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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图》 作者:吴蔚

第3章 断舌凶手

  狄郊看到梨花院厢房床上五花大绑着一名男子,一时惊住,暗道:“这人是谁?为何被驿长绑在这里?”只是不及思索更多,仓促之下闪身奔进南厢边的茅厕。

  那茅厕空间狭小,仅一个蹲坑已占去一半位置,门拉直就碰到墙壁,背后根本无法藏人。狄郊只能仗着黑暗贴站在门板边上。却见宗大亮已然大踏步出来。映着门内射出的灯光,三名汉子的面容也清晰可见——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人面色白皙,脸上却有两道疤痕;另一人尖嘴猴腮,身材也是又干又瘪。从外貌看,浑然不似三兄弟。

  三人一直将宗大亮送出门外,等他提灯走远,这才进院关门。那魁梧大汉道:“你们先进去,我得去茅房撒泡尿。”刀疤汉笑道:“二哥就是尿多。”

  狄郊心道:“原来最瘦的是老大,最壮的是老二,那刀柄白脸是老三。”眼见那老二一步一步地朝茅厕走来,自己无处可躲,不由得满手都是冷汗,暗道:“这下完了,他们绑了人藏在这里被我撞见,我还能活着离开么?唉,死就死了,只盼外面那两个小子千万不要冲进来救我。”

  老二正待一步踏进茅厕,忽听见厢房内有“呜呜”响声,又有人敲打床板。老大道:“哟,是那小子醒了,快去看看!”与老三快步抢进房中,略略一看,嚷道:“呀,这小子憋不住,尿在床上了!”

  那老二脚已经抬了起来,闻声顿得一顿,竟然又将脚缩了回去,也赶去房中看热闹。

  狄郊擦一把额头的汗,暗道:“好险。”他见这处院落花木不多,难以藏身,不敢再多逗留,溜回墙根下,踩住一块大太湖石,翻上墙头,身手比进来时敏捷了许多。王之涣和李蒙正焦急地等在原处,忙上前抱住狄郊双腿,将他接了下来。

  李蒙低声抱怨道:“老狄,你可是越来越胖了,快要赶上我了。”王之涣道:“要是辛渐在这里就好了,他武艺最好,翻墙上房如履平地。”狄郊道:“快走。”

  三人匆忙回来前院书斋,狄郊对众人说了梨花院中的诡异情形,道:“原来是另外有人受了伤,被三兄弟藏进普救寺中。”王之涣道:“可三兄弟分明是奉河东驿长之命,这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被绑在床上?”

  王翰道:“啊,我知道了,这被绑在床上的男人一定就是另外一名失踪的刺客裴昭先。他当晚失踪,既没有被杀,又没有被羽林军所擒,李弄玉那些人也到处找不到他,原来是被驿长抓住藏在了普救寺中。”

  众人一听大出意外,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又均觉得有理。

  王之涣道:“驿长是朝廷官员,竟然敢在武延秀的眼皮子底下营救刺客?噢,也说不上是营救,不然也不会绑着他了。”狄郊道:“这件事很奇怪,驿长既不是武延秀一方,也不是李弄玉一方,他冒着全家人头落地的危险出力救了刺客,暗中带来普救寺,显然是怕武延秀随后会派人大举搜城,一般地方难以藏身,唯有佛教是当今国教,佛寺地位尊崇,是最好的关押之地。可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李蒙道:“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驿长一定不安什么好心,白天他一直穿着便服,在逍遥楼门前鬼鬼祟祟地窥探了许久。”狄郊也道:“他找来看守裴昭先的三兄弟,很像是街上横行不法的无赖凶徒。”

  王翰道:“走,回去找本地人打听一下这驿长的来历。”又道,“羽仙,你不能再留在普救寺,这里太危险,你先跟我们一道回去逍遥楼,我派人另找处宅子给你住。”王羽仙道:“不,我想留下来。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妥不妥当,咱们现在可以说是山穷水尽,一切都掌握在官府手中,他们想什么时候抓你们几个都可以,只是看心情如何,既然无路可走,不如寻求外援。”

  王翰道:“你是说去求李弄玉?不,那个女人虽然年轻,却是又精明又冷酷,她当时都不愿意去寻找裴昭先,一帮胡人跟她大吵,她才勉强同意再派人手。那晚她甚至打算杀死我灭口。”王羽仙道:“如此,足以见她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也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与武延秀抗衡。”

  王翰生性高傲,从不求人,要他低声下气去求李弄玉帮忙,他实在不能同意。可他不忍当面拒绝王羽仙,便朝同伴望去,想征询他们的意见。

  王之涣道:“羽仙说得很有道理。阿翰,你不是说李弄玉来头很大么?不如以告知裴昭先下落为由头,请她出手相助。”李蒙更是愤愤不平地道:“这些事本来就是她和她手下搞出来的,虽说武延秀确实该死,可为什么要我们和袁大哥来承担后果?”

  狄郊一直默不作声,几经李蒙催促才表态道:“我不同意去找李弄玉求助,事情发生了这么久,咱们几个的事早已经轰动蒲州。按照常理,事情既是因她而起,她稍有侠义之心,都会来找我们,不说出手相助,起码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可阿翰被关在县狱时,她竟然怀疑他偷了东西,逼问不成,还差点扼死他……抱歉,我不该说出这件事,羽仙你……”

  王羽仙大感惊讶,道:“当真如此?”低头去查看王翰脖颈,问道:“有没有受伤?”王翰笑道:“没事,哪有老狄说得那么夸张。”王羽仙道:“嗯,即便那位弄玉娘子再有不是,我们还是要试上一试。阿翰,我知道你不愿意求人,不如让我去吧。”

  王翰道:“我怎么能让你去呢?李弄玉当有要事在身,或许早就离开蒲州了。”王羽仙道:“应该还没有。她丢失了极要紧物事,不惜使用武力逼问你,没有找到是不会离开蒲州的。”

  王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去。这李弄玉来历不明,又十分危险。她连手下人的性命都不如何顾惜,就算你求她也是白求。不如这件事先放一放,辛渐就算人在牢中,也还是咱们中的一员。老狄,你不是要给袁大哥送药么?看看能不能设法见到辛渐,问问他的意见。”狄郊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办这件事。”

  李蒙道:“谢瑶环可是明令不准探监。”王翰道:“咱们先回去再说。羽仙,走吧。”王羽仙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允准自己单独留在普救寺,只得吹灭灯烛,跟随情郎出来。

  寺门早已经关闭,不过尚有老僧守在门槛边,见尚有香客滞留寺中,忙开门让几人出去。

  普救寺门前是一片广场,四周有几家商铺,白日聚集的流动商贩更多,煞是热闹,可全是做到寺中拜佛的香客的生意,是以天黑寺门一关,各自的摊子也都相应收了,那间租用秦家的河津胡饼铺也早已经打烊关门,一片漆黑。

  几人进来普救寺时,本来听到附近有吹吹打打的丧乐,猜到应该是秦家在为秦锦办丧事,不过各自隐忍不语,是因王翰不准大家向王羽仙谈及他卷入奸杀锦娘一事。狄郊本来还想着去祭奠锦娘,顺便询问蒋素素情夫的事情,只是不闻丧乐之声,想来是因为夜色已深,女主人恰好是个声名狼藉的寡妇,王羽仙又在一旁,便不再多提。

  从城东到城西距离不近,城东相对偏僻,一路除了打更巡夜的人,少有其他行人。如此夜晚,当然雇不到车马,只能摸黑行走。对于生活优裕惯了的几人来说,倒也是别样的体验。走着走着,几人一齐笑出声来。只有王羽仙娉娉婷婷地跟在王翰身后,不发一声,保持着名门淑女的风度,但暗黑中依然能隐约看到她嘴角上翘,也在偷偷微笑。

  到了城西,灯火渐旺,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少店铺、酒肆还在吆喝做生意。几人拐上西大街,远远已经可以逍遥楼上高高挂着的那个“满”字灯。王羽仙道:“咦,蒲州客栈的生意竟有这般好?”李蒙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忽听得背后一阵奇怪声音。

  众人闻声回过去,隐隐约约有一人迅步奔来,不仅脚下如风,口中还呼哧有声,情状极是诡异。直至到得近前,才看清那人只穿着白色贴身衣衫,上衣还没有系带,似是刚从床上滚下来,双手紧紧捂住嘴唇,看也不看旁人一眼,如急风般掠了过去。

  狄郊迟疑了下,叫道:“喂,你……你不是水手傅腊吗?”那人却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去了。王之涣道:“老狄,你看清了么?这人捧着脸做什么?我怎么看着不像是那个蒋素素的情夫啊。”

  众人也顾不上理会,径直回来逍遥楼,蒋大正候在大堂,面色极是疲倦。李蒙问道:“锦娘的丧事还顺利么?”蒋大道:“唉,今日傍晚已经匆匆下葬了。”

  几人均吃了一惊,按照丧葬习俗,死者灵柩至少要停放七日才能下葬,这锦娘前日被杀,昨日才入棺,怎么今日就葬了?如此岂不是太过仓促、对死者也是大不敬?

