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伪币制造者(21)

　　不错，我确实了解——在他不衔接的话语之间这是很显然的——他是多么切望把他自己的缺点委过在他太太的美德上。我心里说，像这个傀儡一般散骨头的东西，必须要用尽每一个点的自我主义来把他们互不相衔接的各部分粘起来。一刻他们忘了自己，就立即瓦解为碎片。他沉默。我想我必须反映一两句话，就像为工作了一同合的机器加油似的，为了让他再讲下去，我说：

　　“幸亏宝琳聪明。”

　　他把他的“对”字拖得犹犹豫豫，最后变成了问句，然后说：

　　“但还是有些事情她不了解。女人不管多么聪明，你知道……不过，我必须承认，在目前的情况下我做得不很聪明。我有一点小波动，当我认为——当我绝对相信——它不会再有发展了的时候，我跟宝琳说了。但那件事却还是有了发展……而宝琳也猜疑到了。认为她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开通’，实在是错误之至。我不得不瞒她——对她说谎……这就是一开始的时候不知道闭嘴的好处。这不是我的错。我自然信任……但宝琳的嫉妒确实叫人吃惊。你无法想像我务必多么小心。”

　　“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噢，继续了大概五年了，我还自鸣得意的以为我完全安下她的心来。但现在整个又完全翻了起来。你猜怎么样？前天当我回家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再叫一瓶朋玛吗，呃？”“请不要叫我的份。”

　　“或许我可以叫个半瓶的吧。吃完以后我回家小睡一下。我觉得这个天气热得……好啦，我刚刚跟你说，前天，当我回家的时候，我到写字桌去放一些文件。我拉开一个抽屉，这里面我原先藏了……那当事人的信。想想看，我亲爱的朋友，我呆成什么样子！我的抽屉是空的！天知道什么鬼拿了去！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两个星期以前，宝琳带着乔治回巴黎，参加我一个同事的女儿的婚礼。我自己则不能分身，我那时在荷兰……再说，这种事就是女人的看家本事。好啦，她既回到了巴黎，无事可做，在空荡荡的公寓里，在整理日用品的借口下……你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永远都是好奇的……她开始东闻西嗅了……喚！当然没有恶意——我不是在责备她。但宝琳确实是喜欢打扫得不得了，好洁成癖……好吧，现在，既然她一切证据握在她手里，我还又能讲什么呢？如果那小傻东西不叫我的小名就好了！这样的里应外合！当我想到我落到了这种陷阱里……”

　　那可怜的人完全失去他的自信心了。他拍着头——为自己扇凉。我喝得比他少得多。我的心不听指挥，不肯分泌出一点同情来，我只感到对他的厌恶。若说他是个父亲（尽管想到他是奥利维的父亲我就痛苦），是个可敬的、正直的、退休的布尔乔亚，我还可以接受，但若说他是个恋爱中人，我便不得不觉得荒诞可笑了。他的痴拙，他的语言的琐屑，他的表情姿态，特别让我不舒服；他的脸，他的声音，都似乎跟他所说的那种情感牛头不对马嘴，那就好像低音大提琴想学中提琴的琴音一样，除了发出刺耳的声音之外，没有别的。

　　“你说她带乔治来……”

　　“对，她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海边；但在巴黎，当然他并不是一天到晚在她口袋里……怎么呢，我亲爱的朋友，二十六年的婚姻生活中，我没有让我们吵过一次，闹过一次……想到就要发生的事，我实在……因为，宝琳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噢！我看，我们还是谈别的吧。好吧，你认为文桑怎么样？摩纳哥王子——让他做一次巡航。天啊！什么？你不知道？对，他已经出海了，负责近海和亚速尔群岛一带的远洋的渔业研究。啊！不必为他担心，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会闯出他的路来，不用任何人协助。”

　　“他的健康呢？”

　　“完全恢复了。有他这种聪明，我相信他已经走上了成名的大道。巴萨望伯爵毫不犹豫的说他认为他是他见过的最杰出的人之一。他甚至说他是‘最杰出的’……当然，我们必须假想他有点过奖。”

