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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中的將軍》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迷宮中的將軍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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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美有文化的一代从墨西哥到拉普拉塔河播下了独立的种子,而将军是最自信、最顽强、最有远见卓识的人,而且也是最善于把政治才华和战争的直觉揉合在一起的人。此时他跟他的两个军事助手、两个被解放的、以后继续为他效劳的年轻农奴以及何塞·帕拉西奥斯住在租来的一所两间一套的房子里。在这种晴况下,晚上不带警卫徒步去赴一次没有把握的约会,不仅是一次无益的冒险,而且也是一种不明智的举动。但是,尽管他十分重视他的生命和事业,他仍然觉得没有任何事情比一个美丽女人的约会对他更具有诱惑力。

 

米兰达骑马在预先约定地点等他,也是独自一人。她用马驮着他在一条不显眼的小道上前进。远处的大海上,雷鸣电闪连成一片,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一群深暗色的狗围着马转来转去,在夜幕下吠叫,他不时用语调温柔的英语低声阻喝着。他们经过的地方离蔗糖厂很近,伦敦·林达萨先生就在那儿撰写回忆录。没有人比将军记得更清楚,他们涉水过一条河底尽是石子的小河,在河的彼岸进人一片松林,松林的尽头,有一座被遗弃的教堂,他们在那儿下了马,手牵手穿过阴暗的祈祷室,走进摇摇欲坠的圣器室。圣器室由钉在墙上的一支火炬的微光照耀着,里面除了两根用斧头砍凿的树干之外,投有任何家具。此时他们互相看到了对方的脸。他穿着长袖衬衫,头发象一条马尾似地用一条丝带系在后颈上。米兰达觉得他比那天午餐时更为年轻和迷人。

 

他没有主动去靠近她,因为他的诱惑女人的方式没有任何准则,常常因事而宜,特别是在迈第一步的时候。“在爱情的序曲中,没有任何过错是可以改正的。”他曾经这么说过。在这件事情中,他该是深信一切障碍都已被绕过,因为决定是由她作出的。

 

然而他想错了。米兰达除了她绝顶的美貌之外,还有着无比的尊严和庄重,因此,在过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明白这一次同样需要他来采取主动。他邀她坐下来,两个人坐在一起的情形就象15年后在洪达城一样,面对面坐在两根树干上,而且离得那么近,腿几乎都触碰在了一起.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胸前,企图吻她。她让他探过身来,直到感到他呼吸的热气。然而那时她却把脸移动开了。

 

“一切要等到一定的时候。”她说。

 

后来他又多次要吻她,但都被她用这句话阻止了。到了午夜.当雨水开始从屋顶的缝隙里渗进来的时候,他们依旧手拉着手面对面坐在那儿。他为她朗诵那些天他在脑子里酝酿成的一首诗。那是一首经过细心雕琢的合仄押韵的地地道道的八行诗,诗中有向女人献殷勤的绵绵情话也有对战争的炫耀。她被那首诗打动了,连说了三个名字,打算猜到作者的姓名。

 

“作者是一位军人。”他说。

 

“战场上的军人还是沙龙里的军人?”她问。

 

“两方面兼而有之,”他说。“是个史无前例的最伟大的也是最孤独的军人。”

 

那时,她记起了在亚斯洛波先生举行的午餐会之后她对父亲讲过的话。“只能是波拿巴。”她说。

 

“几乎就是他,”将军说,“但是他们在精神上有巨大的差异,因为这首诗的作者没有允许为自己行加冕礼。”

 

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新的消息不断传进她的耳朵里,她不禁越来越惊奇地琢磨当时他是否意识到他机智地开的大玩笑正是对他自己生涯的预先展示。但是,那天晚上她却对此坚信不移。她希望在既不惹他生气又能同他达成协议的情况下,将他弄到手。她希望得到他,但又不在他的进攻面前投降。愈是接近黎明,她的这种心情也就愈迫切。直至她允许他逢场作戏似地吻了她几次,但是,仅此而已。

 

“一切要等到一定的时候。”她反复这样对他说。

 

“下午三点钟,我要乘海地的邮船永远离开这儿了。”他说。

 

她莞尔一笑,立即揭穿了他的诡计。

 

“首先,邮船要到星期五才开出”,她说。‘此外,您昨天委托图内尔太太做的蛋糕要到今晚才能送到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女人举行的晚宴上。”

 

在这个世界上最恨她的那个女人叫胡利娅·科维尔,一个美丽而富有的多米尼加女子,她也是在牙买加过着流亡生活。据说将军曾不止一次在她家里过夜。那天晚上他们要专门为她庆祝生日。

