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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耶鲁》 作者:苏炜

第23章 辑三芳草天涯(5)

  第一首读的是《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窗外正是红叶初妍,秋天的周五日暮,东亚系的红砖小楼里一片空寂。我一边逐字逐句跟他解释着字意与韵脚,一边让他分别用广东话和普通话,高声诵念诗句。这位极力咬准字音的洋学生铿锵读出的“杜甫”,一时间乘风驭雾,就在流隔千年的北美秋日的黄昏小楼,琅琅回荡起来。他很认真,每次都要用录音机把我的朗读和讲解录下来,回去再仔细反复地读听,并提出:他要把每一首诗,全部用广东话、普通话分别背诵下来。于是,从此每个周五,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用南北两种汉语,为我背诵杜诗,并讲述他自己的理解。那天,我正低头沉浸在他抑扬顿挫的语流中——“……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抬起头,我发现戴尔的眼里,竟然闪着隐隐的泪光!“太好了,这样的诗太好了……”他喃喃说着,掩饰似的转过脸去。我心里微微一动。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到了读第二首《登楼》的时候,我知道面对的是一位完全可以在杜诗中灵犀相通的“解人”,便站起来,一边念诵,一边向他忘情直陈我对这首冠绝千古的律诗的起句意境,多年来的痴迷与沉醉。我的解释还没完,我又看见,戴尔眼里已经满盈着熠熠的泪光。“我读到了贝多芬!我真的听到了杜甫诗里响着贝多芬的旋律!”他激动地说。下一周回来,他用两种汉语为我背诵《登楼》,“……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日,日暮聊为《梁甫吟》……”戴尔的声调变得忧伤起来,告诉我:杜甫诗歌里对国家和社会的忧虑,很吻合他自己在美国大选之年的心情——他觉得国家现在整个走错了方向,他最近一有空就去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克里助选做义工,选举的结果,却让他感到一种杜甫式的报国无门的失落与悲哀……窗外落叶飘飘,我心里又是微微一动——这是一个真正把杜甫读进去了的美国人。他是学音乐的,他用两种汉语向我吟诵的杜甫,似乎真的把杜甫的忧国伤时,化进了自己的灵魂血液之中了——这,可不也是我在异国异邦,听到的另一阕《梁甫吟》么?

  下一回,我真的放响着中国古曲,跟他一起读杜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听罢二胡曲《江河水》、《二泉映月》的倾诉,老杜的《赠卫八处士》读来更是如闻青空鹤唳、高树悲风。读到结篇的“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一个中国老师和一个美国学生,一时间都訇然动容,湿眼相对了!隔着千山千水千年千岁,杜甫在鞭打我们。——人生,聚散,生死,浮沉……此刻化作了一缕缕连接古今中西的烟云,在我们眼前拍荡,浮涌。戴尔后来花了两周的时间,才把《赠卫八处士》完整背了下来。我呢,则因为此诗意境的触动,写出了本书里的短章《路边的印第安老太太》一文。于是,从杜甫诗,戴尔又进而把拙文当做一个中文读本,杜甫的诗境,一时又转换成现实人生“在路上”的咏叹。戴尔便向我讲起许多他尊敬的玩音乐的友人,常年乐此不疲“在路上”而淡泊名利的故事。

  因为杜甫,我们一下子发觉彼此有了这么多“心有戚戚焉”的共同话题,每次的“独立学习”,反似成为一场与古人神交、一齐在时光之流中含英咀华的精神盛宴了。“我的老父亲听说我在跟中国老师读杜甫,他说,他为我骄傲。”有一回,戴尔对我这样说。“Proudofme”这句英文俗语似乎忽然带上了诗意,在晴明的秋日,泛漾起酒样的酣醇。

  整个秋天,我为戴尔安排的课程,都是在杜诗的吟诵中度过的。冬意薄临,学期即将结束。读杜诗读上了瘾的戴尔,要求我最后再给他选一首可以背诵的短章。那是一场初雪之后,我们在窗外淡淡飘降的雪点子中,一起吟诵起杜甫的《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为树哭泣的女儿

