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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万元遗产》 作者:马克·吐温

3

看起来,她丈夫好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已经乐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旦发现了这个诀窍,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守安息日的老规矩了。每个周日的晨祷以后,他们整整一天都用来编排——编排花钱的门道。这种美妙的消费活动总是持续到午夜过后。每次花钱大赛时,艾莱柯都大大方方地拿出几百万,施舍给知名慈善机构和教会产业。萨利也出手阔绰,拿出同样数目的钱,花在一些项目上。一开始他还给这些项目分别冠以固定的名目。这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后来这些名目逐渐失去了鲜明的特色,最终淡化成“杂项类”,全都变成不清不白的名目了——这样做倒是安全。因为萨利已经开始瞎折腾了。安排这些数以百万计的巨款增加了家庭开支——买蜡烛的费用,这是一个严肃而极为棘手的问题。艾莱柯为这件事发过愁,很快就不再发愁了,因为发愁的根源已经不复存在。她也曾痛苦过,伤心过,害臊过;不过她保持了沉默,成了一个同谋。萨利开始偷蜡烛了,从商店往回偷。事情从来都是如此。巨额财富对穷惯了的人是一剂毒药,会连皮带骨吞噬他的良心。福斯特夫妇过穷日子的时候,交给他们多少蜡烛都能信得过。可是,如今他们——我们先不涉及这个问题。从偷蜡烛到偷苹果只有一步之遥:萨利开始偷苹果;后来是肥皂;再往后是枫糖、罐头、陶器。只要我们一开始走下坡路,越变越坏可真容易呀!

与此同时,福斯特夫妇气吞山河的金融进程中又有了其他里程碑式的标志。那栋虚构的砖楼换成了一幢花岗岩造的有棋盘格子复式屋顶的建筑;后来,这幢房子也不见了,让位于一幢更加气派的住宅——如此等等。一幢又一幢建在虚空中的豪宅拔地而起,一幢比一幢更高,更宽敞,更精美,然后又一幢跟着一幢地无影无踪了。一直到后来这些大喜的日子,咱们的梦乡客已经住进了一座宫殿式的豪宅,这是一座山顶建筑,四周树木葱茏,宫殿俯瞰着山谷、河流以及云雾缭绕的层峦叠蟑——这都是私产,都归两位幻想者所有。宫殿里仆从如云,个个穿着制服,来自世界各大都市的名流权贵济济一堂,外宾内宾齐备。

这座宫殿在很远的地方,远在天边,迎着东升的太阳,它遥不可及,恍如隔世。它建在罗得岛的新港,那里是上流社会的圣地,美国显贵们的禁脔。按照惯例,每逢安息日晨祷过后,他们在这所豪宅里消磨一部分时光,其他时间花在欧洲,或者花在优哉游哉的私人游艇上。每星期在湖滨镇寒酸的角落里捱过卑微乏味的六天以后,第七天就可以云游仙界——这已经成了他们的固定节目和习惯。

在处处受到制约的现实生活中,他们仍然像往日那样——艰难度日、克勤克俭、小心翼翼、脚踏实地。他们一直对长老会的小教堂忠心耿耿,发自内心地为教会做事,全心全意地恪守神圣而严格的教规。可是在他们的虚幻生活中,他们却追随着幻想的诱惑,却不计较这幻想的性质和变化。艾莱柯的幻想还不算特别反复无常,而萨利的幻想却已经乱了套。艾莱柯在她的虚幻生活中,先是信主教派,因为这个教派的头面人物都有来头;然后改信高教派,这是因为那里的蜡烛点得多,场面比较讲究;自然,后来她又皈依罗马天主教会,因为他们有红衣主教,蜡烛点得更多。可是艾莱柯的这些花样在萨利看来没有一点意思。他的幻想生活是一幅热情奔放、永无止境的激动人心场面,这个千变万化的过程,保证了每一个场景都新鲜活泼、光彩照人,连宗教活动也是如此。他勤奋地参与宗教活动,像换衬衫似的变换花样。

从福斯特夫妇交了财运的最初阶段起,他们就出手大方,随着财富逐渐增加,他们也更加慷慨。不久,他们简直是挥金如土了。艾莱柯每个周日都要建一到两所大学;另加一到两所医院;还有罗顿的一家医院和一批小教堂。时不时地建一座大教堂。有一次,萨利不合时宜、不加考虑地开了一句玩笑,他说:“要不是天冷,她已经送走一船传教士,去点化冥顽不灵的中国人拿24K金的孔教换假冒的基督教了。”

