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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耶鲁》 作者:苏炜

第28章 辑三芳草天涯(10)

  如此这般地几年过去。就在他换了新房、买了新冰箱的当口,因为冰箱启动的电流声惊了小鸟,那麻雀哧溜一下就蹿出窗户,飞跑了,消失了,从此无影无踪了!那几天,他茶饭不思,失了魂似的天天站在阳台上,伸手仰天呱叫,呼唤那只连名字都没有的麻雀归来。朋友们都以为他疯了。

  结果,皇天不负,憨人有福,两天后的一个傍晚,他还是那样茫然地伸手向空中呼唤着,那小鸟忽然自天而降,在他脑门上点了一下,翩然降落在他的掌窝里。——弦动钟鸣,一家人欢天喜地。从此门窗严闭,小鸟更成了掌上明珠似的娇宠着、呵护着。他却因之平添了一桩心事,逢人就叹息:鸟寿短于人寿,设若鸟儿死在自己前面,怎么办?

  然而,乐极生悲的故事,似乎紧随着那新房子、新冰箱而来。没多久后,好像是新冰箱出了什么需要修理的毛病。惦记着上次的教训,他先把小鸟安顿在这边屋里,赶紧掩上门,准备开始劳作——万万想不到,小麻雀根本不乐意自己呆在屋里,他刚转身,小鸟就紧随而来,就是这么一个“赶紧掩门”,天哪,他自己竟然就把飞临到门框边的小鸟,活活用门轧死了!看见麻雀滴血坠地的那一刹那间,他痛彻心扉,几乎要在鸟尸面前昏厥过去!他为此大病一场,久日卧床不起,决定要把冰冻在冰箱里的小鸟“遗体”(这是那个倒霉的冰箱第一次派上真实用场),制作为永久保存的标本。

  可是,此时正值“文革”后期,兵荒马乱的,上哪里可以去制作这个“永久标本”?据说,好像就是钱钟书夫妇亲自帮的忙,他和妻子找到了半瘫痪状态的北京自然博物馆。博物馆的专业人员一听说这个劳师动众的“标本”任务,都以为标本活体是只什么名贵种属的金鸟银鸟,一听说只是一只无名小麻雀,他们吹胡子瞪眼睛的,简直觉得像是遇见了一对疯子一样!——“专业”的大门,就这样关上了。此事后来又经过了许多周折,若干年后,我在他的书房架子上跟那只闻名遐迩的小鸟照过一面——那是用福尔马林泡在实验试瓶里的一个比拇指头略大的小小身影。据说他已立下遗嘱,这个小身影将会在他终老后,随同他一起火化归葬,人鸟一同羽化升天……

  ……我在哈佛大学冰雪茫茫的冬夜,听着来访的这位学者讲述自己的鸟故事,说到伤心处,他竟嗷嗷放声大哭起来,“鸟人!大家都开玩笑把我叫做鸟人!可是如今,我真的成了《水浒传》里骂的那个‘鸟人’啊!呜呜呜呜……”

  人鸟相依——其实,世界得以界定、存活的自然生物链条,本来就是这样环环相扣、物物相依的啊。

  一时之间,我理解了那位爱鸟的忘年交的痴心痛楚——从前因为爱狗,我和妻曾自嘲“狗男女”;现如今,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同样为鸟神伤的“鸟人”。身外的夏夜,只觉得一片冰雪茫茫。

  天没亮就听到窗外鸟鸣鸹噪,我知道自己一夜没睡安稳。朦胧中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派翠克回来了!”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更埋头睡去。没想到,持续的尖叫声,刺破了黑甜睡乡:“爸爸,爸爸!派翠克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跳起来光着身子就冲出睡房——天哪!还没看见身影就满屋听见了唧唧啾啾的熟悉鸣叫。岳母大人一身朝露,一脸笑盈盈地走进来,乐颠颠说道:他他他——老人发不出“派翠克”的英文名字——他饿坏啦!我一大早就睡不着,好像听到小鸟在耳边叫,爬起来出门去,走到那棵大雪松找他。你昨晚不是在树下留下一小碟碎面条吗?我一眼就看见他在上面的枝条跳上跳下,可是自己又不会啄吃,我便手拎着面条逗他下来,这不,他一下子跳到我掌心里,我就把小家伙逮回来啦!

