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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德罗·巴拉莫》 作者:胡安·鲁尔福

佩德罗·巴拉莫10

**T*xt*小*说*天*堂

  我就睡在多年前我母亲去世的这张床上,睡在同一条褥子上,盖的是我们母女俩睡觉时一起盖过的那条黑羊毛毯。那时,我就睡在她的身边,睡在她胳膊下腾出的一小块地方。”

  我认为我还能感觉到她那时断时续的呼吸,感到心脏的搏动和她用来哄我入睡的叹息声。我认为我仍感到她死去时的痛苦,……但这一切都是假的。 

   现在我却在这里,仰面躺着,想着那时的情景,以忘却我的孤寂。因为我在这里不仅仅只躺一会儿,也不是躺在母亲的床上,而是躺在人们用来埋葬死者的黑箱子里,因为我已经死了。 

  我感觉到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我想……

  我想起那柠檬成熟了的时刻,想到那二月的风,它折断了虽遭遗弃却还未枯干的羊齿植物的幼茎;想起了那些成熟了的柠檬,整个院子都充满着它的气味。 

  二月的风从这座山上刮到另一座山上,云彩则仍留在天空,等待着有一个好天气,让它们降临山谷。这时,蓝天碧宇,阳光普照,卷起阵阵旋风,尘土飞扬,使柑桔树的枝条摇晃起来。 

  麻雀在欢笑;它们啄食着被风刮下来的树叶,欢笑着;从雀儿身上落下来的羽毛残留在树枝的毛刺上,它们追逐着蝴蝶,欢笑着。就在这样的季节里。 

  我记得二月里每天早晨都刮着风,到处是麻雀,蓝天,阳光灿烂。

  我母亲是在那个时候去世的。 

  说什么我那时应该哭喊,说什么我的双手应该因紧紧地抓住她那绝望的心而粉碎!你原本是希望我当时是这个样子的。然而,难道那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早晨吗?风从敞开着的大门吹进来,折断了常春藤的枝条。我两条腿的两根动脉之间开始生长绒毛,我的双手一碰到我的胸部便轻微地抖动起来。雀儿们在嬉耍,山丘上麦穗在摇晃。令我伤心的是她再也不能看到风儿在茉莉花丛中戏闹,令我伤心的是在白天的阳光下她也闭上了眼睛。不过,我为什么要哭呢? 

  你还记得吗,胡斯蒂娜?你把椅子排在走廊上,让来看她的人依次坐着等。这些椅子都没有人坐。我母亲孤单单地躺在烛影下,脸色苍白,洁白的牙齿微微露出在原本是黝黑的由于死亡而变成青紫色的僵硬的嘴唇外。她的睫毛一动不动,心脏也停止了跳动。你我俩待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祈祷着,但她却什么也听不到,你我俩也什么都听不到,一切全都消失在夜风的巨响中。你烫了烫她那件黑衣,给衣领和袖口上了浆,让她那两只交叉地安放在已经死亡了的胸口上的手看起来像是新的。我曾经在她年迈的慈祥的胸膛上睡过觉,它曾哺育过我,也曾跳动着哄我入眠。 

  谁也没有来看她,这样倒更好。人死并不像财物一样可以均分。谁也不会来这里自找悲伤。

  有人敲门,你出去了。 

  “你去看看,”我对你说,“在我的眼中人们的脸都模模糊糊的。你让他们走吧。他们是来要格雷戈里弥撒的钱的吗?她死时一文钱也没有留下。你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们吧,胡斯蒂娜。不给她做这样的弥撒是不是她就出不了炼狱?进行裁决的人又是谁呢,胡斯蒂娜?你说我发疯了?发疯就发疯吧。” 

  你排在走廊上的那些椅子,直到我们雇人将她遗体埋葬的那一天仍然没有人来坐过。我们雇来的人对他人的痛苦无动于衷,他们汗流浃背地扛着与己无关的一件重物。他们以其职业所特有的耐心慢吞吞地放下棺木,用潮湿的沙土堆起了一座坟墓,凉风吹拂得他们振起了精神。他们的目光是冷冰冰的,漠不关心的。他们说,该付多少钱,于是,你就像一个购物的顾客那样付款给他们。你摊开泪珠沾湿了的手帕,这块手帕给拧了又拧,挤了又挤,它现在包着送殡用的钱。 

   雇来的这些人一走,你就在她脸部安放过的地方跪下来,亲吻着这块土地。要不是我对你说:“我们走吧,胡斯蒂娜。她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这里只是一个死去了的尸体。”那么,你会把那块土地吻成一个小土坑的。           

   

  “刚才说这一番话的人是你吗,多罗脱阿?”

