,对于古琴的成全和局限。正如他的书中所言:一种理念,成就了一门艺术、创造了一种境界,却又同时阻碍了艺术的发展,这是中国的艺术境界、艺术思维的二律背反。古琴的“孤芳”——那种出尘脱俗、敢于遗世独立的高旷孤清,自是要后辈人以心血、以生命去珍惜、去呵护的。然而,古琴的命运,可不可以从“独赏”的幽斋,走上“众赏”的桥头,从而在新世纪的江枫渔火、杏花春雨里,让更多现实愁眠中的客船与船客,闻到历史深巷里酒香和杏花香,听到雪夜霜晨里的袅袅钟声呢?……

  庸人薛易简在《琴诀》中云:古琴“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

  我望着他为我的“霜钟”拾掇忙碌的背影——那真是一个母亲,为行将出远门的儿郎的“临行密密缝”哪。我早从《古琴丛谈》书中,读出了他为古琴焚膏继晷的传道热忱;如今,我更从他和张培宏这样的新一代琴人身上,看到一爿深具宗教情操的有担有当的肩膀。传统中国文化,历经千百年来尤其是20世纪的诸般烽火劫难——真是庙堂砸尽了,典籍毁遍了,千古流传的国之圣器珍宝被摧残损弃得遍体鳞伤、花果飘零:而一国文明之命脉——“传统”,却依旧默默崛立着,于劫灰余烬中沉潜着火种,于霹雳雷霆间留下深辙与深根,只要有一点雨露华滋,就能迅捷地在一片血火废墟中泼剌剌地重生——它所依凭的,就是如同管平湖、查阜西们,也如同郭平、张培宏们一样的,一代又一代不为时潮所动、不为世态所驯的执著自持的力量——这是一种来自黄土深层巉岩深处的草根的力量,也是一种自动自发因而自在自足的生命的力量啊。

  我知道,这个人和这张琴,同样开启了自己生命里程中新的一页。从此,沧浪之上,天地之间,浩浩烟波,迢迢逆旅之中,我又多了一个健行的伙伴、一个心灵的依傍了。

  琴积淀了那么多,却又似乎总是不言不语。从来也没见琴大声喧哗过,没见哪个琴人借琴而腾达过。古琴有些像磊磊山岩上的一株孤松,有些像杳然出岫的一朵孤云,有些像不舍昼夜奔流的大河,也有些像寻常之人一张诚恳质朴的脸。它的悲恸、欢乐与盼望,都以朴茂的方式述说,以从容的态度存在,如同无限蕴含的大自然。(郭平《古琴丛谈》)

  翌日,我搂着古琴,仿若搂着一缕乾坤清气,登上了西行的越洋航机。

  篇末小记

  旅途风尘未拂,归返耶鲁校园的头一件事,就为着识琴、学琴事,造访年愈九十的张充和先生——她是沈从文先生的内妹,抗战年间重庆、昆明名重一时的“张家四姐妹”之一,当今硕果仅存的民国一代书法、昆曲、诗词大家。

  老人家听说我从南京带回来一张名为“霜钟”的古琴,眼前一亮;仔细询问了我的金陵访琴、得琴经过,会心笑道:“这是最典型的古琴故事——千古觅知音哪!”她笑盈盈把我引到楼上,向我展示她的一件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宝物——一床名为“寒泉”的明代古琴。

  那是古琴一代宗师查阜西当年送给她的结婚赠礼。晨光中,我轻抚着苍深透润的琴面,只见流水断纹隐隐,那是岁月凝就的斑斓贵胄。老人向我忆起1940年前后的重庆时代,查阜西和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obertHansvanGulik,1919-1967)常常一同切磋琴艺,她就在一旁听琴、学琴,并曾与高罗佩、查阜西一同登台献艺——她唱昆曲,他们弹奏古琴。

  回到家里一翻书,吃了一大惊:这位高罗佩,不但是西方汉学界的一座雄山大岳(国人一般熟知他的《中国古代房内考》),而且是中国古琴的一位真正的西方知音和国际传人。他的古琴启蒙师,正是琴史上大名鼎鼎的清末民初著名琴家叶诗梦。今天北京故宫收藏的“天下第一琴”——琴背龙池上嵌刻着黄庭坚、苏轼等历代藏家姓名的“九霄环佩”,正是得自于叶诗梦当年家传的收藏。高罗佩乃叶诗梦入门弟子,在叶诗梦去世后的第二年——1938年,他就以题献“我的第一个古琴导师叶诗梦”的名义,用英文写作出版了《琴道——琴的思想体系之论著》(TheLoreoftheChineseLute:AnEssayintheadeologyofCh’in),并在1941年出版了《嵇康及其琴赋》(HisK’angandhisPoeticalEssayontheTute)一书。至今,此二著,还是西方世界关于中国古琴的最经典、也最精辟的论述。