  噢噢,雨过天晴了,冰雪融化了,太阳出来了!笼子里,小家伙已经被岳母喂过了,正上下蹦跶着唧唧啾啾地闹着要出来找我。小端端先抱住姥姥亲了一大口,然后从我手里捧过小派翠克,噗噗亲个不住:“妈咪再不让你走了!妈咪再不让你走了!”又忙着打电话把周末正睡懒觉的“建”叫起来:“派翠克回家来了!他真的回来了!”我这个让了贤的“妈妈”赶紧回身去找照相机,手舞足蹈的,像中了什么头彩。我要把这个日子定格下来——把我们合家的欢欣记录下来,把我们失而复得、去而复返的小派翠克的身影永远存留下来!

  “端端,来,抱好了派翠克,笑一个……”

  不用说“起斯”,女儿早笑成了一朵飘飞的云霞。

  “物性”

  那真是派翠克和我们度过的一段最甜蜜的时光。

  小家伙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不知道雪松树梢顶上那个孤伶伶的长夜他是怎么打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的孩子,遇过鹰鹫、见过蛇虫、遭逢过虎狼么?一定是懊悔不该早早就逃家,四野黑森森的风寒露冷,好生怕人、好生难过吧?每次给他喂食,看着他收紧翅膀恨不得把我的指头啄下去的狼吞虎咽样子,我便絮絮地数落他,他也就那样滴溜溜着小眼睛,静静听着“训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知道,这只是自己一种心情的投射。也许,正是那无边无涯的黑森空茫,青枝绿叶间的山岚水气,方才识得了真实的世界——找到了独立寒枝的孤高,羽翼拍飞的空旷,嘤鸣相求地自得自在哩!

  那几天,一家子老嫩似乎想把失踪一夜的牵挂,双倍地还给派翠克;派翠克似乎也想把冒失出走的歉疚,用自己加倍的贴心可人弥补回来。我的肩头于是成了他固定的“高枝”,进进出出,高低上下,我读书,我做事,我看电视,我做家务,他总是细脚伶仃地峭立在那里,傍着我的脸颊守望世界。——那样的形象组合,也许,酷似电影里、小说里那些肩头立着鹰鹫的土匪头子或黑帮大佬?只是欠了点尺寸,肩头上和我浑然一体的红脯知更鸟,或许,更像是一根乔木上不合宜地长出来的花骨朵儿吧?

  我知道自己神思恍惚,又开始打偏私的主意:还是把派翠克留下来吧?笼是现成的,家是现成的,况且他也真的自由过了自己再踅回家来的——大狗亮亮,你就打算添一个尖着小黄嘴,跟你一样好吃争吃的小弟弟吧!

  “建”在这时候,适时地打来了电话。她很高兴出走的派翠克知道饿了,能最后回到家里来,“不然,才出生不到两周,他独自存活不了的。”端端怯生生地问她:建,你说,派翠克不走了,行吗?我们很爱他,他也很爱我们——你说,行吗?我拿过了另一个话筒,听到电流声那头,“建”的果然温婉得像一个心理大夫一样的声音:他是一只野生的季候鸟,他每年需要来回飞越半个地球呢。你高兴,你知道他会高兴吗?他不高兴,你一定也不会高兴的——对不对?……我悄悄退出了这场对话,知道自己脸有赧色。派翠克呢,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地只知道在我身上撒娇放肆,一忽儿从我的肩头蹦跳到脑袋,在脑门上金鸡独立,又从脑袋一蹬腿飞到灯架上,凌空噗地撒一泡,再打一个弯儿飞回来。

