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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爱 呼啸山庄 阿格尼丝·格雷》 作者:勃朗特三姐妹

第60章 旷野流浪(2)

  读者啊,详细描述这些细节真让人难受。有人说,回忆过去的痛苦经历,别有一番乐趣,可直到今天,我还不忍去重温我谈到的这段情景。精神上的落魄和肉体上的痛苦纠缠在一起,这种回忆太令人心酸了,我实在不愿再去详谈。我并不责备那些拒绝过我的人,因为那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且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一个普通的乞丐往往都是人们怀疑的对象,一个衣着体面的乞丐就更加难免让人怀疑了。固然,我乞求的只是一份工作,可是,谁有职责给我提供一份工作?这些第一次见到我,对我的品性一无所知的人,自然没有这份职责为我提供一份工作。至于那个不肯拿面包换我丝巾的女人呢,她是对的,既然她觉得我的提议可疑,或者认为这笔交易不合算,她的拒绝当然是对的了。我还是长话短说吧,这个话题我实在不想多说了。

  天黑前不久,我走过了一家农舍,农人坐在敞开的门口,正吃着晚餐——面包干酪。我停下脚步,说:

  “你肯不肯给我一片面包,我饿极了。”他诧异地望了我一眼,可是并没答话,他从自己的面包上切下厚厚的一片递给了我。我猜想他并不认为我是个乞丐,只不过是位看上去有点古怪的小姐,看上了他的黑面包。我一走到看不到他房子的地方,马上坐下狼吞虎咽起来。

  我不指望能在人家的家里投宿,于是还是到我前面提到过的那片林子里找了个住处。可是这一夜过得糟透了,我睡得非常不好。地又潮,天又冷,加上不止一次有人闯进来,打我旁边走过,我不得不一再换地方,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和清静感。天快亮时,下起了雨,接着一整天都下着雨。读者啊,请别要我细说这一天的情况了。我仍像前一天一样找工作,像前一天一样遭拒绝,也像前一天一样挨饿。不过有一次,我吃到了一点儿东西。在一家农舍门口,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正要把一点儿冷粥倒进猪槽。“你把这给我好吗?”我问。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妈妈!”她喊道,“这儿有个女人要我把粥给她。”

  “好吧,孩子,”农舍里有个声音回答说,“要是她是个要饭的,就给她吧。猪不爱吃粥。”

  小姑娘把那凝结成块的冷粥倒在我手里,我狼吞虎咽地把它吃了下去。

  当雨天的暮色渐浓的时候,我在一条冷冷清清的马路上停了下来,我已经在这条小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我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实在没法再往前走了。难道今晚我又得在外面露宿不成?雨下得这么大,我得把头枕在又湿又冷的泥地上吗?怕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谁肯收留我呢?不过,那样实在是太可怕了,带着这饥饿、乏力、寒冷的感觉,还有凄凉——带着彻底的绝望露宿荒野。不过,很有可能不到天明我就会死去,为什么不心甘情愿地去迎接死亡呢?为什么我还要苦苦挣扎着保持这毫无价值的生命呢?就因为我知道并且确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再说,因为贫困和寒冷而死去,这种命运是天性所不能承受的。哦,上帝啊!再支持我一会儿吧!帮助我!——指引我!

  我用迟缓呆滞的目光茫然地扫视着雨雾中朦胧的景色。我看出我已经走得离村子很远,几乎看不见它了。连它周围的耕地都看不见了。我经过一个个路口和一条条岔道,再一次来到了那一大片荒原附近。现在我面前是几块未开垦过的荒地,它们横在我和那些黑黝黝的小山之间。它们几乎跟那些石楠地一样荒芜贫瘠。

  “哦,我宁愿死在小山那儿,也不愿死在街上,或者人来人往的大路上。”我心里想,“而且宁可让乌鸦和渡鸦——如果这一带有渡鸦的话——把我的肉从骨头上啄去,这要比装在济贫院的棺材里,在乞丐的义冢里烂掉强。”

  于是,我转身向着小山走去,走到了它的跟前。现在只要找个低凹的地方,让我能躺下来就行,这样即使不太安全,至少也比较隐蔽。可是这整个荒丘表面一片平坦,除了颜色之外,没什么其他变化。在沼地上长满灯芯草和苔藓的地方是绿色的,在干燥处只长石楠的地方是黑黝黝的。天色已经越来越暗,但我仍能分辨出这些变化来。尽管只能从明暗上来区别,因为没有日光,颜色已模糊难辨了。

  我的目光环顾着这昏暗的小山丘向上看,不由地顺着消失在荒凉远景中的荒原边缘扫视过去。这时,在远处荒原和山脊之间一个隐约可见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那是‘鬼火’原文为拉丁语。,”这是我第一个念头,并且料定它很快就会熄灭。然而它却继续稳定地亮着,既不后退,也不前移。“这么说是刚燃起的篝火了?”我自问道。我定睛看着,想看看它是不是扩大了。可是没有,它既没有缩小,也没有扩大。“也许是房子里的烛光吧。”我又这样猜测着。“不过即使是烛光的话,我也走不到那儿。它太远了。而且就算离我不到一码,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敲开门,接着当着我的面,又是一阵砰的关门声。”

  我一下子瘫卧在站着的地方,把脸埋进了草地里。我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夜风在小山和我的上方吹掠而过,呜咽着消失在远方。雨下得更猛了,已把我全身淋得湿透。要是我能冻僵,成了凝结的冰霜——处于死亡的那种舒适的麻木状态,那就任凭雨水继续浇淋下去吧,我会对它毫无知觉。可是我那还有生命的肌肤,在寒冷的风雨侵袭下冻得直打哆嗦。过不多久我就爬了起来。

