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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中的將軍》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迷宮中的將軍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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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斯丁·伊图尔维德是独立战争中的一位墨西哥将军的长子。这位将军自封为墨西哥皇帝,但在位仅仅一年。当玻利瓦尔将军第一次看到伊图尔维德时,就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当时他以立正的姿势站在那儿,他为面前就站着他童年时代憧憬的偶像而激动得浑身哆嗦、双手颤抖。当时他22岁。他父亲在墨西哥省一个尘土飞扬的炎热的镇子上被枪决时,他还不满17岁。他父亲流亡回国后不到几小时就遭到了厄运,他不知道自己已被缺席审判,并以叛国罪判处死刑。

 

从最初的日子开始,伊图尔维德有三件事使将军深为感动。一件是他的父亲从刑场上捎给他的一块金表和几块宝石.他把表公开挂在脖子上,以便谁都不怀疑它的来路是光明正大的。另一件是他的纯朴的气质,他告诉将军说,他父亲为了不让港口警察认出来,装成穷汉下船的,但他那优雅的骑马方式却暴露了他的身分。第三件令将军感动的是他唱歌的方式。

 

墨西哥政府曾设下重重障碍,不让他参加哥伦比亚军队,因为政府认为,他在战争中受到的训练,将有助于一次由将军参与的拥护君主专制的阴谋,从而使他以有继承权的王子的身分获得所谓正式权利被封为墨西哥皇帝。将军冒了一次引起一场严重外交事件的风险,因为他不仅把年轻的伊图尔维德带着原军街接受加入他的军队,而且还让他作了自己的副官。尽管伊图尔维德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他却没有辜负将军的信赖,而只有他那唱歌的习惯,才使他克服了自己犹豫不决的弱点。

 

因此,当有人在马格达莱纳的大森林旁让他停止唱歌时,将军便披着一条毛毯从吊床上起来,穿过被卫队的簧火照亮的营地,走近他的身边。将军看到他正坐在河岸上,注视着面前滚滚流去的河水。

 

“继续唱下去,上尉。”他对他说。

 

将军靠着他坐了下来,当听到他唱的内容时,便用他那可怜的歌喉跟他一起唱起来。他没有听到过任何人的歌声能充满如此深沉的爱,也不记得任何人唱得如此忧伤,然而如今坐在他的身旁听他歌唱,感到了无限的幸福和欢愉。

 

伊图尔维德和他在乔治敦军事学校的同学费尔南多和安德烈斯共同谱写了一曲三重唱,这支歌曲使将军周围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丰富了军营里可怜的、枯燥乏味的生活。

 

伊图尔维德和将军继续唱下去,直到大森林中动物的喧闹声把睡在岸上的鳄鱼吓得逃进了河里,河水象遇上地震似地翻滚着。将军被大自然那可怕的苏醒惊呆了,依旧坐在地上,直到地平线上出现一条桔红色的彩带。天亮了起来。这时,他才扶着伊图尔维德的肩膀站起身来。“谢谢,上尉”。他对他说。“假如有十个人能象您这样唱歌,我们就可以挽救整个世界了。”

 

“唉,将军,”伊图尔维德叹道。“我多么愿意我的妈妈听到您说的这句话呀!”

 

航行的第二天,便看到了岸上一片片精心管理的庄园,那里有绿草成茵的牧场,有自由奔跑的骏马,后来又出现了大森林,一切都离得那么近,一切又都那么整齐划一。船队早就把一些用粗大的树干扎成的木筏抛在了后边,岸边的伐木工用它来收木材运到卡塔赫纳去销售。那些木筏在河里漂得如此缓馒,几乎象纹丝不动一般。人们带着孩子和动物坐在术筏上,简陋的棕榈叶遮棚勉强为他们挡住了阳光。在森林的一些拐弯处,已经看到轮船上的船员们对森林最初的破坏,他们砍伐树木作锅炉燃料。

 

