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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 作者:周国平

第77章 储安平:墙

  现在我真难过。我将用什么字眼写出我现在的心境呢?我真想哭。假若我有一个母亲的话,我必定会立刻倒在她怀里去哭一场的。也许即使哭还不能洗去我现在的哀痛。没有一样东西能真的引起我一个笑。心为另一层膜扎紧着,所有的欢笑,都是这层膜外的东西。我没有法子从这层膜蜕化出来。我眼眶里时常湿润着,我时常会感受到一阵辛酸的刺。我真想到附近的荒郊去将自己的身子放在草地上,让风吹;让风里的沙土刮;让只有天、草、树枝、落叶、黄土它们看见我。我不再去理会自己的活和死,冷和热。我愿意就这样睡在那儿,一直睡在那儿,一直到假若我的哀痛还有消灭的一天,那末我就在那一天回来。我真想这样。只有这样才可以安排怀着这样一个心境的我。但是,我有那样的勇气?我现在正挨着病,有几天不吃东西了。我真不愿再去想这些事,真的不要再去想这些事吧!但是我能?我不能!

  我真找不出适当的字句来写出我现在的心境。无论如何,要是我能够真正的抓住了我自己。

  我懊悔。我真懊悔。我真的就那样的葬送了一切了吗?我愿意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我真的愿意去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我不愿意,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但是我抓不到使我不要去相信它的保证。

  我认识她还不久。但她每一样事都给我满足。我真的对于她无止的满足着。更老实地说,即使我所理想着的一个人,也不比她见得更好。我能引什么一件东西或一件事来比拟这呢?字典里没有一个字可以用来写出我对于她所感到的满足。她什么都使我做着美丽的梦。我愿意化为她眼角上的一根睫毛,永远地依附着她。

  我们认识还不久,但是我们彼此都能给彼此以一种适意。她是一线光,我愿意认住了那线,走过去。

  我真感谢她,在这短短的季候里,她已经给了我从未从一个女人心上所能领受到的温柔。我会奇怪天会生出这样美丽伶俐的小姐。常常,我称赞了她一些,她总要说:“真的?”像一个小孩,逗视着我。我点了点头,于是她给我将嘴唇掀了掀;其实,她相信,她爱听我那样的话。所有我对她的称赞,每一句,每一个字眼,都是从我心头飞迸出来的。我为什么要欺骗她呢?我为什么要当她的面说一句假话呢?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她为人家欺骗一次。在她面前,所有的话都是我设的誓,赌的咒。我不愿意太称颂她,我无庸当她的面说下许多花言巧语,她所有的好处,像经过了极名贵的雕刻家般都镂刻在了我的心版上了;我不再会让那些模糊的。

  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价值,她待我好。她真是我顶愿意顶愿意的一个人。我情愿告诉她我所从未告诉过人的话;她给我的总是温柔。假若我拥有一个像她那样能安慰我的人,这还不够使我更发奋,更上进吗?我们常常在一起走,在苍茫的薄暮里一起走。我挟着她的肩,她给了我她自己的手。即使走了长远长远,还没说过一句话,彼此也一点都不感到寂寞,都不感到枯燥。我们数着我们在煤屑路上走过所发出来的和谐的窸窣的声响,夜做了我们顶和睦的朋友。我们紧紧地相偎着,彼此都体会到一种充实。

  有一天,问她晚上有没有事,她说:“有。但不要紧。”

  她知道我想去看她,于是在分手时,说:“要是想看我,那末打过了八点钟再来吧。”

  我很高兴地走开了。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一些些拘束;彼此都很直率了。近来我时常去看她。我知道这不太好。我不愿意使自己的心太热。我愿意在路上走得平衡些。但是我没有那样的耐性。我一天到晚像在沙漠里般需要一种水分。我觉得只有从她的身上,我才能得到我所需要的食料。前天,我曾去看她;昨天,我又曾去看她过;今天我还要去看她吗?我不愿意使自己跑得太快了;但我没有那样的涵养,我心焦地常常看看表。

  因为知道我来,她早就在门口等着我。外面冷,于是一起上客室里去坐。客室里坏了灯。然而这使我们更惬意。她偎着我的身子站着,将膝盖跪在我坐着的沙发边上。我凝视着她,从她的微笑里,得到无数的温柔。她将手给了我,于是我们这样极任意地谈着些什么。

