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伪币制造者(26)

　　“但是，你来后会习惯阿芒说：“你知道，我父母把最好的屋子都留给那些给钱最多的住宿生。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我去年的屋子让给一个伯爵了——就是你那有名气的朋友巴萨望的弟弟。房间是阔气得很，但是从拉琪儿的房间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有一大堆屋子，但并不是每一间都有独立门户。譬如说，那可怜的萨拉，今天下午她刚从英格兰回来，每次要进出她现在的屋子就不得不穿过我们父母的房间（这实在是很不适合她的），不然嘛，就得穿过我的。她那房间嘛，说真的，其实差不多是个更衣室或票房。我这间呢，至少还有独自进出的自由，也没有被人家看来看去的顾虑。跟仆人住的顶楼比起来，我宁要这间。说真的，我倒喜欢住得不如意点。我父亲会管这个叫做‘对折磨的爱’，会说对身体有害的，而能导致灵魂的拯救。至于实际嘛，他是从来没有进过这间房子的。他有别的事情要做，你知道。他不会关心到他儿子的住处上来。我爸爸是个奇怪的人。他装了一肚子安慰人的话，分门别类，遇到什么掏什么。听他说这一套是人生一大乐事。可惜的是他永远没有时间聊聊天……你在看我的画廊？上午看更好。那一张是的罗维尤西罗的学生的彩色印刷，是给兽医用的。这个艺术家用他了不起的综合能力把老天用来折磨马的灵魂的所有的病痛都集中在一匹马上，你可以看出那神情的精神性来……那是一个生灵从摇篮到坟墓种种阶段的象征画。就以画的技巧来说，没什么特别，它主要的价值在于它的意向。再过去你可以看到一张照得非常好的泰坦的妓女图，我把它挂在卧室里是为了让我有点色念。那是到萨拉房间去的门。”

　　这个地方几近肮脏的景象让奥利维抑郁难当，床还没有收拾，盆架上盆子里的水还没有倒掉。

　　“不错，我是自己整理房间的，”阿芒对着奥利维顾虑的眼光说：“你看，这是我的写字台。你不会想到这里的气氛会激发我什么样的灵感‘L’atmosphferehreduncherrduit〔亲爱的陋居气氛……〕”我的上一首持，甚至也是它给我的灵感——‘夜壶’。

　　奥利维来找阿芒的时候想着要跟他要稿，但现在他不敢了。但阿芒的话却自动绕到这个题目上来了。

　　“‘夜壶’——呃？好个精彩的名字！外加波特莱尔的题词：

　　丧壶，什么眼泪在等等你？

　　“古人（万古长新的）把创造者比喻为陶匠，我现在也借用这个比喻，我说创世者创造每个人的时候就像捏造壶或瓶子一样，是要来盛——啊！盛什么呢？我用诗体文把自己比之于前面所说的壶——这个念头，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是由我在这个屋子里所闻的味道激发的。开头第一行特别让我高兴：

　　人到四十谁敢夸言肛门无痔……

　　“为了让读者信服，我本来想写‘人到五十’的，可是我怕声韵不对。至于‘痔’这个字，实在是法语里最美妙的字——完全可以独立于它的意义之外接着是一阵魔鬼般的笑。

　　“除了那个以外你没有写别的了吗？”奥利维终于绝望的说。

　　“我打算把我的《夜壶》投给你们伟大光辉灿烂的杂志，但是从你刚刚说‘那个’的口吻，我看出来那不会怎么讨你喜欢了。碰到这种情形，诗人总有他的辩证：‘我写来不是讨你喜欢的，’并且自己说服自己，相信写的是杰作。但是，我瞒不了你，我认为我写的东西是臭烂货。话说回来，我也才不过写了一行，其实呢，所谓‘写了’，也只是时态语法这么说说而已，因为就是承蒙你的光临，我才在此时此刻有了这么一句灵感……真的？你真的想说要发表我的什么东西？你真的要我的合作？那么，你真的认为我并不是写不出成体统的东西来？你在我苍白的眉头上看不出天才的圣伤吗？我知道这里的光线不甚适合照镜子，但是——就像另一个纳息斯一样——我凝神着我的影子，但是，除了失败的特点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也许，这是光线昏暗的效果……没有，我亲爱的奥利维，这个夏天我什么也没有写，而如果你想叫我给你稿子，你非气炸不行。但是，够了，不要再说我了……科西嘉一切都好吗？旅途快乐吗？对你有好处吗？辛苦过后休息过来了吗？你

