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篇(1)

　　地之子

　　［中国］李广田

　　我是生自土中，

　　来自田间的，

　　这大地，我的母亲，

　　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深情。

　　我爱着这地面上的沙壤，湿软软的，

　　我的襁褓；

　　更爱着绿茸茸的田禾，野草，

　　保姆的怀抱。

　　我愿安息在这土地上，

　　在这人类的田野里生长，

　　生长又死亡。

　　我在地上，

　　昂了首，望着天上。

　　望着白的云，

　　彩色的虹，

　　也望着碧蓝的晴空。

　　但我的脚却永踏着土地，

　　我永嗅着人间的土的气息。

　　我无心于住在天国里。

　　因为住在天国时，

　　便失掉了天国，

　　且失掉了我的母亲，这土地。

　　莱茵河秋日谣曲

　　［法］阿波里奈

　　死者的孩子们

　　到墓园里去游戏

　　马丁·葛忒吕德·汉斯和昂利

　　今天没有一只雄鸡唱过

　　喔喔喔

　　那些老妇们

　　啼哭着在路上走

　　而那些好驴子

　　欧欧地鸣着而开始咬嚼

　　奠祭花圈上的花

　　而这是死者和他们一切灵魂的日子

　　孩子们和老妇们

　　点起了小蜡烛和小蜡烛

　　在每一个天主教徒的墓上

　　老妇们的面目

　　天上的云

　　都像是母山羊的须

　　空气因火焰和祈祷而战栗着

　　墓园是一个美丽的花园

　　满是灰色柳树和迷迭香

　　你往往碰到一些给人抬来葬的朋友们

　　啊！你们在这美丽的墓园里多么舒服

　　你们，喝啤酒醉死的乞丐们

　　你们，像定命一样的盲人们

　　和你们，在祈祷中死去的小孩们

　　啊！你们在这美丽的墓园里多么舒服

　　你们，市长们，你们，船夫们

　　和你们，摄政参议官们

　　还有你们，没有护照的波希米亚人

　　生命在你们的肚子里腐烂

　　十字架在我们两腿间生长

　　莱茵河的风和一切的枭鸟一起呼叫

　　它吹熄那些总是由孩子们重点旺的大蜡

　　烛，

　　而那些死叶

　　前来遮盖那些死者

　　已死的孩子们有时和她们的母亲讲话

　　而已死的妇女们有时很想回来

　　哦！我不愿意你出来

　　秋天是充满了斩断的手

　　不是不是这是枯叶

　　这是亲爱的死者的手

　　这是你的斩断的手

　　我们今天已流了那么多的眼泪

　　和这些死者，他们的孩子们，和那些老妇

　　们一起

　　在没有太阳的天下面

　　在满是火焰的墓园

　　然后我们在风中回去

　　在我们脚边栗子滚转着

　　那些栗球是

　　像圣母的受伤的心

　　我们不知道她的皮肤

　　是否颜色像秋天的栗子

　　大海的梦

　　［中国］苏金伞

　　睡在海边，

　　我睡熟了。

　　我属于海的一部分。

　　今夜海很静。

　　静得跟港口一样，

　　静得像婴儿闭着的眼睛。

　　但还是可以感到海的微语的，

　　从天外，从遥远的海岸线，

　　从沿海岸的各个大陆，

　　从大陆上的各个民族，

　　消失着又涌现着，

　　最后扩展到我耳边来。

　　幽暗的但又怀着满腹星光的

　　海的梦；

　　广袤的但又浸润着肌肤的

　　海的梦。

　　一切名城的兴衰，

　　一切人类的遗迹与希望，

　　都沉淀在海的梦里。

　　海也沉淀着我的梦，

　　迷糊了我的前生和来生。

　　我不能够

　　［中国］阿垅

　　我不能够献花给你，即使我有渴望而花鲜美

　　因为花在早春的枝上，并非我底

　　我不能够献珠给你，即使我有渴望而珠晶莹

　　因为珠在海底的蚝肉中，并非我底

　　我不能够为了我的缘故，不，为了你的缘故———

　　而使花和枝、珠和蚝即使为我或者为你而有分离

　　之苦

　　我不能够以我的眼睛凝视你的眼睛，以手握你底

　　手

　　因为这眼睛注视过一切的色和相，这手接触过一

　　切的物