  蒋大道:“这是素素的主意,我也不好坚持。”王之涣道:“这也不能怪她,家里就她一个寡妇,守着一具棺材,难免有点……”见王羽仙有询问之意,忙道,“不提了,大家累了,散了吧。”

  狄郊回到房中,立即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伯父狄仁杰,大略说了事情经过,给王翰几人看过,这才封好拿下去交给蒋大,请他派信得过的人送去洛阳。蒋大一见是给当朝宰相的信,不敢怠慢,忙道:“郎君放心,我这就去选个最稳妥可靠的伙计。”

  狄郊道:“有劳。”顿了顿又问道,“怎么一直不见令郎蒋会?”蒋大道:“他得罪了阿郎,不敢留在逍遥楼,我叫他去乡下姥姥家了。”

  狄郊本想问蒋会与蒋素素之事,犹豫了下,改口问道:“蒋翁可知河东驿长是什么来头?”蒋大道:“宗大亮么?他是蒲州汾阴人,在这里任驿长已有多年,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狄郊道:“噢,如何奇怪法?”蒋大道:“他伯父娶的是文水武氏,也就是当今女皇的堂姊。”狄郊恍然大悟道:“原来他是宰相宗楚客的堂弟。”

  蒋大道:“正是。宗楚客在朝中任宰相,自然是因为是女皇侄子的缘故。宗大亮虽然说不上是皇亲国戚,到底还是沾亲带故,可偏偏在这小小驿站当驿长,一当就是好多年。别人都说他得罪了他那位宰相堂兄宗楚客,所以才会如此。”狄郊心有所悟。

  次日一早,狄郊到药铺抓了药,与李蒙一道赶来州廨。门前兵士一听二人想要探监,便连连摇头不准。李蒙正想用老一套法子给兵士塞钱,忽见谢瑶环的侍女青鸾急奔了出来,叫道:“是狄公子么?我正要去找你。”狄郊一愣,问道:“娘子找我有事么?”青鸾道:“公子快跟我来,迟了就来不及了。”

  李蒙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来不及了?”青鸾不由分说,上前扯住狄郊,拉着就往府内跑去。

  曲曲折折走了不少路,终于来到后衙一间雅室中,谢瑶环正站下窗下,脸上大见焦色。青鸾将狄郊直拉到床前才放手,指着床上一名男子道:“他受伤中了毒,听说狄公子是位神医,求你救救他。”

  狄郊道:“他是……”谢瑶环道:“他是这次随我出行的侍卫蒙疆。”

  原来昨日蒙疆跟踪谢瑶环仇人李俊一行,走不多远就被发现围住,混战中一名胡人往他肩上戳了一刀,刀上淬有毒药,他当即倒地,再也爬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李俊等人扬长离开,直到谢瑶环率兵赶来才将他救回。不过他肩头伤口所中毒药甚是奇特,不发黑反而发红,且像丝线一样一缕一缕地沁遍全身。昨夜谢瑶环请遍蒲州名医,均是束手无策,今早意外听说狄郊精通医术,慌忙派青鸾去请,恰巧在府门前遇到。

  狄郊上前揭开蒙疆身上薄被,却见他身上遍布鲜亮的红丝,如蛛网一般,且越来越密,看上去极其可怖。一搭脉搏,也是忽快忽慢,很是诡异。

  青鸾问道:“狄公子可看得处蒙大哥中的是什么奇毒?”狄郊摇了摇头,沉吟道:“天下毒药有千万种,道理却只有一个,无非是毁人脏腑,令其丧去机能。蒙侍卫中毒已过一夜,性命却还在,想来这是毒药性子慢些,但毒药已经游走全身,万难拔除,我只能勉力试一试。”谢瑶环道:“狄郎请放手作为,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便是。”狄郊道:“好。”思索半晌,道,“将之前大夫开过的方子拿来给我看看。”青鸾忙取了数张方子交到狄郊手中,道:“这些都是那些没用的大夫开的,已经给蒙大哥吃过了,没有用的。”

  狄郊也不理会她,略略一翻方子,无非是各种解毒药、催吐药、排泄等,当即选了一副以排泄为主要成分的药,道:“去把这副药熬好。再派人去药铺买两钱砒霜来。”

  谢瑶环吃了一惊,迟疑问道:“砒霜不是毒药么?”狄郊道:“对普通人而言,砒霜是毒药,对病人只要对症,就是治病的良药。”

  青鸾不敢怠慢,忙安排人去熬药买药,又问道:“砒霜如何能成为治病的良药?我不懂,还望郎君说得明白些。”狄郊道:“人体阴阳平衡,就是健康之状。若对健康体用砒霜上药,打破了阴阳平衡,就会出现中毒症状。但病人本身已经阴阳失衡,治疗无非是以药石之偏纠阴阳之偏,用猛药反而能起到效果。”一时也不及多解释,道,“你们暂且退开,以免影响我行走针。”当即从怀中取出针包来。

  李蒙忽道:“等一等。”将狄郊拉到一旁,低声道,“这是个大好的机会!现在谢瑶环有求于你,我们正好要挟她放辛渐出来,反正咱们答应她们决不逃走就是。”狄郊道:“唉,事情紧急,先救人要紧。”甩开李蒙,拈出两根银针,重新走到床前,先往蒙疆双脚涌泉穴扎去。

  蒙疆“啊”了一声,逐渐睁开眼睛。他自被便谢瑶环救起便一直昏迷不醒,青鸾登时大喜,抢上前来叫道:“蒙大哥醒了!蒙大哥!狄公子,你真是神医。”狄郊沉声喝道:“快些退下!”青鸾一愣,不敢违抗,慌忙让到一旁。

  狄郊便继续针廉泉穴,以应涌泉穴针感。依次再针手三里、足三里、太冲、三阴交穴。起针时,蒙疆手微微动了动,然则他身上的红丝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且速度快了一倍。青鸾远远看见,忍不住要上前指责,却被谢瑶环及时拉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妄动。

  狄郊又行了一遍针,蒙疆全身通红,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红人”。正好兵士买了砒霜送进来,狄郊道:“去将熬好的药端来。”青鸾盛了一碗端进来,狄郊将两钱砒霜尽数倒入药中,道:“给他全喝了。”

  青鸾见狄郊针术神奇,也不再多问砒霜是否会毒死蒙疆,上前扶蒙疆坐期。之前的汤药都是她往蒙疆嘴中强行灌饮,这次他居然可以自己张口喝下,只是说不出话来。

  狄郊道:“青鸾,你给蒙侍卫穿上衣服,扶着他慢慢起身下床,在屋里走动走动。阿蒙,谢制使,咱们到外面去等。”谢瑶环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见狄郊、李蒙已然抬脚走出房去,也只得跟出去。

  几人在院中静静等候,谢瑶环满腹狐疑,却又不好多问。忽听得室中“咕咕咕”数声,随即是“嘭”地一声,青鸾大叫一声道:“妈呀!”

  谢瑶环大惊失色,转头命兵士道:“看住他们两个。”自己抢入房中,却闻见一股恶臭。蒙疆正尴尬地站在房中,青鸾一手扶住他左臂,一手捂住口鼻。

  谢瑶环问道:“出了什么事?”青鸾迟疑道:“蒙大哥他……他把屎拉在裤子里了。”

  谢瑶环低头一看,果见蒙疆脚下有黄白之物流出。她恍然明白过来,上前掀起蒙疆衣衫,果见他身上红色已经黯淡了许多,忙道:“不必难堪,这正是狄公子的解毒妙法。青鸾,你给蒙大哥换上干净衣服,扶他躺下,再命人进来清理干净。”青鸾道:“是。”

  谢瑶环匆匆出来院中,挥手命围住狄郊、李蒙的兵士退下,歉然道:“多有得罪,我事先不知道……”

  狄郊淡淡道:“谢制使不必耿耿于怀。日后只须每日一次,给蒙侍卫服这副泄药,直到他身上红丝褪尽为止。”取过李蒙手中药包,道,“这里有几包药,烧烟吸入鼻中能缓解风咳,麻烦谢制使转给袁华大哥。”谢瑶环接了过来,居然道:“多谢。”

  狄郊道:“嗯,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道谢制使能否准许我换辛渐出来?制使扣住辛渐,无非是想要个人质,我们五个情若手足,任留下谁都是一样的。”

  谢瑶环不无惊奇地看了他半晌,点头道:“好。”招手叫过一名兵士,命道:“去大牢带辛渐到大堂。”那兵士躬身应命而去。

  来到大堂时,辛渐正好被押到门前,见到狄郊就问道:“药带来了么?袁大哥昨晚可是咳嗽了一夜。”狄郊点点头:“已经交给谢制使了。”

  谢瑶环命人开了辛渐手足镣铐,道:“你们都走吧。”狄郊道:“谢制使……”谢瑶环道:“快走,别等我改变主意。”

  狄郊还想再说,李蒙急忙扯他出来,道:“能走还不快走,当真想坐牢么?”

  辛渐更是不解,抚摸着被铁铐磨破的手腕伤处,问道:“这位谢制使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李蒙道:“狄郊刚刚救了她手下性命。”当即说了经过。辛渐道:“老狄越来越厉害了,日后可以开馆行医了。”狄郊道:“侥幸,这次只是侥幸。蒙侍卫体质稍微差些,我这法子定然已治死了他。”

  又说了王羽仙来蒲州之事,辛渐大喜笑道:“这个可太好了,大伙儿又聚齐了。”李蒙悻悻道:“最好的就是王翰,天下所有好事都落他头上了。”

  辛渐道:“卷入秦锦案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事吧?况且羽仙……”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旁人均知他指王翰和王羽仙因同族同姓而无法成亲的事。

  李蒙哼了一声,道:“换做我是王翰,早带着羽仙远走高飞了,改名换名,谁知道他们两个都姓王?老狄,你说是也不是?”狄郊摇头道:“他二人出身高姓大族,从小就被所有人告知他们王氏最珍贵的是家族名誉。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

  李蒙道:“这么说起来你也不会跟海印私奔了?”狄郊吃了一惊道:“什么?”李蒙:“你暗中喜欢那豆腐女,当我们几个都看不出来么?”