  可是,不消几日光景,小鸟依人的派翠克,果真就“翅膀硬起来了”。连续的饕餮饱餐以后身形更变得硕壮,我的肩膀只成了他的起飞平台,每次在凉棚里展翅,腾地一下,他都要把身子直直撞向那透现着蓝天白云的纱窗上,直撞得连连倒头坠地却仍旧锲而不舍的,看得我心生怜愧。我心里明白:再温馨的牢笼也是牢笼,外面的风雨世界才是他们可以安顿翅膀与灵魂的家园。——小派翠克是在用他的“行为语言”,向我昭告他飞向自由、飞向蓝天的决绝之念呢!

  “养之有道”。古人这么说过的。那几个晚上,斜靠在灯下读书,看着日落后饱食了的派翠克,就那样半眯着眼睛伏在我的胸窝口上假寐,我想起许多先贤遗教,也想起当初为鸟儿几乎要焚心自绝的那位忘年交的锥心痛楚,便轻轻念起了欧阳修那首著名的《画眉鸟》:“百转千回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对的,郑板桥也这样说过:“平生最不喜欢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物性”。我想,敬惜生命,首先是需要敬惜每一个生命的“物性”吧。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当今世界各个文明、种族、宗教中最具有普适性意义的共同价值。我们的文明人类,什么时候,也能把这一“普适价值”,普适于万物——不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学会“己所不欲,勿施于物”呢?或许,这是一种“文明的乌托邦”?——所谓“文明”,从某一种意义上说,其实就是建立在对他种“物性”的役使和征服之上的。看来,人类心性的彻底解放,真正能摆脱郑板桥所说的“一笼一羽之乐”,还是一条迢迢而遥遥之路啊。

  夜里,我郑重告诉端端我心里的决定:一个半星期以后,我们需要出一趟远门,那大概也是派翠克可以独立寻食的日子,我们要让派翠克“回家”——为他举行一个隆重的放飞仪式。

  “你飞吧”

  “姥姥姥爷,我可能会有一点难过——可能。”她把中文极力咬得字正腔圆,“但是,我不会哭的,我一定。”那几天,每回谈起放飞派翠克的话题,端端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安慰老人。因为两位老人对端端那天的失常失态记忆犹新,“哭得小身子浑身都在抖”,更成了他们反对我的决定、留住派翠克的最有力的理由。端端便一本正经拿出“建”教导的真理出来说教:派翠克是知更鸟,知更鸟是能、能飞出地球去的季候鸟……——你们知道“地球”吗?知道“季候鸟”吗?

  后两个词她说的是英语,姥姥姥爷自然不懂。

  我按照“建”的指点,一如遵循伟大领袖教导,默默开始对派翠克进行生存教育:延长了往常的喂食间隙,把食盘和水放在那里,让他饿了自己学会啄吃,懂得使用自己的黄头小嘴作为劳动工具;从后山上采来野生覆盆子和蓝草莓,让他开始品尝野果野菜的滋味;从宠物商店买回来专供喂野鸟用的小米谷粒,以改变他“五谷不分”、“饭来张口”的小少爷旧习;特别是,在碟子里盛上泥土,把他最爱吃的蚯蚓段段深藏在里面,好让他学会沙里淘金,按劳取酬,不劳动者不得食的阶级真理。这最后的真理,他是费了老鼻子劲才领会掌握了的——那是他能够独立觅食存活的指标性依据——小派翠克离开我们单飞的日子,真的逼近了。