　　我用手抚摩自己的手，而眼睛俯视着尘土的地面

　　我要献给你的，只是这我自己，这只是以我的心

　　向着你的心而默坐于殿角。

　　这么多的森林

　　［法］普勒维尔

　　这么多的森林从大地上

　　被撕裂、捣碎

　　制成了

　　纸浆

　　这么多的森林为新闻纸牺牲了

　　为数以百计的报纸牺牲了

　　而报纸每年都在向自己的读者呼吁

　　剥光树木和滥伐森林的危险

　　罗洛译

　　第一次谈情说爱的人

　　［德］海涅

　　第一次谈情说爱的人，

　　虽不成功，总是个神仙；

　　可是第二次再谈恋爱，

　　还不成功，他就是笨蛋。

　　我，这种笨蛋，我去恋爱，

　　又没有获得对方垂青！

　　太阳、月亮和星辰大笑，

　　我也跟着笑———就此丧命。

　　钱春绮译

　　血字

　　［中国］殷夫

　　血液写成的大字，

　　斜斜地躺在南京路，

　　这个难忘的日子———

　　润饰着一年一度……

　　血液写成的大字，

　　刻画着千万声的高呼，

　　这个难忘的日子———

　　几万个心灵暴怒……

　　血液写成的大字，

　　记录着冲突的经过，

　　这个难忘的日子———

　　狞笑着几多叛徒……

　　“五卅”哟！

　　立起来，在南京路走！

　　把你血的光芒射到天的尽头，

　　把你刚强的姿态投映到黄浦江口，

　　把你的洪钟般的预言震动宇宙！

　　今日他们的天堂，

　　他日他们的地狱，

　　今日我们的血液写成字，

　　异日他们的泪水可入浴。

　　我是一个叛乱的开始，

　　我也是历史的长子，

　　我是海燕，

　　我是时代的尖刺。

　　“五”要成为报复的枷子，

　　“卅”要成为囚禁仇敌的铁栅，

　　“五”要分成镰刀的铁锤，

　　“卅”要成为断铐和炮弹！……

　　四年的血液润饰够了，

　　两个血字不该再放光辉，

　　千万的心音够坚决了，

　　这个日子应该即刻销毁！

　　我爱这土地

　　［中国］艾青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离别

　　［德］歌德

　　让我的眼睛向你告别，

　　我的嘴已说不出话来！

　　平素我倒也十分坚决，

　　如今却怎地难以忍耐！

　　纵有甜蜜的海誓山盟，

　　在这种时刻也要伤心，

　　你的亲吻多么冰冷？

　　你的握手多么没劲！

　　从前轻轻偷尝的一吻，

　　真是我极大的造化！

　　我们刚在三月早春，

　　就把紫罗兰欣然摘下。

　　如今我再也不为你

　　采摘蔷薇，编结花环。

　　佛兰茨辛，虽然是春季，

　　可是对我却像是秋天！

　　芦叶船

　　［中国］卞之琳

　　古国的凉风

　　吹落了人手里的蒲扇，

　　浸在海里的人

　　也该上陆了，

　　换下了游泳衣。

　　留下一两行足印

　　在沙滩上

　　让贝壳去盘踞吧。

　　说是没有海螺壳，

　　顽皮的孩子会梦想

　　在海上回来的怀里

　　听海呢———

　　遐思可以收了，

　　这时候只合看黄叶

　　在水上漂，

　　不再想童年的芦叶船

　　漂去了哪儿。

　　海外的远客

　　也厌看远帆了？

　　我失落了些什么

　　［中国］孙毓棠

　　我失落了，失落了些什么

　　在这森林里？我提一盏灯

　　夜半踱进这幽林来寻找———

　　我知道野花修砌的路程，

　　每株树，每棵草。唉，怎么会

　　失落在这样熟习的所在！

　　失落的一定就在这地方，

　　此外我不知道任何世界。

　　我提了盏灯一步步追寻，

　　露水闪着光在枝头哭泣，

　　星子隔了树在天上眨眼，

　　四面冷清清没有点消息。

　　的确，我是失落在这地方，

　　我提了盏灯夜夜来寻找；

　　但是找不到失落的什么，

　　只知道时光在催着我老。

　　台克拉

　　（一个幽灵的声音）

　　［德］席勒

　　当我缥缈的影子离你而去，

　　我在哪里？何处是我的归程？

　　我不是下定决心，作个结束，