这句没良心的粗话伤透了艾莱柯的心,她哭着跑到一边去了。此情此景让萨利于心不忍,他非常痛苦,臊得直想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她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这更让他心如刀绞。居然没人让他自我反省——她本来可以劈头盖脑羞辱萨利一顿1她那宽宏大量的沉默当即报复了萨利,让他反躬自问,唤醒了他自己一连串丑恶的回忆。过去几年不尽财源滚滚来的生活他是如何度过的,这些场景一一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坐在那里一边反省,一边脸上发烧,羞愧难当。看看妻子的生活——多么美好,蓬勃向上;再看看他自己的生活——何等轻浮,充斥着庸俗的虚荣,何等自私,何等空虚,何等卑琐啊!再看看生活的取向——从来没有上进心,只有堕落,不断的堕落!

他把妻子的生活历程和自己的生活历程做了一番比较,找出了自己和妻子的差距——于是他沉思起来——他呀!他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她建造第一座教堂的时候,他干吗去了?纠集了一帮玩腻了的百万富翁凑了一个牌局;在自己的宅子里头瞎折腾;一局输个千儿八百的不算,还傻呵呵地为争一个冤大头的美名沾沾自喜呢。她造第一所大学的时候,他干吗去了?他正和一个“相公”鬼混,作践自己呢;他还跟那些放浪形骸、除了钱以外一无所有的百万富翁为伍,干那些声色犬马的葡且勾当。她造第一间育婴堂的时候,他干吗去了?唉!她筹备那个高尚的女性纯洁会的时候,他干吗去了?啊,真是的!她和基督教妇女戒酒会、女性缉酒队的同仁们并肩战斗,扫荡那些害人的瓶瓶罐罐的时候,他干吗去了?他正一日三醉呢。当她捐造了一百座大教堂后,在教皇治下的罗马受到热烈欢迎,教皇向她颁授她当之无愧的金玫瑰勋章的时候,他又干吗去了?在蒙特卡罗抢银行呢!

他停了下来。他实在想不下去了。其他的丑行劣迹更是让人不寒而栗。他站起身来,鼓足勇气想说实话:要让这段见不得人的生活曝光,坦白承认;他再也不能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他要去对她讲清楚。

他说到做到。他对她讲清楚了一切;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一哭三叹,乞求她的宽恕。艾莱柯极为震惊,在这场打击下几乎精神崩溃,不过他毕竟是她的亲人,她的主心骨,她心目中的守护神,是她一切的一切。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不能拒绝,于是他得到了她的宽恕。她觉得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她明白,他只能知错,但不会必改;然而,就算他如此道德败坏、腐朽堕落,难道他就不是她的亲人、她的心上人、她生死不渝崇拜的偶像了吗?她说,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然后她就敞开自己那扇思念的心扉,放他进去了。

这件事过后不久的一天周日下午,当时他们正乘着梦中的游艇在夏日的海面上扬帆远航,斜倚在后甲板的天篷底下俯懒地享受。俩人默默无语,都在忙着想自己的心事。这些日子以来,这种沉默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最近更加常见。以往的亲密和至诚正在褪色。萨利那次交心种下了恶果;艾莱柯费了好大劲从脑海里驱走那可怕的记忆,可它就是不走。这种记忆的羞耻和苦涩污染了她温馨的幻想生活。如今她看得出来,她的丈夫(每到周日)就变成了一个放荡不羁、人见人烦的家伙。

可是她呢——难道她自己就无可指责吗?唉,她自己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她也有件事瞒着他,这是不忠实的行为,为此,她心事重重。她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把他蒙在鼓里。在强烈的诱惑下,她又做起了生意;她押上了他们全部的财产,一下子买进了这个国家所有的铁路、煤矿和钢铁企业,现在每逢安息日,她就心惊胆战,惟恐一不留神,泄漏片言只字,让他察觉。由于做了这件对不住丈夫的事,她又痛苦,又懊悔,不由得对丈夫怜悯有加。看到他躺在那儿,喝得醉醺醺、浑浑噩噩、从不疑心,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悔恨。他从不疑心——全心全意、可怜兮兮地信赖她,头上却高悬着一盆可能倾家荡产的祸水,这祸水就是她放的。

“嗨——艾莱柯?”