  那亮光仍在那儿,透过雨幕在朦胧地闪烁着,但始终稳定在原处。我重又举步向前,硬拖着精疲力竭的双腿慢慢朝亮光走去。它引着我从斜刺里穿过小山,经过一片宽阔的沼泽地。这片沼泽地在冬天肯定是根本没法行走的,甚至就是在眼下这盛夏的季节,走上去也是泥浆四溅,一步一滑。我摔倒了两次,但仍然爬了起来,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那亮光是我的一线渺茫的希望啊,我一定得挣扎到那儿。

  一穿过沼泽地,我看见荒野里有一条发白的路。我朝它走运去。那不是大路便是一条小径,而且径直通向那个亮光。亮光此刻正闪烁在一个土丘的高处,四周全围着树——根据我在黑暗中能分辨出的形状和树叶看,显然是冷杉。可是当我走近的时候,我的星辰却消失不见了,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和它之间。我伸手摸了摸面前黑糊糊的一堆东西,摸出了那是一堵粗糙石块砌的矮墙,墙头上有像栅栏似的东西,墙里面是高高的还刺的树篱。我沿着矮墙摸索着走去。又有个发白的东西在我面前闪光,那是一扇园门——一扇小边门。我轻轻一碰,它就在铰链上滑动打开了。门内两边各有一丛黑黝黝的灌木——冬青或者紫杉。

  走进门,经过灌木丛,一座房子的轮廓出现在眼前,黑黑的、低低的,相当长。可是指引我的亮光却并不在哪儿闪耀着。四周只是一片漆黑。屋子里的人都睡了吗?我担心的是这么回事。为了找门,我转过一个屋角。那友好的亮光又出现了,它是从一扇很小的格子窗的菱形窗玻璃里照射出来的。窗户离地约一英尺,由于墙上爬满常青藤和别的攀缘植物,使得窗户变得更小了。房子开窗的这面墙上,密密层层地布满了一簇簇的叶子。窗口被叶子遮挡着只剩下狭窄的一条,可以说连窗帘和百叶窗都不需要用了。我俯下身子,拨开遮在窗口的一簇叶子,就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切了。我清楚地看到,这是一间铺沙地面的房间,地板洗刷得干干净净。有一个胡桃木的餐具柜,上面整齐地摆着一排排锡制的盆碟,反射出泥炭炉里又红又亮的火光。我还能看见一只钟、一张白松木桌子和几把椅子。曾是我的指路明灯的那支蜡烛就点燃在桌子上。烛光旁,一位老妇人正在织着袜子。她模样看上去有点土气,但浑身收拾得干净利索,就像她周围的一切那样。

  我只是粗略地看了看这一切,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令我更感兴趣的是炉子旁边的两个人,她们静静地端坐着,沐浴在一片玫瑰色的宁静和温暖之中。她们是两位文雅的年轻女子——从各方面看来都是大家闺秀——一个坐在一把低矮的摇椅里,另一个坐在一张更低的矮凳上。两人都穿着黑纱和毛葛的重丧服,那黑色的服饰更突出地衬托出她们异常白皙的脖子和脸庞。一只大猎狗把它硕大的头枕在一个姑娘的膝盖上,另一个姑娘把一只黑猫抱在裙兜里。

  这可真让人感到奇怪,在这间简陋的厨房里居然待着这样两个人!她们是什么人呢?她们不可能是桌边那个老妇人的女儿,因为她看上去像个乡下人,而她们俩却非常文雅而有教养。我从来没看见过她们那样的脸,可是当我注视着她们时,却仿佛对她们的每一个面部特征都很熟悉。我不能说她们漂亮——她们太苍白、太严肃,漂亮这字眼儿不适合用来形容她们。由于两人都在低头看书,看上去就像在沉思,几乎到了严肃的程度。她们两人中间的一个架子上,放着另外一支蜡烛和两本大书。她们不时去翻阅一下那两本书,似乎拿它们和手中较小的书作比较,就像人们在翻译时查词典一样。这场面是如此静谧,以致在场的人仿佛都成了影子,而这间生着火的房间就像是一幅图画。竟然如此寂静,我能听见得见煤渣从炉栅里落下,时钟在昏暗的角落里嘀答作响,我甚至想象我能听出老妇人手中织针咔嗒咔嗒的相碰声。因此,当有个声音终于打破这奇怪的沉寂时,我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听着,黛安娜,”专心致志的学生中的一个说,“弗朗茨和老丹尼尔在一起过夜,弗朗茨正在讲一个把他吓醒过来的梦……听着!”她低声念一些什么,可我一个字都没听懂,因为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拉丁语。这是不是希腊语或者德语,我说不上。

  “真带劲,”她念完后说,“我很欣赏。”另一个姑娘方才抬着头听她妹妹说话,这时她一边凝视着炉火,一边重复了刚才念过的一行。后来我知道了这种语言和这本书,因此我愿在这儿把这一行引述一下,尽管我当初听来,这简直就像是敲打铜器的声响——没有表达出任何意义。

  “‘这时走出来一个人,外貌犹如繁星满天的夜空’原文为德语,引自席勒的名剧《强盗》,文字稍有改动。好!好!”她大声嚷道,那对深邃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一个隐隐约约的伟大的天使恰好站在了你的面前!这一行抵得上一百页浮夸的文章。‘我用愤怒的天平权衡我的思想,用怒气的砝码权衡我的行为’原文为德语,引自席勒的名剧《强盗》,文字稍有改动。我喜欢它!”

  两人又默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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