“鱼类将不得不学会在旱地上走路,因为河水将会干涸。”将军说。

 

白天,气候又变得闷热难忍,长尾猴和各种鸟儿闹到了发疯的程度,但夜晚却是寂静而凉爽的。鳄鱼仍旧是几小时几小时地趴在岸上不动,张着大口捕捉蝴蝶。在那荒凉的村落附近,可以看到一片片玉米地,玉米田边骨瘦如柴的狗,向着河里过往的船只汪汪吠叫。在荒草野坡上,还设有猎貘的陷阱和搭晒着鱼网,但是却不见一个人影儿。

 

连年战乱,政府不得民心,连爱情也变得枯燥无味起来,显然人人都变得游手好闲,此情此景,委实令人痛心。将军黎明醒来时,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坐在吊床上陷入了沉思。那一天,将军写完了给凯塞多总统的信之后,已把所有的复信写完,但是,他还是以口授情书来消磨时间。在旅行的头几天里,费尔南多为他读完了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的《利马纪事》,但他没有做到让将军静下心来再听他朗读别的书籍。

 

那是给将军读的最后一本完整的书。他是一个沉默而贪婪的的读者,不管在战争间歇还是在爱情生活之余都是这样,但他读书没有一定的顺序和方法。他每时每刻都要别人给他朗读,不管在怎样的光线下,有时他在树下散步时读,有时他在赤道直射的阳光下读,有时他躲在马车铛铛行走在石子路上的阴影里读,有时在吊床上一边口授着信件一边摇晃着读。一位利马书商对他的藏书的数量之多和种类的齐全深感惊讶,他的藏书无所不包,从希腊哲学家的著作到看手相的专著,什么都有。在年轻时,由于受到他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影响,他阅读了大量浪漫派作家的作品,而且至今他依旧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书籍。由于他那理想主义的狂热性格,读那些书他觉得犹如阅读自己写的作品。在他整个余生中,他始终充满读书的激情,尽力阅读在手头的所有书籍。他没有什么偏爱的作家,对各个不同的时代的许多作家他都喜欢。书架上总是塞得满满的,卧室和走廊最后都变成摞满书籍的夹道,而且散乱的文件堆积如山,日益增多,直至使他生厌,只好到卷宗里去寻求安息。他从来未把自己的全部藏书和文件读完过。当他离开一个城市的时候,总是把书籍交给他最信赖的朋友照管,尽管他再也不会知道那些书的下落。动荡不定的戎马生涯使他从玻利维亚到委内瑞拉2000多公里的路途上都留下了书籍和文件的踪迹。

 

在他视力开始减退之前,他让他的书记官帮着他阅读,最后,由于讨厌眼镜给他带来的麻烦,便完全由书记官朗读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对阅读的兴趣也慢慢减少,而且象每次一样,他把原因归之于客观。“问题是好书越来越少了”他常常这样说。

 

在令人困倦旅行中,何塞·帕拉西奥斯是唯一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情绪的人。炎热和不适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彬彬有礼的风度和考究的穿着,也没有影响他那无微不至的对将军的侍候。他比将军小六岁,由于一个非洲女人和一个西班牙男人的过错,他作为一个奴隶的后代出生在将军家里。他从西班牙父亲那儿继承了一头红发和满脸满手雀斑以及淡蓝色的眼睛。同他的贫寒出身不相称的是,他在随从人员巾,衣服最多也最考究。他跟随了将军一辈子,包括他的两次流放,他参加了全部大战役和全部火线战斗。他一直是文职官员,从来没有穿过军装。

 