　　我不是曾经爱过，也曾经生存？

　　你要想去打听夜莺的消息？

　　它们曾用充满深情的妙音，

　　在那阳春佳日迷惑过你。

　　它们没有爱，就不能维护生命。

　　我可曾找到我所失去的人？

　　相信我，我已跟他结合在一块，

　　那儿，已经结合的，不再飞分，

　　那儿，没有眼泪哭得出来。

　　你也会在那里跟我们再见，

　　如果你的爱跟我们的一样；

　　我父亲也会在那里摆脱罪愆，

　　血腥的凶手不再走近他身旁。

　　当他仰望长空，观看天星，

　　他会觉得，不再有妄念欺人；

　　因为，深思熟虑，会有好报应，

　　有信仰的人，他就接近神圣。

　　对于任何一种高贵的信仰，

　　到处都可以获得保证的言辞；

　　尽管大胆去误解，大胆去梦想，

　　幼稚的游戏常有高深的意义。

　　月光

　　［中国］辛笛

　　何等崇高纯洁柔和的光啊

　　你充沛渗透泻注无所不在

　　我沐浴于你呼吸怀恩于你

　　一种清亮的情操一种渴想

　　芬芳热烈地在我体内滋生

　　你照着笑着沉默着抚拭着

　　多情激发着永恒地感化着

　　大声雄辩着微妙地讽喻着

　　古今山川草木忘我的德性

　　生来须为创造到死不能休

　　你不是宗教是大神的粹思

　　凭借贝多芬的手指和琴键

　　在树叶上阶前土地上独白

　　我如虔诚献祭的猫弓下身

　　但不能如拾穗人拾起你来

　　花环

　　放在一个小坟上

　　［中国］何其芳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在你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

　　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

　　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泪雨

　　［德］缪勒

　　我们亲密地坐在

　　赤杨树的凉荫里，

　　我们亲密地俯望

　　流水潺潺的小溪。

　　月亮也升了出来，

　　随后又升起星星，

　　一同亲密地照着

　　那面银色的明镜。

　　我也不去看月亮，

　　我也不去看星星，

　　我只看她的影子，

　　我只看她的眼睛。

　　瞧它们在溪水中

　　向上面点头仰望，

　　岸上蓝色的花儿

　　也跟着学模学样。

　　整个晴明的天空

　　全部沉入了小溪，

　　它好像也要将我

　　拖进小溪的水底。

　　在云和星的上面，

　　活泼地流着小溪，

　　潺潺地唱着唤我：

　　跟我来吧，小伙计！

　　我眼中泪珠滚滚，

　　水面也皱起来了；

　　她说道：天下雨了

　　再会！我要回家了。

　　独语

　　［中国］覃子豪

　　我向海洋说：我怀念你

　　海洋应我

　　以柔和的潮声

　　我向森林说：我怀念你

　　森林回我

　　以悦耳的鸟鸣

　　我向星空说：我怀念你

　　星空应我

　　以静夜的幽声

　　我向山谷说：我怀念你

　　山谷回我

　　以溪水的淙鸣

　　生命

　　［中国］金克木

　　生命是一粒白点儿，

　　在悠悠碧落里，

　　神秘地展成云片了。

　　生命是在湖的烟波里，

　　在飘摇的小艇中。

　　生命是低气压的太息，

　　是伴着芦苇的啜泣的呵欠。

　　生命是在被擎着的纸烟尾上了，

　　依着袅袅升去的青烟。

　　生命是九月里的蟋蟀声，

　　一丝丝一丝丝的随着西风消逝去。

　　再见

　　［德］斯托姆

　　再见，再见！我向虚空说着；

　　我在你怀里毅然说出这句话，

　　心不跳，眼中没有热烈的泪花，

　　也不说句要回来看你的求情话。

　　再见，再见！我向大风说着，

　　让大风把它吹散得无影无踪。

　　但愿这可怜的话得不到安静———

　　我缺少欣然接收这句话的心。

　　当你的微笑还充塞我的时空，

　　我常常听到：“醒来，这是一场梦！”