　　饭吃完了，他点了一根雪茄。

　　“我是不是可以问你他继续说下去，“把奥利维的事告诉你的这位朋友是什么人？我必须跟你说明，我对孩子们的结交是非常重视的。我认为这种事不论你怎么样注意都不会过分。很幸运的，我的儿子们都有选择最佳的人选结交朋友的自然倾向。文桑，你已经知道了，跟王子做朋友；奥利维跟巴萨望伯爵……至于乔治，他在乌尔门跟他的一个同学在一起——阿达曼蒂家的一个年轻人——下学期他也要到魏德尔一阿载斯学校上学，这是一个可以叫人完全放心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代表科西嘉的参议员。可是，你看，人必须多

　　么小心！奥利维交了一个家庭背景似乎很好的朋友——个叫柏纳·普洛菲当杜的孩子。

　　我必须告诉你，老普洛菲当杜是我的同事，一个非常杰出的人。我对他特别尊敬。但是……（不可与外人道）……我最近刚刚听说，他并不是这个背着他的姓氏的孩子的父亲！这你怎么说？”

　　“告诉我奥利维的信息的正是这个柏纳·普洛菲当杜我说。

　　莫林涅深抽了几口雪茄，把眉毛抬得非常高，以至于满额皱纹。

　　“我倒希望奥利维尽量少见这个年轻人。我听到一些最遗憾的事——倒也并不那么出我意料。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没有理由希望在这样不幸的状况下生下来的孩子能够有好行为。我并不是说自然儿不会有优异的禀赋——甚至美德，但是由非法与反抗所产生的孩子，必会感染到无政府主义的病菌。不错，我亲爱的朋友，注定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小柏纳已经离开了他本来就不该进去的那个家庭。他去过他的日子’了，像艾弥儿？奥洁说的，在天知道的地方去过天知道的日子。可怜的普洛菲当杜，在跟我说到他这种过分的行为时，似乎心情乱得很。我劝他，他大可不必那么放在心上。其实呢，那孩子走掉，正是各得其所。”

　　我抗议道，我对柏纳相当了解，可以保证他是个可爱的、行为良好的人。（不用说，我当然不提手提箱的事。）但莫林涅却越加有劲的说：

　　“好吧，好吧，我看我必须苒跟你讲些事情了。”

　　“我的同事普洛菲当杜最近调查一件很见不得人的，叫人很不愉快的事。这种事，一方面是因为那事情的本身，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事情后面拖着的令人难堪的尾巴。那是一件荒诞绝伦的事，如果能够不信，那是最好不过……想想看，我亲爱的朋友，差不多是个有组织的妓院，事实上，好啦，我不想用难听的字眼。让我们这样说，是个茶铺吧，却有点很不像话的特点，就是它的主顾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年纪非常小的男学童。我告诉你，那简直是叫人不敢相信的。孩子们当然没有认清他们行为的严重性，因为他们几乎连掩藏的企图都没有。事情都是发生在放学以后。他们喝茶、聊天。以有女人为伴自娱，但是还有更进一步的，那就是喝茶的地方隔壁的房间。当然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要参加，必须有人介绍。谁出钱供他们这样狂欢作乐呢？谁出房租呢？要査出来不难，但这件事的调査必须要极为谨慎，免得知道得太多，越过了自已无意要越过的界限，免得损及一些有声望的家庭——因为这件事情的主要人犯推定是这些家庭的孩子。因此，我尽可能冲淡普洛菲当杜办案的热情。他开始接办这件案子的时候，劲足得像条牛一样，没有料想到他的犄角一顶就……（噢！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这样说的：哈哈哈！真好玩！这真是脱口而出）……差点顶到他自己的儿子了。幸亏暑假到了，把一切都冲散了。学生们各自分散，我希望这件事大事化小，就算不能小事化无，找几个人警告警告，做一点谨慎的处罚，也就算了。”

　　“你能确定柏纳·普洛菲当杜也混在里面吗？”

