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公开挑战(1)

　　有时候，我独自琢磨着这些事情时，总是感觉很恐怖，站起来戴上帽子去看看庄园的情形如何。我对着自己的良心说，去警告他是我的责任：人们是在如何谈论着他的行动，随后我记起他那顽固的恶习，就又觉得没有希望让他改好，因此我就不打算再走进那阴惨惨的宅院，怀疑我的话真能让他接受。

　　有一次我到吉默顿去，绕道经过那古老的大门。大概就是我的故事刚好讲到的那段时期——一个晴朗而严寒的下午，地面是光秃秃的，道路又硬又干。

　　我走到一块石头旁边，大路在那岔开，左手一边通到荒原，有一根粗糙的沙柱，北面刻着“呼·山”，东面是“吉”，西南面是“画·田”，这就是座路标，标出到田庄、山庄和村子里去的方向。

　　太阳把它的灰顶照得黄黄的，使我想起了夏天。我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一霎间，一种孩时的情感涌进我的心里。二十年前，欣德利和我曾经把这儿当做最流连忘返的地方。

　　我对这块被风吹雨打的岩石看了好长时间；又蹲下来看靠近地底下的那一个小窟窿，仍然装满了蜗牛和碎石子。我们以前就是喜欢把这些东西以及另外一些容易消灭的东西储藏在那儿的。而且，活灵活现就像真的一样，我仿佛又看见我童年的游伴坐在那干枯的草皮上。他那黑黑方方的头向前探着，他的小手在用一块瓦掘土——

　　“可怜的欣德利！”我不禁叫出声来。

　　我吓了一跳——我的肉眼一时恍惚，仿佛看见这孩子抬起脸来，而且直瞪着我！一眨眼工夫那张脸就消失了；可是，我立刻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渴望，要到山庄去一趟。迷信促使我遵从了这个冲动——“假使他死了呢！”我想，“或者马上就要死了！——恐怕这是个死亡的先兆！”

　　我越走近那所房子，我就越激动，等到一看到它，我浑身打哆嗦。那个幻觉中的鬼魂已经赶到了我前面，它站在那儿隔道门栏望着我。这是我看到一个头发乱蓬蓬，棕色眼睛的男孩把他的红脸靠在门栏上时，我所起的第一个念头。我再一琢磨，猜想这一定是哈顿。我的哈顿，自从我离开他以后，这十个月来他的样子并没有大改。

　　“上帝保佑你，宝贝！”我叫了一声，立刻把我那愚蠢的恐惧给忘了，“哈顿，我是奈莉！奈莉，你的保姆。”

　　他向后退，使我没法碰到他，他拣起一块又硬又大的石头。

　　“我是来看你父亲的，哈顿。”我又说，从这举动中猜出，即使奈莉还活在他的记忆里的话，他也不认为我就是奈莉了。

　　他举起他的武器准备使劲掷过来。我开始好言相劝，可是不能让他住手。那块石头掷中我的帽子，随之而来的是从这小家伙的口里吐出来一串结结巴巴的骂人话，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道在骂什么，但他这样出口骂人十分老练，还有一套恶狠狠的腔调，而且把他的那稚气的娃娃脸拧成一副惊吓人的恶相。

　　你会知道他这模样让我有多生气，更让我痛苦。我都几乎要哭了。我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橘子，送过去向他讨好。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我手里抢走了，好像他以为我只是逗逗他，让他失望。

　　我又拿一只给他看，不过让他够不着。

　　“谁教你说那些脏话的，我的孩子？”我问，“是教区牧师吗？”

　　“去他妈的牧师，还有你！给我那个。”他回答。

　　“告诉我你在哪儿读书，你就可以拿到这个，”我说，“你的老师是谁？”

　　“鬼爸爸。”这是他的回答。

　　“你跟爸爸学了什么呢？”我继续问。

　　他跳起来要抢水果，我举得更高。“他教你什么？”我问。

　　“没教什么，”他说，“就叫我离他远远的——爸爸才受不了我呢，因为我乱骂他。”

　　“啊！那个魔鬼教你去乱骂爸爸呀？”我说。

　　“嗯——不是。”他慢腾腾地说。

　　“那么，是谁呢？”

　　“希思克利夫。”

　　我问他喜欢不喜欢希思克利夫先生。

　　“嗯。”他又回答了。

　　我想知道他喜欢他的理由，只听到这些话：“我不知道——爸爸怎么对付我，他就怎么对付爸爸——他骂爸爸因为爸爸骂我。他说我爱干什么，就该去干。”

　　“那么牧师也不教你读书写字了吗？”我追问着。

　　“不教了，我听说牧师要是跨进门槛的话，就要——把他的牙打进他的——喉咙里去——希思克利夫答应过的！”

　　我把橘子放在他的手里，叫他去告诉他父亲，有一个名叫奈莉的女人在花园门口等着要跟他会面。他顺着小路走去，进了屋子。但是，欣德利没有来，希思克利夫却在门阶上出现了，我立刻转过身来，沿着大路拼命地跑，一口气跑到指路碑那儿，吓得我像是见了鬼一样。

　　这和伊莎贝拉小姐的那件事情关系并不大，只不过是让我进一步下决心要严加提防，而且尽我最大的力量来阻止那种恶劣影响，不让它蔓延到田庄，甚至不惜让林顿夫人不痛快，引起一场家庭风波。