　　我不能理解，现在也弄不清，

　　我是否清醒，梦是否消逝无踪。

　　再见，再见！这是最后一句话，

　　任何尊口也没别的话可说，

　　一切已分散，一切欢乐已消逝———

　　“短促的恋情，唉，人生就是这样！”但愿慈悲的上帝给你领路！远离我，你的幸福也许就临近。你进入充实的人生———我落在后面，悄悄地消磨孤独寂寞的光阴。

　　可是我的心为你怦怦地乱跳，

　　一分一秒都怀着对你的思念———

　　再见，再见！早已遗忘的良辰的

　　不愉快的歌充满了我的心田。

　　钱春绮译

　　黄河怨

　　［中国］光未然

　　风啊，你不要叫喊！

　　云啊，你不要躲闪，

　　黄河啊，你不要呜咽！

　　今晚，我在你头前，

　　哭诉我的愁和怨！

　　命啊，这样苦！

　　生活啊，这样难！

　　鬼子啊，你这样没心肝！

　　宝贝啊，你死得这样惨！

　　我和你无仇又无冤，

　　偏要我无颜偷生在人间。

　　狂风啊，你不要呼喊！

　　乌云啊，你不要躲闪！

　　黄河的水啊，

　　你不要呜咽！

　　今晚，我要投在你的怀中，

　　洗清我的千重愁来万重冤。

　　丈夫啊，在天边！

　　地下啊，再团圆！

　　你要想想妻子儿女，

　　死得这样惨，

　　你要替我把这笔血债清还，

　　你要替我把这笔血债清还！

　　一片槐树叶

　　［中国］纪弦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

　　最珍奇，最可宝贵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

　　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

　　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

　　细看时，还沾着些故国的泥土哪。

　　故国哟，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

　　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

　　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

　　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黑眼睛

　　［德］黑塞

　　我的乡愁和我的爱情，

　　在今天这温暖的夜晚，

　　又恢复了温暖的生命，

　　像异国花香一样香甜。

　　我的乡愁和我的爱情，

　　我的一切幸福和不幸，

　　在你奇异的黑眼睛里，

　　像无言之歌一样辉映。

　　我的乡愁和我的爱情，

　　从世界和尘嚣中逃脱，

　　在你黑眼睛里为自己，

　　建了一座秘密的王座。

　　雨景

　　［中国］方敬

　　薄暮的雨声在檐前，

　　在倚门人的心上。

　　他是怅惘了，

　　像送走一个远游客，

　　又像在等候着谁。

　　聪明的流浪子，

　　该停下了，

　　撑开旧时的油纸伞，

　　仿佛归了家，

　　一件风尘的薄衫，

　　沾染几处的雨点。

　　他早听熟了异乡的雨声，

　　倚门人却看厌了，

　　西天的晚云。

　　栗色的马

　　［中国］田间

　　也流了眼泪的，

　　也躺在流了血的主人的身边的，

　　这再不能嘶叫的大戈壁的栗色的马呵！

　　疲困，伤痛囚著了跳跃的脚蹄，

　　疲困地吐出那鱼肚色的痰涎，

　　微弱的眼光，一线地凝视着尸骨的郊野。

　　沉默的褪了色的红马革，

　　沉默的骑士踏脚的铁镫，

　　沉默吻着深夜凄苦的月色。

　　九月的晚风一如野鬼的呼号，

　　那围绕着鬃毛的颈项上的铜铃，

　　从寂寞的悲哀里也作挣扎的呻吟。

　　朝山者

　　［德］科纳

　　在枯槁的荒地走着

　　一位褴褛的行人，

　　没有清凉的和风吹着

　　以使他感到清醒。

　　他四下张望

　　听不到泉水的琤音，

　　看不见一木一房

　　好使他分享凉荫。

　　他已无力再向前行，

　　沉溺在荒山的泥沼：———

　　可是，看呀！在那山顶

　　他望见了一座城堡。

　　“啊，病者，打起精神！

　　来此享受琼浆玉液！”

　　他就急忙向山上攀登

　　奋起了仅有的余力。

　　而当他到达山顶———

　　再也看不到什么城池，

　　只伫着一朵彩云，

　　也立即随着他气绝身逝。

　　船舶和我们

　　［中国］陈敬容

　　在热闹的港口，

　　船舶和船舶

　　载着不同的人群，

　　各自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