　　“不绝对，但是……”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第一，他是个自然儿。你不会以为像他这样年龄的男孩没有沉沦到最低的地步就会离家出走的吧？其次，我觉得普洛菲当杜也有了一些疑心，因为他突然冷了下来；再者，他好像变卦了，上次看到他的时候我问他事情调査的进度如何，他似乎很尴尬；‘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吧’，他匆匆说了一句就改换了话题。可怜的普洛菲当杜！我必须说，他受的是无妄之灾。他是个诚诚实实的人，或许，难得的是，他还是个好人。想起来了，他的女儿刚刚结婚，嫁得好家庭。我没能来参加婚礼，因为我在荷兰，但宝琳与乔治特地为这个回来。我刚刚是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该去午睡了……什么？真的？你付全部的帐？不，一定不要。单身汉们——老朋友们——都是各付各的……不用？好吧好吧！再见！不要忘了宝琳两天之内回来。来看我们。不要管我叫莫林涅。叫奥斯卡好嘛？……很久以前我就想跟你这样说了。”

　　晚上接到洛拉的妹妹拉琪儿的一张便条：

　　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谈。如果你没有不便的话，是不是可以在明天下午到学校来一趟？这对我很重要。

　　如果她要谈的是洛拉的事，她不会等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写信给我。

　　艾杜瓦日记：在魏德尔家

　　9月28日——我在一楼一间大教室的门口见到拉琪儿站在那里。两个佣人在洗餐桌。她自己则围着一条佣人的围裙，拿着一块抹布。

　　“我知道可以信赖你她说着，伸出手跟我握住，神情是温柔的，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忧愁，而又含着笑意，比纯只是美还更为动人。“如果你不很忙的话，最好是先到楼上看望外祖父一下，还有妈妈。如果他们听说你来而没有上去一下，他们会很难过。但是一定要为我留一点时间，我非跟你说点事不行。你可以在这里找到我，你看，我在监督女仆的工作。”

　　由于谦卑，她从来不说“我的工作”。拉琪儿一生都把自己抹除，而没有任何东西比她的美德更隐没更不显目的。她的自我克制是如此的自然，以至于她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为了她终生的自我牺牲对她知道感谢的。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具美德的女人。

　　我到二楼看老阿载斯。他现在几乎已经离不开椅子了。他叫我在他旁边坐下，几乎立刻就谈起拉？柏厚来。

　　伪币制造

　　“我听说他现在完全一个人过日子，着急得很，我很想劝他来住在这里。我们是老朋友，你知道。前几天我去看他。他亲爱的太太离开他到圣？波亨的养老院去，他大概很受影响。他的女仆人告诉我，他差不多什么都不吃。我想，我们这里照例是吃得太多，但正确的道路是中庸之道，我们应该避免过与不及。他认为只为了自己一个人还要煮饭没有必要；但是如果他跟我们一起吃饭，看到别人吃，他会受到鼓励。再说，他还可以跟他可爱的小孙子在一起，否则他不容易看到他，因为从瓦文街到福堡？圣昂诺距离相当远。再说，我也不愿意让那孩子一个人跑到巴黎去。我认识安纳托尔，杜？拉？柏厚很久了。他这个人一向就是怪。我并不是要责备他，但他天性就是有点傲，或许他不会接受我的款待而不希望有点回报。所以，我想我可以建议他负责预习课，这个工作不繁重，再说，也可以让他有点事做，分散一点他的心思。他是个好数学家，必要的话可以教代数和几何。现在，他一个学生也没有了，他的家具和钢琴对他来说都没有用了，他应当贴张出租的条子了；由于到这里来可以帮他省下租金，我想我们可以协议让他付一点食宿费用，这可以让他更自在一点，免得让他感到欠我什么。你应该去劝劝他——不要耽搁太久，因为他那样马马虎虎的过日子方式，我怕他很快会身体弱下去。再说，学生们两天之内都回来了，因此能够尽早知道事情的结果比较好，我们也可以决定要不要依靠他——而他也可以知道要不要依靠我们。”