  房子住久了,妻子想要换,我念旧,不太愿意搬。及至事到临头,我发现,自己最是舍不得的,不仅仅是老房子,更是房前屋后的——树。这几天在院子里扫落叶,心头泛起的就是这样的伤感:这些陪伴我、也被我伺候了这么些年的橡树、枫树、雪松、翠竹、山茱萸、迎春花……一转眼,就要成为“故人”啦。都说,萍水相逢是一种缘,人树相聚,更是一种天造地设的大缘呢。

  就说门前的这两棵老橡树和山茱萸吧。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把它们比作“我家门前站着的北方父亲和南方母亲”。海那边,水之南与江之北,这是自己精神和肉体的两个血脉源头。这棵车道边上合抱粗的老橡树,是整条街上身形最为魁梧俊朗的一棵“英雄树”。当初因为树根胀裂了车道,前一位屋主曾经想把它锯掉放倒,被邻居好一番恳劝,留住了凛凛的身影。它站在这里,仿佛是站在沧海之涯、人生之边的一个卫士,一座灯塔,一个见证;又仿佛是傍在你书案之侧、暖屋之畔的一位导师,一位兄长,一个父亲。寒天顶起一头雪,酷暑撑出一片荫,它从来是有担有当而又合群可人的;风吹来,雨打来,它又始终是巍然屹立、傲岸不群的。那副壁立千仞的身架,春天最早泛绿,秋天最晚落红,连初冬里铺满地上的带角质的落叶,都带着一种铮铮的铁色。古人说:“君子养浩然之气。”这棵老橡树,就是默默守护在家门前,陪伴着我多少年的浩然真君子吧。人生可以有许多得失、浮沉,但最失不得、最要沉得住的,就是心底里的那点坦荡、浩然之气。每回我从一天的忙忙碌碌里开车归来,第一个敞开襟怀迎候我的,就是这位独立苍茫的橡树老父兄,心里头总是会生出一种傲岸,一种磊落,一种深稳、高穆的情感。

  草坪上这棵枝叶婆娑、被老邻居杰克叫做“中国狗木”的巨伞状乔木,一查字典,“dogwood”的中文名字竟是“山茱萸”——那可不就是王维诗里“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么!开花时一捧白雪,春夏间一捧碧玉,这棵山茱萸,像是一脉从根部就向四面张开的酥手,纤纤然托着满树绿云,枝节纵横而有牵有挂——那是一位站在杏花江南、小桥流水边上的老母亲,过尽千帆、拍遍阑干而恒久守望的慈母大人吧。早晨一打开门,为你微笑迎送的,是她;落晚归来,为你拂尘掌灯的,也是她。怎么可能想象,从此一抬头一转身,就没有了这个母性的倩影呢?

  ——更不必说,环绕在门边屋侧、池畔山坡的那一丛丛翠竹了。那是刚刚搬进这所乡居时,从老诗人郑愁予老师的家里挖来的;愁予家的竹子,本又是从张充和先生的后院移来的。如今这有根源、有出处的翠竹,又像文化使节一样,从我家后院,一丛丛、一簇簇地被友人移向了北美各地的山涯湖畔。“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那是老本家先人苏东坡亲手镂刻在时光之流里的一抹森森绿意。如今,那有骨有节、清馨入云的竹影已经在后院山坡成林成片,仿佛嵇康、阮籍的素袖随时都会从那里拂漾出来——那简直就是摇曳在后院的一而历史与文化的旌旗哪,怎么舍得,就此掉头离去呢?

