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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 作者:高尔基

正文 三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他那儿搞清前因后果,末了,他对我讲了大约是这么些话:

“我说呀—就是个娘儿们!要是我不是个傻子,也就没有这档子事了。明白了?你老是说:娘儿们也是人!人人都知,她们只会用后脚走路,不吃草,能言会笑—也就是说,不是牲口。可终归跟咱们老少爷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为什么?那……我就说不好!我觉得不合适,但又闹不明白—是为什么……瞧她,卡皮托丽娜想怎么着,她说:‘我想像妻子一样和你过日子。’还说:‘我愿当你的一条狗……”简直是瞎扯淡!‘哎,你这可爱的女孩,’我说,‘你这傻丫头;哎,你想想,怎么能跟我一块过日子?我首先是—贪杯,其次,我上无片瓦,再有,我是个浪子,四海为家……’—像这些事儿,还有很多……可她说:‘好酒—我不在乎!’又说,‘所有做手艺的男人都是大酒桶,他们不也都有婆娘?’还说:‘要是有了老婆,房子也会有的,’她说:‘你哪儿也不会去了……’我说:‘卡芭,这我怎么都不同意,因为我清楚—这样的生活我没法过,也学不会。’可她说:‘我可会去投河的!’可我对她说:‘傻蛋!’她便破口大骂,瞧她骂的!她说:‘哎,你这吵事鬼,不要脸的家伙,骗子,长腿鬼!……’骂了又骂……对我简直暴跳如雷,我差点儿都要拔腿而逃了。而后她又哭了起来。边哭边叨唠我:‘如果你不要我,’她说:‘你干吗要把我从那种地方弄出来?’她说:‘现在我可上哪儿去?’她说:‘你这红发傻瓜……’哎,眼下拿她可怎么办?”

“说实话,你干吗把她从那地方弄出来呢?”我问道。

“干吗?你可真怪!还不是可怜她呗!一个人陷入池塘……所有的路人都会可怜他。可如果说到成家……以及类似的事儿,那不成!对这我可不同意。我能成什么家?要是我能这么做,我早就拿定主意了。理由可多啦!还可以找到有陪嫁的……其他等等。可要是我没有能力这么做,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她哭了……这是自然的……那个,可不好……可又能怎么办呢?我无能为力呀!”

他竟摇着脑袋,以肯定他那令人恼火的“我无能为力”的话,他站起来,离开木柜,双手抓着乱糟糟的胡子,随后低低地耷拉着脑袋,啐了一口,开始在面包房里窜来窜去。

“马克西姆!”他以恳求的、不好意思的口吻开口道,“你到她那儿去,想法子跟她说说,我为啥不能那样干……行不?去呀,老弟!”

“可我对她说什么呀?”

“实话实说!……就说他做不到。这对他来说不合适……要不就说……他有花柳病!”

“可这不是真的。”我笑了起来。

“是呀……不是真的……不过是个好借口,对不?哎,你呀,真是活见鬼!简直一团糟!是吗?可我咋能成亲呢?”

他说这话时双手摊开,踌躇满志,惊愕不已,让人清楚—他没地儿安顿老婆!尽管他把这事说得很可笑,但这事悲剧的那面却叫我沉思起姑娘的命运。他们在面包房走来走去,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现在对她没兴趣了,简直太可怕了!她这样胡搅蛮缠,像是要把我拽到什么地方去,如同一个无底洞。哎,你呀,给自己挑了个男人!她虽不太聪明,却是个狡猾的女孩。”

看得出,他开始显露出流浪汉的本性,他感觉到他永远向往的自由遭到了破坏。

“不,我不会被逮住的,我是条大鱼!”他夸口叫道,“我就这么干,哎……可究竟怎么个干法呢?”他呆立在面包房中央,微笑着思虑起来。我留心到他那兴奋的面部表情的变化,尽力想琢磨出他的打算。

“马克西姆!咱们到库班去?!”

这可出乎我的意料。我曾想对他进行某些文化教育:希望教会他识文断字,把自己那阵子所晓得的全都教给他。他答应我说,整个夏天就呆在这里,这样我的任务也就没那么重,可现在突然又……

“哎,你可真是瞎胡闹!”我有点难为情地说他。

“可我又有什么法子?”他叫道。

我开始对他说,卡皮托丽娜向他提出的要求压根儿就没

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不妨再等一等,瞧一瞧。

实际上像是没有等多久。

我们背朝窗户坐在炉前扯淡。就快到子夜了,距加那瓦洛夫回来后约摸过了一两小时。突然我们背后响起了打碎玻璃的声响,一块很有些重量的石头“砰”然落地。我们惊跳起来,直奔窗口。

“没打中!”有人对着窗口尖声嚷着,“没打中。可惜……”

“咱一块儿走吧!”一个粗野的男低音叫着,“咱一块儿走,我以后来找他算帐!”

“放开!别扯着我,让我出出气。再见,萨什卡!再见……”随后是一阵粗野的谩骂。

走近窗子,我才发现卡皮托丽娜。她耷拉着脑袋,双手扶着墙板,使劲向面包房里面张望,她那散乱的头发披在肩上和胸口。白色的头巾偏向一边,紧胸衣被弄破了。卡皮托丽娜酒醉醺醺,东摇西摆地打着呃,破口大骂着,发狂似地尖声叫着,浑身哆嗦,披头散发,酒醉了的红脸蛋上满是泪珠……

一个高个子男人屈身向着她,他一手搭在她肩头,另一只手撑在房子的墙上,一个劲儿地吼着:

“咱们走—走吧!……”

“萨什卡!你可把我给毁了……你记住!你这天打五雷轰的,红毛鬼!我可再也不要看见你。我曾指望你……可你这坏种倒来笑话我……好极了!咱以后再算帐!倒还躲了起来!真是臭不要脸,让人恶心的家伙……萨沙……亲爱的。”

“我可没躲什么……”加那瓦洛夫走到窗前,爬上柜子,闷声闷气地、低重地说,“我不会躲起来的……可你犯不着……我想你会好起来的,会好的—我是这么想的,可你倒讲些毫无道理的话……”

“萨什卡!你能杀了我吗?”