 

“您比我密探的消息还灵通。”他说。

 

“您把我看成您的密探之一不是更好吗?”她说。

 

将军直到清晨六点钟回到家中时才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因为那时他看到他的朋友费利克斯·阿梅斯托伊血肉模糊地躺在吊床上死了,倘若不是那场伪装的幽会的话,他本来是应该睡在那张吊床上的,那天晚上,费利克斯·阿梅斯托伊睡在吊床上等将军,要把一封紧急信件亲自交给他,但终于敌不过困魔而睡着了,不想一个被西班牙人收买的巳获得解放的奴隶闯进米,以为他就是将军,把他扎了十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正是米兰达预先得知了这一暗杀计划,才以最谨慎的方式悄悄地救了他。他打算亲自去对她表示谢意。但是她没有同意。在乘一条海盗式轻便船去太子港之前,将军让何塞·帕拉西奥斯为她送去了他从母亲那儿继承来的一枚珍贵圆形颈饰,并附了一封只有一行字的没有签名的短笺;“我命里注定要过戏剧般的生活。”

 

米兰达永远没有忘记,也永远没有理解年轻战将这句含义深刻的话。在以后的年代里,将军在海地自由共和国总统亚历杭德雷,佩蒂翁将军帮助下回到了他的故土。率领一支由利亚诺省赤脚骑兵组成的起义队伍越过安第斯山,在博亚卡桥打败了保皇军,第二次,也是永久地解放了新格拉纳达,接着又解放了他的祖国委内瑞拉,最后解放了直至巴西帝国疆界的南方崎岖不平的领土。她一直追寻着他的足迹,特别是通过那些游记作家——这些人不厌其烦地描述着他的丰功伟绩——的故事来寻找他的踪影。西班牙老殖民地彻底获得独立之后,米兰达同一位英国土地测量员结了婚,这位测量员抛弃了原来的职业,定居在新格拉纳达,在洪达谷地栽种牙买加甘蔗。米兰达前一天刚刚到达洪达,便听说他的老相识,金斯敦的流亡者就住在离她家不到20公里的地方。但是当她来到金矿时,将军己经返回洪达城,她不得不又骑了半天的马才和他见了面。

 

这时将军苍苍白发,稀疏地披散着。面容是如此的衰老憔悴,以致她惊讶地感到她似乎在同一个死人在交谈。倘若不是他那年轻时的连鬓胡和唇边的胡髭,若是在街上看到,她无法认出他来。一经排除在街上被别人认出的危险之后,米兰达本想摘掉面纱同他讲话,但是由于担心他也会发现时间在她脸上画出的印记,她没有这样做。在客厅里几句寒暄过后,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是来求您帮忙的。”

 

“我一切属于您。”他说。

 

“我的五个孩子的父亲由于杀了一个人正在被长期监禁。”她说。

 

“是光明正大地杀的吗?"

 

.是公开决斗口。”她说,接着又立即解释道“是由于吃醋。”

 

“当然,是由于毫无根据的猜疑。”他说。

 

“不,是有根据的。”她说。

 

但是现在一切均已过去,包括他也是如此。她只是要求他出于仁爱之心,施加他的影响,结束她丈夫的囚禁生括。他实实在在地对她说道:“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已经病了,没用了,但是为了您,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办不到的事。”

 

将军把伊瓦拉上尉召唤进来,并让他作记录,他答应竭尽他的全部微薄之力让米兰达的丈夫获得赦免。当天晚上他便同波萨达·古铁雷斯将军交换了意见。他们的谈话是绝对保密的,没有留下任何文字的东西,但是一切要等待了解了新政府性质再去行动。他把米兰达送到门廊下,一支由六个解放的奴隶组成的卫队在那儿等着她。告别时,他吻了她的手。

 

“一个愉快的夜晚。”她说。

 

  他忍不住激动地问道。“这一个还是那一个?”