　　奥利维终于忍不下去了：

　　“噢！你闭嘴好不好？不要再装驴了。如果你以为这样我就觉得好玩……”

　　“我又以为好玩吗？”阿芒叫道：“我亲爱的老兄，我也是一样，我也不至于傻到这个程度。我还有足够的聪明让我明白我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痴话。”

　　“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好哇，既然认真是你喜欢的调调，我们就认真。我姐姐拉琪儿要瞎了。最近她的视力越来越坏。过去两年，没有眼镜她不能看书。我起先以为换了眼镜她会好。但问题不是这样。在我的又催又求之下，她去给眼科医生看了，好像是视网膜的感光力减退了。你知

　　道眼睛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毛病一种是水晶体的调节不良，这可以用镜片补救。但是，

　　即使镜片可以把视象适当的传到视网膜上，视象却可能不能在视网膜上造成充分的印象，而只能模模糊糊的传到脑子里。我的话清楚吗？你对于拉琪儿几乎还不认识，所以不要以为我在要你怜悯拉琪儿。那么又为什么我告诉你这个呢？因为，反观我自己，我了解到，不仅是视象可以在脑子里有清楚不清楚之分，观念也有。一个头脑鲁钝的人只能接收到模糊紊乱的知觉意象，但就由于这个原因，他不能清楚地认识到他自己是鲁钝的，只有他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时，他才因自己的愚蠢而痛苦；但若要意识到它，他却必须先变得聪

　　明。现在，你试想像一下有那么一个怪物——个低能儿，可是他却聪明到足以了解他的

　　低能。”

　　“可是，这他就不是低能儿了啊！”

　　“不对，我亲爱的朋友；你尽可以相信我，因为，我，正是那个低能儿。”

　　奥利维耸耸肩。阿芒继续说：

　　“真正的低能儿是不能意识到他自己的观念以外的任何观念的。我，却意识到‘以外’的。但我还是个低能儿，因为我知道我永不可能达到那‘以外’……”

　　“可是，老兄，”奥利维无法抑止同情的说：“我们都是被创造成这个样子的，以便我们可以更好一点，而我认为最大的智慧正是那因它自己的限界而至为受苦的智慧。”

　　阿芒把奥利维充满着情感放在他胳膊上的手摆开。

　　“别人嘛他说：“感觉到的是他们有什么；我感觉到的却只是我没有什么。没有钱，没有力量，没有智慧，没有爱——永远都是匮乏。我永远都是不及格的，此外没有别的。”

　　他走到梳妆台边，把发刷在盆子的污水里沾一沾，把头发梳到前额上，弄成可恶的形状，

　　“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有写，但几天以前，我想到了一篇文章，我打算题名叫做‘论无能’。但当然我无法把它写出来。我该说……但是我让你烦了吧？”

　　“没有，说下去；当你乱开玩笑的时候我才烦，你现在叫我感兴趣得很。”

　　“我该在整个自然界寻找出分界线来，在这界线以下没有东西存在。举个例子说明我的意思。有一天，报纸上登了一件事，一个工人被电死了。他不小心拿通了电的电线，电压并不高，但他好像在出汗。他的死，是由他全身的水气使得电流流遍他全身。如果他身

　　上干一点，这件意外就不会发生。但现在让我们想像一下，那汗一滴加一滴而再加一滴——好啦，事情发生了！”

　　“我不懂。”奥利维说。

　　“因为我的例子总是举得不好。我总是举得不好。再举一个：船难，六个落水的人被一条小船救起来。他们在暴风雨中已经漂浮了十天。三个死了，两个得救。第六个生命垂危。别人料想他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但是他的机能已经到了极限。”

　　“好了，我懂了，”奥利维说：“早一个钟头他就可以得救了。”