“你为什么要喝成这样?莫非你知道……明儿个会发生什么?……”

“萨什卡!萨什卡!淹死我吧!”

“够啦!咱们走—走吧!”

“流—氓!你干吗要假装成好人?”

“是什么声音,啊?是什么人?”

守夜人的哨声打断了这场对话,盖过了它,尔后又静了下来。

“我咋会相信你,鬼东西……”她在窗外放声大哭。

后来她的双脚突然一抖,迅即向外一闪便消失在黑暗中。传来了低沉的讲话声和喧闹声……

“我不想去警察局!萨—萨沙!”姑娘悲切地大喊道。

马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哨声,低沉的号叫声,哀哭声……

“萨—萨沙!亲—爱的!”

似乎有谁惨遭毒打。一切渐渐离我们远去,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宁静,像恶梦般消失。

我和加那瓦洛夫被这出迅速演出的话剧镇住了,我们望着黑暗中的街道,无法从哭泣、号叫、谩骂、专横跋扈的呵叱、痛苦的呻吟中醒过神来。我记起其中个别的声音,难于相信,所有这一切不是一场梦。非常快速地就结束了这场短小却沉重的话剧。

“完了!……”加那瓦洛夫又听了一会儿那无声却严峻地透过窗子瞅着他的静谧的黑夜,不知为什么温和而简洁地说。

“瞧她把我搞的!……”过了几分钟他用惊奇的口气继续说道,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双膝跪在木柜上,双手支在有点倾斜的窗台上,“她落到了警察局……酩酊大醉……跟一个鬼家伙一块。她这么快就完事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柜上爬下来,坐在面粉上,双手抱着头,摇动着身子低声问我道:

“请告诉我,马克西姆,眼前发生的事怎么会这样?……在这件事上我有啥错?”

我说了我的看法。首先要明白你想要做的事儿,事情开始之时就该预想到可能有的结果。他对所有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也不清楚,因而步步皆错。我对此很恼火—卡皮托丽娜的呻吟声和叫喊声,醉汉的“咱—咱走吧”—所有这些仍萦绕耳际,因此我不会原谅我的同行。

他低着头听我说着,刚等我说完,他便抬起头来,在他脸上我看到了恐惧和诧异的神色。

“是这么回事!”他感慨地道,“说得真准!哎,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啊?我拿她怎么办呢?”

在他的语调里渗透着恳切地认识到自己有负于这个姑娘的纯真的感情,饱含着无助的、犹疑不决的情绪,因而我马上开始同情起我的同行来,我想,没准我说他有点过于尖刻了。

“我干嘛要把她从那地方弄出来!”加那瓦洛夫后悔起来,“嗨!瞧她现在对我……我到那儿去,到警察局,想法子……还非要见她……还有其他的。我要对她说……点什么。该不该去呢?”

我发现他去同她见面不会有什么好。他能对她讲什么呢?何况她还烂醉如泥,说不定已在睡觉。

可是他主意已定。

“我得去,等着吧。不管怎么说,我总是希望她好……可她那儿都是些什么人呢?我得去。你呆在这儿……我—快去快回!”

接着,他戴上便帽,就连平常爱穿的烂靴子也不穿,急急忙忙走出面包房。

我干完活便躺下睡觉,第二天一清早,我醒来后,习惯性地瞅了一眼加那瓦洛夫睡觉的地方,不见他的身影。

快到晚上他才回来—满脸愁云,蓬头垢面,额头上布满深深的皱纹,蓝眼睛里蒙上某种云雾。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直走到木柜,瞅了一眼我干的活儿,不吭不哈地躺在地上。

“怎么啦,见到她了?”我问道。

“就是为见她才去的嘛。”

“那怎么样呢?”

“没什么。”

很明显—他不想言语。我估摸着,他这样的情绪不会持续多久,也就没有用问题去惹他。他一整天都闷声不响,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跟我说几句有关活儿的话,他垂头丧气地在面包房走来走去,眼睛仍旧是他回来时那样雾一般的迷茫。他身上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他干起活来慢手慢脚,无精打采,一个劲儿地想心思。夜里,我们把最后一批面包搁进炉里,因担心烤过火。我们没有躺下睡觉,这时他才请求我:

“嗯,念一点有关斯坚卡的东西吧。”

因为有关拷打和死刑的描写更能让他激动,我就开始给他念这一部分。他胸脯朝天,伸展四肢,躺在地上不动不挪地听着,双眼直呆呆地望着被烟熏黑了的天花板。

“这么样就把一个人给杀了,”加那瓦洛夫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在那时候终归还是可以活下去的,无拘无束,还有地方去。现在是这样寂静和顺从……要是这样从旁的方面看,现在的生活确实宁静极了。念书,识字……但人们的生活毕竟得不到保障,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关心。他们被严禁犯罪,可又不得不犯罪……街上是秩序井然,而内心—乱作一团。于是谁也不理解谁。”

“你和卡皮托丽娜到底怎么啦?”我问。

“啊?”他抖动了一下。“和卡芭的事儿?完了……”他毅然决然地挥了挥手。

“意思是说你完事了?”

“我?不……是她自己把事了啦。”

“怎么了的?”

