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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琪的礼物》 作者:欧·亨利

第6章 索利托牧场的卫生学(2)

  麦圭尔在牧场生活大约两个月之后,他便开始向别人抱怨自己的身体多么虚弱了。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负担、吝啬鬼、梦魔等便成了他的代名词。他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个满腹恶言的妖精和长舌妇,不停地唠叨,怨天怨地,谩骂、指责。他总是唠叨说,他是如何被人拉来的,他是如何被骗的,他是如何在地狱里生活的,等等;他还说,因为被照顾得不好,生活不如意,致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差,甚至快要死了。他向周围的人说,他的病情在逐渐加重,可人们都觉得他跟以前一样。他那像葡萄干似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眼神还是那样使人畏惧;他那沙哑的嗓音也没变,仍然那么难听;他紧绷的皮肤也没有变松弛;脸上的肉也没变少。在每天下午,麦圭尔那突起的颧骨部位,总会出现两片红晕,或许体温计才能体现他的身体状况确实不佳。或许用叩诊的方式能证实,他的肺,只有一半在工作。无论他的内在怎样糟糕,他的外在却始终没变。

  伊拉里奥是照顾麦圭尔的人,总管的位置要有多么大的诱惑力,才能使他一直忍受他的折磨。补药一样的新鲜空气无法进入麦圭尔的房间,因为他让人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还要拉上窗帘。蓝色的烟雾充斥着整个房间;走进这个房间的人,没有能轻易走掉的,他们要听长舌妇无休止地讲述那不值得炫耀的灰暗经历,同时还要忍受污浊的空气。

  麦圭尔同雷德勒的关系,让人费解。雷德勒就像是宠溺孩子的父母,麦圭尔则像是淘气执拗的孩子。雷德勒一离开牧场,麦圭尔就会莫名其妙地乱发脾气。雷德勒一回来,麦圭尔就会激烈地,用那些恶毒的语言对他破口大骂。雷德勒对他的态度更使人诧异。对于麦圭尔激烈的攻击,雷德勒似乎默认了自己就是他所说的那霸道暴虐的君主,以及罪恶的压迫者。无论麦圭尔怎么咒骂,他都平静地对待,有时还会觉得愧疚,就好像麦圭尔会这样,是他引起的,他应该负责。

  有一天,雷德勒来到他的房间,对他说:“老弟,你应该去外面,呼吸一下那些新鲜空气。要是你肯出去走走,你可以任意使用我的马车和车夫。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去营地体验两周。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保证你的旅程会舒适、愉快。只有土地和新鲜空气才能帮你把病治好。曾经有一个患者,病得比你还严重,他是费城人,在瓜达卢佩,他迷路了,很幸运的是他遇到了牧羊人,于是他跟随着牧羊人在牧羊营地的草地上睡了两周。你说多么神奇,两周之后他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后来真的就康复了。去外面的草地上多走走,呼吸些新鲜空气,这才有利于你的健康。我有一匹乖巧的小马驹,你可以骑——”

  “我哪里得罪你了?”麦圭尔喊道。“我什么时候害过你?又不是我要来这儿的,你看我不顺眼就把我赶到营地去好了;要不你干脆给我一刀,更省事。我的腿一点力气都没有,现在五岁的孩子都能打倒我,还骑马呢!要不是来到你这个破牧场,我能这样吗?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更别说吃的、看的啦。只有一群乡巴佬,连打拳用的沙袋和龙虾沙拉都分不清。”

  “是的,这里的确很荒芜。”雷德勒愧疚地说着。“这儿的东西虽然不那么精致,但是品种是很丰富的。你要是需要什么东西,而这儿没有的话,我就让兄弟们去外面帮你弄回来。有马,很快的。”

  麦圭尔是装病,查德·默奇森是第一个提出这种说法的人。查德是一个牛队的牧童,他们牛队的牛身上都烙着横杠圈的图样。为了给麦圭尔弄篮葡萄,他走了三十多英里,其中还跑了四英里的冤枉路。回来后,他在那烟气缭绕的屋子里没待多久就出来了,找到雷德勒,直白明了地告诉他说,麦圭尔是在装病。

  “那个客人的胳膊,”查德说,“都赶上金刚石硬了。他在教我打人的胃部的方法时,我被他打了一拳,真疼啊!就像是被野马踢了两脚似的。老哥,别被骗了。要说病,我比他病得还厉害呢。这些话,我其实不想说的,可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怎么也不能让那家伙在这儿骗吃骗喝吧。”