  后来我在身旁的坐垫上拂了拂,她聪明,像一只小白猫般坐下来了。当时,她像一团雪,完全溶在我怀里。我紧紧地将她拥抱着。我骄傲,我愿意给每一个人看见,我愿意告诉每一个人:“我也有这么一天,我也有了这么一天。”

  我的确从来没有像那样的一天过。以前,我始终只是像一个馋嘴的孩子般站在台角边,但是现在,我当时想,我真的体受了!那不是梦,那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梦。

  我们彼此握着彼此的手,像一个顽皮的小孩般,我将自己的脸,在她光滑细腻的脸上不住地摩擦着,灯光从走廊里射了进来,我感到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光线,那样的人,那样的情境。

  远远,不知谁在奏着piano。我真有些感动起来了。我不知在奏着piano的那个人,她有没有料到,有那么两个人,在流着那样的幸福之泪中,领赏着她的心曲的事。四周没有一些声音,一切都像在等候着我们去完成一件事情一样。

  我心上开始感到一种紧张。我竭力想将自己的眼皮闭起来;但是不行。我再也想不起我当时的心,已经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像一个母亲,一个顶可爱的小孩睡在自己的怀里。她时常将眼皮合起来,像睡在最柔软的一张床上般沉醉着。

  我们不再说一句话。我们不再需要说一句话。

  她时常又将眼皮睁开来。我每次看到她的眼皮又软软地,一丝气力都没有似的合起来的时候,我便会联想到一些小说里所说的事上去了。我当时真像世上最胆小的一个人,无限的恐惧着。我像野兽般的望望走廊里有没有影子闪过,窗口有没有眼睛。一切都像在等着我们,为我们祝福着。我看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脸仍然偎在她的脸上,手还是放在她的手里,但是我怕,我怕,我怕就此也许要葬送了一切。我再也分析不出当时我自己的心理,我像一只小船在狂泛的波浪中颠簸。

  我觉得就是那样也够满足了。我没有野心,没有更大的妄想。但是,耳边吹过了这样的声音:“不能利用机会的人,永是失败的!”

  我又依然无疑惧起来了。我当时再也不感到一丝安定,我完全在忐忑中打转着。我得承认我是太懦弱了,我缺少这一方面的经验。我成为了一个冒险家。命运仿佛在说:“看你有没有胆跳下这个海。”

  她始终没有一些些制止我心头的火的暗示。由我拥抱得紧。由我的脸不住地在她脸上摩擦。走廊里的钟,打了十响,她惊讶地问:“十点了?”

  “是的,十点了!”我说。她仿佛还带一些不相信。

  “十点了”我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压迫我,我真愿意像一个小孩在她面前“哇”的一声哭出来,让她来解脱我心头的困恼。但是我不能,我怕她笑,我怕她诅咒我的怯懦。

  时间永是那么板着脸孔走它的路,像一个走了长路的我,当时委实有些气喘了起来,我看看那样似睡非睡的她,蓦的,怀着最后的一股决心似的,像一匹野兽,愤怒了起来。

  我将我所有的光明,希望,完全掷注在一个冒险里了。

  我的嘴唇开始和另外一样东西接触了,和为我的嘴唇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一样东西接触了。

  然而,我不愿意太放肆,我随即为两个柔软的手指拨开了。两个手指并没有一丝力气,但我不愿意以气力去征服人家。我愿意尊重那两个手指的主人的心。我让自己的嘴唇移到她的颊上留下一个痕迹吧。

  像经过了阵风暴,一切变了,从晴朗变到阴霾,夏天变到冬天……我的心,猛的从山顶上摔下了地。我感到一生从未感到过的那种恐惧。

  她始终不曾有过一丝强烈的反抗。她只哭,不说一句话。她几次将头伏到沙发的靠背上去,但仍然像闯下了祸的我,颤栗地将她扶在怀里了。她当时真像有些忧郁,脸上布满着阴云,有什么一张脸能比她那时的脸给我的印象更深些呢?!我忏悔了,我不该使她难过,我不该在她快活的心上泼下一盆难堪的水。隐现在一片阴云里的她的脸,是那样美;这分外使我不安,使我懊愤。我太自私了。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来安慰她。我陪着她流泪。

  我真感谢她,要是她当时竟然走开了,那我还有什么说呢?一切立刻决裂了,像一块石头般爆裂了。她没有立即走开,她说她难过,现在,她要去睡了,但是,因为听见我说:“那末是明明叫我走了。”这样的话,她仍然很温和的坐了下来。当时我像一个囚犯一般的愿意受她最严酷的刑罚。只有这样,才可以减轻我所犯下的罪恶。但是她不,她没有一句话,她永落在沉默的忧郁里。

  我想不出话来驱散我们两人间当时的黝氛……我想到也许我们的结合,就此完了,我更觉得悲惨。我痛,我怕。我问她:“你下次不再睬我了?!”