  狄郊自觉将感情隐藏极深,从没公然流露过,却不知道如何被伙伴识破,最尴尬的是他们早已经知情,却还佯作不知。

  忽有逍遥楼伙计急奔过来告道:“又出了大事,蒋素素被人杀了,两位王公子已经跟蒋翁去了城东,请几位快些也赶去秦家。”

  辛渐等人闻言大吃一惊,急忙回逍遥楼取了马匹,飞奔赶来峨嵋岭。秦家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三人好不容易挤进去。院中站有不少差役,河东县令窦怀贞正在向蒋大问话,王翰和王之涣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狄郊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王之涣道:“蒋素素昨夜被人杀死在房中,你自己去看。咦,辛渐,你……”

  辛渐不及解释,与狄郊进来东厢,却见蒋素素孝服未除,鬓发间犹插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纸花,仰面朝天躺在床前,胸口中刀,上半衣襟尽被染红。

  狄郊也顾不得避嫌,上前蹲下,掀开蒋素素衣襟,却见她共中了三刀,刀口如缝,入刀极深,当即失声道:“这伤口跟锦娘身上的一模一样。”辛渐道:“呀,当真是一模一样。”

  五人中只有他二人看过秦锦尸首,余人闻言惊讶异常。王之涣道:“莫非是同一个凶手所为?”狄郊道:“伤口一模一样,不过锦娘只中了一刀,素娘却中了三刀。”辛渐道:“这三刀每一刀都是致命伤,可见凶手恨蒋素素远在恨秦锦之上。”

  忽听得河东县令窦怀贞在背后道:“你们几个可别忘了,王翰正是杀死秦锦的头号疑凶。王翰,本县正要问你,你昨晚人在哪里?”王之涣道:“明府,这次你可怪不到王翰头上了,我们有一大堆的证人,可以证明王翰昨晚没有离开逍遥楼半步。”

  窦怀贞道:“你们都是一伙子,逍遥楼又是王翰所开,证词做不得数。王翰,我劝你还是乖乖跟本县回去认罪的好。”

  众人见窦怀贞之前力指王翰奸杀秦锦,捉拿王翰回去后却又不问案录供,均猜他有意暗中助众人从刺客案中脱罪,此刻见他说得煞有其事,意欲将蒋素素之死又算在王翰头上,不免又开始猜不透这位县令来。

  王翰道:“我没有杀人,为什么要认罪?”窦怀贞道:“那好,我给你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无罪,若找不出这起姑嫂双尸案的凶手,凶手就是你王翰了。”也不待众人答应,率了差役扬长而去。

  王之涣目瞪口呆,道:“现在的县令都是这样问案么?这是哪门子的王法,威逼我们去找凶手,找不到的话凶手就是王翰。”忽听得狄郊道:“快来看!”

  众人忙转过头去,只见狄郊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双筷子,慢慢撑开蒋素素双唇,她嘴中不知道含着什么物事。狄郊用筷子将那物事夹住,轻轻拉了出来,竟是半截血淋淋的舌头,舌根一方齿痕宛然若新。众人目目相看,一时惊住。

  半晌辛渐才道:“看来凶手是交吻逼奸时被蒋素素趁机咬下了半截舌头,恼羞成怒下才杀人灭口。”

  王翰蓦然有所醒悟,问道:“之涣,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王之涣道:“什么?”王翰道:“昨晚咱们不是遇到一个捂住嘴的奇怪男人么?”王之涣道:“啊,就是他!他一定就是凶手,被蒋素素咬下了舌头,疼痛难忍,所以才捧着脸一路狂奔。老狄,你昨晚说他是水手傅腊,可有看得清楚?”

  狄郊道:“嗯,就算天黑我没有看得太真切,可傅腊是蒋素素情夫,难脱嫌疑,走,咱们去找他,看他嘴里是不是只剩下半截舌头。”找了一只碗,将舌头装好,又出来交代蒋大,尽量保持好蒋素素的尸首,以防有更多线索。蒋大连连抹泪,只应道:“是,是。”

  众人出来巷口,狄郊目光锐利,一眼看见那曾经为傅腊作证秦锦遇害当晚他人不在秦家的苏贞正站在河津胡饼铺旁朝这边张望,心中一动,便让众人先走,自己与王之涣望胡饼铺走来。苏贞见状,转身欲走,犹豫了下,又顿住脚步,回头等狄郊二人到来,先柔声问道:“郎君有礼,敢为二位是为素娘被杀而来么?”

  狄郊道:“娘子请说句实话,锦娘被杀当晚傅腊真在你家中过夜么?”苏贞迟疑道:“这个……”狄郊道:“人命关天,按律法来言,做伪证可是要判刑的。”苏贞面露羞愧之色,低下头道:“当晚傅腊确实来过我家,不过半夜他又走了,我猜他是要赶去素娘家里。”

  狄郊道:“原来娘子早知道傅腊跟蒋素素之间也有来往。”苏贞道:“如何不知道,是素娘她……”她的声音陡然高昂了几分,一改常见的温婉,甚至露出忿忿之色,忽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住了嘴。

  王之涣忍不住道:“娘子温柔娴静,又如此美貌,与蒋素素分明不是一路人,如何与傅腊这种莽夫……”狄郊忙打断他,问道:“案发后傅腊可有来找过娘子?”苏贞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举袖遮住面孔,哽咽道:“没有。他知道我丈夫回来了,如何还敢来?”

  二人见她眼泪如掉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而下,哽咽难言,显是极为失贞一事懊悔,只得就此告辞,赶去追王翰等人。

  众人打听到傅腊住处,就在西城墙根下的小巷中,很顺利地找到他家。踢门进去时,他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见有人闯了进来,倏地从床上坐起,伸手去摘墙上腰刀。辛渐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抓住他右臂反拧到背后,一手捏住下巴,迫他张开嘴,果见口中只有半截舌头。

  李蒙道:“哈哈,踏破铁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你了。”忙找来绳索,将傅腊结结实实地捆好。

  姑嫂二人死于同一人同一把刀下已经确认无疑的事,既然傅腊就是杀死蒋素素的凶手,那么害死秦锦的也是他了。他既是蒋素素的情夫,出入秦家熟门熟路,绝不会摸错房门误入秦锦房间。会不会果真是传闻中的那样,是蒋素素嫌小姑碍眼,起心害死秦锦,所以请情夫傅腊杀人?可这样一来,之前蒋素素说看见凶手翻墙逃走就说不通,因为是真有人翻墙出逃,若是蒋素素与傅腊串通杀人,凶手又何必翻墙逃走呢?

  如此,就只剩下一种可能,那就是傅腊早对秦锦有意,逼奸不成,又被蒋素素和当晚留宿秦家的蒋会听到动静,遂杀了锦娘灭口。他是水手,孔武有力,一刀致命,轻而易举。他翻墙出逃后,蒋会随即进锦娘房中查看究竟,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总之失落了王翰的玉佩在凶案现场,由此成为王翰到过秦锦房中的物证。今晚傅腊又去找蒋素素求欢,大约蒋素素已然发现是他杀死小姑,愤恨之下咬下了他的舌头,他一怒下干脆连蒋素素也杀了。这起姑嫂连环双尸案遂告真相大白,众人忙押了凶手赶来河东县衙。

  河东县令窦怀贞听说已经逮到真凶,急忙升堂审案。众人将傅腊连同蒋素素口中发现的半截舌头一齐呈到公堂上。

  窦怀贞道:“傅腊是军籍水手,隶属于折冲府,本县无权审问。来人,将傅腊押去军府交给折冲都尉处置。”

  古代对军士犯罪的处理比普通百姓往往要轻得多,往往会不了了之。王之涣忙道:“军士犯罪按理由军府自行处置,可傅腊犯的不是军法,而是触犯律条,杀了明府治下的百姓,这是关联地方的刑事案件,按律折冲府不得过问地方州县政务,明府都无权问案的话,折冲都尉更无权审问。”窦怀贞甚是惊奇,道:“想不到你倒是熟识朝廷的典章制度。”

  王之涣道:“若是明府怕得罪折冲府,结案时与都尉约会同时审问不就成了。”窦怀贞道:“那好,你们如何能断定傅腊就是杀人凶手?”静静听王之涣讲完经过,道:“嗯,有人证,也有物证。傅腊,我问你,你可是杀害秦锦、蒋素素的凶手?”

  傅腊神色惊惶,连连摇头,口中“呜呜”连声,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窦怀贞道:“你们也看到了,傅腊的意思是他不是凶手。”

  铁证如山,县令却如此问案,见之未见,闻所未闻,且大有偏袒傅腊之意,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气愤。王之涣道:“明府的意思是只要傅腊不认,他就不是凶手了?”窦怀贞道:“莫非你们是想要本县严刑拷打,用酷刑逼迫他承认行凶杀人?”众人一时无语。

  窦怀贞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傅腊杀人,可有找到凶器、血衣?”李蒙道:“哪有杀了人还留下证据的?他肯定早将凶器、血衣扔进黄河了。”

  窦怀贞的话倒是提醒了狄郊,不由得仔细回想起昨晚傅腊擦过身边的情形来——他只穿白色贴身衣裤,上身衣衫敞开着,那样一身打扮难以掩藏凶器,要么半途已将凶器扔了,可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不然众人早留意到了。从他当时疾步如飞的状况来看,他应该是疼痛难忍。试想一个男子试图与女子接吻交欢被意外咬下舌头,疼痛之下狂性大发杀人,定然是随手乱捅,哪会留下那般如缝隙般的三道精细的刀痕?

  王之涣正与窦怀贞大声争辩,窦怀贞也不动怒,只懒洋洋地道:“本县明白地告诉你们,凶手不是傅腊。”

  王之涣道:“天大的笑话,他失去的半截舌头在死者口中找到,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

  狄郊失声道:“舌头?哎呀,我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点,舌头有问题!”他一直默不作声,平地冒出来一嗓子立即引来所有人的瞩目。窦怀贞问道:“你说什么?”

  狄郊也不多说,匆忙告退,王翰等人知他定然有了新发现,也一窝蜂地跟了出去。公堂上只留下瞠目结舌的县令窦怀贞等人及傅腊。

  原来狄郊忽然想到他当时留意到蒋素素嘴中鼓起,所以才用筷子拨开她的嘴唇,以查看里面是否含有异物,她的牙关并未合上,轻轻一磕便张了开来,轻而易举就取出了断舌。试想一名弱质女流只单凭牙齿咬下一名健壮男子的舌头,定然将全身之力用在牙根骨上,会导致牙关紧闭,那咬下来的舌头也必然有血迹渗满牙缝。她随即胸口中了三刀,人的要害之处受到剧烈创伤时,会相应地咬紧牙根,这是人体的本能反应,如此,牙关更不可能松开了,他哪能那么容易就触碰了开来?

  只是有了之前的教训,在没有见到实证之前,狄郊不愿意多说,只领着大伙儿赶来秦家。蒋素素尸首停在堂屋中,尚未入殓,重新撬开她嘴唇查验,果见牙缝中连没有半丝血迹都没有。

  辛渐道:“看来是有人故意咬下了傅腊的舌头,再杀死蒋素素,将舌头放入她口中,好嫁祸给傅腊。这个凶手好狠毒!”