  牧场主是个忠厚的人,不想接受,也无法接受装病这种说法。之后的身体检查也不是怀疑他才给他做的。

  某天中午,牧场来了两个客人,他们拴好马,就进屋吃饭了——这里的人都十分好客。其中一个人是医生,他因收费昂贵而出名。他刚刚给一个有钱的牧场主看完病,那个人被走火的抢打伤了。现在医生打算坐车回城里,另一个人是要送他到火车站的伙伴。等他们吃完饭,雷德勒拉着医生,拿出二十块钱,塞给他,说道:“那间屋子里的朋友得了肺病,好像很严重,大夫,您能帮他看看吗?我想知道他病得多严重,有什么办法能帮他康复。”

  医生看了看雷德勒手里的钱,把眼镜挂在鼻梁上,露出眼睛,看着他直率地说:“雷德勒先生,我吃的那顿饭,你打算收多少?”雷德勒面带囧色地把钱放回了衣兜。随后,医生进入了麦圭尔的房间。回廊里有一大堆马鞍,牧场主坐在那上面,胡思乱想了起来,要是诊断出他的病情更严重的话,他该怨恨我了。

  还没到十分钟,医生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说道,“你说的病人,我的肺都没他的好。他健康得就跟一枚钢铸成的钱币似的。脉搏、体温、呼吸都正常得不得了。胸扩张达到四英寸。他浑身上下看不出丝毫的不适。虽然我没有检查结核杆菌,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诊断,对这个结果,我负全责。就算他把窗户关得再紧,抽再多的烟,把屋里的空气弄得再污浊,都对他没有影响。他不是咳嗽吗?你跟他说,完全不需要再那样做了。你刚刚不是想知道他的治疗办法吗?我觉得,你不如让他去训野马,打木桩。先生,我该走了,再见。”那个医生,就像一阵疾风似地大步走了出去。

  栏杆边上有一片的牧豆树,雷德勒顺手摘了一片放在嘴里咀嚼着,神情沉重地思考着。

  到了给牛群打烙印的季节。

  次日清晨,在牧场上,牛队头领罗斯·哈吉斯找了二十五个人,打算去圣卡洛斯牧场,在那里将要展开打烙印的工作。早晨六点,粮食都装上了大车,所有的马都装上了马鞍,牧童们也都开始上马。正在这时,雷德勒喊住他们,让等一会儿。没过多久,一个仆人牵着一匹马来到门口,马的装备很齐全。雷德勒来到麦圭尔的房门前,使劲儿地砸门。这时,麦圭尔正衣冠不整地躺在床上抽烟呢。

  “麦圭尔,快起来。”牧场主喊道,他的嗓音既粗犷又洪亮。

  “发生什么事了?”麦圭尔问道,对牧场主的态度感到很惊讶。

  “快起来,把衣服穿好。我宁愿被响尾蛇咬一口,也不想被欺骗。还要我再说一遍吗?”他抓住麦圭尔的衣领,把他拖到在地上。

  “喂,兄弟,”麦圭尔疯狂地叫喊着,“你发什么疯?我生病了,你不知道吗?这样剧烈运动会要了我的命。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倒是说啊。”他又开始了那令人厌烦的唠叨,“我没请你——”

  “行了,穿上衣服。”雷德勒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麦圭尔很震惊,他用那闪亮的眼睛盯着那可怕的、愤怒的牧场主。最后,他诅咒着,踉踉跄跄地,哆里哆嗦地,慢吞吞地穿上了衣服。雷德勒拽着他的领子把他拖出房间。走过院子,一直到门口那匹装配精良的小马前,才把他放开。此时,那些牧童都懒洋洋地坐在马上,打着哈欠。

  “把他也带去,”雷德勒对罗斯·哈吉斯说,“让他干活。让他多吃饭、多睡觉、多干活。你们知道我如何真诚地帮助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可是昨天,我请了圣安东尼奥城里最好的医生给他看病,你们猜那医生怎么说,说他的肺十分健康,跟驴一样;他的身体更是好得没话说,跟牛一样健壮。罗斯,你知道该做什么了吧。”

