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伪币制造者(16)

　　“好。不，听我说——让我们带根棍子，我拿一头你拿一头。我要闭上眼睛，我答应不到那里不睁眼。”

　　他们走了，当他们走下阳台的台阶时，我听到柏利说：

　　“是，不是，不是那一头。等我擦一擦。”

　　“为什么？”

　　“我碰过。”

　　我刚刚吃？在那里想如何跟苏芙伦斯长太太交谈时，她却走过来，我吃惊的足她本小说，她带矜至为亲切的微笑问适，她布荣幸说话的这位是不是这本小说的作者，然后她立即对我做了一长串的赞赏。她的评论一方面是颂扬，一方面是批评一似乎比我一向听到的都有见地，尽管她的观点跟文学大有距离。她告诉我，她的兴趣几乎完全在心理学的问题上，在一切能够使人对人类的灵魂有更进一步了解的事物上。“可是，我们是多么难于发现不以现成的心理学为满足的诗人、剧作家或小说家啊。”我则告诉她，只有这样的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才能让读者满足。

　　小柏利由他母亲交托给她，请她在假期给他进行医疗。我小心着不让她知道我对他感兴趣的原因。

　　“他单薄得很，”苏芙伦尼斯卡太太说。“他母亲陪伴他的方式很不适当。她本要跟我们一同到萨斯一费来，但是我对她说，除非她答应把孩子完全交给我照管，我就接受治疗他的任务；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可能负责把他治好。你想想看，”她继续说，“她让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一直保持在兴奋状态——这正是发展成最坏的神经困扰的原因。自从孩子的父亲去世以后，她不得不自己谋生。她以前是钢琴家，我不得不说，是个非常有秉赋的演奏者，但是她的演奏太微妙了，不能讨好一般的听众。她决定到音乐会去唱歌，在娱乐场所——登台。她常常把柏利带到化妆室；我相信戏院里的造作气氛跟孩子的不平衡有很大的关系。他母亲非常喜欢他，但说真的，为了对他好，最好是不要让他跟她住在一起。”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她开始笑。

　　“你是要问他的病的名字是不是？哦，如果我说一个很科学的名称，也不会帮你了解得多一点。”

　　“只跟我说说他的病情就好了。”

　　“他有不少小麻烦，脸部抽动，恐惧症，这些都是一般人所谓的‘神经质儿童’的症状，一般的治疗法就是休息，开阔的空间和卫生保健。强壮的体质当然不会让这些症状呈现出来。但是身体的虚弱虽然有利于这些症状的发展，却不一定就是它们的起因。我想它们的起因大都是早年的某种震惊，是在某种情况之下造成的。去发现这个情况是非常重要的步骤。受这些症状骚扰的人，只要能够察觉到起因，就好了一半。但是这种起因往往是患者所无法追忆的，就好像它隐藏在疾病的阴影里；我就是想在这个阴影里去找寻它，好把它带到日光里来——我的意思是说，让我们清清楚楚的看到它。我相信目光清楚的视线可以让心灵清楚，就像阳光可以净化受过感染的污水。”

　　我把头一天听到的谈话对苏芙伦尼斯卡说了一遍，从柏利的话看来，我认为他离痊愈还早得很。

　　“那是因为对于柏利以前的事，我知道得太少。我给他治疗的时间还很短。”

　　“都包括些什么呢？”

　　“哦，只是任他说话。每天我花一两个小时跟他在一起。我也问他，但非常少。重要的是要让他相信你。我巳经知道了不少。还可以猜想到许多别的。但是这孩子还处在防卫阶段；他觉得羞耻；如果我过分坚持，想要太快的取得他的信任，我就会适得其反——也就是得不到他完全的信任与坦白。那会让他转过头去。只要我不能够克服他的保留状态，他的胆怯……”

　　这样一种讯问，在我看起来有着太多的固执成分，以至于很难不表示抗议，但那一天我的好奇心胜于一切。

　　“你是说你预料那孩子会吐露一些可耻的事情？”

