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伪币制造者(35)

　　在整个这段可恶的故事中，我看来最可恶的可能是乔治从头到尾伪装的友情。他装出突然对柏利友爱起来的样子，在这以前，他几乎连看都不看柏利一眼。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假戏真做起来，他伪装的情感在柏利起了回应的时候是不是当真起来？乔治装成溫柔的样子去接近他，他遵照吉赫丹尼索的指示，开始跟他说话……才说了没几句，那渴望着一点点敬与爱的柏利就被征服了。

　　吉赫丹尼索把他的计划更加详细订制，并向乔治和菲菲透露。他的构想是用一种“测验”来考验抽到签的会员，为了让菲菲安心，他让他们明白，他把签安排得必然是柏利抽到。测验的目的是要证明他的勇气。

　　测验的真正性质吉赫丹尼索并没有立即透露。他怕菲菲会反对。

　　事实上也真是如此，当不久以后吉赫丹尼索表示老拉？柏厚的手枪要派上用场的时候，“不行，不行！”他便叫起来：“这种事我不同意。”

　　“你这个人多么驴！只是开玩笑，”那已经被说服了的乔治这样说。

　　“再说嘛，你知道，”吉赫补充：“如果你不愿意干，尽可以早说。没有人非要你不行。”

　　吉赫丹尼索知道这种论证用到菲菲身上，每试必灵，他已经准备好了纸，LL每个会员都把名字签在上面，他接下去说：“不过你要说就马上说，因为一旦你签了名，就来不及了。”

　　“好嘛。用不着生气菲菲说。“把纸递过来。”他签了。

　　“关于我嘛，老家伙，我倒高兴你参加，”乔治胳膊亲热的绕过柏利的脖子，“不让你参加的是吉赫丹尼索。”

　　“为什么？”

　　“因为他怕。他说你会临阵逃脱。”

　　“他怎么知道？”

　　“你第一次测验就会跑掉。”

　　“等着瞧。”

　　“你真敢抽签？”

　　“我不敢！”

　　“但是你知道你冒着什么险吗？”

　　柏利不知道，但是他想知道。乔治跟他解释了。“强人不怕死。”这句话的意思以后会显露出来。

　　柏利猛觉头晕，但他鼓舞自己，隐藏心里的骚动，“你真的签了名？”他问。

　　“在这里！你可以自己看。”乔治把那张纸拿给他，让他可以看到上面签的名字。

　　“你们已经？”他怯怯地说。

　　“我们已经怎么？”乔治打断他，口气如此粗蛮，以致柏利不敢再说下去。他想要问的，乔治非常明白，乃是别的人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受誓言的约束，是不是可以确定他们也不会临阵脱逃。

　　“没有，没什么，”他说，但从这时开始，他怀疑他们了，他开始怀疑他们自己不去冒险，怀疑他们要耍不公平的把戏。“好嘛！”然后他想，“如果他们临阵脱逃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会让他们看到我比他们更有勇气。”然后他直直的看着乔治的眼睛，说：

　　“告诉吉赫，可以信得过我。”

　　“那你要签？”

　　嗅！根本用不着——他已经答应过。他只说：“随便你。”于是，在三个“强人”的名字下，他费力的，大大的签上了他的名字。

　　乔治得意的把签名拿给另外两个看。他们都认为柏利表现得很有勇气。他们共同商议。

　　不用，吉赫丹尼索不用装子弹。用不着。拉？柏厚那天装在里面的还没有起出来，这一点是吉赫丹尼索检査过了的，不过，他很小心的不让其他的人知道。

　　他们把名字各自写在相同的小纸条上，皱成小团，丢在帽子里。那负责抽签的吉赫丹尼索把柏利的名字又另写在一张小纸条上，老早抓在手掌心中了，于是，似乎偶然的，抽出来的便是柏利了。柏利猜到他们或许在欺骗他，但他什么也没说。抗议有什么用呢？他知道他完了。他连一根指头也不会伸出来防卫自己，甚至于，如果命运落在别人身上，他都会代替他们——因为他的绝望是如此深重。