  “你说是谁?是我?我刚才睡了一会儿。还有人在吓唬你吗?”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是女人的声音,便以为是你。” 

  “女人的声音?你以为是我?一定是那个自言自语的女人,是那座大坟里的,她叫苏萨尼塔太太,她就埋葬在我们旁边。大概 

  是潮气侵袭到她了,这会儿大概在梦中翻身呢。”

  “是佩德罗·巴拉莫最后的一个妻子。有的人说她疯了,有的人说她没有疯。她活着的时候就常常自言自语,这倒是真的。”

  “她大概死了好久了吧?” 

  “嗯,是死了多年了。你听到她说些什么了?”

  “是有关她母亲的一些事情。” 

  “可是,她压根儿就没有母亲……” 

  “不过她是在说这方面的事。” 

  “……那么,或许,至少她来时并没有将母亲带来。哦,请等一等,我想起来了。她是在这里出生的,但她们俩早就去世了。对,她母亲是害痨病死的。她是个脾气古怪的太太,常常生病,和谁也不交往。”           

 

  “她也是这么说的,说她妈妈死时谁也没有去看她。”

  “可她说的大概是什么时候?当然,只因为大家害怕传染上痨病,谁也不会上她家里待上一会的。这该死的女人倒还记得这些事情啦。”

  “她是这么说的。” 

  “你再听到她说话时告诉我一下,我很想知道她说些什么。”

  “你听到了吗?好像她又想说什么了,那里有细语声。”

  “不,这不是她。这声音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这是男人的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问题是这些死了年深日久的人,一旦受潮气的侵袭,就要翻身,就会醒来。”           

 

  “天堂是宽广的。那天夜里上帝和我同在。要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因为我复活的时候,已是夜间了……” 

  “你听得更清楚了吧?” 

  “是的。” 

  “……我全身是血,身子一伸直,我双手便沽上了在石头上四处流淌的血。这是我的血,大滩大滩的血。但我并没有死,我自己感觉到了这一点。我明白,堂佩德罗并没有杀害我的意图,他只是想吓唬吓唬我。他想了解一下我12年前有没有去过比尔麻约,在圣克利斯托瓦尔节,在一次婚礼上。在什么婚礼上?在哪个圣克利斯托瓦尔节?我拍击着我的鲜血问他:‘在哪一次婚礼上,堂佩德罗?’不,不,堂佩德罗,我并不在场。万一在场,也只是路过,可是,那纯属偶然……他并没有杀害我的意图。他只是如您们见到的那样让我成了跛子,如您们愿意的活,他还让我成为独臂人,但他没有杀死我。有人说从那时起,由于视力不正,我的一只眼睛斜视了,但我确实变得更富有男子气了。天堂是宽广的,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 

  “这是谁?”

  “你会知道的,他是许多人中问的一个。自从他父亲遭人杀害后,佩德罗?巴拉莫杀死了许许多多人,听说他几乎把参加婚礼的人统统结果了性命。在那次婚礼上堂卢卡斯·巴拉莫是准备充当证婚人的。那颗子弹只是在弹回来的时候碰上他了,因为看样子事情是针对这位新郎的。由于永远也弄不清击中其父的这颗子弹来自何方,佩德罗·巴拉莫就来了个不分青红皂白,格杀勿论。这件事发生在比尔麻约山上,那个地方过去有几座小茅屋,现在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你瞧,现在是她在说话了。你年轻,耳朵好,注意听,等会儿把她讲的话告诉我。” 

  “她说的话听不懂。她似乎不在说话,只是在唉声叹气。”

  “她叹什么气?”