　　这次轮到她抗议了。

　　“噢，可耻的？这里面除了让自己被治愈以外没有什么可耻的。我需要知道一切，尤其是那藏得最严密的部分。我必须让柏利做完全的招供：除非做到这一点，否则我就医不好他。”

　　“那么，你认为他有事情可以招供？你能十分有把握——原谅我这样说——你不会自己暗示你要他招供什么吗？”

　　“这是我必须永远要小心的，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进行得很缓慢。我看过一些拙笨的检査官，他们无意的促使儿童承认自始至终都是纯属编造的东西，而儿童呢，在检察官的压力之下，诚诚恳恳的说谎，并使别人相信他们那完全是想像出来的错误行为。我的任务是不要暗示任何东西。特别的耐心是必要的。”

　　“这样看来，我觉得这种医疗法的价值似乎依医疗者的价值而定。”

　　“我不敢这样说。我可以确实跟你讲的是，在经过一小段实际医疗工作之后，你会对这方面有很多领会，那是一种测心的工作——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直觉吧。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走入错路，重要的是不要坚持错下去，你知道我们的谈话都是怎么开始的吗？柏利告诉我他前晚做的梦。”

　　“你怎么能确定它不是编造的呢？”

　　“就算他编造的好了！所有病态的想像力编造的东西都透露了某些秘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编造’，‘病态的想像力’……不对，不对，没那么回事。语言会透露背后的意义。柏利在我面前大声说梦话。每天上午他答应留在半睡眠状态一个小时，在这种状态下，向我们呈现的意象是选出我们理性控制的。这些意象不再依照一般逻辑来聚合与关连，而是依照我们所预料不到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它们表达了内在神秘的驱迫力——而这正是我想要发掘的东西，这孩子的顺口胡言使人对实情的了解远胜于最有意识的心灵所做的聪明的分析。许多事情都选过了理性的阃限，而一个想只凭理性来了解人生的人，就像想用火钳捉住火的人一样。除了烧焦了的木头以外，他什么也捉不到，而且立刻窒熄了火焰。”

　　她再度沉默下来，翻着我的书。

　　“你对于人性的了解是何等的肤浅！”她叫道，接着突然笑起来，补充道：

　　“噢，我不是特别指你，当我说‘你’的时候，我是泛指小说家。你们的大部分角色似乎都建筑在沙堆上，既没有基础又没有一个落脚之处。我真的认为诗人的作品中有更多的实相，凡是只靠智力创造出来的东西都必然是虚假的。好啦，我现在讲到本行以外的事去了……你知道柏利最让我困惑的是什么吗？我相信他非常纯洁。”

　　“为什么这会让你困惑呢？”

　　“因为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寻找罪恶的根源。像他这种错乱情况，十有九次的根源是某种丑恶的秘密。”

　　“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秘密，或许，”我说，“但并没有让我们每个人都出毛病，谢谢老天！”

　　这时苏芙伦尼斯卡站起来，她刚刚看到布朗尼雅从窗口过去。

　　“你看！”她指着她对我说；“那才是柏利真正的医生。她在找我，我一定要告辞了，但是我们会再见面，是不是？”

　　苏芙伦尼斯卡对小说的责备我是了解的，但是，有些原因她也未曾注意到——更高的原因，而就是由于这些原因，我认为好的博物学家并不一定能成为好小说家。

　　我已经为洛拉和苏芙伦尼斯卡太太介绍过。他们似乎相当投合，我为此高兴。当我知道她们在闲聊时，我可以一无挂虑地自行离去。我抱歉柏纳没有跟他同龄的伙伴，但他为了准备考试总可以每天忙几个小时了。我又可以抽出一些时间来从事我的小说了。