  我的为树感伤——“酸的馒头”(Sentimental)怕招来讪笑,从未敢向妻子言及。万没想到,10岁的女儿端端,却以她特有的方式,把我的心思点破了。那天,一听说要换房子搬家,女儿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除非你们能把那些树带走!呜呜呜……”我和妻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把书带走,还是把树带走?”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树,就是树!特别是门前那棵狗木,它和大狗亮亮一样,同样是我的朋友,我的Brother!”她的中英文夹杂的语句哽咽着,“我每天放学回家都离不开它,它等着我上树,我知道从这一根枝条荡到哪一根枝条有多远,它会告诉我要用什么样的动作和力气去攀爬去玩耍……不不不,这些树不走,我就不要搬走!”女儿断续的话音里语意执著,“我熟悉它就像熟悉我自己的身体一样,每一棵枝丫上都留下我和我的朋友的好多回忆!你们根本不能理解,这棵树对于我的意义是什么——那就像你们是我的爹地、妈咪一样的意义!呜呜呜呜……”

  用中文记录下来女儿的原话,已经流失了孩子本来的那种童真、真切的痛楚意味。端端描述的.确实是每日家门前重复了多少年的人树相亲的真实图景啊。女儿若树,树若女儿。我紧紧搂着女儿,“知女莫若父”,“有其父必有其女”。——我才发现,此乃人生最大的一种安慰哪。

  旧游时节好花天

  ——爱乐琐忆:那个年代的那些故事

  “像回忆‘五四’一样回忆八十年代”。这是近期海那边的中国大陆文化知识界流行的一句熟语。没有想到,我们这一辈人遭逢的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与老辈人同在上个世纪身历的“五四”时代,二者都同在一个历史的关节点上开启了全民族、全社会的生机,如今都一统被称为“经典年代”了。于是,各方编辑先生的约稿坐言起行,打头的就是这个“西方音乐与八十年代”的话题,朋友们软硬兼施的,又是寄刊物又是发电邮,非要我说出一点自己的子丑寅卯来。来而不往非礼也,看来,这既隔洋又隔行甚且隔了“热”的“爱乐”稿债,是非提起笔来还不可了。

  先说这“隔了热”。曾经或许是京城某个圈子里排得上号的古典音乐“发烧友”之一,这大概是编辑先生没有把我忘记的原因。但这么些年下来,出洋、海归、再出洋的,人生不知打了多少个转转,说“沧桑”还真挺”沧桑”的,那种为了淘一张新到的限量唱片,发着烧下着雨还要从京西双榆树蹬车一个半小时跑到东单,跟店家泡蘑菇的“烧”劲儿,想想都觉得奢侈,早和“青春期躁动”的回忆搅扰不清了。音乐倒仍旧是爱着好着,但也并非独沽西洋古典一味——迷过一段民乐尤其是古琴(没法子,那是“出门人”的乡愁解药),现在还在发誓要写一篇跟古琴有关的不朽文字;流行音乐则一直从崔健、罗大佑听到赛门与戈芬科尔、约翰丹佛和“后街少年”,有时可以跟女儿一起听着同一张热门片子而手舞足蹈却也毫不为耻;美声作品和西洋歌剧呢,仍然是最大的沉迷,但好几回,也被百老汇音乐剧的片片断断感动得轰然欲泪……总之,爱乐还是爱乐,却爱得不如以前热烈、纯粹、专一和煽情了。

  但是说句自我安慰的话,这个隔洋隔行与隔热之“隔”,还是有一点好处——就是距离感造成的一种观照上的独特视野。不独看社会、看人生如此,看文学、看艺术、品评音乐也如此,时间上、地理上的距离感,有助于我们拉开、扩展对某一沉迷之物在情感上、心理上的观照纬度,反而就有助于我们更贴近历史的真实、人生的真实与情感的真实了。这样想着,也就犯上了近年来大为流行的“中老年症候群”——“怀旧病”了。或许,追溯一下我们“文革”成长的这一代“爱乐人”的来路,会是一件有意思也有一点意义的事情?天晓得呢,反正柿子拣软的捏,既然“隔”之众多,先从这容易下笔的回忆追溯入手,至少是偿还稿债的易行之路吧。

  “如歌的行板”:“中国式的西洋经典”