  李蒙也道:“这凶手当真是高明无比!咱们这么多自诩聪明的人都让他骗过了。若不是窦县令……咦,县令和他下属从头到尾就没有亲自验过尸,舌头这一细节还是狄郊发现的,他如何能那么肯定傅腊不是凶手?”

  王翰道:“窦县令其实早知道凶手是谁,所以根本不需要验尸。他要我们去找凶手时,露出有恃无恐的表情,显然料到我们会碰壁而回。”王之涣道:“你是说窦县令在庇护凶手,等我们一无所获时他再将罪名加到阿翰头上?”

  辛渐道:“确实只有这么解释才合情合理。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们现在知道阿翰玉佩是如何失落在秦锦房中了,蒋会就是秦锦遇害当晚在蒋素素房中过夜的人,有了这一点,窦县令难以再将罪名强加给阿翰。”

  王之涣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咱们再回去县衙,设法问出是谁咬断了傅腊的舌头。”李蒙道:“既然窦县令一心包庇凶手,还会让咱们问他么?”

  狄郊道:“李蒙提醒得对,目下这种状况,窦县令绝对不会因为傅腊是军人就放了他,或是移交给折冲府,一定会暂时将他以通奸罪收监关押,以阻止我们再见到他。这样的话,即便我们知道凶手如何行凶、再嫁祸给傅腊的经过,局面依然对阿翰不利,因为蒋会应该就是窦县令口中的神秘证人,他当晚人在秦家,跟蒋素素一道亲眼看见了凶手翻墙出逃,他是现场目击者,证词非常有说服力,说不定他当时已经认出了凶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却力指阿翰就是凶手。这实在于情于理不合。”

  李蒙道:“老狄是暗示蒋会背后有人指使?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定是故意将阿翰玉佩扔在秦锦房中了。”

  王翰道:“即使看在蒋翁的面上,蒋会也不该这么做,证人未必就是他。”王之涣道:“可惜窦县令坚持不肯吐露证人姓名,不然我们就不必在这里瞎猜了。”

  辛渐道:“这窦县令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真真假假设置这么多障碍,我们得找出真凶,带到他面前,才能令他无可抵赖。”狄郊道:“嗯,辛渐说得对。幸好事情发展到现在,寻找凶手相对容易多了。咬下傅腊舌头的一定是女子,但杀死秦锦和蒋素素的一定是个男子。”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傅腊的舌头是被咬下而不是被割下,一定是跟女子交欢接吻正浓情蜜意时被对方使力咬下,随即疼痛难忍,一路飞跑逃回家中。那女子则将咬下的舌头交给同伙,同伙摸黑来到秦家,杀了蒋素素,将舌头塞进其口中,以达到嫁祸傅腊的目的。这本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甚至连狄郊等人也没有发现破绽,而是直接赶去捉住傅腊当作凶手送去县衙。不料河东县令窦怀贞竟似早已知道真凶是谁,一口咬定傅腊没有杀人,幸得狄郊经提示后及时发现另外的证据,确实能证明傅腊不是凶手。只是如此一来,窦怀贞就显得相当可疑了。

  窦怀贞,字从一,外戚出身,论起来也是名门之后——其曾祖窦照在西魏时封钜鹿公,尚中宗文帝之女义阳公主。窦照的亲妹妹窦氏就是唐高祖李渊的皇后。窦氏生下来发垂过颈,三岁与身齐,才识过人,深为父母钟爱,决意为其求一贤夫,于是在屏风间画上两只孔雀,让求婚者各射两箭。射箭的人超过几十人,唯独李渊两箭射中雀睛,遂赢得美人归,留下“雀屏中选”的千古佳话。唐朝立国,窦氏被立为皇后,生有四子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和一女平阳公主,尽是唐初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连平阳公主也曾创建娘子军参加开国战争,驰骋杀敌于疆场,其死后下葬,陪葬有羽葆、鼓吹、大路、麾幢、虎贲、甲卒、班剑等,其中鼓吹开古制女子下葬之先例。有了这层关系,窦氏家族在唐朝自然十分显赫,在朝中为公卿者比比皆是。窦怀贞的父亲窦德玄在唐高宗时曾出任宰相。不过与其宗族兄弟多好犬马锦衣、歌舞美食不同,这窦怀贞衣服俭素,折节谦恭,为官清正廉明,在河东一带颇有声誉。这样一个众所公认的好官,如何要在一件凶杀案上横加干涉呢?他所庇护的凶手到底是什么人?

  众人正在蒋素素家中胡乱议着,忽见蒋大领着数名凶肆行人进来院中。李蒙忙道:“蒋翁来的正好,我们正有些事想要打听。”蒋大便让行人先将棺材抬进堂屋安置,自己跟随众人走到院角,黯然问道:“郎君想要打听什么?”

  李蒙道:“蒋翁可知道秦家有什么仇人?”他这般问,自然是因为凶手要杀的对象是秦锦和蒋素素姑嫂,傅腊不过是作为替罪羊卷入其中而已,只有与秦家有难解深仇的人才会在杀了秦锦后不顾众所瞩目接连作案杀死蒋素素,尤其诬陷嫁祸傅腊是一个布置巧妙的计谋,非事先精心筹谋者不能为之。

  蒋大道:“秦家是忠厚本份的人家,秦岭生前也只是在普救寺前摆摊卖点小玩意儿,没听说有什么仇人。”

  辛渐道:“锦娘和素娘都还年青,秦岭年纪也应该不大,他为何如此年轻就过世了?”蒋大道:“天有不测风云,几年前秦岭淋了场雨,回家就得了急病,结果没能救回来。唉,一个好好的老实人,就这样没了。”

  众人闻言无不扼腕叹息,只是要从秦氏仇家来追寻凶手又陷入了死胡同。

  蒋大迟疑了一下,道:“有一件事,还是告诉各位郎君的好。适才老家来人,我才知道原来犬子蒋会并没有回去乡下姥姥家,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众人“啊”了一声,相视无言。要知道蒋会目下可是秦锦遇害当晚在现场出现并还活着的唯一一个人,原以为他指证王翰为凶手后就跑去乡下避避风头,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么,他人去了哪里,是自己躲藏起来了,还是已经被凶手杀人灭口?河东县令窦怀贞知不知道这个证人已经失踪?

  蒋大又吞吞吐吐地道:“这个……锦娘……”言语间,忍不住朝堂屋望去,面上露出紧张惊惧之色来。

  狄郊早就想当面确认蒋会和蒋素素的关系以及秦锦遇害当晚蒋会人在哪里,不过一直不得其便,听蒋大如此口吻,立即会意,问道:“蒋翁是怀疑蒋会是杀人凶手么?抱歉,我不该说得这么直接。”蒋大唉声叹气半天,最终还是点点头道:“是。”

  原来自从秦锦被杀后,蒋大已经怀疑儿子就是凶手。蒋会一直对蒋素素十分倾心,却因为同姓同族不能结婚,本想顺势娶秦锦为妻,再树上开花亲近蒋素素,可秦锦却识破了他的意图,不顾羞耻,亲自赶来逍遥楼向蒋大当面揭破。蒋会当晚冒充王翰调戏赵曼被当面撞破已经是十分懊恼,听说秦锦向父亲拒婚后更是忿怒,恨恨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次日秦锦被杀,蒋大又从厨子口中得知儿子临出门前曾去厨下取了一把剔骨刀,便已经有所怀疑,本来还不愿意相信,随即王翰因为玉佩和人证被河东县令当作杀害锦娘的凶手捕走,心下才更加确实是儿子蒋会所为,只有他才认得王翰,只有才有机会取到玉佩,也只有他才有杀死秦锦的动机。但随后发生的事更令人目瞪口呆,一向桀骜的王翰竟然当众承认自己正是杀死秦锦的凶手,以致蒋大又糊涂了起来。不久蒋会托街上的闲汉带信说要去乡下姥姥家,他也无法当面向儿子问个清楚,心中一厢情愿地想着儿子不是凶手。直到今日,蒋大才知道王翰自行承认行凶杀死秦锦是另有缘故,他当晚根本就没有到过城东,如此一来,还是蒋会嫌疑最大。

  王之涣听完经过忙道:“蒋翁不必忧虑,令郎不是凶手。”蒋大道:“什么?郎君可有凭据?”王之涣道:“锦娘和素娘身上伤口一模一样,凶手是同一个人。既然令郎真心爱慕素娘,他又怎会狠心下手杀她?”李蒙道:“是啊,而且凶手用半截舌头嫁祸给水手傅腊,这等计谋也不像是令郎所出。”

  蒋大尚不知道舌头和傅腊一事,忙详细问了经过,不喜反忧,呆在了那里。

  王翰道:“蒋翁可是又想到了什么?”蒋大道:“是,回阿郎话,这个……这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原来蒋素素性情风流,同时与好几个情夫来往媾和,蒋会对此极是不满,常与蒋素素争吵,然而蒋素素却依旧我行我素,蒋会多次扬言要杀了她和其它的情夫。尤其是傅腊,蒋会还跟找上门跟他打过一架,只可惜不是对手,反而被对方打了个鼻青脸肿。

  王之涣道:“这么说,蒋会确实嫌疑很重。”辛渐道:“他确实有杀死锦娘、素娘的动机,可他为何要在杀死锦娘后指证王翰呢?直接指证傅腊不是更好。”李蒙道:“要我说,他杀死锦娘后无意中遗落了阿翰的玉佩,干脆顺势将杀人嫌疑转移到阿翰身上。之后杀死素娘,再嫁祸给傅腊。”

  这样倒也说得通,那么秦锦遇害当晚在蒋素素房中过夜的就是傅腊了——这一点,倒是与苏贞所提半夜傅腊离开她家吻合,男人在情浓时离开女人床第,一定还有另外一处温柔乡在等着他。

  蒋会是凶手的话,他理当还有一个帮凶,就是咬下傅腊舌头的那名神秘女子,又会是谁呢?这傅腊年纪不小,却还没有成家,听说也是浪荡风流的人物,那女子到底是他熟识的相好,还是街上临时搭上的陌生人?河东县令窦怀贞为何又要包庇蒋会?