“简单极了。她还是那一套,再没别的什么……一切都照旧。不过以前她不喝酒,现在开始喝起来了……你把面包取出来,我要去睡觉了。”

面包房变得鸦雀无声。灯罩被熏黑了,炉挡时而哔哔作响,烤焦了的面包皮在架子上也发出破裂的响声。在我们窗户对面的街上,守夜人在扯淡。还有一种古里古怪的声音时不时地从街上传入耳际—既像某地的招牌咯吱作响,又像是有人在呻吟。

我把面包取了出来,躺下睡觉,可是睡不着,我半睁着眼躺着,倾听着夜里的一切声响。我突然看见,加那瓦洛夫一声不响地从地上起来,走到架子面前,从上面取下科斯托马洛夫的书,把它打开后搁到眼前。我清楚地看见他那张深思的脸,我注视着他的手指如此这般地在书上一行行地移动,摇着头,翻了一页,又全神贯注地看着,然后把目光又移向了我。他那若有所思的、削瘦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奇特的、紧张而又充满疑虑的神情,他望了我很久,他的的面部表情让我觉着新奇。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问他在干什么。

“我想,你正睡觉……”他有点难为情起来,然后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书,坐在我身边,嗫嚅地说,“我,你看,想问你件事……有没有关于生活守则之类的书?引导人怎样生活?我要弄明白,哪些行为是有害的,哪些—还过得去……我,你瞧,都被自己的行为搞懵了……有的事开始我以为是好事,末了却变了调。卡芭的事就是如此。”他透了口气,恳切地继续说,“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关于行为方面的书?有的话就念给我听。”

沉默了几分钟……

“马克西姆!……”

“啊?”

“卡皮托丽娜可往我脸上抹黑了!”

“够了……你就算了吧……”

“当然,事已至此……不过,你说说……她有这个权利吗?……”

这是一个微妙的问题,但我想了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也这样想……她有权……”加那瓦洛夫沮丧地拖长声调说,随后又默不吭声。

他在自己那床直接摊在地上的席子上忙乎了一阵,站起来几次,抽烟,在窗口坐坐,重又躺了下来。

后来我睡了,我醒来时,他已不在面包房,直到晚上他才回。似乎他浑身蒙了一层灰,他那迷茫的眼睛里凝固着一种不动的东西。他把便帽扔在架子上,叹了叹气,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上哪儿去了?”

“去看卡芭。”

“怎么样?”

“完了,伙计!我不跟你说了……”

看来拿这种人是没法子了……我试着稳一稳他的情绪,

于是讲起了习惯势力的强大,一种类似在这种情形下能够讲的话。加那瓦洛夫始终不言语,只是看着地上。

“不,哪是这回事!这跟习惯势力无关!仅仅因为我是个有传染病的人……我没有生活在世上的份儿……我身上散发着毒气。一旦我接近人们,他马上就会被我传染,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我带来的仅是痛苦……只要想一想—我整个一生给谁带来过乐子?没有谁!可是,我跟很多人有过交往……我是个烂掉了的人……”

“这真是信口胡言!……”

“不,是真的!……”他坚信不移地点了点头。

我劝说他,可他从我的言谈中又找到更多相信自己不配生活的根据……

他很快就发生了剧变。他变得忧郁、萎靡不振,对书没有了兴趣,干起活来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满热情,变得沉默寡言和孤僻。

闲着没事他就躺在地上,直呆呆地望着拱形天花板。他的脸也瘦了,眼睛也没有了孩子般明亮的光泽。

“萨沙,你怎么啦?”我问他道。

“狂饮病又犯了,”他解释说,“我马上就要畅饮伏特加……我体内发烧……像害了胃灼热症,你知道……时候到了……要不是有这档子事,没准我还能拖些时候。嗯,这事可刺痛了我……咋会这样?我想对人好,可突然就……完全不合情理!是呀,伙计,很需要为生活定些规矩……难道就想不出这样一种规则,让所有人的行为像一个人,又能让彼此相互理解?要知道人和人相距这么远根本无法生活!难道聪明的人们不明白需要在世上定一些个规则,并使人人都清楚吗?……唉!”

他一个劲地想着生活中必需的规则,没有听我讲的话。我甚至都发现,他像是开始在回避我。有一次,他在听了我一百零一次有关改造生活的构想后,他对我生起气来。

“去你的吧……这我都听说过了……那不是什么生活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头等大事—是人……知道不?嗯,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照你的意味是说,这一切都在那里改造之时,人却仍旧像现在这样。不,你先得改造人,给他指点迷途……以便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是幸福的而不是闷闷不乐—这才是要为人们做的。教他找到自己的路……”

我不这么看,他要不就发气,要不就郁郁寡欢,并烦躁地说:

“哎,少罗嗦!”

有一次他晚上出去,夜里也没回来干活,第二天也没回。他没来,老板倒来了,带着一脸的担心说:

“我们的列克萨哈喝起酒来了。在‘斯坚卡’酒店里坐着。得物色个新的面包师……”

“没准他会恢复常态。”

“哼,好吧,你就走着瞧……我对他知根知底……”

我到了“斯坚卡”酒店—这是一个精巧地砌在石头围墙内的小酒店。这里没有窗子,光线穿过天花板的小孔投射进来,这便是这家酒店的独特之处。其实它是在地里挖出来的一个方坑,顶用一层薄薄的板子盖着。里面弥漫着泥巴味、马合烟的烟味和烧过头了的伏特加酒味,里面满是常客—一群愚昧无知的人。他们成天呆在这里,等着来酒店大吃大喝的工人,以便把他们的钱喝个底朝天。

加那瓦洛夫坐在酒店正中的一张大桌子边,围在他四周的是六个穿着破衣褴衫、模样酷似霍夫曼小说中人物的先生,他们恭敬、奉承地在听他说话。

他们喝啤酒和伏特加,大吃着像干土块一般的玩艺儿……

“喝呀,伙计们,喝呀,放开肚子喝。我有的是钱和衣服……管得上天的。喝光了就……完事!我再也不想干活了,也不想再住在这儿。”

“这城市糟糕透顶。”一个像约翰·福斯塔夫的人说。

“干活?”另一个满脸疑问地看着天花板,惊讶地问道,

“人莫非就是为这才来到这世上的?”