  电话里请示过“建”,“伟大领袖”点了头。

  那天下午,天气晴朗在派翠克出走回家的两周后,也就是在我把他从那一汪浊水里救起来的四五周以后,我们选择了一个周五——我们原定出门北上、到明德暑校探望孩子妈妈的日子,把下午三时,定为举行“派翠克先生放飞仪式”的官方时间,并知告了这一个多月来关心牵挂他的各方亲朋好友。端端的好朋友凯丽带着她的妈妈、舅舅一家子,连同一捧小鸟爱吃的蓝草莓,最早来到了。姥姥姥爷早早就把派翠克的“大鸟笼”——这些日子他呆着讨吃、练飞、淘气的大凉棚清扫干净,我为他喂食了最后一顿饱饱的蚯蚓大宴,然后,忙前忙后地,开始给他小少爷跟他的各位“妈妈”们,合拍“毕业照”。

  ——难过吗?有一点小小的难过。端端也许会再一次失态,今晚也许会再一次失眠。但凉棚里填满的,似乎是比往常更加轻松欢快的喧笑声。

  ——不忍吗?更有一种大大的不忍。怕他想我们,怕他不习惯独处,更怕他经不住窗外世界的风雨雷电,因离开我们而造成人为的夭亡……

  还来得及的,可以有一千个理由把派翠克留下来,并且留下小鸟的你我没有痛苦,只有欢快。但是,这是一个在“爱他,就要囚禁他”和“爱他,就要还给他自由”之间的选择。这既是常识与权力之间的选择,也是权力和精神之间的选择。这个选择其实触及人性的最深的根基,“普适”于今天的父母与子女,皇帝与子民,国家与社会之间,这才是一个更为根本性的“tobeornottobe?”——“生存与毁灭?”的要命选择啊。

  三点整。那位因为堵车姗姗来迟的同事朋友是等不得了。派翠克先生从出生到成年的毕业礼、成年礼,容不得怠延。四野鸟鸣,林幽。耳边似乎一时鼓乐齐鸣——有一道流淌着花香鸟语的生命的静谧之流,轻轻歌咏着,我们拥着派翠克,来到了户外的草地上。

  还是像最早从浑水里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一样,我把已然出落成“浊世翩翩一公子”的红脯黑脖的派翠克,用巴掌护在我的左胸窝口——那是他最爱呆着的位置。我低头轻轻告诉他:你长大了,可以自己出远门了,如果还有牵挂,就常常回来看看我们。他滴溜溜着他的小黑眼珠静静看着我。我又把他交到姥姥手上,交到凯丽手上,最后,再交到端端的手上。

  端端轻轻吻着小鸟,眼里噙着泪光,中英文夹杂的喃喃话音,低得只有我才能约略听见:派翠克,我会想你的,常常回来看姐姐,看姐姐……——她忽然从“妈妈”成了“姐姐”,就像她平常对她的大狗弟弟亮亮说话一样!她果然把派翠克送到了亮亮跟前,摇头摆尾的傻亮亮根本不知就里,“亮亮,跟你的小弟弟,说声再见吧!”

  我听见最后这句话,是站在背后的姥爷说的。

  “爸爸,你也吻一下派翠克吧!我知道你最爱他。”端端把手举向我,我拂了拂手;她把手举向天空,慢慢张开了巴掌。可是派翠克并不飞走。她回过头向我请求,我说:让他自己飞吧。

  “你飞吧,你飞吧。”端端轻轻对着派翠克说。派翠克好像一下子醒过神来,扭转头看看我,又看看头顶。头顶,就是那片他眺望过无数回的水蓝水蓝的天空。他猛地把腿一蹬,拍动他的掀天大翼,向着那片深湛水蓝,逍遥而去。

  端端紧紧搂住我,“爸爸,我不会哭,我不会哭……”

  我抚着她的头,笑笑:“想哭,你可以小声哭一会儿,声音一大,就把派翠克吓着啦……”

  派翠克的身影,消失在后山黛绿的林影中。

  端端和她的好朋友凯丽相拥着,两人无言落泪。

  我没有落泪。听见落霞流光里那道静谧歌咏的深稳之流,在心底的澄明里,默默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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