  众人低声商议几句,决意分头行事:李蒙和辛渐去河东县衙,即使无法见到傅腊,也要打探监视县令窦怀贞的行踪;狄郊和王之涣留下来追查秦家凶案的凶手;王翰惦记着王羽仙,得先回趟逍遥楼。寻找蒋会下落的事,外地人难以下手,就只能交给蒋大自己了。

  一直等到旁人走尽,狄郊才慢吞吞地走出秦家。王之涣开始尚且不解,见他出了巷口即朝对面河津胡饼铺走去,忙追上问道:“你是想去找苏贞么?”狄郊点点头。

  王之涣道:“呀,你不会怀疑是她……”蓦然想到苏贞也是傅腊情妇,不正有机会咬下傅腊舌头么?而且昨晚傅腊自他们身后奔过,可见他也是来自东城,苏贞家不正是在东城么?

  忽听得狄郊叹道:“昨晚遇到傅腊是在将到逍遥楼的时候,所以我们从普救寺出来时蒋素素应该还没有被杀,若是当时顺道去她家看一看,也许她就不会死。”王之涣见他大有黯然之意,只得安慰道:“生死有命,这怪不得谁。”

  二人来到韦家院前,敲了敲门,半晌才听见苏贞隔墙应道:“是谁?”王之涣道:“我们之前见过面的,有点事想请教娘子。”苏贞道:“我丈夫不在,身子又不方便,郎君请改天再来吧。”

  狄郊道:“娘子昨晚可有见过水手傅腊?”苏贞道:“没有。”又意甚坚决地道,“二位快些离开,别再给我惹麻烦了。”

  狄郊问道:“什么麻烦?”王之涣急忙拉他到一旁,低声道:“你在这里隔着墙大声喊水手傅腊,不是让人人知道她不贞不洁、背着丈夫偷汉子么?”狄郊道:“抱歉,我没有想到这么多……”

  又叫了几声“娘子”,院中再无人相应,二人知道苏贞已然生气,只得悻悻离开,来到河津胡饼铺坐下,要了几张胡饼,又向胡饼商打听秦家的事。胡饼商道:“没听说秦家有什么仇人。不过我也是秦家郎君过世后才搬来东城,以前他就在这家铺子里卖些小玩意。外面风传其实还是蒋素素惹下的祸事,凶手本来就只是要杀她,第一次下手杀错了人,才不得不第二次下手。”

  狄郊自不会相信这等坊间传闻,又打听后院韦姓一家,那胡饼商没口子地称赞女主人苏贞,对男主人韦月将则没有太深印象,只因他极少回来。

  狄郊问道:“最近可有见到那位韦先生?”胡饼商道:“嗯,昨日见到了,每个月他都是这一天回来,在家过了个夜,今早又匆匆出城了。”又深深叹了口气,道:“唉,现在秦家的人死光了,这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什么人收回去,我看我们两家都该留意找新的去处了。”

  狄郊心道:“男主人既然在家,苏贞当无可能与蒋会勾结陷害傅腊。况且之前她不得傅腊叮嘱,便肯主动为他做伪证,可见对情夫尚有情义,又是如此贞静贤淑之人,不可能一口咬下情夫的舌头。”遂无二话,起身作别。

  狄郊、王之涣回来逍遥楼,刚刚见到王翰和王羽仙,尚不及坐下告知情形,伙计来报说外面来了官差,指名要几人出去。王翰道:“羽仙,你留下等我,我们去去就来。”

  赶出来一看,却是河东县衙的差役,说奉请县令之命请三人前去县廨。王翰问道:“我那两位朋友辛渐和李蒙呢?”差役道:“辛、李二位公子正在衙门做客。”王翰料来二人已经被窦怀贞拘捕,此行是非去不可,便道:“好,前面带路。”

  差役一直将王翰、狄郊、王之涣三人领入后衙一间书房中。进去一看,辛渐、李蒙坐在窗下椅子上,手足未带镣铐,左右也不见差役看守,不似被拘禁,一时不明所以,忙上前询问究竟。李蒙双手一摊,道:“我们来打探消息,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照老一套用金钱贿赂差役,结果钱刚出手,就被请到这里来坐下了。”

  五人也不明白县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坐着干等了一会儿,只听见脚步声响,窦怀贞身穿便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五人一起站起身来,窦怀贞道:“请坐。”自己掀袍坐下,问道,“几位公子可有追查到凶手?”王翰道:“有,是蒋会。”目光炯炯,紧盯着窦怀贞不放,这位县令面上丝毫不见意外之色,显是早已知道蒋会是凶手。

  王之涣道:“看明府神色,似是早已经知道。”窦怀贞点点头道:“自从蒋会向本县检举指证亲眼看见王翰王公子自秦家翻墙而出,我就已经猜到他才是真凶。”

  原来秦锦死后第二天一早蒋素素赶来县衙报案,窦怀贞随即派差役前去验尸,差役在凶案现场捡到了玉佩,出来秦家巷口时正遇到蒋会,恰好二人甚是熟稔,蒋会索要玉佩仔细看过后,称认得玉佩的主人,又跟着差役来到县衙,举报说他昨晚本有意去找情妇蒋素素,意外听到里面有动静,就躲在门口柴垛后,哪知道不久就见到有人从秦家翻墙而出,正是才刚刚住进逍遥楼不久的王翰。

  辛渐道:“蒋会的话有始有终,明府是如何发现的破绽?”窦怀贞道:“本县虽然孤陋寡闻,可晋阳王翰的名字也曾听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怎能相信堂堂王公子会深更半夜摸进民女家中逼奸杀人?定然是蒋会自己做的事,况且只有他才有机会取到王公子玉佩。”

  狄郊道:“既是如此,明府为何不立即将蒋会逮捕下狱?反而放走了他,任凭他又有机会再次下手杀死了蒋素素。他跟明府到底是什么关系,明府为什么要一力庇护他?”窦怀贞长叹一声,道:“各位公子如此聪明才智,当真猜不到我为什么要纵容蒋会么?不瞒各位,河东县衙距离逍遥楼不远,那晚的事本县早已知道经过,淮阳王既然一心要指认各位是刺客,驿站驿长宗大亮和那些羽林军都是他心腹,各位自信能逃得掉么?”

  狄郊心道:“那宗大亮可不一定跟武延秀一条心,殊不知正是他暗中救了一名真正的刺客,藏在普救寺中。”表面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明府是一番好意,想用蒋会的证词将王翰卷入另外的案子,间接帮助我们几个从刺客案中脱罪。”

  窦怀贞道:“正是。可本县料不到几位公子机智过人,也料不到蒋会竟然又再次下手杀了蒋素素,还想嫁祸给水手傅腊。今日各位已了然真相,本县的建议是,杀人罪名还是由王翰王公子承担下来,不过是权宜之计。”

  王翰倒也镇定自若,起身问道:“这么说来,淮阳王针对我们几个的罗网很快就要收紧了?”窦怀贞道:“淮阳王遇刺当晚已经派驿马飞传神都,按理这两日就该有回信到来,各位想想能是好事么?”

  众人一齐望着狄郊,他坚决地摇了摇头。王翰便道:“明府好意心领了,我们不能因为自身一时安危而令真凶逍遥法外,不能让秦锦和蒋素素白死,这就请明府发告示缉捕蒋会吧。”窦怀贞异常惊讶,半晌才道:“公子应该知道,如此一来,可能就再无退路了。”王翰道:“是,无论来的是什么风暴,我们五个誓死共进退同担当。”他这话说得豪气十足,其余四人一齐站了起来。

  窦怀贞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本县也不勉强,我这就去签发告示。”狄郊道:“我们还想见一见傅腊。”窦怀贞道:“这是自然。本县已知会过都尉,都尉表示要除去傅腊军籍,任凭本县处置。”大声叫进来一名差役,命他带五人去大狱。

  五人来到大狱狱厅,微微等了一会儿,傅腊被带了出来。他遭受断舌之苦,面目已疼痛得扭曲变形,看上去狰狞而恐怖。

  典狱嘲讽地道:“这个人既不识字,又不能说话,你们要怎么问他?”也不等众人回答,挥了挥手,带着狱卒便出去了。

  狄郊早有所准备,上前喂傅腊吞了一丸药。他只觉得嘴中一片滑腻清凉,痛楚大减,当即感激地点了点头。

  狄郊问道:“秦锦被杀的当晚你是不是在蒋素素房中过夜?”傅腊到此境地,知道实话实说是唯一的出路,偏偏又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点了点头。

  辛渐道:“这么说,你和蒋素素一道看见凶手从秦锦房中跑了出来。”傅腊又点了点头。

  王之涣道:“那你看见凶手的样子了吗?”傅腊摇了摇头。

  狄郊道:“你昨晚有没有去找过蒋素素?”傅腊摇了摇头。

  王之涣道:“那么你去找了谁?是谁咬断你的舌头?”傅腊立即激动了起来,口中“嗬嗬”数声。

  李蒙道:“呀,这下可麻烦了,他只能回答是或不是的问题,无法告诉我们咬掉他舌头的女人是谁。”

  傅腊更是急不可待,紧紧抓住狄郊双臂,“呜呜”叫个不停。狄郊道:“好,好,你别着急,咱们慢慢来。你认识蒋会吗?”傅腊点了点头。

  狄郊道:“你认为蒋会可能是杀人凶手么?”傅腊脸上闪过明显的轻蔑之色,竟然摇了摇头。

  辛渐道:“你如何肯定不是蒋会杀人?”傅腊转过身去,扯住上衣背面,他双手戴着镣铐,只能用单手揪住衣襟一点点往上掀。辛渐上前帮他掀开上衣,问道:“你是说你看见凶手的当晚他是光着身子逃出秦家的?”

  傅腊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来,将辛渐背过去,揭开他衣襟,从旁边案桌取过一支笔,往他背上随意涂画了几下。

  狄郊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凶手背上有剳青?”傅腊摇了摇头,连连指着自己,又指着辛渐摇了摇头。

  王翰道:“我知道了,他的意思是说凶手身上很干净,跟他本人一样,蒋会背上却有剳青,所以蒋会不是凶手。”傅腊这才释然,点了点头。

  本来蒋会是凶手已经是定论,孰知傅腊的证词令案情峰回路转,又再次陷入重重迷雾当中。尤其令人不甘的是,证据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只要傅腊能说出是谁咬掉他舌头,追查凶手轻而易举,偏巧这个人非但说不出话来,还不能写字,当真是急也能急死人了。

  不过最困惑众人的还是王翰那块名贵玉佩莫名失落秦锦房中之事,如果凶手不是蒋会,那么又是谁丢了玉佩在凶案现场呢?