于是他们立刻闹腾起来,向加那瓦洛夫证明他有权喝光一切,甚至把这种权利说成是义不容辞的义务—和他们喝个底朝天。

“啊,马克西姆……他还带着包!”加那瓦洛夫看到我,说了句双关语,“哎,书生和法利赛人,喝上一杯!我,伙计,我彻底离开正道了。没治了!我要喝个够……喝得身上只剩下头发。你也来,啊?”

他还没有醉,只是他的那双蓝眼睛里闪着兴奋的神色,迷人的大胡子像绸扇般垂在胸前,不时地抖动着—因为他的下巴在神经质地哆嗦。衬衫领口敞着,雪白的额头上闪动着小汗珠儿,那向我伸过来的、拿着杯啤酒的手抖动着。

“别喝了,萨沙,咱们离开这儿。”我把手放在他肩头说。

“不喝了?……”他笑了起来,“要是早十年你来跟我讲这话—没准儿,我会不喝了。可现如今还是喝的为好……我有啥法子?我感觉到,老是感觉到,生活中的任何活动……可老是弄不懂也不晓得自己的路……我感觉到了—于是就喝上了,因为我无事可干……干一杯!”

他的伙伴们带着明显的不满盯着我,12只眼睛不友好地上下打量着我。

这些可怜的人担心我会把加那瓦洛夫带走—这顿酒他们等了或许有整整一个星期。

“伙计们!这位是我的朋友—一个识文断字的人,真见鬼!马克西姆,你能在这读一读斯坚卡的故事吗?……啊,伙计们,世界上有这么些个好书!有讲彼拉的……马克西姆,是吗?……伙计们,这不是书,而是血和泪。可……这个彼拉—这不就是我吗?马克西姆!……还有瑟索伊卡!—也是我……真的!这就明白了!”

他睁大了眼睛,带着惊异的眼神看着我,下嘴唇奇怪地颤抖着。他的伙伴们并不十分乐意地在桌边给我挪了个地儿。我在加那瓦洛夫身边坐下,正在这时,他拿了一杯兑了一半伏特加的啤酒。

看得出,他想尽可能快地把自己用这杯混合酒弄醉。他一口下肚,从盘子里拿起一块像土块而实际是熟肉,朝它看了看,把它扔到肩后小酒店的墙上。

伙伴们叽哩咕噜地低声说着话,就如同一群饿狗。

“我是个堕落的人……我母亲干吗要把我生下来?真是搞不懂……黑暗!……憋气!……如果你不想和我喝酒,马克西姆,那就再见了。面包房我不会去了。我有钱在老板手里,你去拿来给我,我要把钱喝光……不!拿去给你自己买书……要不要?不愿要?不应该……还是拿着!你这头蠢猪,要是这样……离开我!滚—开!”

他醉了,眼睛闪着野兽般的光。

他的伙伴们完全准备好揪住我的脖子把我从他们圈子里赶出来,而我不愿干等着被撵,就走了。

约小时后,我重又来到“斯坚卡”酒店。加那瓦洛夫的伙伴又多了两位。他们都烂醉如泥,他—没他们醉得厉害。他唱着歌儿,臂肘支在桌子上,透过天花板的小孔仰望着天。醉汉们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听他唱歌,有几个在打嗝。

加那瓦洛夫用男中音唱着,唱到高音处就用假音,就像所有在行的歌唱家那样。他用一只手撑着面颊,满怀感情唱出悲伤的华采经过句,他的脸由于激动而苍白,眼睛半睁半闭,喉头朝前突起。八张醉醺醺的、没有表情的通红的面孔望着他,只是时而听到咕噜声和打嗝声。加那瓦洛夫的声音颤抖着、哭泣着、呻吟着,—这个可爱的小伙子唱着他自己忧郁的歌,看着都让人同情落泪。

不堪入鼻的气味,汗涔涔,醉醺醺的面孔,两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被煤烟熏得乌黑的酒店板壁,酒店的泥土地和充满了这泥坑的昏暗—这一切都是沉郁的和病态的。好像这是一堆被活活埋在墓地里的人在大摆宴席,其中一人在临死之前最后一次唱歌,来和上天告别。我的伙伴的歌里发出的是绝望的忧愁,平静的绝望,没有出路的伤感。

“马克西姆在这儿吗?愿上我这儿当大尉吗?”他中止了他的歌声,把手伸向我说,“我,伙计,完全准备好了……给自己召集了一帮人……就是这些人……以后还会有人……我们会找到的!这没—没啥!彼拉和瑟索伊卡也叫来……我们会每天给他们饭和牛肉吃……行不?你来不?随身把书捎上……你可以念斯坚卡和别人的故事……朋友!哎,我要吐了,我要吐了……要—吐—了!……”

他举起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桌上捶了一下。玻璃杯和酒瓶咣当作响,他的伙伴们醒过酒来,小酒店立刻充满了骇人的喧嚣。“喝吧,小伙子们!”加那瓦洛夫喊道,“喝!一醉方休—喝个够!”