  她摇了摇头。

  “你将永远的看不起我了,你将永远的觉得我卑鄙了?!”

  她还是摇了摇头。

  这使我感激她,无限的感激她。她虽然这样答应我,但是这能制止我心头的战栗吗?我不能从她的默示里得到一种保证。也许她不愿再和我往来了,她当时只是在敷衍我。我是已经被人藐视了,已经失去她的看重了。我怨我自己,我怨我今天为什么要来看她。

  时间很晚了,但我们之间的阴云还没有消散。我不能不为她体谅到当一个少女初次体味到这种事所有的忐忑。她答应原谅我,答应赦恕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彼此已开始保持到一种拘束,我们彼此的心门都关上了,暂时,谁也不让谁躲进来了。

  想到她必定会恨我的,必定会轻视我的;我说:“XX,你告诉我你现在心里的难过吧,很不高兴吗?你不愿意说一句话?”

  但是,当时的她,她还有什么情绪说出一句话呢?她说她给我信。

  这样又坐了长久,我们简直也找不到以前所曾有过的一种Atmosphere。她脸上的忧郁,像永没有消散的希望。我惨然着。

  我问:“你要睡了吧?”

  她点了点头。

  “那么我去了?”

  终于在她第二次的点头之后,我站起来了。

  她依然坐在沙发上。我开了门,将身子靠在门沿上,凝视着她,像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些东西一样。

  她不响,但也终于这样说:“我不送你了!”

  “我不送你了!”我再也不会忘记那句话的。我对她施了一个礼。所有的求赦的一颗心,完全在我的眼珠里放射了出来。我悄然地退出了客室。

  我退出了客室,我退出了梦之国,我醒了,我清醒了,我开始看见了自己。

  但是,我能立即就回自己的寓所吗?我愿意在她窗前巡视一整夜。我愿为她祈祷,祈祷上帝不要在她心头撒下一粒不愉快的种籽。我祈祷她赦了我的罪。我祈祷我的罪过不再为一个人记得;我要连我自己也忘了去。

  我在她窗口近边的树木里徘徊了长久。像从云天里吹散下来的歌,一声声,凄绝的piano声,不住地刺过来。假若我能够跑到奏着piano那个人家里去的话,我一定会跪着恳求她,为了救救一个人,不要使她感到太惨绝,“求求你停止了吧!”

  像一个囚犯等着她的判决书一样,我在颠簸的波浪中,期候着她答应给我的信。我一天到晚不愿意离开我的房间。有时,像有一种力量在拉我到门口去一样,使我依立在沿马路的窗口,看看东头有没有一个送信的人。但是,每次,每次总是一个空。每当我实在站得不耐烦,想仍旧回到房间去的时候,也总要在最末的一刹那,向着那一头望望;也许万一就在那样一霎间会有一个人送信来的。要是回到了房间,在没有跨进房门之前,也总爱先在玻璃上望一望,看看桌上有没有人送来的信。有一次,我听见有一个怪熟悉的足步声从楼梯上上来。

  “那是下人。”我心上止不住的一阵跳。下人正站在门外拣着钥匙开门。怀着像一座火山似的心的我,屏息了呼吸,显得特别庄重。我不愿意给谁瞧到我的心,我不愿意给谁看出我有一丝丝不安的神气,下人走到另一个人的面前去了,那时告诉我:“不要狂想你的,现在你是没有人给你来信了!”

  我真要咆哮了,神经完全错乱了起来。我真想撕碎我桌子上的书,折断手头的笔,掷碎茶几上的茶杯之类,我想毁灭一切,让一切和自己毁灭了吧!