萨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下子惊醒了她。摆脱了这件烦心事,她非常高兴,就用往日那种甜蜜的嗓音答道:

“什么事啊,亲爱的。”

“你知道吗,艾莱柯,我觉得咱们犯了个错误——这可是你的错。我是说那件婚姻大事。”他坐了起来,肥肥的青蛙肚,慈眉善目,活像一尊铜佛;他的口气郑重起来了。“想想吧——五年多了。你还守着老规矩,一成不变:只要赚一笔,择婿的档次就提高一档。每到我琢磨着要举行婚礼的时候,你的眼光又高了,让我一回回地失望。我觉得你也太难伺候了。总有一天咱们得落个高不成低不就。头一次,咱们把牙医和律师甩了。也罢——甩得有道理。接着咱们甩了银行老板和猪肉批发商的儿子。这也由他去——甩得有道理。再往后,咱们又没看上众议员和州长家的公子——我承认这也没有什么不妥。接下来是参议员和合众国副总统的公子——做得很对,这种芝麻官做不长远。后来你就瞄上贵族了;我记得当时咱们家的油田终于见油了——对。咱们要在四百家大户里面蓖一遍,网罗一些门第显赫、出身不凡的世家贵胄,这些血统纯正的家族历经一百五十年,具备大家风范,一百年前就除去了祖先身上的咸鱼和老羊皮袄的气味,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一天苦工,两手清清爽爽。到时候了!该举行婚礼了吧?当然。可是不成,从欧洲来了两个货真价实的贵族,你马上让煮了半熟的鸭子飞了。艾莱柯,这可太让人扫兴了!从那以后,又是长长的一队2你甩了两个二等男爵,换成两个男爵;甩了这两个男爵,又换成了两个子爵;子爵换成伯爵;伯爵换成侯爵;侯爵再换成公爵。艾莱柯,现在该兑现了吧!——这把牌你已经打到头了。你把四个公爵放在手里挑三拣四。他们的国籍各不相同;个个都美名远扬,血统纯正,谱系清楚;个个都破了产,背了一屁股债。他们要价不低,可咱们能出得起呀。好了,艾莱柯,别再拖了,别再犹豫不决了:把一副牌都摆开,让姑娘们自个儿挑吧!”

在萨利对艾莱柯的婚姻战略大张挞伐的过程中,她一直面带温柔而沉稳的笑容。她的眼里闪出一丝快意的光芒,那似乎是得胜时流露出的欣慰的惊诧。她用尽可能平静的口气说:

“萨利,要不,咱们就找个——找个皇族吧?”

真不得了哇!这可怜的人儿一下子昏了头,跌倒在船侧的龙骨板上,小腿被错架擦破了一层皮。有一阵儿,他两眼直冒金星,后来清醒了、才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他那双朦朦胧胧的眼睛,向妻子倾诉着当年的那种赞美和爱意。

“老天爷!”他热情洋溢地说,“艾莱柯,你真棒——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女人!你真是莫测高深,我服了。我一直以为有资格对你的规划指手划脚。就我!还指手划脚呢!假如我停住嘴想一想,就能明白你的锦囊妙计了。亲爱的心肝,我总是这么毛手毛脚,沉不住气——给我讲讲吧!”

这位受了奉承、喜气洋洋的女人凑到他的耳边,悄悄说了一个王子的名字。听了这个名字,他屏住呼吸,乐得脸上放光。

“天哪!”他说,“你抓得真准!他开了一家赌场,还管着一块墓地,一个主教和一座教堂——全都是他自己的产业。全都稳赚百分之五百。他的股无可挑剔,在欧洲都是数得着的金筹股产业。那块墓地——在全世界是优中选优的:除了自杀的,其他鬼谢绝入内;真的,再说,免费埋葬期已经截止,不再优惠了。那个公园地盘不大,不过也够用了:墓地里面有八百英亩,外面有四十二英亩。这是个君主国——这一点至关重要;至于地盘大小倒是无所谓。要光是贪图地盘的话,上撒哈拉大沙漠呀。”

艾莱柯心潮澎湃,她高兴极了。她说:

“你想想,萨利——这个家族从来没有跟欧洲皇亲国戚之外的人通过婚:咱们的外孙子可以登基了!”