我离开了他们,在街口站了一下,听见加那瓦洛夫在口齿不清地大放厥词,当他又重新开始唱歌时,我动身回面包房,在我身后,那笨拙的歌声仍在静谧的夜里久久地呻吟和哭泣。

隔了两天,加那瓦洛夫离开城市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人必须生在有文化的社会,这样才能有耐心在其中度过一生,而不愿离开这个一切都为琐碎、邪恶、伪善的习俗固定下来的艰难环境,不愿离开这个充满了病态的自尊心、思想上的宗派观念和所有虚伪的环境,—

一句话不愿离开这个使感情冷漠、头脑腐化的一切皆空的环境,而去别的什么地方。我不是在这个社会里出身和受教育的,正是由于这个让我愉快的原因,我在大量地接受了这个社会的文化之后,经过一段时间就感觉到迫切需要离开它的圈子,挣脱这种过于复杂和文化得近乎病态的生活,以便稍为清心爽目。

在乡下,几乎就同在知识分子中一样,觉得恶心和苦闷。最好是到城里的贫民区去,尽管那儿到处脏乱不堪,但一切都如此质朴和真切,或者到家乡的田野和大道上散散步,这是最吸引人的,极能让人身清气爽,而且除了有一双能吃苦耐劳的脚腿外绝不需任何财物。

约五年前我就计划了这样的游玩。畅游神圣的罗斯,到了费奥多西亚。当时那儿正在兴建防波堤,我到了那里的建设工地,想挣点钱作路费。

我想首先看一看工地的全貌,于是便爬上山,坐在那儿,俯视那浩渺、澎湃的大海和为它安排圈套的小小人儿。

在我面前展现了一幅广阔的劳动场景,海湾前所有石岸被挖开,到处是石坑,一堆堆的石头和木材、手推车、圆木、铁条、打桩机,还有一些用木制成的各种设备,人们在其中穿梭来往。他们用炸药炸山,用丁字镐碎石,为铁路清扫场地,在巨型的灰池里搅拌混凝土,用它做成一俄丈大小的石块,填入海里,筑起一道堡垒,挡住凶猛澎湃的海浪的强烈冲击。他们在那被他们双手弄得支离破碎的深褐色的群山衬托下,显得很小,像一些小虫子似的。他们在一堆堆石块和木材中,在如云似雾的石粉的尘埃里,在南方白天30度的酷暑中,手脚不停地蠕动着。仿佛他们正往山里掘去,极力要钻进山里,以便摆脱炽热的酷暑和周围令他们伤心的惨遭破坏的景致。

在闷热的空气中回荡着嘟哝声和隆隆声,传来了丁字镐击石的声音,手推车的轮子在凄凉地唱着,铁锤沉闷地击落在木桩上,哭诉着“杜比努什卡”,斧头砍着圆木,把它们削光,浑身尘土黑不溜秋的忙碌的人们用各种声音叫喊着:“起—来—来哟!”

被挖出了许多裂缝的山低声地回应着:

“来—来—来!”

有一路人马弓着腰推着装满了石块的推车,沿着木板铺成的弯弯扭扭的线路移动着。迎面朝他们走来的是另一队推空车的,他们慢慢吞吞,走一阵就休息一两分钟……打桩机边站着一堆挤在一起的身着各色各样衣服的人儿,当中有一个用男高音扯长了嗓门唱着:

伊—嗨—马,伙计们,真热呀!

伊—嗨!没人同情咱呀!

哦—哦伊,笨人,

吭—唷!

人群发出有力的吼声,他们拉紧绳索,铁锤沿着打桩机的框架快速地向上升,然后又从那里落下,发出低沉的轰隆声,打桩机也颤动起来。在那些大海和山之间的场地上,灰色的小小人们在来回奔走,他们的叫喊声响彻云霄,空气中充满了人们身上的汗臭,尘土飞扬。身着金属钮扣的白制服调度们穿梭于他们中间,金属钮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同一些人冷漠的黄眼睛。

大海静静地伸延到烟雾迷濛的地平线,亮晶晶的波浪轻轻地拍打着活跃的海岸。大海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像是用格列佛式的善意的笑微笑着,格列佛意识到,如果他愿意,只须他动一下—侏儒们的工作就会化为泡影。

大海躺着,它的光亮让人眼花缭乱,—这是个浩渺、强大、和善的海,它的强大的气息吹拂到海岸上,使疲乏的人儿为之一振,这些人在用自己的劳动使海浪不再肆无忌惮,海浪现在也如此温顺地和声嘹亮地抚慰着被掘得满是泥坑的海岸。大海好像在可怜他们:在它存在的年代教它懂得,不是那些正在建设的人儿故意与之作对;它早就知道,这不过是些奴隶,他们的作用是和大自然进行面对面的较量,而且在这场搏斗中准备着大自然对他们的报复。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建设着,永不停息地劳动着,他们的血和汗—便是大地上所有建筑物的混凝土;这么做他们却一无所得,他们把自己全部的力量奉献给了从事建设的永恒的愿望—在大地上创造奇迹的愿望,可末了并没有给人们藏身之处,给他们的面包也不多。他们—同样是大自然一分子,因此大海并不是怒目而视,而是爱抚地目睹着他们那一无所获的劳动。这些如此蚕食山地的灰色小虫子—他们同样也是大海的一滴水,它们带着大海永远欲扩大自己领域的愿望,首先冲向海岸上无法攀缘的冷冰冰的岩石,又首先在岩石上碰得粉碎,这些水滴大多与大海有着亲缘关系,它们完全像大海—同样的强大,同样的想要破坏,只要暴风雨从它们上面掠过。大海自古就熟悉在荒漠中建造金字塔的奴隶们以及薛西斯的奴隶们,薛西斯这个可笑的人儿,因为大海冲垮了他的玩具桥,他想出用打大海百下的方法以示惩罚。天下奴隶一个样,他们老是屈从,总是鲁不果腹,完成的永远是伟大的、奇迹般的事业,偶尔把强迫其劳动的那些人供为神明,更多的是诅咒他们,偶尔也奋起反抗自己的统治者……

海浪悄悄地跑到岸上,岸上满是正在建起石头屏障阻止海浪永不停息的运动,海浪跑上岸,用嘹亮、亲切的歌,歌唱过去,歌唱几个世纪以来在这大地的岸上看到的一切……在干活的人们中有一些奇怪的、形容枯槁的、紫铜色的身影,他们系着红头巾,戴着土耳其帽,身着蓝色的短衣和裤腿窄细而后裆宽大的灯笼裤。就我所知,这是安纳托利亚的土耳其人。他们喉音很浓的口音里夹杂着维亚迪奇人的拖长的口音,以及伏尔加河域坚定而急促的语句和霍霍尔的柔和的语调。

