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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的灵魂轻快得像一只筑巢在天空里的小鸟。今天他该来了;我感觉得到他要来,我知道,我真愿意告诉全世界,我觉得我必须马上写下来。我再也掩不住我的喜悦了。甚至罗伯,他平常对我是那么不经意,不关心的,也看出来了。他的问话使我为难。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怎能等到今晚呢?

  不知道是什么透明的眼罩蒙上我的眼睛,使我到处都看见他扩大的影像,所有爱情的光芒集中在我心中惟一的焦点上。

  噢,我等得好累!

  主啊!向我开启幸福的大门吧!

  10月3日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唉!他从我的手臂间溜走了,像一个影子。他原来是在这里的!他原来是在这里!我现在还觉得他在这里。我唤他。我的手,我的嘴唇在黑夜里徒然的呼唤他……

  我不能祷告,也无法入睡。我再度走到黑暗的园中。在我的房里,在整栋房子里,我都感到害怕。我的苦恼把我引到我抛下他的门a,我把门打开,满怀痴心的希望,或许他回来了吧!我呼喊。我在黑暗里摸索。我又回到房里给他写信,我不能忍受我的悲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对他说了什么了!我做了什么了?为什么我在他面前总想夸张我的德行呢?我心里完全否认的德行有什么价值呢?我暗中背弃了上帝安排在我嘴唇上的言语。我心里涨满了情感,可是一点也吐不出来。芥龙,芥龙!痛苦的朋友,在你身边我的心悲痛流血,不在你身边我无法活下来。不要听信我刚才对你所说的一切,除了我的爱

  情的言语。

  撕掉我的信,又重新写。破晓了,灰色的曙色浸满了泪水,和我思绪同样愁惨。我听见农场开始活动的声响,一切沉睡的都已复苏了——“现在,起来吧。时候到了……”

  我的信不发了。

  10月5日

  妒嫉的上帝呵,你已掠夺了我,索性把我的心也拿去吧。所有的热情从此都弃它而去,再没有什么能感动它了。那么帮助我战胜自己心中那残存的忧伤吧。这所房子,这个园子,难堪的激励我的爱情。我要逃到一块只能看见你的地方去。

  你要帮助我把所有的财产分给你的穷人,让我把不容易变卖的奉格司麦遗留给罗伯。我已经写好遗嘱,可是大部分必要的手续我都不知道,昨天我未能同律师作充分的谈话,生怕他猜疑到我的决心,怕他告诉须丽叶或罗伯……我要到巴黎去办妥这一件事。

  10月10日

  极度疲倦的到达这里,不得不在床上躺过最初这两天。人家不得我同意擅自请来医生。他说必须动手术。反对有什么用处呢?可是我轻易的使他相信我害怕动手术,我宁愿等到我已“恢复了一点力量”。

  我想法隐埋了我的名字,我的住址。我在疗养院的事务处存入足够的钱,让他们不感为难的收容我,直到上帝认为已非必要时为止。

  我喜欢这个房间。十足的整洁已够为四壁的装饰。我十分惊讶自己竟觉得近乎喜乐。这是因为我对生命巳无所期望了。因为我现在必须满足于上帝,他的爱惟有在完全占据我们的心以后才甜蜜甘美……

  我身边只带了一本圣经,可是今天,比我在圣经中所读到的任何言语还要响亮,我心中响着巴斯卡这一句狂热的悲叹:

  “凡不是上帝的一切都不能满足我的渴望。”

  噢,我这颗轻率的心所希求的喜悦啊:莫非是为了逼出我这一声呼喊,主啊,你才使我绝望了?

  10月12日

  你的王国来吧!来到我的心里,你好单独统治我,完全统治我。我不再对你计较我的心了。

  虽然疲乏得仿佛自己已很衰老,我的灵魂还是保持着一种出奇的稚气。我仍然是从前那个小姑娘,非等房间里一切都整齐了,脱下的衣服在床头折叠好了,才能上床睡觉……

  就是如此,所以我要布置妥帖了才死。

  10月13日

  在销毁以前,我把日记重读一遍。“伟大的人品不屑散播自己的苦恼。”我想是克洛蒂

  尔蛾?特服(ClotildedesVaux)说的—真是句美言。

  正要把日记扔进火里去的一刹那,一种警告把我止住了,我觉得日记早已不属于我,我没有权利从芥龙的手里夺下来,我一向就是为了他而写。我的不安,我的疑虑,今天在我看来是如此可笑,我不再看重它们,也不再相信他们会搅扰芥龙了。上帝,让他从那里不时听出一颗心,为了极欲把他推举到我没有希望达到的德行的顶端,而发出的拙劣音调吧。

  “上帝,领我到我所达不到的那块岩石上。”

  10月15日

  “喜悦,喜悦,喜悦的眼泪……”

  在人间的喜悦之上,在一切的痛苦之外,是的,我预感到这种光耀的喜悦。我不能达到的那块岩石,我知道它名叫:幸福……我明白我的一生都是虚幻的,要不是它归趋到幸福……然而主啊,你给纯洁无欲的灵魂的应许却是这样的:“从此有福了,”你神圣的话语如此说,“死在主怀里的从此有福了。”我必须等到死吗?我的信念在这一点上动摇了。主啊!我用全力来向你呼喊。我是在黑夜里,我在等待黎明。我向你一直呼喊到死。宽解我的心吧。我突然渴望起幸福了……或者我应该自信我已经有了吗?有如急切的小鸟,与其说是报晓,还不如说是唤日,在黎明之前啼啭,我该不等到夜色阑珊就歌唱吗?