　　艾杜瓦的小说观

　　艾杜瓦舅舅和柏纳初见的时候互相的印象虽然都很好，同时也各自尽力相处，但他们也只能到达处得很好的地步。洛拉也未能感到满足。她怎么会能感到满足呢？环境逼得她扮演她不适于扮演的角色。她的自尊心使她觉得不舒服。有一类心里充满了慈爱而性情谦和的女人，她们是天生的忠诚的妻子，可是她们却需要有东西可以让她们依靠，而当她们落入不相宜的境遇时，便感到自己软弱无力。洛拉便是这样的人。她觉得她跟艾杜瓦的关系，是一天一天的虚假了。令她最痛苦的、最难以忍受的是——设若她肯让自己去寻思的话——她觉得她在花她的这位保护者的钱过日子，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是艾杜瓦供她生活，却什么也不求回报，而她呢，则早已准备着，不论他求什么，她都答应。“恩惠蒙田在他的著作里透过泰西塔斯之口说，“是只有在你可以回报的时候才是隽永的。”当然，这句话只就高贵的灵魂来说才有其真实性，但洛拉毫无问题是属于这一类。她这个宁愿赐予的人却一直处在受人施舍的状态，无疑是痛苦的，而这引起她常常站在反对艾杜瓦的立场。再者，当她回顾往日，她似乎觉得艾杜瓦欺骗了她，因为他唤醒了她的爱情——这爱，直到现在还是强烈的——却又逃避这爱，把它留在一种欲投无处的状态。岂不是就因这秘密的动机她犯下了错误？——跟杜维叶结婚，而这桩婚姻是由于她放弃了自已，是由于艾杜瓦的引导所致，不久又是向春天的诱惑投降。因为她必须这样向自己承认，在文桑的怀抱里她所寻求的其实仍是艾杜瓦。而她不能了解她的爱人为什么这般冷酷，她把责任推给自己，认为如果自己更漂亮一点或更大胆一点，就会得到他，而由于她无法使自己恨他，结果便只有责备自己，贬低自己，否定自己有任何长处，拒绝承认自己有任何存在的理由。

　　让我们再补充一点，由于房间的安排而造成的野营生活方式，固然让洛拉的两个伴感到有趣，却伤害到她许多敏感的地方。她又看不出有什么可以摆脱这个处境的方法，而这个处境本身也难于长久维持下去。

　　在目前这种生活中惟一的一点安慰和欢乐是她为自己发明的任务：当柏纳的教母或姐姐。这样优美的少年对她的崇拜令她感动，他对她的爱慕使她免于滑下那自我卑视和自我厌恶的陡坡，而这种陡坡即使最犹豫不决的都可能会走下去。凡是天亮前他没有被叫起来爬山（因为他喜欢早起）的日子，上午就是空着的，他总会用整整两个小时陪着她读英语。十月份要参加的考试是一个很方便的借口。

　　他的秘书职务不能说花了他多少时间。职务的内容很不确定。当柏纳初接这个职务的时候，他想像自己已经坐在书桌边，笔记艾杜瓦口述的东西，帮他卷稿子，也就是他一直压在行李箱底下的那些。柏纳随时都是空闲的，但这只能让艾杜瓦常常呼唤他，免得让他觉得无功受禄，而谢谢艾杜瓦慷慨，他的薪俸实在是相当优厚，何况柏纳又切望着能够把他的热情化为真正的行动。他决心不让自己被迟疑所困。他认为一我不敢说他是凭着造物主有此信念的，但至少也是凭着他的星宿——某种程度的快乐是他天经地义该享有的，就像空气之对于肺一样，艾杜瓦是这种快乐的赐予者，就像波舒艾？所说，神论者是神圣智慧的赐予者一样。柏纳认为目前的状态只是暂时的，他深信有一天他会偿还债务——只要他把他的未铸造的财富送进制币厂就立刻可以偿还。让他格外恼忿的是艾杜瓦对于自己似乎没有而柏纳却有的才能从未表示任何需要。“他不晓得怎么样用我，”柏纳想，然后立即压下自己的自负，聪明的加了一句：“运气不好！”