 

“两个都是。”她说。

 

她跨上一匹雄壮的如同总督的坐骑似的备好鞍的骏马,扬鞭疾驰而去,她没有回头看他。他在门廊下一直目送她在街道尽头消失,但是,拂晓当何塞·帕拉西奥斯唤醒他准备继续沿河上路时,他还在梦着她。

 

七年前,将军给予了德国海军准将胡安·比·埃尔韦斯一种特权,准其经营轮船航运。他自己在去奥卡尼亚时就曾登轮从新巴兰片至皇家港旅行。他认为这种旅行方式既舒服又安全。但是埃尔斯撕准将认为这种航运如果不是独家经营是不值得的。于是,桑坦德将军在担任代理总统期间,无条件地给了他这种特别权利。可是两年之后,被国民议会授予至高无上权力的玻利瓦尔将军却撕毁了这一协议,他以预言家的语气说:“如果我们给德国人以航运专管权,他们最终会把它转让给美国人的。”接着他又宣布全国内河航运自由。因此.当他想雇一艘轮船沿江旅行时,结果遇到的是拖延和支吾搪塞,或者说显然是在报复。到了出发的时候,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象惯常那样乘舢舨而行。

 

从清晨五点钟起,港口码头上便挤满了骑马和步行的人,他们是市长陆时火急从附近的道路上召集来的,为的是装作象往昔一样热烈地送行。无数条小船在停泊处划来划去,上面载满欢快的女人,她们喊叫着向卫队士兵挑逗,而士兵则用一些淫荡的恭维话来回敬她们。将军事领官方随从人员六点钟到达港口。他是徒步离开市长家的,而且用沾过香水的手帕捂着嘴,走得很慢。

 

那一天,大雾弥漫。黎明时街上的店铺便开了门,有些店铺几乎是在露天的小棚屋里经营,它们的周围依旧是那些20年前被大地震破坏的房子。将军挥着手帕回答从窗户里向他致意的人,但那些人为数不多,更多的人是默默不语地望着他通过,他们为他糟糕的健康状况惊叹不已。他穿着长袖衬衫,脚登仅有的一双惠灵顿皮靴,头戴白色草帽。在教堂门口,牧师爬到张椅子上准备为他发表演说,但被卡雷尼奥将军阻止了。将军走过去紧紧地同他握了握手。

 

拐过街角之后,仅仅看上一眼,将军便知道他没有力气爬这道高坡。但是他还是紧紧抓住卡雷尼奥将军的路膊开始往上攀登,直至他显然已筋疲力竭了才停了下来。于是,人们企图说服他坐在波萨达·占铁雷斯为他万一需要时早己准备好的一把椅子上。

 

“不,将军,我求求您,”他惶恐不安地说,“请让我免受这种侮辱。”

 

他终于爬上了那道高坡,但那与其说是用身体的力量倒不如说是用意志的力量,他甚至还有力气不靠任何人帮助来到了船只停泊处。在那儿,他礼貌地同官方陪同人员-一告别。他强颜作笑,以便不让人看出在那个玫瑰花盛开的5月15日他正在进行一次一无所获的回归旅行。他把一枚带有他的雕像的金质奖章留给市长波萨达 ·古铁雷斯作为纪念,并扯着嗓子喊着对他的关照表示感谢,以便让在场的人都听见,还以发自内心的激动拥抱了他。然后,他登上舢舨的尾部挥动草帽与大家告别。他没有看站在岸上向他告别的人群中的任何人,没有看乱糟糟围在舢舨周围的小船,也没有看赤条条的象鲱鱼一般在水下游泳的孩子们。他一直带着迷惘的神情向同一个方向握动着草帽,直到舢舨渐去渐远,透过被破坏的城墙上方他只看到教堂尖塔上的炮耳。于是,他钻进了舢舨的遮棚,在吊床上坐下来,伸开双腿,让何塞·帕拉西奥斯帮他脱下了靴子。

 

“好吧,现在看看他们是否相信我们已经走了吧。”他说。

 

船队由八只大小不同的舢舨组成,有一只专供将军和他的随从用,船尾有一个舵手和八个划桨手,船桨由愈疮木制成。这些舢舨不同于一般舢舨,在舢舨的中央还有一个用棕榈叶搭的货棚。人们在将军乘坐的舢舨货棚下架着一顶帐篷以便让他在阴凉处挂起吊床。他们还在帐篷里为他挂上印花棉布和贴上席子作为墙围,并为他开了四个窗户通风、透光。又为他放了一张供写字或玩牌的小桌和一个书架,还有一个水缸和石子过滤器。船队的负责人是从河上最优秀的桨手中选出来的,他叫卡西尔多·桑托斯,曾任警卫营上尉,说话象打雷一般,他象海盗一般在左眼上贴着一块膏药,他的指挥更多的是靠勇敢而不是智慧。

 