“千真万确,艾莱柯——还得手握权杖;外孙子拿着权杖随随便便,满不在乎,就像我拿着一把尺似的。艾莱柯,你抓得太准了。他已经攥在你手心里头了,是不是?跑不了吧?你没给他留活口吧?”

“没留。你就等好消息吧。他不是一份债务,而是一笔资产。另外那个也一样。”

“那一个是谁,艾莱柯?”

“是西基斯蒙德一西格弗里德一劳恩费尔德一丁克尔斯皮尔一施瓦岑伯格一布鲁特沃斯特殿下,卡普雅默世袭大公。”

“不可能!你是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她答道。

他万分激动,兴高采烈地把她搂在怀里,说:

“真是太神奇、太美妙了!这是三百六十四个古日耳曼诸侯国中历史最悠久、贵族味最浓的一个,也是俾斯麦取消割据后很少几个允许保留族产的王室之一。我知道那个庄园,我去过那儿。那儿有一个制绳作坊,一个蜡烛厂,还有一支军队。一支常备军。步兵骑兵都有。有三个兵,一匹马。艾莱柯,咱们漫长的等待旅途既有伤心,也有希望,上苍有眼,我现在真高兴。我又高兴,又感激你,亲爱的,这都是你的功劳。定下日子了吗?”

“下个周日。”

“太好了。咱们要把这两桩婚事按照最时兴的盛典规矩来办。要符合男方王室家族的身份。据我所知,对王室来说只有一种形式的婚姻是神圣的,也只有王室才配:那就是与民女联姻。”

“干吗要这样叫呢,萨利?”

“不知道。不管怎样,这是王室的作派,只有王室才配。”

“那咱们就照章办事。而且——我还非要这样办不可。要结就按和民女联姻的排场办,不这样办就别结。”

“一言为定!”萨利一边说,一边高兴得摩拳擦掌,“这在美国可是头一份啊。艾莱柯,这场婚礼非让新港那儿的人都得了红眼病不可。”

他们又陷入沉默,幻想的翅膀飘然而起,飞向全球的各个角落,邀请所有的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家人,并且白送他们路费。

这对夫妇过了三天腾云驾雾的日子。对周围的一切他们只有模模糊糊的意识,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就像罩在纱幕后面。他们沉溺于幻境之中,常常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回答自然也是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萨利卖蜜用秤称,卖糖用尺量,顾客要蜡烛,却给人家肥皂;艾莱柯把猫放到盆里洗,把牛奶倒在脏衣服上。大家莫名惊诧,嘁嘁喳喳地到处议论,“福斯特两口子这是怎么啦?”

三天以后发生了大事情。事态出现了好的转机,连续二十四个小时,艾莱柯的想像世界迅速膨胀。上涨——上涨——继续上涨!超出了成本价。继续上涨——上涨——上涨!超出成本价五个点了——十个点——十五个点——二十个点!这笔巨额投机生意已经获得了二十个点的净利润,艾莱柯想像中的经纪人从想像中的远方声嘶力竭地喊叫:“抛吧!抛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抛掉!”

她把这个惊人的消息透露给萨利,萨利也说,“抛吧!抛——可别大意,现在你就能财冠全球了!——抛!抛!”然而,她凭借钢铁意志继续长驱直入,她说,哪怕死在这上面,她也要攥着股,让它再涨五个点。

这是一个致命的决策。就在第二天出现了历史性暴跌,创纪录的暴跌,灾难性的暴跌。华尔街赔掉了底,所有金筹股在五个小时之内下跌了九十五点,有人看见亿万富翁在包华利大道讨饭。艾莱柯仍然持股观望,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可是,终于来了一个她无力去接的电话,她想像中的经纪人出卖了她。这时——直到这个时候,她身上的巾帼气概才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女人的本来面目。她搂着丈夫的脖子哭诉: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了。咱们是穷光蛋了!穷光蛋,我的命苦啊。婚礼庆典再也不能举行了。全都完了;现在咱们连个牙医都买不起了。”

尖刻的责难涌到了萨利嘴边,他想说:“我求你抛,可是你——”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在追悔莫及的艾莱柯那颗破碎的心上再捅一刀。他想到了一个比较高尚的念头,说:

“艾莱柯,挺住,还没有全完呢。我叔叔的遗产你并没有拿一分一厘去投资,你投的是那笔钱无形的未来收益。咱们赔了的只是你用举世无双的金融头脑和眼力,凭借那笔未来收益获得的增值部分。打起精神来,抛开这些烦恼。咱们还有三万块钱没有动;可以想像,凭你已经具备的经验,在两年之内用那笔钱你能创造多少业绩!那两桩婚事吹不了;只是推迟了。”