在俄罗斯发生了饥荒,饥饿几乎把所有惨遭不幸的省分的人们赶到了这里。他们分成一小群一小群,尽量保持同乡人和同乡人在一起,只有那些浪迹天涯的流浪汉很快就被认出—从他们独立不羁的相貌、穿着以及特殊的讲话方式—从那些仍旧依附于土地的、仅仅是因饥荒所迫暂时和土地断绝了关系而又不能忘了土地的人中被认出来。他们分布在所有的群体中:在维亚迪奇人中,在霍霍尔人中,他们随遇而安,但他们大多数却都聚集在打桩机旁,因为这活儿要比推车和举铁镐要来得轻松。

我走近他们时,他们正搁下手里的绳索,站在那儿,等着工头把打桩机滑轮上的某个部件修好,很可能是它把绳索“咬住”了。工头在木塔上翻了翻,不时地在那里喊着:

“拉住!”

他们懒洋洋地拉着绳索。

“停—停……再拉。停—停!啦!……”

领唱的—是个久没剃须的小伙子,一脸的斑斑点点,像士兵一样立正站着。他耸耸肩,向周遭瞟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随后唱道:

“吊—锤把木桩打进地哟……”

接下的一句就连最宽宏大量的检察官也通不过,于是引起了全场一致的哈哈大笑,很显然,这是领唱者的随兴之作,他在同伴的笑声中,带着像一个已习惯于在观众面前获得如此成功的演员一样的神态,捻了捻自己的胡子。

“拉—拉!”工头在打桩机顶上咆哮着:“笑死呀!……”“米特里奇,别扯破了嗓子!……”有一个干活的警告他。

这声音我很耳熟,我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个高个头、宽肩膀,长着一张椭圆形脸和一双蓝色大眼睛的人。这—不是加那瓦洛夫吗?可加那瓦洛夫不像这个小伙子,高耸的前额上从太阳穴到鼻梁间有一道疤痕;加那瓦洛夫的头发颜色要浅一些,也没有这个小伙子那样细小的鬈发;加那瓦洛夫有一脸漂亮的宽胡子,而这个小伙子却刮了面,留着两撇下垂的浓须,像霍霍尔人一样。尽管如此,他身上有些东西却是我极为熟悉的。我决定跟他搭讪,问问他“找活干”得找谁,我便开始等着他们把这桩打完。“噢—噢—呜赫!噢—噢—噢赫!”人群更用力地喘着,他们拉住绳索蹲下来,又马上站直身子,好像准备要离开地面飞向空中。打桩机吱吱作响并且抖动着,许多裸露的、晒黑了的、毛乎乎的手,和绳索一起拉直了,在人群头上举起;手上的肌肉像瘤子样突起,但那有40普特重的铁捶上升的高度愈来愈小,它击在木桩上的声音也愈来愈弱。看着这活计,没准会想,这是一群偶像崇拜者在祈祷,在绝望和狂热中向自己的冥冥中的上帝举起双手,顶礼膜拜。流着汗的,又邋遢又紧张的面孔,贴在湿漉漉前额上的乱蓬蓬的头发,深褐色的脖子,由于紧张而发抖的双肩—所有这些人都穿着勉强能蔽体的各色各样的破衣烂裤,使他们自己四周热气腾腾,并拧成一股沉重的肌肉,在充满南方炎热和浓浓的汗臭气的潮湿的气氛中笨拙地忙乎着。

“停!”有人恶声恶气地扯着嗓门喊道。

工人们放下手中的绳索,绳索有气无力地搭在打桩机边,工人们重重地瘫坐在地上,擦着汗,喘着粗气,活动着背,按摩着肩,空气中充满了低沉的怨艾声,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巨兽在吼叫。

“老乡!”我向我相中的小伙子说。

他懒洋洋地转向我,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我的脸,随后便眯缝起眼睛注视着我。

“加那瓦洛夫!”

“让我看看……”他用一只手把我的头向后推了一下,好像想要抓住我的喉咙似的,猛地爆发出愉快的、善良的微笑。“马克西姆!是你呀……该死的!老朋友……啊?你也落到这步田地?跟流浪汉入伙了?这可太好了!太捧了!有多久啦?你打哪儿来?现在咱们可以一块儿走遍天下了!从前……那是什么样的生活?有的只是烦恼,无聊;那不是生活,而是一天天地腐烂!我呀,伙计,从那时起就四处游荡。我到过些什么地方呀!呼吸过什么空气呀……不,你乔装打扮得真巧妙……都认不出了。从穿着看—是个士兵,从面孔看—是个大学生。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这样生活好吗?要知道斯坚卡我还记忆犹新……还有塔拉斯和彼拉……全记得!……”

他用拳头在我腰上捅了一下,又用他那宽手掌拍了拍我的肩。他一个劲地问问题,我连一个字都插不进,我只是望着他那张因相逢的喜悦而神采奕奕的充满善意的脸微笑着。对于能和他相见,我同样感到欢欣。和他相逢使我想到这是我生活的开始,这开始,无疑要比继续原有的生活要好得多。