  10月16日

  芥龙,我愿意教你以完全的喜悦。

  今早一阵呕吐使我不能支持了。过后我立刻觉得十分衰弱。有一刻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不——起初我的全部身心得到一种极大的平静,随后一种苦楚袭来,一种灵与肉的颤抖,这仿佛是我生命豁然觉醒的灵光。我好像,我好像第一次看见我房间四壁空无一物,光秃得令人难堪。我感到害怕。现在我还借写东西以安心。主啊!让我丝毫没有亵渎的达到终点吧!

  我还能起来。我像一个孩子般的跪下来……

  我愿意现在赶快死,趁我还不曾再度感到孤独。

  去年我又见到了须丽叶。自从她上次写信报告阿丽莎的死讯以来,已经十年多了。乘着到普罗望斯旅行之便,我在尼末稍作逗留。台西埃家在闹市中心的浮熙路,是一栋相当讲究的房子。虽然我已经写信通知我要来,跨进门槛的时候还是颇有点情不自胜。

  一个女仆领我到客厅里,过了一会儿,须丽叶来见我。我以为自己看见朴朗提叶姨母7:同样的步态,同样的肩宽,同样气不暇喘的诚挚。她立刻——不等我一一作答——殷殷探问我的事业,我在巴黎的生活,我的职务,我的交游,我来作什么事?为什么我不去爱格维孚?爱德华一定很高兴见到我呢……随后她对我报告全家人的情形,她的丈夫,她的孩子们,她的弟弟,上一期的收成,跌价……我得知罗伯已经把奉格司麦卖掉,搬来爱

  格维孚住,他现在和爱德华合伙,让爱德华有工夫跑外,专管商场方面的事情,自己则在田间改良、扩大种植。

  同时我不安的向四周巡视有什么可以唤回往日的东西。我在客厅的新陈设中,确实认出几件奉格司麦搬来的家具,可是在我心里颤动的这一份过去,须丽叶似乎并不在意,或者竭力把我们从那方面岔开。

  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在楼梯上玩,她叫他们来见我。大女儿丽思随她的父亲到爱格维孚去了。另一个10岁的男孩子出去散步快要回来,这就是须丽叶向我报丧时说的那快要出世的孩子。那一次的生产有过不少困难,须丽叶过了许久还深受其苦。然后,去年,仿佛幡然改变了口味,她生了一个小女孩。听她的口气,她宠爱这个小女孩甚于其余的孩子。

  “她睡在我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说,“来看看吧。”当我跟她去的时候,她说:“芥龙,我一向不敢写信给你……你愿意做她的教父吗?”

  “我愿意的,如果你喜欢我说。我有一点惊讶,一边俯向那一只摇篮。“我的教女叫什么名字?”

  “阿丽莎……”须丽叶低声的回答。“她有点像她?是不是?”

  我压了压须丽叶的手,没有回答。小阿丽莎由她的母亲抱起来,睁开双眼,我把她抱了过来。

  “你会是个好父亲呢!”须丽叶一边说,一边勉强笑着,“你还要等什么才结婚?”

  “等我先忘记许多事情。”

  她的脸红了:“你希望不久会忘记的?”

  “我从不曾希望会忘记。”

  “到这里来她忽然说,领我进一间早已暗下来的,比较小一点的房间,里面有一道门通向她的寝室,另一道门通客厅。“我偶尔想清静清静时,就避到这里,这是全栋房子里最清静的房间,我一到这里就觉得像是躲开生活了。”

  这间小起居室的窗子并不像其余房间里的窗户一样开向市嚣,而是面对着一个植着树木的院子。

  “我们坐下吧,”她说,一边坐入一张圈椅。“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是想忠于阿丽莎的记忆。”

  我没有立刻回答。

  “也许不如说忠于她对我所抱的信念……不,不要以为这是我的美德。我想我别无他法。如果我同另一个女子结婚,我只能假装爱她。”

  “啊!”她说,仿佛无动于衷,然后转过脸去,弯身向地上,好像找寻什么失落的东西。“那么你相信,一个人能在心里把一种无望的爱情保持得那么长久吗?”

  “我相信,须丽叶。”

  “也相信生活天天在它上面呼气而不至于吹灭它吗?”

  黄昏像灰色的潮水般拥上来,淹没了每一件东西。在一片朦胧里,每一件东西都似乎复活了,低声诉说自己的过去。我又见到阿丽莎的房间,须丽叶把那里面的家具统统收藏在这里。她的脸转向我,我已看不清她的眉宇,因此我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否闭着。我觉得她很美。我们不说一句话。

  “好了!”她终于说,“我们得醒来了……”我看见她站起来。向前跨了一步,又无力的倒在身边一张椅子里,她用手掩面,我想她是哭了……

  一个仆人走进来,擎来了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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