　　“可怜的老兄！你运气不佳，”乔治自以为有义务的这样说。他的声音是这般虚假，以致柏利悲哀的看着他。

　　“注定要发生的。”他说。

　　然后，他们同意排演一次。但是由于有被抓到的危险，他们决定不用手枪。只有到了“真正”实行的时候，他们才把枪从盒子里取出来。为了不惊动人，必须事事小心。

　　因此，那一天他们只确定时间、地点——这地点，他们用粉笔在地上画了标记。那是在教室里老师的教桌右边，一扇原先通向门厅而现在不用了的门所形成的角落里。时间则

　　选在预习课，当着所有同学的面，那会让他们统统呆住。

　　他们选在教室没人的时候排演，三个共谋是惟一的在场者。但实际上排演并没有什么意思。他们只是确定了从柏利坐的位置到粉笔画的地方整整十二步。

　　“如果你不慌，就不会多走一步。”乔治说。

　　“我不会慌柏利说，他已被那不断的怀疑弄得恼火了。那小男孩的坚定开始使其他的三个人动心。菲菲认为他们应当不要再继续下去。但吉赫丹尼索决心把玩笑开到底。

　　“明天！”他说，带着一种特别的微笑，只是一边唇角微微的翘起。

　　“我们亲一亲他怎么样！”菲菲热切的叫起来。他想到的是古时代骑士爵位的授予礼；

　　他突然飞臂抱住柏利的脖子。当菲菲在他的脸上印上两个全心全意的、孩子气的吻时，柏利惟一能做的只是噙住眼泪，不让它流下来。乔治和吉赫丹尼索都没有跟随菲菲那样做；

　　乔治认为菲菲的行动很不男人气。至于吉赫，他在乎什么鬼！

　　柏利

　　第二天下午，铃声把男孩们都召集教室来。

　　柏利、吉赫丹尼索、乔治和菲利浦都坐在同一条长晃上。吉赫丹尼索把他的怀表掏出来，放在自己和柏利中间。指针在五点三十五。预习课从五点开始，直到六点。按规定柏利结束他自己的时刻是六点差五分，正好在学生们分散以前，这个时间订得最好，因为容易立即逃脱。不久，吉赫丹尼索半耳语的、头没有回地说，因为，他认为如此更能显现出语气的严重。

　　“老弟，你还剩下一刻钟了。”

　　柏利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故事书，故事里的强盗在杀一个女人以前先让她祈祷，好让她确实相信她要死了。柏利像一个正要离境的外国人寻找自己的文件一样，在心里和脑子里寻索祷词，但什么也找4、到，但他已那么疲倦，又那么紧张，以至于他也不再在乎了。他想想点什么，却也不能够。手枪沉甸甸的在他口袋里，他用不着去摸就可以感觉到了。

　　“还剩十分。”

　　坐在吉赫丹尼索左手的乔治，用眼角看看这一边，却装做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拼命的在写功课。班上从没有这么安静过。拉？柏原从不晓得他的小流氓们还有这么安静的一面，也是第一次能够舒一口气。不过，菲菲却不安，吉赫丹尼索吓到了他，他并不很相信这游戏不会搞出什么乱子来，他的心脏在爆裂，他觉得痛，不时的听到自己在深重的吸气。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了，从本子上撕了一张纸（他在准备一科考试。但字在他眼前跳，时间和事件则在他脑子里跳），匆匆写上：“你确定手枪里没有子弹？”然后传给乔治，乔治传给吉赫。但吉赫耸了耸肩，连看都没有看菲菲一眼，然后，把纸揉成一个球，用手指一弹，滚出去，就正好滚到粉笔画了记号的地方。然后，由于满足于自已瞄准的能力，浅浅的笑了笑。这笑，开始就是有意的，接着也一直维持下来，一直延续到这一幕的终场，好像印在他脸上似的。

　　“还剩五分钟。”

　　他几乎是放声的说。就连菲菲也听到了。菲菲的焦急达到了让他肝肠俱焚的程度，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尽管预习课马上就要结束，他还是装做有急需而离开了教室一也或许是由于真正的肚子绞痛。他按平常要求老师准许出去的规定，举手，捻指头，却没有等拉？柏厚的回答，就从凳子上冲开了。要到门口，他必须经过老师的教桌前，这点路，他几乎用跑的，一边跑，一边跌跌撞撞。