  从“寒泉”到’‘霜钟”,其间竟然连缀着那么多仿若星辰斗宿一般的名字,这是一段何等的奇缘哪!那晚夜半,释卷临窗,见满天星斗,密似繁舟,沸沸然自天海四方涌来。望着如今安卧在书房中的古琴,我似乎忽有所悟了……

  东坡书院三鞠躬

  我是来寻根的——不,寻祖的。

  踏入东坡书院,我想。

  位于海南岛儋州(古称儋耳)中和镇的东坡书院,离我当年下乡落脚的西培农场不远,却是我多少年来心思萦绕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所在。不全是附会——坡公苏轼,乃我的本家老宗祖。好多年前,父亲告我:世世代代,国中苏姓旗人一般拜两个祠堂:“武公堂”与“眉山堂”。我家世居汉时即立郡、有“合浦珠还”典故传世的广西北海。合浦苏姓族人拜的是“武公堂”——以汉代名将苏武为族谱第一位“太祖公”;苏姓祖地,则为陕西眉县。史称:祝融的后代昆吾封于“苏”,故子孙以国名为姓。四川“眉山”之“眉”,与陕西“眉县”之“眉”有何关联,待查。“眉山堂”所拜之宗祖,乃“三苏父子”。更因苏轼的惊世大名,自立出苏姓宗族的一支“眉山”血脉。但遥想北宋当年,四川眉山“三苏”所拜之宗祖,想必也是苏姓一源所出的陕西眉县之“武公堂”吧?我问父亲,父亲说:必当如是的。

  下乡的当年(1968),我才15岁。在“文革”那样的“火红年代”,自是不能谈“宗”论“祖”的。但从踏上海南土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来到了一片古来朝廷贬谪罪臣的荒蛮之地,而且自己要落籍务农的儋州,恰正是当年苏东坡的流放地。

  在那些大会战连年接月、啃着萝卜干熬过台风天、在破茅棚的缝隙里夜夜数星星的岁月里,我会时时念想起自己这位苏姓老祖,遥想着将近千年以前——确切的,是约860余年前,坡公在此地的起居作息、躬耕劳作,所暴晒的骄阳,所躲避的急雨,包括——所沉醉的椰寨风物、羹汤薯酒、俚语谣歌,大概也一如我辈今日亲历的情境吧?便不止一次地谋划:一定要踏勘一遍苏东坡当年在儋州留下的所有足迹遗址。然而,每次向当地乡老探问,都只见一片摇头:没有了,毁尽了,“文革”年头砸的砸,烧的烧,更加上那大、中和两地都是武斗重灾区,所有苏东坡的遗址遗迹,都难得找见了。后来闻知,仅存的东坡书院残垣曾一度沦为猪圈牛厩,现在早湮没在一片荒草藤蔓之中了。

  姐姐当年同样下乡海南,落脚地是澄迈县。隐约记得,苏东坡似乎也到过澄迈(苏轼存世的著名墨迹《渡海帖》中有“轼将渡海宿澄迈”句;渡海北归时,则留下《澄迈驿通潮阁二首》)。当初我翻山越岭去探望家姐,也曾向当地人探问,他们笑我:你是丢了西瓜来捡芝麻呀!儋州既不存,澄迈安在哉!此地,真是连芝麻点儿大的苏东坡遗迹,都找不见了!只是,那一回探亲,回程找不着车子,心一横,就一大早从澄迈昆仑出发,穿山过岭,用脚步丈量过澄迈、儋州的大半土地,步行回到西培时已近半夜。当烈日下大汗淋漓,在山道上踯躅前行的时候,也曾想过:至少,我把苏老祖在儋耳、澄迈踏抚过的土地,用自己的双足,大体亲炙过一遍了!土里有余温,风中带余泽。我的汗气足印,总会有和老祖宗当年的“雪泥鸿爪”相和应、相重叠之处吧?

  踏进东坡书院门廊,我就向着重修的庭院,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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