末了,我总算有机会询问我的朋友,他额头上的疤痕和头上的鬈发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你看……还有一段故事呢。我和另外两个伙伴想偷渡罗马尼亚边界,想去看看罗马尼亚那边的情况。嗯,我们这就从卡古尔动身—这是比萨拉比的一个小地方,紧挨着边境。在夜间,当然我们是悄无声息地走着。倏然传来:站住!那是海关警戒线,我们竟爬到那儿去了。啊—快跑!就在这时有个丘八给了我当头一击。打得虽说不是十分重,可我还是在医院熬了个把月。是回什么事呀!原来那个当兵的是老乡!是我们穆罗姆城人!……他不久同样被送进医院—走私犯把他给弄伤了,在他肚子上给了一刀子。我们都醒过神来,弄明了是怎么回事。当兵的问我:‘这么说,是我砍了你一下喽?’‘应该是,如果你承认的话。’‘可能是我,你可别生气—因为这是我的职务。我们以为你们在走私。你瞧,人家也回敬了我一下—把肚子给我捅破了。真没法子,生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不,我们就成了朋友。他是一个好兵—叫雅什卡·马金……而那鬈发?鬈发,鬈发,伙计,那是一场伤寒病给闹的,我得了一场伤寒。在基希涅夫我被投进监狱,要判我犯有偷渡罪,我就是在那儿得了伤寒……我被这病害倒了,躺了一阵子,勉强站了起来。多亏那个女护士悉心照料,要不我怕是会卧床不起了。我,伙计,简直觉得怪—她为我忙这忙那,像照顾孩子一样,而我对她又有什么用呢?‘玛丽娅·彼得罗莫娜,’我说,‘别来这一套,我实在太为难!’而她却在暗地里笑我。真是个善良的姑娘……有时她还给我念些劝人行善的书。嗯,而我问:‘有什么更有意思的东西?’她带来了一本讲英国水手的书,这个水手因船失事下沉,他逃生到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上,在岛上过起日子来。真有趣,多么骇人!这本书让我趣味盎然;我都想到他那儿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孤岛、大海、蓝天—你独自生活,你什么都不缺,你逍遥自在!那儿还有野人。嗯,要是我就会把野人淹死—他对我有个鬼用!我一个人生活也不会寂寞。你读过这类书吗?”

“嗯,可你怎么从监狱出来的?”

“啊,被释放了。审问了,认为没罪,就释放了。很简单……这样吧,今儿个我不上工了,去它娘的!得啦,干够了。我身上有个卢布,今儿个干了半天,还有40戈比的进项。瞧有多少钱!所以,跟我一起上我们那儿……我们不住工棚,就住在附近,在山上……那儿有个山洞,住人是没治了。我们有两个人住在那儿,那一个伙伴病了—虐病把他给害惨了……哦,你在这儿坐一小会儿,我去找工头……马上就来!……”

他马上站起身走了,恰在这时正是打桩工人拉起绳索开始干活的时候。我留下坐在石头上,看着我四周喧闹的奔忙的景象和平静的墨绿色的大海。

加那瓦洛夫高大的身影很快在人群、石堆和推车中穿过,消失在远处。他边走、边挥舞着手,他穿着对他来说又短又窄的蓝色的粗布衬衫,粗麻布裤子和笨重的烂靴。蓬松的浅褐色鬈发在他的大脑袋上飘动着。有时他转过身来,用手向我示意些什么。他整个人好像是脱胎换骨了似的,变得朝气蓬勃,沉着自信又顽强有力。在他四周人们在劳动着,木头发出破裂的声音,石头炸裂开来,推车死气沉沉地咯吱作响,尘土飞扬,如云似雾,什么东西嘭嗵一响掉了下来,人们尖叫着,咒骂着,哼哼着,歌唱着,宛如在呻吟。在这乱糟糟的响动和活动中,我朋友那迈着坚定步伐走向远方的漂亮身影,十分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仿佛在暗示加那瓦洛夫的为人处世似的。

我和他见面后的两个小时,我和他躺在“住人是没治了的山洞”里。确实这个“山洞”让人觉得惬意—很久以前有人在山洞里挖石头,掘了一个四方形的大壁龛,里面十分宽大,足可以容纳四个人。不过洞不高,洞口悬着一块大石头,要想进去,就得在大石头前的地上卧倒,然后把自己塞进去。洞深约俄尺,没有必要连头一起爬进去,再则也很危险,因为洞口悬着的大石头会坍塌下来,把我们彻底埋在那儿。我们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所以采用这样的办法:把脚和身子伸进洞里,里面很凉爽,头就留在阳光下,在山洞的缝隙里,这样万一大石头掉下来,也只会让我们开天顶。那个患病的流浪汉整个身子都趴到阳光下,躺在离我们两步之遥的地方,因此我们听得见他虐疾发作时咬牙切齿的响声。这是一个形容枯槁和瘦长的霍霍尔人。“从波尔塔瓦来的。”

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他在地上翻动,尽力想把自己全身裹在那全是用烂皮做成的灰色长袍里,他非常形象地大骂着,看到他的所有努力不过是白费工夫,就破口大骂,但他仍旧继续翻动着。他有一双小小的乌黑的眼睛,一直眯缝着,好像他永远都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什么似的。

阳光烤着我们的后脑勺,炙热难耐,加那瓦洛夫在地上插了些棍子,把我的军大衣撑在上面,做成一张像帷幕的玩艺儿。远处飘来在海湾上隐隐约约干活的喧闹声,可我们却看不到海湾;在我们的右岸是一座满是沉重的石头似的白色房子的城市;左边—是大海,我们面前—同样是大海,大海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在那儿,有一些奇特而温柔的没有见过的色彩,淡淡地汇成神奇的如梦如幻的美景,由于它们那些不可捉摸的美丽色彩而让人赏心悦目……

加那瓦洛夫看着那边,无比幸福地笑着对我说:

“太阳快落山了,我们生起篝火,煮上一壶茶,我们这有面包,有肉。想吃西瓜吗?”