　　然而，在艾杜瓦和柏纳之间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是出自什么原因呢？在我看来，柏纳似乎是那种在对立之下发现自信的人。他不能忍受艾杜瓦任何居高临下的样子，因而，他不但不会臣服于他的影响，反而反抗它。而艾杜瓦呢，却从来没有梦想过要压迫他；当他察觉柏纳是那么倔强，那么时时在自卫的时候，他有时会感到恼怒，有时会感到悲伤。他开始怀疑，把这两个人带来是不是自己做的蠢事，因为现在把他们带来似乎只是为了让他们两个联合起来反对自己。由于他无法透入洛拉的秘密情感中，他把她的保留和缄默认做是冷漠。如果他能看得更清楚些，他会更感到不自在，洛拉了解这一点，因此她那未曾得到简报的爱情便用其全力于隐藏和沉默了。

　　照例，茶点时间他们统统聚在大起居间，当柏利和布朗尼雅出去的时候，苏芙伦尼斯卡会接受他们的邀请跟他们一起用茶。对于柏利和布朗尼雅，尽管他们那么年少，她却完全任他们自由，她对布朗尼雅有充分的信心，知道她非常精明，尤其是在跟柏利一起的时候，柏利也特别听从她。乡村十分安全，因为他们决不会去爬山，甚至连爬旅社附近的岩石都不会。有一天，当两个孩子获得允许以不离开道路为条件，到冰山脚下去走一道之后，受邀跟他们一同喝茶的苏芙伦尼斯卡太太在柏纳与洛拉的鼓励之下，就大胆的向艾杜瓦提议，请他跟他们谈一谈他的下一本小说——当然，如果他不反对的话。

　　“当然不反对，不过我无法告诉你们它的故事。”

　　当洛拉问他这本书会像什么（当然这个话问得不得当）的时候，他几乎发起脾气来。

　　“什么也不像！”他叫道。接着，就像他正等待这个刺激一般，说：“别人已经做过的或我自己已经做过的，或别人可能会去做的，我再去做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刚刚出口，他就感到多么不得当，多么蛮横，多么荒谬，或者说，他怕柏纳有这种感觉。

　　艾杜瓦非常敏感。一谈起他的作品，尤其是当别人叫他谈的时候，他就手忙脚乱起来。

　　对于作家们常见的愚眛，他是不齿到极点的，他尽自己的力量在自己的作品中把这类愚昧嗅出来；但是，在别人体念中，他不是不愿意谦和的，然而，如果别人对他没有这样的体念，他的谦和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他极看重柏纳对他的意见。他之所以任他的灵马飞跃，岂不就是想征服柏纳？但这是最糟的路。艾杜瓦知道，他一再告诉自己，但尽管他的决定不晓得下了多少次，一遇到柏纳在场，他就完全跟自己所愿的方式背道而驰起来，用一种让他自己立刻觉得荒谬的态度（实则也真的荒谬）说起话来。这几乎使人以为他爱柏纳！不，我不认为如此，但一点点虚荣，却足以产生看似由极大的爱所产生的外观。

　　“岂不是，由于小说在一切文学类别中是最自由的，最无法则的，”艾杜瓦开口了，岂不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正是由于对这种自由的戒心（那常因没有自由而叹息的艺术家，当他们一旦得到它的时候，往往是最不知所措的），小说总是用这样的胆怯来紧贴事实？我说的并不仅是法兰西小说。英国小说也是一样，俄罗斯的小说呢，尽管一再想要超脱一切约束，却仍旧是同一个模式的奴隶。它惟一的进步是更接近自然一些。小说从来不懂得尼采所说的‘难以克服的轮廓之风化’。譬如说，希腊戏剧或法兰西十七世纪的悲剧作品吧，它们就有这种现象。有任何作品比这些更完美更深刻的表达了人性吗？但问题正在这里——它们只在深处表达了人性；它们自傲的并不是外表——或者说，并不以外表的写真来标榜。它们始终是艺术作品。”

　　艾杜瓦这时已经站了起来，由于怕被人认为是在发表演说，便一边说话一边倒茶，然后慢慢的走来走去，把柠檬汁挤在杯子里，不过，还是没有中断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