  辛渐问道:“你是不是捡到过一块玉佩?上面的斑纹看起来像个‘王’字。”

  傅腊虽然答不出话来,却露出了惊异之色,显是知道这块玉佩。李蒙道:“呀,好小子,是你捡到了玉佩。”

  原来当真是傅腊在浮桥上捡到了王翰玉佩,当晚他先去找苏贞,送了她一件特别的礼物,又来找蒋素素,向她炫耀玉佩。蒋素素听闻好玉夜间能发光,二人便吹灭灯烛躲在被子中把玩那块玉佩,当真有微弱光芒发出。正开心之时,忽听到西厢那边有动静,本不想管它,蒋素素坚持要出去看看,瞬间就听到她叫喊,傅腊赶出去时正见到一光着上身的男子冲出房门,瞬间翻墙而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举灯到秦锦房中一看,才见她倒在床上,已经为人所杀。他大为恐慌,当即交代蒋素素次日一早再去报案,自己摸黑离开了秦家。回到家中才发现玉佩丢了,后来才知道玉佩被官府差役捡到,成为了关键证据,他和蒋素素生怕担当杀人嫌疑,自然不敢多提半句。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追问凶手线索。还是李蒙将傅腊拉到案桌旁,问道:“你自己有什么办法能告诉我们是谁咬掉你舌头么?”

  傅腊提起笔来,往纸上横着划了数道,又竖着画了竖道。李蒙道:“这是什么?”招手叫道,“之涣,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哑谜?”

  王之涣反复盘算了半天,问道:“是棋盘么?”傅腊摇了摇头。王之涣道:“那我就不懂了。”他既然不懂,旁人也难以猜透。

  众人均感沮丧,傅腊更是心灰意冷,跌坐在一旁。忽听到外面有人嚷道:“抓到蒋会了!快,带他去那里,明府说要交给那五位公子问话。”王翰皱眉道:“这么快就抓到了人了?”辛渐道:“多半蒋会一直就在县衙附近徘徊,见到官府发告示通缉,他又不是凶手,不得不自己投案澄清。”

  须臾之间,蒋会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见到王翰诸人脸有羞愧之色,但一见到傅腊,便立即转成了恨意。

  辛渐道:“麻烦差大哥解了他身上绳索。”差役道:“这人是杀人重犯,怎能轻易松绑?”李蒙道:“这里有这么多镣铐枷锁,换一副不就得了。”差役闻言便拔刀割断绑索。

  辛渐道:“得罪了。”上前一步,掀起蒋会上身衣襟,蒋会惊道:“你做什么?”还待挣扎,却被差役执住手臂。辛渐道:“果然有剳青。”众人围上一瞧,却见蒋会背上纹着一只白额大虎,纤毫毕现,极是威武,占据了整个上背。

  差役取过戒具,要给蒋会套上。辛渐道:“不必多此一举,他不是杀人凶手。”差役闻言大吃一惊,最意外的还是蒋会本人。王之涣道:“你该感谢的是傅腊,是他的证词证明了你不是凶手,不然你可就死翘翘了,也亏得你背上的这只大老虎。”

  狄郊道:“傅腊现在已经不能说话,真凶还没有找到,还得麻烦你将当晚情形详细告知。”

  蒋会瞬间经历了杀人要犯到无辜良民的两重身份,锐气尽失,当即断断续续说了当晚经历:原来确实如蒋大所言,他听说秦锦拒婚后暴噪如雷,取了一把尖刀出门,不过并不是要去杀秦锦,而是想去杀情敌傅腊。蒋会到傅腊院外才发现家中无人,以为他当晚在浮桥当值,于是又来东城找蒋素素。到秦家院外时,只有西厢秦锦房中亮着灯,东厢蒋素素房里却是一片漆黑,她生性怕冷怕黑,即使睡着也要在房中习惯性地点一盏灯。蒋会料想蒋素素应该不在家,但又不甘心就此离去,便迟疑着站在门东的柴垛后。忽然巷子里踟蹰摸索过来一条黑影,到西墙根下敏捷地翻了过去。他一时惊住,以为那一定是来找蒋素素的新情夫,心头不由得怒火顿起,甚至想上前将那男子扯下墙来,转念一想,反正蒋素素不在家中,倒要看看这男子如何收场,于是便自柴垛中取了两根圆木柴,横在西墙下,若那男子原路翻墙出院,踩上木柴,必然摔个大屁蹾。安排妥当,重新躲好,静等那男子出来看好戏。不料院中随即有些奇怪的声音,先是秦锦惊叫了一声,随即有一阵“呜呜”声传出,似是有什么人被捂住了嘴却叫不出来。蒋会这才心中起疑,暗道:“这人该不会是窃贼吧?”自门缝间往院里望时,秦锦房中的灯却已经灭了。忽又听得东厢房有人开了门,蒋素素只穿着单衣,自房中走了出来,扬声问道:“锦娘,有事么?”他这才知道蒋素素原来在家,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竟没有点灯。正惊疑间,却见一名男子光着上身从秦锦房中冲了出来,微一停顿,即原路从西墙翻出,果然踩到木柴上,闷哼一声,仰天摔倒。蒋会还待上前查看究竟,忽听到院里有人问道:“出了什么事?刚才那个是什么人?”正是他情敌傅腊的声音。迟疑间,那男子已经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巷口走了。蒋会顾不上理会,只留神查看院中情形——只见蒋素素回房点了灯,踏进秦锦房中即惨叫一声,傅腊抢过去看了一眼,立即拉着蒋素素退了出来,二人均是惊慌失措,在院中走来走去。许久后傅腊才道:“是刚才翻墙逃走那人杀了锦娘,可惜未看到面目。我不能留在这里,不然难脱干系。你等天亮再去报官,实话实说,只是千万别提我在这里。”蒋会这才知道秦锦已经死了。只听见蒋素素应了,又开门送傅腊出来,他自己越想越是害怕,也不敢久留,忙离开巷子,到普救寺旁侧的树林里混了下半夜。等第二天早上官差来时再去秦家看热闹,却看见差役在凶案现场搜到了一块玉佩,称是凶手遗失,正预备悬赏征问主人,好奇要过来一看,上面的纹路看起来像是个“王”字,忽想到听父亲提过王翰有这样一块玉佩,登时越想越觉得昨晚那翻墙而出的男子像极了王翰,又贪图官府的赏金,便跟随差役来到河东县衙,向县令窦怀贞指证了王翰。窦怀贞思索良久,命人取了赏金给蒋会,又令他不可张扬,不可回逍遥楼,暂时先躲起来,这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事。

  众人这才明白事情经过。狄郊想起当晚月光情形,问道:“凶手翻墙进去时,月亮东升,你既躲在门东柴垛后,应当可以看到他的面貌才对。”蒋会道:“是,我确实看到了,可他脸上蒙了黑布。”

  诸人愈发肯定凶手目的明确,意在杀人,逼奸不过是附带之举。只是天色已暗,大狱照例要落锁封门,不及问更多,便被典狱请了出来。蒋会涉嫌命案,结案前无论是不是凶手都要收监。他被狱卒带走时哭丧着脸大声叫道:“公子可要向县令说清楚,我没有杀人。”

  出来大狱时,一名差役奔过来将玉佩还给了王翰,道:“明府请各位好自为之。”众人猜窦怀贞不欲再多插手行刺一案,均有所感慨。

  回到逍遥楼,王翰命伙计治一桌酒菜直接送到狄郊房中,好方便谈论案情。去隔壁叫王羽仙时,她正在灯下凝神细看一幅精美的五彩织锦。王翰奇道:“这不是我在京兆武功买了派人送给你的璇玑图么?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王羽仙道:“嗯,闲来无事,随意看看。这类回文游戏虽然格调俗浅,然则宛转反覆,相生不穷,韵味凄婉,切中情理,还是蛮有趣味的。”

  王翰笑道:“听说当今女皇闲暇也钟爱推敲玩弄此图,你竟敢说它格调俗浅,好大胆,不怕掉脑袋么?不过这《璇玑图》确实是闺阁女子怨中无聊抒怀之玩物,若诗是真好,一首便足以名垂千古,又何须百首、千首?”凑过去扶住王羽仙肩头,指着织锦上的字念道:“嗟叹怀所离径,遐旷路伤中情……”忽有所感悟,拉了王羽仙到狄郊房中,将璇玑图摆在桌上,道:“你们看这像什么?”

  王之涣道:“这是璇玑图,能像什么?”王翰道:“如果忽略这些字,不就是横横竖竖的一道线么?”辛渐道:“你是说刚才在大狱中傅腊画的是璇玑图的样子?”王之涣道:“这不可能,他非但大字不识一个,璇玑图又是女子之物,他怎么能画这个?”

  众人一想也确实不可能。李蒙叹道:“真是可惜,我们明明有证人在眼前,却还是无法抓到凶手。”狄郊道:“我大概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李蒙道:“呀,你一直闷不作声,原来早知道了,快说,凶手是谁?”辛渐道:“别急着说出答案,先说说你是怎么猜到凶手身份的。”

  正好酒菜端上来桌来,众人便一边吃饭一边听狄郊讲述:“我们今日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蒋会的证词,他目睹了秦锦被害当晚的全部经过,对我们非常有用。先说凶手,翻墙入院后直奔西厢,当时秦锦房中有灯,而蒋素素的东厢却是一片黑暗,可见这个人目标相当明确……”

  王之涣道:“你是说凶手当天晚上下手要杀的人就是秦锦,而不是我们一直猜想的他要杀的是蒋素素,不过是摸错房间?”狄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凶手要杀的确实是蒋素素。”

  辛渐道:“呀,我知道了,老狄的意思是凶手是奔灯光去的。”狄郊点头道:“正是。蒋会说过,蒋素素生性怕冷怕黑,晚上总要点灯,当时已是半夜,寻常人家早已经安歇就寝,蒋素素吹灭灯烛与傅腊躲在被子中玩弄阿翰的玉佩,秦家只有西厢房有灯,凶手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蒋素素的房间。”

  辛渐道:“可既然凶手如此熟悉蒋素素的生活习性,一定是跟她关系很亲密的人,蒋会两次看见过他身形,怎么会认不出来呢?”狄郊道:“凶手未必跟蒋素素关系亲密,他很少露面,所以大家大多不认识他,但是另外有人跟秦家走得很近,知道蒋素素的习惯,就是那个咬掉傅腊舌头的女人。”

  王之涣惊道:“你是说苏贞和她丈夫,怎么可能?”