他用脚从坑的角落里钩出一个西瓜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刀子,切着西瓜说:

“每次我到海边,我就老是想—人们干嘛很少住到海边来?他们要是这样的话会更好,因为大海—这么迷人……看到它人们心纯意静。哦,讲一讲,你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我开始对他讲。大海在远处已被笼罩上一层紫色和金黄色,迎着太阳升起了形状柔和的粉红色中带着烟雾的云。像是从海底升起了白色的群山,那些山披着白雪皑皑的盛装,被落日的余辉染成绯红色。

“马克西姆,你在城里那完全是叫混日子,”加那瓦洛夫听了我的经历后,坚信地说,“城里有什么吸引你的?那里的生活腐化。没有空气,没有活动空间,人所需要的啥都没有。人嘛?到处是人……书呢?哦,你书也念够了!算了吧,你又不是为了读书而生的……再说书全是瞎扯淡。喏,你买了书,搁在背包里就走。愿意跟我去塔什干吗?到萨马拉干特,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然后我们去阿穆尔河……去吗?我,伙计,我拿定主意要遨游四方—这是最美的事。一边走一边就能见到新东西……无忧无虑……微风扑面,把心里的各种尘埃吹得一干二净。轻松又自在……谁也不会添乱:想吃—停下就是,干点什么活儿,挣上半个卢布;没有活干—就讨点面包,别人会给的。这样—可以见到好多地方……饱览天下美景。走吧?”

太阳落山。海上的云渐渐变暗,海也同样变得昏暗,天气变得凉爽。有些地方星光闪现,海湾里干活的喧闹声停止了,只是偶尔从那儿传来人们轻轻的呼喊声,像叹息似的。风

向我们吹来,带来了海浪搏击海岸的忧郁的低语声。

夜色迅速地增浓,霍霍尔的身影五分钟前还时隐时现,现在已是模糊不清。

“要是生起篝火就来劲了……”他咳着说。

“可以生……”

加那瓦洛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木片,用火柴把它们点燃,小小的火舌开始亲热地扑向黄色的有树脂的木头。缕缕轻烟在充满海的潮湿和新鲜气息的夜空中冉冉升起。四周变得越来越静。生活仿佛离开我们隐退到别的什么地方,它的声响在黑暗中融化并且消失了。云散了,繁星闪烁。在丝绒般的海上闪耀着渔船上的灯火和星光。我们眼前的篝火越来越旺,恰似一朵红黄色的花朵……加那瓦洛夫把茶壶放在篝火上,抱着膝头,开始若有所思地看着篝火。霍霍尔人像一只巨大的蜥蜴似的朝火边爬过来。

“人们建造了许多城市,房屋,成堆成堆聚集在那里,给土地带来了灾祸,气都喘不过来,你挤我,我挤你……多好的生活呀!不,这才叫生活,就像我们这样……”

“噢,”霍霍尔人摇了摇头,“要是咱们能弄到两件羊皮袄子过冬,要不得到一间暖和的小屋,那就完全是老爷们的生活了……”他眯缝起一只眼睛,笑了笑,瞅着加那瓦洛夫。“是呀,”加那瓦洛夫不好意思地说,“冬天—是个讨人嫌的季节。为了过冬,城市倒确实是需要的……那是毫无办法的事儿……不过大城市总归还是没啥意思……两个人都不能和和睦睦地相处,人们干吗还要一群群地聚在一块儿?……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当然,如果细想的话,那么在城里,在草原,无论在什么地儿,人都会无处安身。不过最好还是别去想这些事儿……也想不出个什么名堂,反让人伤心……”

我想,加那瓦洛夫过了一段流浪汉的生活会有所改变,我们初次相识时他心上的烦恼疙瘩,也会由于这么些年来呼吸了自由的空气,已经像果皮一样从他身上脱落了,但是他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使我的朋友在我面前又恢复了我所熟知的那个仍旧在寻找自己的“点”的人。仍然有对生活迷惑不解的疙瘩和思考生活的情愫,使这身强体壮,不幸天生就有一颗敏感的心的人儿精神上备受折磨。这种“思考型的人”在俄罗斯生活中还有很多,他们比其他任何人都不幸,因为他们思考的重担让其头脑的盲目性加重了。我遗憾地看着我的朋友,而他,像是要证实我的想法似的,忧虑地喊道:“我记起了,马克西姆,我们的生活和那儿的一切……曾经有过的一切。自那以后,我到过多少地儿,看到过所有各种各样的事儿……世界上没有一件事儿让我心满意足的!连安身之地都没找到!”“为啥天生这么一个脖子,就没有一个轭套配得上呢?”霍霍尔人冷冷地问,一边把烧开了的茶壶从火上挪开。

“不,请告诉我……”加那瓦洛夫问道,“为什么我不得安宁?人们为什么生活得不赖,干他们自己的事,有老婆,有孩子等等?而且他们总是乐滋滋地干这干那。而我—却不能。难受,为什么我就难受呢?”

“人就是爱牢骚满腹,”霍霍尔人惊讶地说,“莫非你发发牢骚,就好过一些了?”

“是的……”加那瓦洛夫忧郁地同意说。

“我总是不说多话,也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意志顽强的人怀着自尊说,他正在坚持不懈地和他的虐疾作斗争。

他开始咳了起来,翻动了身子,恶狠狠地朝篝火里啐了一口。我们四周一片寂静,出现了浓浓的夜幕。我们头顶上的天际一片漆黑,月亮还没有出现。大海与其说是我们看到了,倒还不如说是感觉到了—因为我们面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是有一层黑雾降临大地。篝火熄灭了。

“我们睡觉吧。”霍霍尔人说。

我们钻进“山洞”并且躺了下来,把头从洞里伸到外面的空气中,大家都沉默不语。加那瓦洛夫刚躺下,就不动不挪了,好像变成了块石头。霍霍尔人动个没完,牙齿在打战。我久久地看着篝火里的柴火如何一步一步地越燃越细。它开始又大又旺,没多久就变小了。蒙上了一层灰烬,在灰烬下熄灭了。篝火里除了有点热气外,就没剩下什么了。我看着它想道:

“我们所有的人也是如此……要是能燃得再旺一点该有多好呀!”

过了天我便向加那瓦洛夫辞行。我到库班去,他不想去。我们分别时都相信我们还会相见。

结果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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