　　我答应第二天去跟拉？柏厚说。就像放了个心似的，他立刻接着说：

　　“噢，顺便说一说，那受你照顾的少年柏纳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啊！他好心的要为我们出力，他说他可以负责低年班的预习课程，但是我怕他自己还太年轻，还不大能够维持秩序。我跟他说了很久的话，发现他很叫人喜欢。他是可以铸造成最好的基督徒的金属。很可惜他的早年教育把他的灵魂从真正的道路上转开了。他说他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他的语气却使我充满了希望。我跟他说，我深信我在他的心里可以发现一切缔造好基督战士的禀赋，高特赐给了他这些禀赋，他自己应当尽心尽力去培植它们。我们一起读寓言，而我相信那种子没有落入坏土里。他似乎被我的话感动，答应好好想一想。”

　　他们这次见面的情况柏纳已经跟我说过了，我知道他的想法，因此现在这段话有点让我觉得痛苦。我巳经站起来要走了，但阿载斯把我伸给他的手握在他的两只手里，继续说：

　　“噢，顺便说一声。我见到洛拉了。我知道这亲爱的孩子跟你在山中愉快的过了整整一个月，这似乎对她有不少益处。她又要回到她丈夫那里，我很高兴，他一定已经因为她离开那么久而难过了。他的工作让他没能跟你们同去真是可惜。”

　　我把手抽出来要走了，同时觉得越来越尴尬，因为我不知道洛拉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突然用了一种命令的手势把我拉近他，他自己则俯身向前，对着我耳朵小声说：

　　“洛拉把她的希望告诉我了，但是，嘘！她不愿意别人知道。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知道你了解内情，我们两个又是不随便讲话的人。这可怜的孩子在告诉我的时候，羞不胜羞，脸红得不得了，她是那么保守。由于她跪在我面前，我们便一起感谢高特，感谢它祝福了他们的结合。”

　　我认为洛拉还可以过一段时间再告白，因为她现在的状况还没有那个必要。如果她跟我商量，我会叫她等跟杜维叶见面以后再说。阿载斯是个鼻尖以外的事都看不清的人，但家里其他的分子就不那么容易受骗了。

　　这老人又乘机讲了一些宗教的道理，然后，他告诉我，他女儿如果看到我会很高兴。我便下楼到魏德尔家那一层。

　　刚刚重看上面写的这些。这样写阿载斯，我是使自己变得可厌了。我很了解这一点，并附上这几行，好准备给柏纳看，因为他那迷人的轻率会让他找到机会再翻我的日记。只要他再去看他几次，他就会懂我是什么意思。我很喜欢这老人，‘再说’——这是他的口头语——我尊敬他，但是当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极难控制自己，这使我不喜欢跟他在—起0

　　我喜欢他的女儿，牧师太太，很喜欢。魏德尔太太像拉马丁笔下的艾芙儿——只不过是年纪大了的艾芙儿。她说起话来不是没有迷人之处的。她有一种习惯，话没说完就不说了，这使她的意思有一种诗意的模糊。她用不定来达到无限。凡是这一辈子所缺的，她都寄望来世，这让她可以无限扩充她的希望。她那两脚不着地的狭隘观点，使她的冲力更大。由于她看到魏德尔的机会那么少，她便自以为爱他。这个可敬的人永远都在赶东赶西，四面八方奔走，有一百零一件事情缠身——布道，会议，探病，访贫。他只能路过的时候跟你匆忙握手，但总是因此更为热忱。

　　“今天太忙了，改日再好好谈谈吧。”

　　“没关系，我们会在天国里再见，”我说，但是他没有时间听清楚我的话。

　　“没有一分钟留给他自己的，”魏德尔太太叹道，“如果你知道他扛在肩膀上的东西有多少……人人都知道，他什么事，什么人也不拒绝……夜里他回家的时候，他往往已经那么疲倦了，以至于我差不多都不敢跟他讲话，生怕……他把什么都给了别人，以至于一点也没留给自己家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