  罗斯·哈吉斯没说什么,只是对麦圭尔阴险地笑了下。

  “噢,天哪!”麦圭尔神情有些异样地看着雷德勒说,“那个医生说我是装的,根本就没病,是吗?你把他找来看看,你怎么能认为我在装病欺骗你呢?兄弟,虽然我说话很粗野,但大多是有口无心的。我们换个立场来说,对了,那个医生说我装病。行,你不是让我给你干活嘛,我去,这下公平了吧。”

  他上了马,身体像鸟儿一样轻盈,拿起马鞭抽了小马一下。在霍索恩,“蟋蟀”麦圭尔曾经骑着一匹名叫“好孩子”的马,拿到了冠军(当时是十比一的赌注),如今,他再次坐上了马背。

  麦圭尔骑马跑在前面,跟在后面的牧童们不由地为他欢呼,就这样,他们向圣卡洛斯奔去。

  然而,麦圭尔还没跑出一英里,那些牧童们就赶了上来。当队伍过了牧区,到达高栎树林时,牧童们都已经跑在了他的前面。在高栎树林里,他开始咳嗽起来,于是他把马停在了几株高栎树后,掏出手绢捂住嘴咳着。当咳嗽好点时,他拿下手绢,发现上面满是血渍。他动作非常小心地把带血的手绢仍到仙人掌里。之后,他扬起马鞭,用沙哑声音对那匹被他吓到的小马喊道,“朋友,我们上路吧。”说完,骑着马就向前面的队伍冲去。

  那天晚上,雷德勒收到一封信,是来自老家阿拉巴马的。他家有人去世了,因为要分配财产,老家的人让他回去。次日,他乘着四轮马车向火车站奔去,途经一大片草原。两个月之后,他回到了牧场,发现庄园只有伊拉里奥。雷德勒不在的这两个月,伊拉里奥暂时做了总管,帮他管理牧场。他把这段时间的工作仔仔细细地汇报给雷德勒听。从汇报中,雷德勒得知,多次剧烈的大风,使牛群被分散了,牛跑到很远的地方,这使得打烙印的工作进展缓慢,到现在还在进行着。打烙印的营地驻扎在瓜达卢佩山谷,距牧场有二十多英里。

  “对了,”雷德勒猛然想到说,“那个麦圭尔还在干活吗?我走之前让他到牛队里打烙印去了。”

  “我不太了解,”伊拉里奥说,“小牛身上有很多活,营地里的人来一次不容易,根本忙得没时间提及他的事,唔,我估计,那个人应该早死了。”

  “什么!死了!”雷德勒大声喊道,“你说什么?”

  “他走的时候病得很厉害。”伊拉里奥耸了下肩说道,“我觉得他能活一两个月就不错了。”

  “你说什么废话嘛,”雷德勒说。“你怎么也被他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医生说他壮实得像牧豆树。”

  “你说那个医生,”伊拉里奥面带微笑地说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可他根本就没帮麦圭尔检查过。”

  “你把话说清楚,”雷德勒命令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那个医生进来的时候,”伊拉里奥说,他的表情很平静,“麦圭尔不在屋里,他刚好出去喝水了。医生进来后,拽着我,用手在我的胸口乱敲了一阵,还把耳朵贴在我身上四处听,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让我含着一只玻璃棒。他还按住我手臂的这个地方。让我轻轻地数数。疯子才知道他要干什么呢。伊拉里奥无奈地甩了甩手,最后说,“那个医生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儿啊?”

  “有什么马在这儿?”雷德勒简单地问道。

  “‘乡巴佬’在家,先生,现在正在栅栏里吃草呢。”

  “马上给我装上马鞍,我要出去一趟。”

  牧场主没过几分钟就走了。“乡巴佬”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实力却是没得说,很符合它的名字;它大步地驰骋着,道路就像是一根通心粉那样被吃掉,很快就不见了。不知不觉两小时十五分过去了,此时,雷德勒站在小山岗上四处观望,发现了打烙印的营帐,它在瓜达卢佩一条干涸的河床上,一个小水洼边上驻扎着。现在他非常急迫,想马上知道关于麦圭尔的消息。他在营帐前下马,放下了缰绳。雷德勒非常善良,当他听了伊拉里奥说的话后,觉得如果麦圭尔死了,那一定是他的罪过,是他害死的。

  营地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厨师在弄晚饭。那个厨师正在摆放着大块的烤牛肉和盛咖啡的铁皮杯。雷德勒不好直接问他担心的事。

  “嗨,彼得,最近营地里都还好吗?”他委婉地问道。

  “还凑合吧。”彼得严谨地说道,“最近,风太大了,牛群被大风吹散了,我们要在四十英里内四处寻找牛。两个月,断了两次粮食。我现在缺个新咖啡壶。唉!这里的蚊子实在是太厉害了。”

  “兄弟们都挺好的吧?”