　　“一个钟头！不必那么多！我算的是极端。还可能。仍旧还可能……再也不可能了！我的念头走在狭窄的棱线上。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界线是我在一切地方想要寻找出来的。抗拒——好吧，像我父亲说的，抗拒他所谓的诱惑——它的界线在哪里？你坚持，坚持，那魔鬼拉着的弦已经张紧了，张紧了，到了要断的地步。再拉一点点，弦断了——你入罪了。现在你懂了吗？再少一点点——就不存在。高特可能不会创造世界。什么也不会存在。像巴斯卡说的，‘如果克丽佩特拉的鼻子短一点，世界会有所不同。’但是对我而言，‘如果克丽佩特拉的鼻子短一点’是不够的。我再坚持下去，我要问，短一点，但那是短多少呢？因为可能缺得还太少，对不对？渐渐的，渐渐的，然后，突然一步……Naturenonfecitsaltus。多么荒唐的胡说八道！至于我嘛，我像沙漠里要渴死的阿拉伯人。我正在这个关键点，你看，一滴水仍旧可以救活我的那一点……或者一滴泪也可以……”

　　他的声咅游移了，在那声咅里有一种怆痛让奥利维吃惊，也使他骚乱。阿芒继续说下去，声音比原先更温柔——几乎是柔情的：

　　，“你记得那句话：‘我这滴泪正是为你而洒……’。”

　　奥利维记得是巴斯卡的话，他甚至因为他的朋友引用有误而生气了。他禁不住更正他：“‘我这滴血正是为你而洒……’”

　　阿芒的情绪立刻坠下去。他耸耸眉，说：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有的人就是弄得比他需要的还多……你现在f解总是在‘界线上’的感觉了吗？至于我嘛，我会总是有点不足。”

　　他又开始笑了。奥利维认为那是免得哭出来。奥利维本想告诉阿芒他的话让他多么戚戚于怀，在他的苛烈嘲讽背后他的心又是多么痛苦。但他跟巴萨望约定的时间已经马上就到了，他掏出表来：

　　“我必须走了。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干什么？”

　　到万神饭店来见面。‘亚尔古’请吃饭。你可以饭后来。会有不少人在——有些多少有点名气——大部分是酒鬼。柏纳·普洛菲当杜也答应去。可能会很有趣。”

　　“我没有刮脸阿芒怏怏的说：“再说，在那一大堆名人里我干什么？不过，我说——你何不去问问萨拉？她今天上午才从英格兰回来。我可以保证她会很感兴趣。我帮你约她好吗？柏纳可以带他去。”“好吧，老家伙，”奥利维说。

　　亚尔古聚会

　　说好了的，柏纳和艾杜瓦一起吃过晚饭后，在十点以前来接萨拉。当阿芒向她转达这个邀请的时候，她答应得很高兴。约在九点半的时候，她已经由她母亲的陪伴到她房间来了。要到她的房间，她不得不经过她父母的，但是她屋子的另一扇门则跟阿芒的房间相通而阿芒的房间又有门开向后梯，这个，我们已经说过了。

　　萨拉，在她母亲面前装做是要睡觉了的样子，但等她母亲一走，她立刻到梳妆台前把自己的脸和唇敷得更艳丽些。化妆台是顶着那关上的门放的，但并不太重，可以任她无声的把它抬起来，挪开。她开门。

　　萨拉怕遇见她的弟弟，因为她怕他的讥嘲。不错，阿芒总是怂恿她做最胆大妄为的尝试，就好像这种事情让他很惬意似的……但他也只是暂时的纵容，好在事后他可以更严厉的嘲讽。因此萨拉搞不清楚他的称许是不是计谋的一部分。

　　阿芒的屋子是空的。萨拉坐在一只小矮椅子上，一边等，一边静思起来。对于女德，她已经养成了一种轻易的轻视，以作为一种防卫与抗议。家庭生活的拘束益发加强了她叛逆的热力，激发了她反叛的本能。在她住在英格兰的那段时候，她把自己的勇气培养到白热化的程度。她就像那个英国的膳宿的女孩阿蓓婷一样，决心取得自由，放任自己，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已经准备面对一切轻蔑、责备与皁视了，也能够对一切力量抗逆。在她向奥利维的身上贴近，她其实已经克服了天生的谦退，压下了许多本能的不愿。她的两个姐姐做了榜样，让她明白了某些教训：拉琪儿虔诚的忍让与自我否定，在她看来是受愚弄者的自欺之梦，洛拉的婚姻在她看来不过是可悲的交易，结果是奴役生活。她所接受的和她自己给自己的教育，使她很不肩她所谓的“婚姻的虔诚”。她看不出她能嫁什么人而让她自感不如的。她不是像男人一样通过考试了吗？她不是不论什么题目都可以有她自己的