　　几乎就在菲利浦刚刚离开教室的一刹那，柏利站起来。坐在他后面用心做功课的小巴萨望，抬起头来。事后他对塞拉芬说，柏利当时苍白得怕人，但这也是这种情况下常见的话。事实上，他几乎立即又低下头去做功课了，并没有细看柏利。后来他为此严厉的责备自己。如果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一定会阻止；后来他一边哭着一边说。但是他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

　　这样，柏利向前，走到指定的位置，他走得很慢，像机器人——或者说，像梦游者。他右手抓着手枪，但枪还放在外套的口袋里；只有到了最后一刻他才掏出来。那指定的地点，我已经说过，是在一扇不用的门挡住的隐避处，老师必须探身向前才能看到。

　　拉？柏厚向前探身了。一开始他不了解他的孙子要做什么，但他那动作的严肃却让他产生警惧。他尽量大声又尽量权威的说：

　　“柏利少爷，请你立刻回到座位上去……”

　　但他突然看到了手枪，柏利正在这时举向太阳穴。拉？柏厚了解了，他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立刻好像冻结了。他想站起来，跑向柏利——叫住他——阻止他……沙哑的嗄嗄声从他喉咙里发出来，但他好像生根一样的在原地不动，瘫痪的，通身猛烈的发抖。

　　枪响。柏利并没有立刻倒下去。他的身体直直的站了片刻，就像被那隐避处的角落卡住了，然后，他的头垂向肩膀，肩膀向下坠，身体倒下去了。

　　不久以后，当警察来调査的时候，吃惊的竟在尸体旁边找不到手枪——我的意思是说，在他倒下的位置附近，因为他立即被抬到床上去了。在枪响以后的混乱中，吉赫丹尼索一动不动的坐在原位，乔治则跳过凳子，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把手枪拿去了，他用脚把枪向后勾，迅速地拿起来，藏在外套里，偷偷的传给吉赫丹尼索；这时大家的注意力全

　　部落在柏利身上，因之他可以在大家都未曾留意的状况下跑到拉？柏厚的屋里，把枪放回他拿的地方。后来的调査，警察发现手枪竟在拉？柏厚的盒子里，若不是吉赫丹尼索忘了把弹壳退下，真会令人怀疑这把手枪究竟有没有离开过枪盒，有没有用过。他确实慌了一点——只是临时的一个小弱点，而我不得不遗憾的说，他对这小小的弱点的自责要比那罪恶的本身更重。然而，救了他的正是他这弱点。因为，当他从楼上下来，跟别人混在一起

　　看柏利的尸体被抬走的时候，他突然全身发抖，人人都看得很清楚———种神经质的发作

　　——而匆匆赶往出事地点的魏德尔太太和拉玛尔把这现象误以为是出自极大的同情。人们对这样一个年轻的人，种种事情都易于设想，就是不容易设想他会这么没有人性，当吉赫丹尼索声明自己无知的时候，他获得了相信。菲菲写的，乔治传给他而他弹开的那张字条，在一条凳子下面找到了，也对他有了帮助。不锩，他和乔治与菲菲仍旧被判了罪，因为他们玩这样残忍的把戏，但是他说，如果他知道枪里有子弹，他是不会做的。知道责任完全在他的，只有乔治一人。

　　乔治并没有连根腐烂，但他对吉赫丹尼索的崇拜使他苟同了这种残酷可怖的事。那天晚上，当他回到家里，他投进母亲的怀抱，宝琳则感谢上苍，因为这可怕的悲剧把她的儿子还给了她。

　　艾杜瓦曰记

　　我并不装做能解释一切，而凡没有充分的动机足以做解说的事，我也不记载。为了这个原因，我的《伪币制造者》中将不用小柏利的自杀为材料，这里面有着太多的困难使我不能了解。再者，我不喜欢警事法庭的资料。这种资料里有着一种专横的、不可驳斥的、不通人情的东西……我喜欢事实随我的想法之后发生，作为我的想法之证明，却不喜欢事实先于我的想法。我不喜欢被突袭。柏利的自杀，在我看来似乎“无礼”，因为我没有料到。