对埃尔韦斯海军中将的轮船队来说,5月份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光,但是这种好时光对舢舨来说却适得其反。酷热,暴风雨、险流、夜晚野兽和害兽的威胁,这一切结合在一起似乎都在与旅客作对,破坏了他们旅途的舒适和安逸。对于健康不佳而又嗅觉敏感的人来说,还有一件折磨人的东西,这就是由于疏忽而挂在舢舨舷边的一块块腌肉和熏烤食品的臭味。将军登船发现之后,马上令人取下。当桑托斯上尉得知将军受不住这种食品的味道时,他便吩咐人将食品放到船队的最后一条船上去,在那条船上还载着活鸡和活猪。尽管如此,从航行的第一天起,自从将军津津有味地连续吃了两碗青玉米糊之后,他就认定将军在旅途中,除玉米糊外,无法吞咽任何别的食品了。

 

“这东酉似乎是费尔南达七世的魔手做出来的。”他说。事情正是如此。那玉米糊果然出自他最后几年雇佣的一位厨娘之手,她是个基多女人.名叫费尔南达·巴里加。当这位厨娘强迫他吃下他生厌的东西时,他便叫她费尔南达七世。费尔南达瞒着他登上了船。她是一个性格温柔和爱唠叨的印第安胖女人,她最大的本事还不是能在厨房里做一手好饭菜,而是靠她的本能她会使将军在餐桌上吃得高高兴兴。他已经决定让她跟曼努埃拉·萨恩斯留在圣菲,曼努埃拉也安排了她做家务活,但是卡雷尼奥将军突然从瓜杜阿斯紧急将她召来,因为何塞·帕拉西奥斯惊慌地向他报告,将军自上路前夕就一直没有正正经经吃过一顿饭。她黎明时赶到洪达,他们让她偷偷地登上带有食品贮藏室的舢舨,等待适当机会露面。这个机会比原来预料的来得早,因为将军吃了青玉米糊之后非常高兴,自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之后,这就是他最喜欢吃的饭食了。

 

上船的第一天,就险些成了最后一天。那天下午两点钟,天变得黑沉沉的,象夜晚一般。河水汹涌澎湃,浪涛-个跟着一个,电闪雷鸣震撼着大地,桨手们似乎无力阻止小船在阶梯状的河岸上撞成碎片。将军在帐篷里观看着桑托斯船长力挽狂澜,高声地在指挥着,他的海上经验仿佛已不足以应付这样急转直下的险情。将军先是感到好奇,而后则是无比的焦虑。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发现船长把命令下错了。他本能地站起来,迎着风雨打开一条道路,改变了船长这一即将导致船毁人亡的命令。“这样不行”他喊道,“往右划,往右划,他妈的!”

 

桨手们在他那嘶哑的,然而仍旧充满着不可抗拒的权威的声音面前反应了过来。将军自然而然地亲自指挥起来,直到克服了险情。这时何塞·帕拉西奥斯马上给他披上了一条毯子。威尔逊和伊瓦拉使劲地扶着他,桑托斯船长则站到了一边,他再次意识到,他把左舷和右舷弄混了。他象一个士兵似地毕恭毕敬地等待将军来找他,将军发现他的目光还在颤抖着。“请原谅,船长。”将军对他说。

 

但是将军自己却没有平静下来。那天晚上,船第一次靠岸过夜.他坐在海滩上燃起的篝火旁,讲起了难忘的海滩事故。他说他的哥哥胡安·维森特,亦即费尔南多的父亲,就是从华盛顿为第一共和国买枪支弹药回来时在海上遇难的。他还说有一次他骑马涉过阿拉乌卡河时,因湖水上涨马匹被淹死,他的靴子被挂在了马蹬上。他伏在死马的背上在河里翻滚,倘若不是向导割断了马鞍上的皮带,他也便一命呜呼了。他又说在新格拉纳达的独立成功之后不久,他去安戈斯图拉时,遇到一条小船在奥里诺科河的急流中沉没。他看到一位陌生的军官向岸边游去,人们告诉他那是苏克雷将军,他怒气冲冲地反驳道:“压根儿没有什么苏克雷将军。”不过,那的确是安东尼奥·何塞·德·苏克霭,他不久前被晋升为解放军的将军。从此之后,他们成了莫逆之交。

 

“我知道你们这次的相遇,”卡雷尼奥将军说,“但我不了解翻船的细节。”

 

将军说“您大概把这次遇险跟苏克雷在莫里略的追逐下从卡塔赫纳逃出时的第一次翻船搞混了。那次天晓得他是怎么样在河里足足漂了差不多24小时的。”

 

黎明。当大家还都在梦乡时,大森林在一支没有伴奏的歌声中颤抖起来,那歌声只能是发自肺腑的。将军在吊床上摇动了一下。“是伊图尔维德。”何塞·帕拉西奥斯在阴影中低声说道。帕拉西奥斯的话音刚落,一声粗暴的命令便把歌声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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