最糟糕的是,在旅行中他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将军。一天下午,将军对在狭窄的帆布帐篷里来回走动实在厌烦透了,于是命令停船到岸上走走。在岸边的干土地上,人们看到了一些印记,好象是一只象鸵鸟似的鸟的足迹,其重量至少犹如一头黄牛。但桨手们觉得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他们说在那片荒凉地带,经常有身躯象木棉树一般粗大、头长肉冠,脚如鸡爪的人出没。将军嘲笑了这种传说,就象他嘲笑所有超然的东西一样。由于散步的时间比原先计划延长了,最后他们只好在那儿露营,尽管船长和将军的副官们都不同意这样做,因为他们认为那地方既危险又不利于健康。由于炎热和长脚蚊阵阵袭击,折磨得将军彻夜未眠。那些蚊子似乎能够钻过闷热的蚊帐来叮咬他,而他又期望听到美洲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声。在这种情况下,随从人员整夜都处于戒备状态。凌晨两点左右,将军去跟一伙伙在篝火旁守夜的人聊天。只是到了拂晓,将军观赏着被喷薄欲出的旭日涂上一层金色的广阔沼泽地,才放弃了那令他一夜未眠的幻想。“好吧,”他说,“我们得回去了,可惜没有看到脚象鸡爪一般的朋友们。”

 

正当船队准备起锚开航的时候,一只长满疥疮又瘦又脏,一条腿已致残的黑狗突然跳到了将军的舢舨上。将军的两条狗立即向它发动进攻,但是那条狗以不惜一死的凶狠进行自卫,脖子被咬破了,浑身流满血,但仍没有败下阵去。将军下令将它留下来,象许多次对待街上的狗那样,何塞·帕拉西奥斯收养了它。

 

同一天.他们还收留了一位德国人,他是因为棒打他的一个船夫被扔在沙洲上的。自从上船以后,这位德国人就自称是天文学家和植物学家。但是,交谈中他完全露了馅,实际上他对天文和植物都一窍不通。相反,他却说亲眼看到了脚象鸡爪的人,而且准备逮一个活的放在笼子里到欧洲去展出,这样的怪物只有美洲的蜘蛛女人可比拟,一个世纪前,那样的女人在安达卢西亚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您把我带去,”将军对他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把我作为历史上最大的笨蛋放到笼子里去欧洲巡回展览,您会挣钱更多。”

 

开头,将军以为那位德国人是个热情的喜剧演员,但是,当这位德国人开始讲起亚历山大·冯·洪堡男爵见不得人的下流笑话时,将军改变了看法。“我们应该把他再扔到沙滩上去。”将军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下午,他们遇上了溯水而上的邮船,将军耍了一点他的诱惑手腕让邮差打开官方邮袋取到了他的信件。最后,他要求邮差帮忙把那位德国人带到纳雷港去。尽管邮船已经超重,但邮差还是答应了。那天晚上,在费尔南多为他念信时,将军嘟嘟哝哝地骂道:“这个狗娘养的德国人,连洪堡男爵的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在收留那个德国人之前,航行中将军就一直想着洪堡男爵的事。他无法想象男爵怎样从那种险情丛生的自然环境中活了下来。他是在洪堡男爵从昼夜平分线上的国家考察回来时在巴黎认识他的。无论是男爵的聪慧博学和英俊潇洒的外貌均令他折服,他认为男爵的相貌连女人也会自叹不如。相反,他对男爵断言美洲西班牙殖民地独立的条件已经成熟这一论点却不甚信服。男爵斩钉截铁地下这个结论时,将军甚至连这样的幻想还不曾产生。

 

“唯一缺少的是一个伟人。”洪堡男爵对他说。

 

许多年之后,将军在秘鲁的库斯科城把这话告诉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当时历史已表明他就是这样的伟人,而他自己大概也认为他胜过任何人。他没有跟别人再提及过此事,但每当谈到男爵时,他都不失时机地颂扬他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洪堡男爵开阔了我的眼界。”

 