　　任何自杀都有一点点懦弱的成分，拉？柏厚也不例外，而他呢，则无疑认为他的孙子比他勇敢。如果那孩子能预料，他可怕的行为给魏德尔一家人带来的后患，他这样做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阿载斯不得不把膳宿学校解散——暂时的，他说，但拉琪儿却怕就此一蹶不振。已经有四个家庭把他们的孩子带走了。宝琳也是一样，她带走乔治，以便让他留在身边，尤其是她的儿子深受同学之死的震撼，似乎有意改过自新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我虽劝她不要带走他，她也不肯。这次的灾难是多么令人震惊！连奥利维都被感动了。那一向冷嘲热讽的阿芒，也深为他家计的破产而极其担忧起来，把为巴萨望工作剩余的时间都用在学校里，因为老拉？柏厚显然已经不能履行他的任务了。

　　我怕再看到他。他接见我是在膳宿学校二楼他的小房间里。他立刻抓住我的胳膊，带着神秘的、几乎是微笑的神情——这让我大为吃惊，因为我原先预料他会涕泪纵横的：“那声音，”他说，“你知道……有一天我跟你说过的那声音……”

　　“怎么样？”

　　“停了——没了，不论我怎么样听，也听不到了。”

　　就像哄小孩子似的，我说：“那你现在一定觉得有点惋惜吧？——”

　　“噢！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这样的清静。我太需沉默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在这一世，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沉默。就连我们的血液也在不断的发出声音，我们没有留意到它，因为从我们很早就习惯了它……但是我想，在这一世有一些东西是我们听不到的——协和音……因为噪音把它们淹没了。是的，我想死后我们会能真正听到。”

　　“你告诉过我你不相信……”

　　“灵魂的不死？我跟你说过？对，我想是说过。但是相反的一面我也同样不相信，你知道。”

　　由于我沉默着，他就说下去，一边点着头，故做庄重的样子：

　　“你有没有注意到，在这个世界上，高特总是保持沉默的？只有魔鬼在说话。或者，至少是，至少是……”他继续说：“……不论我们怎么用心听，我们能够听到的只是魔鬼的声音。我们没有耳朵可以听到高特的声音。高特的道，你曾经想过那会是什么样子吗？噢！我不是指已经转换成人类的语言的道……你记得福音画上说：‘太初是道。’我常常想，高特的道便是整个的造物。但魔鬼抓住了它。他的噪音淹没了高特的声音。噢！告诉我，你认为最后说话的终究还会是高特吗？而如果在死亡以后，时间既已不存在，如果我们立刻进入永恒，那么，你认为我们会能够听到高特的声音吗……直接的？”

　　他通身产生了震动，就像要痉挛的倒下去一样，然而，他突然的抽泣起来。

　　“不，不！”他错乱的哭道；“魔鬼与高特是合二而一的，她们合作无间。他们想要相信世界上一切坏的都是来自魔鬼，但那是因为，如果我们不这样想，我们就永远找不到力量来原谅高特。他玩弄我们像猫玩耗子……然后呢，他还要我们对他感恩。感什么恩？什么恩？”

　　然后，他俯身问我：

　　“你知道，在他做的事情里，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为我们牺牲了她的亲生子。她的亲生子！他的亲生子！残忍！这乃是高特的主要特质。”

　　他投到床上，转面向墙。有一段时候，全身痉挛似的颤抖着，后来，由于他似乎睡着

　　了，我便离去。

　　他连一个字也没有提柏利，但是我认为在这神秘的绝望中，表露着一种悲凄，那悲凄太刺目了，不能逼视。

　　我听奥利维说，柏纳回到他父亲那里，真的，这也是他最好的做法。当他偶而与卡洛见面，而得知老法官身体不适的时候，他便顺着心的冲动去做了。我们明天晚上会见面，因为普洛菲当杜邀我跟莫林涅？宝琳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共进晚餐。我很想看看卡洛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