  他口中反复说着“怎么可能”,心中疑虑却越来越重,这家人确实完全符合凶手的特征:丈夫韦月将长年在城外教书,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蒋会不认识他也属正常。妻子苏贞是傅腊情妇,完全有机会咬下傅腊舌头。韦家租住的是秦家的房子,丈夫既极少在家,房东又是女人,交租等事自然由苏贞来承担,她与蒋素素、秦锦熟识顺理成章,大约傅腊也是由此认识并趁虚而入地搭上了她。如此,韦月将从妻子口中得知蒋素素晚上点灯睡觉的习惯也不足为奇。只是他为何要一心杀死蒋素素呢?就算他知道妻子与水手傅腊有染,下手的对象也该是傅腊才对呀。杀死秦锦当然是误杀,但当晚他杀人时并没有安排下嫁祸给傅腊之计。假若韦月将杀对了人,事情应该会就此而止,既是杀错了,秦家众所瞩目,也该观望一段时间再说,他却冒着极大的风险再次到秦家下手,可见与蒋素素有深仇大恨,不过这次倒是将奸夫傅腊卷了进来,先令妻子苏贞假意求欢咬下傅腊的舌头,再将舌头塞入蒋素素口中以达到嫁祸的目的。

  然则这一切不过是推测,即使有傅腊从旁点头作证,韦月将没有明确的杀人动机,若是他矢口否认,又找不到实证,难以将他定罪。最关键的一点,他在城外教书,每月才回来一次,本月恰好是在蒋素素遇害的当天,那么,秦锦遇害当晚他人并不在城中,这又作何解释?

  议论一番,还是不能全然肯定凶手就是那神秘的教书先生韦月将,遂决定等明日去向傅腊求证过再说。

  次日一早,王翰等五人正要出发,王羽仙也打扮成男子模样,施然走了出来。她早知道王翰卷入秦锦凶杀案,一度被当作杀人凶手,非要跟去看个究竟,王翰不能拒绝,只能任凭她作为。

  到河东县衙前,众人请差役进去禀告,县令窦怀贞即令升堂,带了傅腊到堂前跪下。王之涣早迫不及待,正要上前问是不是苏贞咬下他舌头,王羽仙忽道:“等一等!”自怀中掏出璇玑图,举到傅腊眼前。

  傅腊顿现惊喜之色,指着璇玑图,口中“呜呜”有声。王羽仙道:“你仔细找你想要指出的字。”傅腊便低了头,用食指点住右下角最末两个字。王羽仙道:“河津?”傅腊点了点头。

  王之涣道:“呀,是河津胡饼铺!”傅腊急忙又点了点头。王之涣道:“你是说是胡饼商是杀人凶手?噢,你不知道谁是杀人凶手,你是说是胡饼商咬下你的舌头?”李蒙哑然失笑道:“怎么可能?胡饼商明明是个大胡子男人。”果见傅腊先是点头,又连连摇头。

  王之涣隐约猜到究竟,想问又不敢问,还是狄郊道:“你想说是住在河津胡饼铺后的苏贞咬断了你的舌头?”傅腊当即点了点头。

  众人这才知道傅腊虽然不识字,但因为时常路过看见“河津胡饼”的匾额,知道那两个字的大致样子。只是这样一个莽夫,怎么会想到要用璇玑图来做字样比照提示旁人呢?

  李蒙道:“看来正如老狄所推测,韦月将才是杀人凶手。”傅腊却连连摇头。王之涣道:“莫非你也想到秦锦被杀当晚韦月将并不在城中?”傅腊点了点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秦锦遇害当晚,傅腊曾先去韦家找过苏贞,一番亲热后才恋恋不舍地下床,赶去秦家找蒋素素。

  就连傅腊也认为韦月将不是凶手,事情再次复杂起来。杀死秦锦、蒋素素的明明是同一人,如此推算,韦月将倒没有了嫌疑。可如果不是韦月将,又是什么人能令苏贞咬下傅腊的舌头呢?

  傅腊又招手叫过王羽仙,再次指着璇玑图上的“河津”二字。辛渐道:“莫非你想说凶手是河津胡饼铺的胡饼商?”傅腊这才欣然点了点头。众人不由得面面相看,不知道傅腊如何能这般肯定,愈发感到云山雾罩起来。

  窦怀贞道:“也不必多问了,本县这就派人去将这两家人全部带来审问,不信那苏贞不吐露实情。”当即发签派差役去东城缉捕胡饼商和苏贞,因城外不属于河东县境,他无权越境拿人,只能派人去上报蒲州刺史明珪,请刺史派人去捉拿韦月将回城。

  虽然真凶还未明确,但基本上水落石出只在须臾之间,众人均感如释重负,只有王之涣不断感叹,深为苏贞惋惜,又道:“一定是凶手逼她,她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等了大半个时辰,差役飞奔进禀告,告知胡饼商和苏贞均已经人去楼空,铺子里、家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似是早有准备,问起周围摊贩,只说看见胡饼商和苏贞清早一道登车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之涣道:“呀,那胡饼商说‘我看我们两家都该留意找新的去处’,原来已经是有所暗示。”窦怀贞道:“看来凶手一定胡饼商了。”忙签发通缉告示,发送公文往邻近州县,请求协助追捕凶手。

  王翰等人见案情已接近尾声,遂告辞出来。王之涣问道:“羽仙是如何想到让傅腊辨认璇玑图的?”王羽仙道:“嗯,这个,我只是胡乱试上一试。”辛渐道:“这件姑嫂奇案虽然尚有一些不明之处,不过总算是真相大白。”

  狄郊忽道:“快看,河东驿长宗大亮!”众人一看,果见宗大亮匆匆自驿站出来,往东而去。王之涣道:“莫非宗大亮又要去普救寺察看那名刺客裴昭先?”辛渐道:“就是阿翰所说在驿站行刺不成反而离奇失踪的刺客么?”王翰道:“是他。”

  王之涣道:“正好辛渐也知道了这件事,只是因为蒋素素被杀临时转移了大家注意力。眼下咱们得做个决定,辛渐,我和李蒙都主张用裴昭先下落去向李弄玉换取求助,阿翰和老狄反对,你的意见呢?”

  辛渐道:“李弄玉非敌也非友,怕是不妥……”李蒙忙道:“羽仙也是我们这边的。”辛渐沉吟片刻,道:“那好,我支持李蒙和之涣。”

  王翰道:“呀,你明明是要反对的,怎么一听到羽仙的态度就立刻倒戈了?”辛渐笑道:“难道你希望我反对羽仙么?我知道你自己心中也不愿意的。”王翰道:“我是不愿意拂羽仙的意,可这件事我坚决反对。”

  王之涣道:“虽说你是首领,可我们现在是三对二……不,是四对二,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王翰虽然霸道,但一直还算讲道理,又极重义气,不知为何在此事上很是执拗,赌气道:“那你们几个自己做好了,别算上我。”

  王之涣道:“哎,这可不合老规矩……”辛渐道:“好了好了,阿翰不愿意也别勉强,正好他陪着羽仙。老狄,你呢?”狄郊道:“我按老规矩来。”他如此说,就是要加入辛渐一方了。

  辛渐道:“不过我建议还是要设法将裴昭先从普救寺中救出来,一是也许可以预先打听到李弄玉的来历,二来我们自己可以弄清当天晚上驿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论怎样,袁华大哥是因为帮我们脱罪而硬顶了刺客之名,我们有责任要查清这件事。”

  王之涣道:“那好,就依辛渐说的办吧。”李蒙道:“辛渐,你好象并不担心袁华的安危,这不是你的做派啊。”辛渐道:“袁大哥说他父亲跟谢瑶环父亲是生死之交,而且他还有一层特别的身份,就是女皇帝也不敢轻易动他,让我们不要替他担心。”

  王之涣奇道:“特别的身份?袁大哥不是朝廷在逃钦犯么?女皇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还有什么人不敢动?”狄郊道:“袁大哥说他久不回中原,莫非他……是在为外番效力?”辛渐道:“嗯,我猜应该是吐蕃或是突厥,不过他不愿意多提,我也不好明问。”众人一时默然不语。

  吐蕃、突厥均是朝廷边防大患,时战时和,尤其是吐蕃自文成公主死后大肆兴兵扩张领土,对朝廷在西域的利益构成致命威胁,已经取代突厥成为中国最大的敌人。无论袁华为哪一方效力,均是叛国行为。可这能怪他么?他父亲因得罪武承嗣惨遭陷害,家破人亡,他自身也遭受了异常残酷的刑罚,在中原无处容身,才不得不逃去外番避难。逼不得已走向投靠异族之路也不独他袁华一个。武则天称帝前后,多次以谋反罪名大肆屠杀异己分子,一些在大清洗中漏网的幸存者如徐敬业之堂弟等都投效了吐蕃,据称与王翰、王之涣同族的大将军王方翼之子王荣也投奔了突厥,甚至宰相裴炎之侄裴伷先逃亡胡地后还娶了突厥公主为妻。

  还是辛渐道:“无论袁华为谁效力,他总是个有担待有热血的好男儿,是我们的恩人,这就够了。”王之涣道:“辛渐说的对。若不是武承嗣这些人倒行逆施,袁大哥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我们这就设法将裴昭先救出来,看看能不能联合李弄玉共同对付武延秀。”狄郊道:“老狄说看守裴昭先的三人都是彪形大汉,你武艺好,也许能打得过他们,可要无声无息地带人出普救寺就难了。”

  李蒙道:“而且咱们正被官府盯上,不能暴露面孔身份,要救的人又是刺客,这难度实在太大。要我说,那个李弄玉既然手下众多,不如将裴昭先的下落告知她,让她自己派人去救好了。”辛渐知道他习惯遇事缩头,也不理睬,只道:“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力敌,得想个完全的法子。”

  王羽仙忽道:“你们记不记得当初普救寺住持提到梨花院的三兄弟,他说的是老三跟人打架受了伤,不便公开露面,老大、老二抬了他到寺中养伤?”李蒙道:“是啊,老住持人很精明,大概靠收留各色人等赚了不少钱,他有意无意地告诉我们这个,无非是暗示我们只要出得起钱,就算是杀人犯他也敢藏起来。嘿嘿,普救寺普救寺,原来是这么个普救法。”

  王羽仙道:“嗯,可裴昭先是刺客,那三兄弟决计不敢张扬,一定是瞒着普救寺将他带入寺中。”狄郊已然领悟,道:“我知道了,羽仙是想用同样的法子再将裴昭先带出来。”

  王羽仙道:“嗯。”见王翰虎着脸站在一旁,便问道,“翰郎,你当真不帮他们几个么?”王翰依旧默不作声。王之涣忙道:“羽仙,不用理他,反正你要加入我们,难道他还会不跟来么?”