这是将军第四次沿着马格达莱纳河旅行,因而他难龟觉得那是在搜寻自己历史的足迹。他第一次在马格达莱纳河上旅行是1813年,当时他是民兵上校,在他们国家被打败,从库拉索岛的流亡生涯中来到卡塔赫纳寻求将战争继续打下去的契机。新格泣纳达分成了一块块自治的地域,在西班牙人的残酷镇压面前,独立事业失去了民众的支持,最后胜利似乎越来越渺茫。在第三次旅行时——他称之为乘轮船旅行——,解放事业已大功告成,但他那几乎是发疯的统一整个大陆的梦想已开始破碎。到此次旅行,亦即最后一次旅行,他的梦想已彻底破灭了。但那梦想依旧虽死犹存,他将其概括为一句话,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在我们建立一个统一的美洲政府之前,我们的敌人始终会占有全部的优势。”

 

将军同何塞·帕拉西奥斯有着许许多多的共同回忆,最令他们激动的回忆之一便是第一次沿马格达莱纳河的旅行,那时是沿河进行解放战争。将军率领200名用五花八门的武器武装起来的士兵,20天之内,使得马格达莱纳河流域不剩一个拥护君主政体的西班牙人。

 

航行的第四天,当开始看到村边的河岸上站着的一排排等着舢舨通过的妇女时,何塞·帕拉西奥斯意识到事情是发生了何等巨大的变化呀!“那些都是寡妇。”他说。将军从帐篷里探出身来看到了那些女人,她们穿着孝服,一排排站在河岸上,仿佛是在灼热的太阳下静息的乌鸦。她们在那儿等待着,希望得到哪怕是一声怜悯的问候也好。安德烈斯的哥哥迭戈·伊瓦拉将军常常说,将军没有生过一个儿子,但他是国家所有寡妇的父母。她们到处追随他,而他刚用他发自肺腑的亲切话语使她们活下去,那些话语是真正的带有安慰性质的公告。尽管如此,此次当将军看到村边河岸上站着的一排排妇女时,他更多的是想着自己,而不是她们。

 

“现在我们自己是寡妇了,”他说,“我们是孤儿,是残废人,是进行独立战争的赋民。”

 

在到达蒙波克斯之前.除了皇家港,他们没有在任何村镇停下来。其所以在蒙波克斯停留,是因为那是从奥卡尼亚进马格达莱纳河的出口。他们在那儿遇见了委内瑞拉将军何塞·劳伦西奥。劳伦西奥已经完成护送哗变的榴弹兵到达委内瑞拉边界的使命,此时回过来又加入了随从队伍。

 

将军一直呆在船上,直到晚上才下船到一个临时安排的营地去睡觉。这中间,他在船上接见了一排排寡妇和所有愿意见他的在历次战争中被淘汰下来的无依无靠的人。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几乎记得所有那些老兵。他们有的人一直呆在那儿挣扎在贫困之中,有的人曾去外地寻求新的战争以求生存,有的人则干上了挡路抢劫的勾当,这跟全国难以计数的从解放军中退伍的军人一样。有一位退伍军人用一句话概括了所有人的感情:“将军,我们现在拥有了独立,可请您告诉我们该拿它怎么办。”在胜利的欣慰中,是将军教他们这样说话——直言不讳,有啥说啥——。然而现在真理的主人变了。

 

“独立只是解决取得战争胜利的简单问题,”他对他们说,“巨大的牺牲还在后边哪,这就是要把各个国家变成一个祖国。”

 

“我们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付出牺牲,将军。”他们说。

 

将军寸步不让:“还差得远哪,”他说,“统一所需要作出的牺牲是不可估价的。”

 

那天晚上,当他在挂着吊床的屋檐下漫步的时侯,他看到一个女人在走过时回首望着他,而更令他吃惊的是,那个女人看到他的赤裸着身子却毫不惊慌。他甚至听到那个女人一边走一边这样唱道,“请对我说,为爱情而死再晚也不迟。”站在门廊下的护院人是醒着的。

 

“这里有女人吗?”将军问他。

 

那男人斩钉截铁地答道:“配得上阁下的女人一个也没有。”

 

“那么配不上阁下的呢?”

 

“也没有”。护院人说。“在五六公里之内,绝没有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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