  “这谁知道呢。” 

  “总有个原因吧,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呻吟。你竖起耳朵听听。”

  “她只是在叹息,仅此而已。也许是佩德罗·巴拉莫使她受磨难。” 

  “你别这样认为,他是爱她的,我的意思是说,他从来没有像爱她那样爱过一个女人。她嫁给他时已受尽了磨难,也许已经发疯了。他是那样地爱她,以至她死后他彻底地垮了,往后的日子他就成天地坐在一张皮椅上,眼睁睁地看着送她去墓地的那条道。他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他舍弃了他的土地,命令烧毁了他家的农具。有的人说,这是因为他活腻了,也有人说是由于他绝望了。反正是他把家里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坐在皮椅上,脸朝着那条大路。 

  “自从那时起,土地荒废了,好像成了一片废墟。这些土地无人管理后,虫害蔓延,满目疮痍,看上一眼就令人伤心。从那里到这里这整个地方人烟绝迹了。人们各奔东西,各找前程去了。我还记得那几天科马拉四处都能听到‘再见了’的告别声。我们甚至认为,为离开这里的人们送行,这是一件愉快的事。人们是抱着还要回来的想法走的。走时他们把各种家具和眷属托我们照看。后来,有的人派人来接家眷,却没有来要家具。再往后他们似乎将村庄和我们都忘记了,甚至连他们的东西也忘记了。我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才留下来的。还有一些些人留下来是为了等佩德罗?巴拉莫死。据他们说,佩德罗·巴拉莫曾经答应死后由他们继承产业。有些人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住在那里。可是,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还是活着,好像是个驱赶鸟儿的稻草人,守着半月庄这块土地。 

  “正当他行将就木的时候,打起仗来了。打的是什么‘基督之战(注:1926-1928年卡雅斯任总统期间,教会与墨西哥政府之间发生冲突,酿成内战。)。军队把留在村里的那少数几个人都消灭了。我正是在那个时候饿死的。从那时起,就从来没有人和我作过伴。 

  “这都是堂佩德罗的主意和他那好斗的灵魂造成的结果。而这一切又仅仅是由于死了他那个叫苏萨尼塔的女人。他是不是爱她,你该想象得出来了吧。” 

  说话的人是富尔戈尔·塞达诺。

  “老爷,您知道是谁在这一带游荡吗?”

  “谁?”

  “巴托洛梅·圣胡安。”

  “他要干什么?” 

  “我也是这样在自问,他来干什么?” 

  “您没有调查过吗?” 

  “没有。有必要说一下情况。他没有找房子,直接到您旧居去了。他在那里下马后,搬下行李,好像您事先早已把房子租给了他似的。至少我看起来他有这个把握。” 

  “那你是干什么的,富尔戈尔?你不调查一下发生的事?你不是负责这方面的事情的吗?” 

  “我刚才说的事情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不过,您认为需要,我明天就去调查清楚。” 

  “明天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我来负责处理他们的事。他们两人都来了吗?” 

  “来了,他和他女人都来了。可您怎么会知道的?”

  “那女人不会是他女儿?” 

  “根据他对她的态度,倒更像是他老婆。” 

  “你去睡吧,富尔戈尔。”, 

  “如果您允许的话。”. 

  “我等你回来已等了三十年了,苏萨娜。我希望得到所有的一切,而不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希望得到能取得的一切,这样,除了你的愿望之外,我们就没有别的愿望了。我曾经多少次邀请你父亲重新住到这里来。我对他说,我需要他,为此,我甚至不惜采用欺骗的手段。 

  “我答应任命他为管家,只要能再次见到你。而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呢?‘他没有答复’,送信人总是这样对我说。‘堂巴托洛梅先生每当我把信交给他的时候,就撕掉了。’从这送信的小伙子口中我知道你已结了婚,不久,我们又获悉你已守寡,又去与你父亲作伴了。” 

  接着是一片寂静。

  “这送信人来来往往,每次回来总是对我说: 

  “我找不到他们,堂佩德罗。人们对我说,他们已离开了莫斯科塔。有人对我说他们去这儿了,又有人说他们去那儿了。’ 