  这个题目也可以是:“西洋式的中国经典”。有许多西洋作品,在中国如雷贯耳、妇孺皆知,在西洋本土产地却默默无闻或者无人问津。这种例子在文学上尤其多,以至上海陈思和教授曾在一次研讨会上指出:有许多中国人熟知的西洋文学名著,与其算“西洋经典”倒不如算“中国经典”——它成为中国几代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却是西方本国、本土文坛的“陌路人”。比如,被包括笔者在内的几代中国人几乎作为人生启蒙书的英国小说《牛虻》、法国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牛虻》及其作者伏尼契女士,当今的英国人完全一问三不知。法国的罗曼?罗兰稍好,大概也只有文学行当中人才略知其名。几乎被上世纪40、50、60年代的几代中国人视为“年轻人的圣经”的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别说今天的法国年轻人完全不识不知,对于一般西方弄文学的人也几乎是子虚乌有之物。同样的例子,其实也发生在“西洋式的中国经典”上。前不久耶鲁大学一次中国古典诗词的研讨会上,唐代诗僧寒山曾在其中占了相当重要的讨论篇幅。“寒山”是谁?相信今天一般中国人莫名所以,而在西方,这可是几乎与“李白”、“王维”齐名的中国古代诗人的伟大代表(“王维”在西方的诗名也远比在中国为大)。我曾在上述研讨会上举出了《牛虻》等西洋小说与“寒山现象”作有趣的比照——这是中西作品在各自“经典化”过程中,由语码转换和文化误读造成的一种值得研究的有趣现象。

  我的话题扯远了。引出这个话题,是因为我想起一个自己的西洋古典音乐的启蒙作品——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我相信直到今天,《如歌的行板》的旋律都是中国年轻爱乐者们的“经典记忆”。它曾为王蒙一部中篇小说的题目,也足资证明此曲在几代人的音乐记忆中的分量。可是,1982年我头一次出洋留学,曾花了两年时间淘唱片店,而遍寻老柴的《如歌的行板》不着。问遍店家、行家,用英文翻译曲题证明是无效的,唯一可行的办法是张口哼唱老柴的旋律,但这一旋律在美国并不算为人熟知。我是折腾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这段在中国的音乐天空如泣如诉历久不衰的《如歌的行板》,原来很不显眼地藏在老柴一个并不流行的早期弦乐四重奏作品里面。当年在中国乐迷心目中紧跟“老贝”(贝多芬)后面的“老柴”,连同他的那个弦乐作品片断,在西方乐坛的地位也完全是一般中国爱乐者的想象之外的。好多年前李欧梵教授就跟我开过玩笑:一谈西方古典音乐,你们大陆作家就要跟我谈《如歌的行板》,开始听得我一头雾水!

  大概是1978年的早春,那时我们“文革”后第一批进入大学的“77级”学生才刚刚入校不久。记得有一天早晨,我在自己平日用来听学英语节目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了这段老柴的《如歌的行板》,电台播的好像还是60年代初期由俞丽娜领衔的上海四重奏小组演奏的录音。刚刚从“雄赳赳、气昂昂”的样板戏和革命进行曲的多年浸淫里醒过闷儿来,这样忧郁隽美的旋律,实在有着勾魂掠魄的力量。那种不是纯粹来自听觉的兴奋,而仿佛轻轻拨动你的灵魂之弦、潜入你的冥想深处的音乐感受,是以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柴可夫斯基的名字,自然早就从“文革”中偷听的《天鹅湖》里知道的,但《如歌的行板》给我掀开的西方古典音乐的全新帷幕,却让我忽然生出一种渴望:渴望一种“全新”的音乐,能够穿透自己灵魂上结起的硬壳,可以不断享受那一种穿出悠长的黑暗隧道而世界为之豁然—亮、一变的奇妙感觉。我就是从《如歌的行板》启蒙,发誓要一探西方古典音乐的堂奥,从而开始成为改革年代中国大陆最早的一批“爱乐”发烧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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