这些宽心话句句在理,艾莱柯听进去了,马上产生了电击一样的作用;她的眼泪止住了,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她眼里闪着光芒,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举手发誓,展望未来,她说:

“现在我宣布——”

可是她的话被一位客人打断了。来人是《萨加摩尔周报》的编辑兼老板。他碰巧到湖滨镇来探望即将走完人生旅途的祖母。除了这桩伤心的使命,他还想顺便办一件事,因此来造访福斯特夫妇。这对夫妇过去几年专注于其他事务,忘了付报钱。欠款一共是六块钱。这客人来得正是时候。他一定熟悉提尔伯里,知道他可能什么时候进棺材。当然了,他们不能这样问,因为那会触犯遗嘱,不过他们可以绕着圈子打听,希望能有结果。可是,这个计谋没有奏效。那位木头编辑根本不懂得人家正在跟他套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那位编辑说着说着,需要打个比方,就说:

“老天爷,就像提尔伯里·福斯特那么难缠!——这是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话。”

这句话突如其来,把福斯特夫妇吓了一跳。编辑看见了,抱歉地说:

“我敢说,这句话并无恶意。就是随便说说;是一句玩笑话,你们知道——没什么意思。你们跟这个人沾亲吗?”

萨利压下心头追不及待的热望,极力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们——这个,我们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编辑松了口气,恢复了镇定。萨利又问了一句:“他——他——还好吧?”

“他好?嘿,不瞒您说,他五年前就进了鬼门关了。”

福斯特夫妇伤心得浑身发抖,不过他们自己的感觉倒像是高兴。萨利用一种无关痛痒的口气试探着问:

“喔,是吗,人一辈子就是这样,谁也免不了——富翁也难免一死。”

编辑笑了。

“这话要是包括提尔伯里,”他说,“他可担当不起。他身无分文;是全镇子人凑钱给他送的终。”

福斯特夫妇像霜打似地呆坐了两分钟;泥塑木雕一般,浑身直冒凉气。后来,萨利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真的吗?您说的这是真事?”

“嘿,那还用说!我是遗嘱执行者之一。他什么都没撇下,只有一架小推车留给我了。那车还没有轮子,没什么用处。不过总算是件东西吧,为了报答他,我给他凑了几句悼词,可又让别的稿子挤掉了。”

福斯特夫妇没听进去,他们的心里堵得满满的,什么也装不下。他们低头坐着,除了心痛,全身没有别的感觉。

过了一个钟头。他们还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客人早就走了,他们也没发觉。

后来他们摇晃了一下,精疲力尽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相互盯着,如梦如痴,心神恍惚,接着又像小孩子似的颠三倒四说胡话。他们常常只说半句话,就不出声了,看来不是没意识到,就是想不起该说什么。有时候他们从沉默中苏醒过来,闪过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们的脑袋里想过什么事;然后,他们带着无言的关怀,轻轻拉住彼此的手,表达相互的同情和支持,好像是说:“我就在你身旁,我不会撤下你,咱们一起承受;总会解脱出来,忘了这些,总有一块墓地可以安息;忍着吧,用不了多久了。”

他们又活了两年,夜间受尽心灵的折磨,总是冥思苦想,沉浸在悔恨与悲伤的含混梦境里,一言不发。后来,他们俩人在同一天得到了解脱。

临终之际,萨利万念俱灰的心头笼罩着的黑暗消散了一会儿,这时他说:

“飞来的不义之财是圈套,对咱们没好处。火爆的日子没个长远的,为了这个,咱们把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小日子都丢了——别人可别再跟我们学了。”

他闭着眼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临终的寒意慢慢爬上了他的心头,意识渐渐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他喃喃地说:

“金钱带给他痛苦,他却拿我们来报复,我们跟他无冤无仇啊。他遂了心愿:他老奸巨猾,说给我们只留三万块钱,他知道我们会想办法多赚点儿,这样一来就毁了我们的日子,伤了我们的心。他本来可以再多留点儿,多得让我们不打赚钱的主意,他这样做也不用多破费。心眼儿好一点儿的就会这么做;可他小肚鸡肠,不懂得发善心,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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