  我不再能忍止了,我不能让自己永久的悬吊在半空里,我不能让自己永远的失去了一些些寄顿这小小的生命的东西。我将被头蒙了自己的头,在呜咽了。

  我不能再忍止我心头的火了,我愿意看见地球的爆裂。我愿意让一切体解了吧,我坐起来,我写信给她。

  我一口气写了四个钟头。我不知我曾经写下了些什么。但我得承认那是我心头的血所开出的一朵花,我送给了她。

  我想当天晚上她必定会有信给我的。怀着无论如何是不会没有回信来的心情,我很安定地躺在床上期候着。我时常看看放在枕边的表,八点,八点半,九点……我也时常的这样想:“也许现在她正叫人送来了。”

  在很困倦的朦胧中,像忽而有一件了不得的事般的,使我像着了魔般从梦中坐了起来。我看了看桌子上,书架上,被头上,枕边,……但是我找不出一个刺目的东西。我很颓然地又躺了下来。我看了看表,表告诉我快十一点了。房间里的人都在做梦,整座的屋,落到了死的深渊里;只有天边的一轮新月,却从窗角头瞅视着我。

  长久我还睡不着。我觉得一万分的惨。是犯了什么罪,我才受下这刑罚!谁能给我这回答?

  在这种气息里,我等候着她的信,等了好几天。至到昨晚,像一片落叶似的,才吹进了我的心。我像饿虎似的几乎想一口吞下,但同时,也像失去了那样的勇气的人,怕拆那封信。

  但是我终究读完了它,我知道在读完了她那样一封信之后,自己的心,又迸生出了些什么呢?一个空虚!像地球崩裂了似的空虚!它吹灭了我所有的光明。她说她实在没有话说。你能要求一个没有话要说的人,要她非说出一些什么不可吗?你能要求一个不愿意说一句话的人,要她非说出一些什么不可吗?她又说,她觉得和男人在一起真讨厌。为了自己的清闲,她不愿再多多的接见了谁。她没有说出那个“谁”是谁。她不需要说明。“谁”,必定有着那么一个人。那一个人是谁,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一切在我面前的东西模糊了起来,我消失了我自己。

  我不再记得当时我的周遭是怎样。我只仿佛听见云天里有着一种很庄穆的声音在响,那是“我的丧钟”!

  我没有力气说一句话,我只回想起了以前一些的美丽的片断。

  ……

  她曾经称赞过我,她说我有很高的见解,很好的品行,很温和的性格,很优美的姿态。……并且说,这些话都是从心飞迸出来的,她愿意和我结识,她觉得荣幸。

  ……

  她也曾经告诉过我,她已经没有了生她的母亲,她也没有一个真正了不得的好朋友。她常常感着自己的孤独,自己的凄零……

  ……

  我们曾经一起坐在太阳底下晒过太阳;我们曾经两个人坐在一起划过船,将船移在深深的柳条里,谈着天;我们曾经在一个夜的荒凉里彼此拥抱着,沉默着;我们也曾经在一起拍过照,拍了照,我说:“我要每种添印两张。”

  她说:“为什么?”

  我说:“要是一张遗失了呢?”

  但她笑,她逗着我的鼻子说:“这种照片也会让它遗失的?”

  是的,她也曾,也曾,也曾那样逗着我鼻子,像一个顶天真的小孩,一面笑,一面这样和我说过的。

  ……

  有谁会遗忘呢,有谁再会让这些遗忘呢?

  像经过了顶名贵的雕刻家的手段般,那些将永远的镂刻在我的心版上了;她的笑、她的声音、她的睇视、她的风韵、她的沉默、她的忧郁、她的哭……

  我们以前,彼此之间没有一座墙,没有一层篱笆,没有树木,没有草,仿佛即使空气也没有似的。我们的心,都有一扇门:像两条鱼,各人任意地在对手的心湖里游。我们不再有拘束,不再有一些些勉强。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从晴朗变到阴霾,夏天变到冬天。我们之间已竖起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墙。我是完全被摈在这座墙外了。我摸索不到那墙的顶点,也摸索不到墙的墙脚。我找不到一扇门,我也找不到一个小孔。我永久地将被摈在这座墙外了,我听不见一些些墙内的声音,我看不见一些些墙内的事情,我再也不能幻想出那墙内的那样温和的气候了。我像一个死尸,也许将永远,永远就这样被摈在这荒凉的墙外了。

  我愿意永远地站在这堵墙外面。我等候着能将我所有的泪和血去冲倒它的那样一天。但是我能有那样一天吗?迟早也能有那样一天吗?

  谁知道呢?谢谢好上帝,你给我回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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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各自的朝圣路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守望的距离偶尔远行把心安顿好人与永恒周国平自选集碎句与短章纯粹的智慧灵魂只能独行周国平散文精粹:安静周国平论人生岁月与性情幸福的哲学闲情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