  “我对他说: 

  “‘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们,就是大地将他们吞了也要找到他们。’ 

  “直到有一天送信人来对我说: 

  “我走遍了整个山区,打听堂巴托洛梅·圣胡安的藏身之地。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他躲在一个山窝里,住在一个用树干撑起来的小洞中,就是在拉安特罗梅达的废矿那里。’ 

  “当时刮起了阵阵怪风。听说有人搞武装暴乱,谣言也传到了我们这里。这就使你父亲到这里来了。他在信中对我说,他想把你带到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这倒不是为他本人着想,是为了你的安全。 

   “我觉得天门已开,我精神十足地向你奔去,想使你充满愉快,充满我的哭声。我哭了,苏萨娜,当我知道最终你将回来的时候。”           

   

  “苏萨娜,有些村庄具有一种不幸的滋味。和一切陈腐的事物一样,只要吮吸那一点点陈腐、麻木、贫困而微弱的空气,人们就会把它们辨认出来。这个村庄就是其中之一。 

  “你还记得吗?在我们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地方,你至少可以看看一些事物(例如云、鸟儿和苔藓)是如何发生的,以此进行自娱。而这里正好相反,你只能闻到那种好像到处散发着的黄色的酸味,因为这是一个不幸的村庄,一切都沾上了不幸。 

  “他要我们回去,还把他的房子借给我们住,把我们需要的一切都给了我们,但我们不应该感谢他。由于待在这里,我们成了不幸的人,因为在这里我们得不到任何拯救。我早已感觉到了这一点。 

  “你知道佩德罗·巴拉莫向我提出了什么要求?我当时就想到他不会自白地给我们这些东西的。我打算替他干活,以此偿还他的这笔债,因此这笔债我们总得以某种方式偿还给他。我跟他详细地谈了谈拉安特罗梅达矿的情况,并使他明白,只要有好的经营管理,这矿是有可能办好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吗?‘我对你的那个矿不感兴趣,巴托洛梅·圣胡安。我从您那儿希望得到的唯一的东西是您的女儿。这是您给我干的最好的活儿。’ 

  “如此说来,他爱上你了,苏萨娜。他说你俩小时候是青梅竹马,他很了解你。又说你们小时候甚至一起在河里洗过澡。我当时不知道有这事,要是知道了,早就一刀将你砍死了。

  “对此我并不怀疑。”

  “对此我并不怀疑这句话是你说的吗?” 

  “是我说的。 

  “这么说你是准备和他睡觉了?”

  “对,巴托洛梅。”

  “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结过婚,有无数的女人吗?”

  “知道,巴托洛梅。” 

  “别叫我巴托洛梅,我是你父亲!”

  巴托洛梅·圣胡安是个已故的矿主。苏萨娜·圣胡安是拉安特罗梅达矿一个已故矿主的女儿。她看得很清楚。“我得到那里去死。”她心里想。接着,他说: 

  “我已跟他说过,你虽然是个寡妇,但仍然跟你丈夫生活在一起,或者说,至少你的行为是这样的。我想劝他舍弃那个念头,但我和他谈话时,他就对我怒目而视,而一提起你的名字,他就闭上眼睛。据我所知,他是一个十足的坏东西。佩德罗·巴拉莫就是这样的人。” 

  “那我是谁呢?”

  “你是我女儿,是我的,是巴托洛梅·圣胡安的女儿。” 

  苏萨娜·圣胡安头脑中的思想开始动起来了。初时动得很慢,后来又停滞不动,继而突然奔驰起来,以致最后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

  “不对,这不是真的。” 

  “这个世道啊,它从四面八方把你压得紧紧的,要把我们压成齑粉,将我们弄得粉身碎骨,仿佛要用我们的鲜血浇洒大地。我们干了些什么了?为什么我们的灵魂遭到腐蚀?你妈妈说过,上帝至少还会对我们发点慈悲。你不接受这种慈悲,苏萨娜。你为什么不承认我是你的父亲?你发疯了吗?” 

  “你还不知道这一点吗?” 

  “你疯了?”

   “当然是的,巴托洛梅。你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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