　　观念与见解了吗？尤其是男女平等的问题而甚至认为，在生活行为上—因之也就在

　　事务的处理上，甚至于，如果必要的话，在政治上，女人都证明比男人更有脑筋……

　　楼梯脚步声。她听听，然后轻轻开门。

　　柏纳与萨拉从没有见过面。走道上没有灯。在黑暗里他们几乎看不到对方。

　　“萨拉？魏德尔小姐？”柏纳低声说。没再多说一句，就逵自握住了她的胳膊。

　　“艾杜瓦在街角的计程车里等我们。他不下来，怕遇到你父母。我没关系，因为我本来就住这里。”

　　柏纳原先已经小心的把向街的门开着了，免得引起门房的注意。几分钟以后，计程车把他们三个载到了万神酒店门口。当艾杜瓦付车钱的时候，他们听到钟敲十下。

　　晚饭已经结束。桌子收清了，但还散放着咖啡杯、酒瓶和酒杯。人人都在抽烟，空气室人。亚尔古的编辑杜？布洛斯的太太在尖声大叫要新鲜空气，那声音之高，远远盖过众人的嘈杂声。有人打开了一扇窗子。但那要发表演说的朱斯丁尼安，却为“音响学的效果起见”几乎立刻把它关上了。他霍的站起来，用汤匙敲玻璃杯，但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最后，那被人称之为杜？布洛斯老板的亚尔古的编辑插嘴了，在把嘈杂声略为镇压之后，朱斯丁尼安的言词就像一条腐败的河一般源源不断的流出来了。把一大堆一大堆的比喻引到他陈腔滥调的观念上。他用强调来取代幽默，再轮流对在座的每个人施以空洞的恭维来堵他们的嘴。当艾杜瓦、柏纳和萨拉进来的时候，正是他第一段说完的时候，席间为了礼貌，正在给他大声喝彩。有个人故意把喝彩拖长，无疑是带着讽刺的，想叫他鞠躬下台……但他的话是任何人打不断的。这时，他滔滔不绝的花朵喷撒的对象转到巴萨望伯爵身上。他把《单杠》恭维得就像“依里亚德”一样。为巴萨望干杯了。艾杜瓦没有杯子，柏纳和萨拉也是一样，因此他们便可以免除这场造作。

　　朱斯丁尼安的话说到最后了，最后是对这新杂志的几样衷心期许，预祝他们成功，然后，然后是对新编辑的几句优美的赞扬——“年轻有才的莫林涅——美神的爱人，他那纯洁高贵的眉宇再也不必为桂寇而等待了。”

　　为了欢迎朋友的到来，奥利维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朱斯丁尼安过分的夸奖显然使他无地自容，但跟着来的一小阵鼓掌声却使他不得不表示一点回谢。

　　三个新到的人吃饭吃得很清醒，无法攀上其他人的调子。在这类的聚会上，后来的人总是不能——或者说太能吧——了解其他人的兴奋。由于他们别无他事可做，他们心里便不自觉的，而又毫不通融的批评起其他的人来了，艾杜瓦与柏纳正是如此。至于萨拉，则这里的一切对她都是新鲜的，她惟一的念头就是能学多少就学多少，惟一的担心的是不要落伍。

　　柏纳一个人也不认识。他的胳膊被奥利维抓住，要把他介绍给巴萨望和杜？布洛斯。他拒绝。但巴萨望却使他不得不接受，因为他走了过来，伸出手，这他总不能不理吧。

　　“我常听说过你，以至于我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了似的。”

　　“彼此。”柏纳的声音是那么淡漠，以致巴萨望的亲善被冻结了。他转向艾杜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