  彼得不是很乐观健谈的人。而且,作为老板,雷德勒婆婆妈妈地询问牧童们的健康,这跟他的身份有点不搭调。

  “剩下的人,每顿饭都不会错过。”厨师说。

  “剩下的人?”雷德勒跟着说了一遍。他下意识地开始打量,看看周围有没有坟墓。他觉得这儿似乎也有一块白色的墓碑,像他在阿拉巴马看到的那样。随后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蠢了。

  “对,”彼得说,“剩下的人。营地在两个月的时间里经常换地方,有的人就走了。”

  终于,雷德勒鼓足了勇气问道:

  “上次,我派来的……名字叫……麦圭尔的人……他有没有……”

  “哎,”彼得打断了他的话,站了起来,两个手中各拿了一个玉米面包,“我说,太丢人了,怎么能把生病的可怜家伙派到营地来?那个医生太蠢啦,真该把马肚带的扣子解下来,剥了他的皮,他竟然没看出麦圭尔只剩半条命了。这麦圭尔,也够倔的,让我告诉你他干了什么事儿。来到这儿的第一个晚上,营地的兄弟们教他牧童的规矩。当时,罗斯·哈吉斯拿起鞭子,向他的屁股抽了一下,你真该在场看看,那个不幸的家伙是什么反应,他站起来就把罗斯给揍了,他揍了罗斯·哈吉斯,你能想象吗?他狠狠地揍了他,把他打得遍体鳞伤。罗斯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是爬起来换个地方再躺下。

  然后,麦圭尔也倒在地上,他把脸面向草地咳嗽着,咳出了大量的鲜血。兄弟们说是内出血。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十八个小时。正所谓,英雄惜英雄,罗斯很喜欢这个打赢了他的人。他把从格陵兰到波兰的医生都通通骂了一遍。随后开始想办法帮助麦圭尔;麦圭尔被他和“绿枝”约翰逊抬到营帐里,他们轮流喂他剁碎的牛肉和威士忌。

  “但那家伙好像活够了,那时还下着雨,晚上他不在营帐里待着,而是跑到外面的草地上躺着。‘走开,让我称心如意的死吧。’他说,‘他说我撒谎,说我是个骗子,说我在装病,你们都别管我。’”

  “有两周的时间,他就这样躺着,”厨师说,“严重的时候,他都认不清人,后来……”

  忽然,一阵巨响声传来,从树丛里窜出二十来个骑手,他们旋风似的奔到营地前。

  “噢,老天!”彼得喊道,马上就忙乱了起来,“他们回来了,天哪!我必须在三分钟内做好饭,不然,他们会弄死我的。”

  但是雷德勒没去管这些,他只关注一件事,一个小伙儿站在火光前,他身材矮小、棕色的脸、笑眯眯地从马上下来。他的神态不像是麦圭尔,但……

  猛然地,牧场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和肩膀。

  “老弟,兄弟,你这是怎么了?”半天,他就说出这么一句话。

  “你不是让我多在外面活动吗?”麦圭尔声音洪亮地说,他的手像钢钳似的,把雷德勒的手指头都快捏碎了,“就在那儿,我的身体康复和健壮了起来,而且我认识到,自己曾是个多么卑鄙的人。谢谢你把我赶出来,兄弟,还有,是那个医生弄得这个笑话吧?我在窗外都看见了,医生在那个南欧人胃部上乱敲了一阵。”

  “你这家伙,”牧场主喊道,“当时你怎么不说,你根本就没检查身体。”

  “唉,算了!”不经意间,麦圭尔那粗鲁的神态又出现了。“谁能骗得了我。你一直没问过我这事,我也就没说。你把我赶出来的话,都说出去了,我还能怎么样,就认了呗。我说,赶牛的这些人真够义气,我朋友中,这些人是最值得交的。兄弟,我一直在这儿待下去,没问题吧?”

  雷德勒看了看罗斯·哈吉斯,似乎是在询问他。

  “那个混蛋,”罗斯亲切地说,“在任何一个牧牛营里,都不会有比他更大胆、更起劲的人了,打架也是超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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