　　下一次希思克利夫来时，我的小姐正在院子里喂鸽子。她有三天没跟她嫂嫂说一句话了，不过她同样也不再心烦意乱地怨天尤人了，所以我们深感宽慰。

　　我知道，希思克利夫对林顿小姐一向都是决不表示一点点不必要的殷勤。现在，他一看见她，他的首个警戒动作却是对屋子前面扫视一下。我正站在厨房窗前，但是我退后了不让他看见我，接着他穿过石路走到她跟前，说了些什么。她仿佛很窘，想要走开。他不让她走，一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把脸背过去，显然他提出了一些她不想回答的问题。他又很快地溜一眼房屋，以为没人看见他，这流氓竟厚颜无耻地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犹大犹大：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后来背信弃义将耶稣出卖给敌人，因此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死。！背信弃义的人！”我突然叫出声来，“你是个伪君子，不是吗？一个存心捣鬼的骗子。”

　　“是谁呀，奈莉？”凯瑟琳的声就在我近旁。我因为专注外面这一对，竟没有注意她进来。

　　“你那个一文不值的朋友！”我激动地回答，“就是那边那个鬼鬼祟祟的流氓。啊，他瞅见我们啦——他进来啦！既然他告诉过你他恨她，那么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诡计找个巧妙的借口来解释他在向小姐求爱？”

　　林顿夫人看见伊莎贝拉把自己挣脱开，跑到花园里去了。一分钟以后，希思克利夫开了门。我简直忍耐不住想把我的愤怒发泄一通，可是凯瑟琳生气地坚持不许我吭声，还威吓我，说我如果敢于狂妄地出口不逊，她就要下命令把我赶出厨房。

　　“听你说话，人家还以为你是女主人哩！”她喊。

　　“你要安于你的本分，希思克利夫，你是怎么回事，惹起这场乱子？我说过你千万别去理伊莎贝拉！——我求你这样做，除非你已经不愿意在这儿让人当客人接待，而愿意林顿给对你吃闭门羹！”

　　“上帝保佑，禁止他这样做！”这个恶棍回答。我当时真恨透了他。“上帝会使他柔顺而有耐心的！我一天比一天更疯狂地希望着送他上天堂去！”

　　“嘘！”凯瑟琳说，关上里面的门，“别惹我生气。你为什么不顾我的请求呢？她是故意找你的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怨声怨气地说，“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就有权利吻她，而你没有权利反对。我不是你的丈夫，你用不着为了我而嫉妒！”

　　“我不是为你嫉妒，”女主人回答，“我是出于对你的爱护。脸色开朗些，你不必对我皱眉头！如果你喜欢伊莎贝拉，你就娶她。可是你喜欢她吗？说实话，希思克利夫！哪，你不肯回答。我就知道你不喜欢！”

　　“而且林顿先生会同意他妹妹嫁给那个人吗？”我问。

　　“林顿先生会同意的。”我那夫人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他大可不必操这份心，”希思克利夫说，“没有他的批准，我也能照样办得到——至于你，凯瑟琳，现在，我们既然走到这步，我倒有意跟你说几句话。我希望你弄明白，我知道你曾经对待我很恶毒——很恶毒！你听见了吗？如果你自以为用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把我安抚下来，那你才是个白痴了。如果你幻想我将忍受下去，不想报复，那就在最短的时间里，我就要让你信服，这正好相反！同时，谢谢你告诉我你的小姑的秘密，我发誓我要尽量利用它。你就一边站着去吧？”

　　“你性格这又变到了什么新阶段呢？”林顿夫人惊愕地叫起来，“我曾经对待你很恶毒——你要报复！你要怎样报复呢？忘恩负义的畜生？我对待你怎么恶毒啦？”

　　“我并不要对你报复，”希思克利夫回答，火气稍减，“这并不是我的计划。暴君压迫的奴隶，他们不反抗他；他们欺压他们下面的人。你可以凭你的开心，随意把我折磨到死，可是得允许我用同样方式让我自己也开开心，而且也跟你同样地尽力避开侮辱。你既铲平了我的宫殿，就不要搭起一个茅草屋，还要满意地欣赏你的善举，认为你把这草屋作为一个家给了我。要是我以为你真的愿意我娶伊莎贝拉的话，那我就割断我的喉咙！”

　　“啊，毛病在于我不嫉妒，是吧？”凯瑟琳喊叫着，“好吧，我以后不再提这段亲事啦，那就跟把一个迷失的灵魂献给撒旦基督教中的魔鬼。一样地糟。你的快乐，和魔鬼一样，就在于让别人受苦受难。你自己证实了这点。埃德加在你才来时大发脾气，这才恢复，我也刚安稳平静下来。而你，知道我们平平安安的生活着，你就不安，似乎有意惹起一场争吵。跟埃德加吵去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希思克利夫，欺骗他妹妹吧！你正好找到报复我的最有效的方法。”

　　谈话打住了——林顿夫人坐在炉火房，两颊通红，郁郁不乐。她的这种情绪越来越在她身上摆脱不掉。她放不开，又驾驭不住。他交叉着双臂站在炉边，心里盘算着坏主意。就在这种情况下，我离开他们，去找主人，他正在奇怪什么事使凯瑟琳在楼下待了这么久。

　　“埃伦，”当我进去的时候，他说，“你看见你的女主人没有？”

　　“看见了，她在厨房里，先生。”我回答，“她被希思克利夫先生的行动搞得很不高兴。我的确在想，今后该把他按另一种关系的人来对待的时候了。太随和反倒是有害的，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述说了在院子里发生的那一幕，而且鼓起勇气尽我的胆量把以后发生的那场争吵和盘托出。我还以为我的叙述对林顿夫人并不会有多大害处；除非她自己竟为她的客人辩护起来，使之不利。埃德加·林顿很费劲地听我讲完。他开头的几句话表明他并没有为自己的妻子开脱罪责。

　　“这真是让人难以容忍！”他叫起来，“她把他当个朋友，而且强迫我和他来往，真是有失体统！给我从大厅叫那两个人来，埃伦。凯瑟琳不能再留在那儿跟那下流的恶棍争论了——我已经太迁就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