  当下回逍遥楼关起门来计议一番,各人自去准备,一直忙到下午才安排妥当,于是分雇了三辆大车出门。王翰虽然老大不情愿,果然还是跟王羽仙乘坐一辆车来了普救寺。

  寺前广场上清淡了不少,商贩明显有所减少,或许跟附近连续发生两起凶案有关。河津胡饼铺早已空无一人,门板破了两块,大约是差役进去捕人时踢烂的。王之涣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李蒙重赏了三名车夫,吩咐他们将马车停到一旁树林边不显眼处等候,安排妥当,这才到寺门请知客僧通传。

  住持听说李蒙等人又再次求见,忙迎了出来。当日这几位少年公子花费重金租下书斋,却又半途尽数离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也不多问,略作寒暄,便笑道:“书斋一直为这位小娘子留着,又添置了一些用品,各位这就去看看?”

  王之涣道:“甚好,我妹子还是喜爱这里的清静。”住持道:“是,是。”亲自送诸人来到书斋。果见里面多了一些桌椅,比上次来时充实了许多。

  李蒙将住持拉到屋外,塞过去一个精巧的丝袋,笑道:“我们几个还有事要谈,晚一些才会走,请住持送些斋饭来,放在门外即可。”住持连声应道:“可以,可以,贫僧会派人专门等在院外,随时听候差遣。”李蒙道:“如此,有劳了。”

  住持掂一掂那袋子,笑道:“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忽有一名小沙弥急急奔进来,叫道:“师傅!师傅!”住持斥道:“慌里慌张成什么体统?没看见有贵客在此么?”小沙弥道:“是,是。师傅,知客僧让弟子来告诉师傅,说来了贵客,请师傅速去大门迎接。”住持道:“噢?”

  蒲州是河东大州,普救寺又是本地名寺,来往于此的达官显贵不在少数,不然也不会有梨花院这等地方了。李蒙忙道:“住持去忙正事要紧,不必再理会我们几个。”住持道:“好,贫僧去看看,公子需要什么,尽吩咐小徒即可。”当真留了一名小沙弥站在院门口。

  李蒙回来房中,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顺利。众人遂依计行事,大声在房内说话。等到天黑了下来,辛渐、狄郊脱下身上外袍,露出一身黑色劲衣来,又取黑巾蒙了脸。王羽仙涣取过弓箭递给辛渐。

  王之涣见那竹弓竹箭做工甚是粗糙,箭羽不过是临时到逍遥楼厨下找的家畜的翎毛,心中不由得很是打鼓,问道:“这把烂弓箭能用么?”辛渐道:“是烂了点,我临时取后院的竹子做的,虽然难看了些,射得准就行。老狄,咱们走吧。”狄郊应了一声。王翰忽然道:“等一等,还是我跟辛渐一道去吧。”

  五人中以辛渐武艺最为了得,王翰次之,可他既不愿意参与救人,旁人也不能勉强。王之涣本就文弱,又另有用处。李蒙体肥,不会武艺,做不了这等翻墙救人的事。剩下的就只有武艺同样不灵光的狄郊了。哪知道最后关头王翰还是站了出来,他精通剑术,由他去自然比狄郊去胜算要大许多。

  辛渐道:“那好,我和阿翰去,老狄你留下。”狄郊却道:“还是我和你去。我武艺自然比不上阿翰,但我去过梨花院,这点比阿翰有优势。时间紧急,走吧。”辛渐遂不再坚持。

  李蒙先出去到院门向小沙弥交代事情,辛渐和狄郊趁二人说话间翻过院墙,沿甬道往西摸去。

  后院林木阴森,一片漆黑,高高低低地走了一会儿,才隐隐见到前面有光亮,正是梨花院。来到院前,辛渐先敏捷地攀上墙头,只见院中正屋和南厢房都亮着灯,正屋门大开着,南厢却是虚掩房门,正是关押裴昭先所在,三兄弟大概都集中在那里。

  狄郊上前拍了拍门,叫道:“开门,是我。”

  却见满脸横肉的老二飞快奔出来开门,口中问道:“寺里来的贵客是谁?”蓦然见到蒙面的狄郊,不由得一愣,不及发问,已被辛渐居高临下一箭射中肩头。那箭只是竹箭,没有铁簇,入肉不深,并不致命,却早淬了狄郊配置的迷药,老二闷哼一声,仰天摔倒在地。

  房中老大听见动静,拔刀在手,出来查看究竟。辛渐早已跃下墙头,摸到窗下,趁老大望见老二一惊间射中他肚腹,不等他倒下,便飞快地弯弓搭箭,抢过他身边,冲进房中,预备对付三兄弟剩下的一人。然则房中除了床上躺着一名被绑住手脚的男子外,再无他人。

  辛渐一时不明所以,上前挖出裴昭先口中的麻布,问道:“你是裴昭先?老三人在哪里?”裴昭先道:“他适才出去了。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辛渐取过桌上的长刀,割断绳索,道:“我是来救你的。你自己能走么?”裴昭先道:“能。”坐起身来,活动着被绑得麻木的手腕,只觉得自由真是天下最美妙的事。

  狄郊进来问道:“怎么只有两个人?”裴昭先道:“适才他们听说前院来了贵客,派老三出去查看了。”他被剥去衣衫,只穿着贴身内裤,当下上前剥了老大的衣服、鞋袜自行穿了。又见老大尚有呼吸,抓过长刀,一刀戳入心口。

  辛渐道:“哎哟,你怎么杀了他?”裴昭先森然道:“为什么不能杀他?”狄郊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三人一齐出来,狄郊已事先将老二拖开,闩好了院门。裴昭先又抢过去一刀杀死老二。辛渐道:“喂,你……”狄郊拉住他,摇了摇头。

  裴昭先往老二衣襟上擦尽刀上的血,道:“走吧。”伸手拉开院门,却见老三正站在门前,脸上正露出莫名惊诧的神色,冷笑道:“太好了!”举刀便朝老三砍去。

  老三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裴昭先抬腿疾追,他武艺不弱,却因手足被绑在床上日久,关节早已僵直,失去灵活,一脚竟没有迈过高高的门槛,绊倒在地,吃了个嘴啃泥,煞是狼狈。

  辛渐和狄郊忙扶起裴昭先,却见那老三已经没入黑暗中,只能听见他“啊、啊”地不断惊叫。辛渐道:“不好,快回书斋!”夺过裴昭先手中长刀扔在一旁,挟着他往前院赶来。

  及近书斋时,只见李蒙正站在门前探头张望。辛渐抿嘴学了声鸟叫,李蒙便举手招了招,辛渐知道小沙弥不在附近,忙带了裴昭先过去。

  进来房中,李蒙急急道:“适才有个人匆忙从书斋门前奔过,看见小沙弥大叫梨花院杀人了,让他赶紧去告诉住持。那个人……”辛渐取下面巾,批上外袍,道:“是三兄弟中的老三。事情出了意外,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再说。”

  裴昭先道:“你们不是四娘派来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王之涣道:“总之不是坏人。”指着地上的门板道,“劳烦郎君躺下吧。”裴昭先道:“你们不是要冲杀出去么?我跟你们一道。”李蒙道:“我们可不玩砍砍杀杀的那一套。”

  裴昭先道:“眼下……”辛渐忽然厉声道:“快些躺下。”

  裴昭先虽不明所以,但料来这些人并无恶意,只得依言躺下。王之涣道:“得罪了。”取过绳索,与辛渐几人一齐动手将裴昭先身子一圈圈往门板上绑牢。裴昭先当此境遇,竟不挣扎反抗,也不追问情由。

  等到裴昭先人完全固定在门板上,辛渐和李蒙一起将门板抬起来,掉了个面。裴昭先全身重量顿时落在绳索上,只觉得身子束紧,难受之极。他不知道他起初也是这样被带入普救寺的,只不过当时他中刀昏迷,感觉不到而已。

  王羽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条床单搭在门板上,拍手笑道:“好啦。”王之涣道:“这就请娘子躺上去吧。”王羽仙道:“是。”刚一坐上门板,李蒙那端便是一沉,狄郊忙上前扶住。等王羽仙躺好,辛渐、王翰在前,狄郊、李蒙在后,四人各抬了门板四角,王之涣在前面领路,道:“咱们回家吧。”

  出来院门时正遇到数名兵士跟在老三身后,举火执刃朝后院赶去。那老三急切之下并未留意到书斋出来的诸人,奔过去数步后忽又有所警觉,顿住脚步,回头重重看了一眼,若不是兵士从旁催促,只怕他还要追过来仔细查看。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均不明白官兵如何能来得如此之快。杀人命案归河东县衙管辖,这些兵士明明是蒲州州司的兵士,莫非那傍晚时分来到普救寺的所谓贵客就是蒲州刺史明珪?况且这老三藏起来的裴昭先是刺杀淮阳王的刺客,他如何敢轻易惊动官兵,这不是自陷死地么?是不是这本身就是淮阳王武延秀的阴谋,裴昭先行刺当晚已被羽林军捉住,是他授意驿长宗大亮藏起裴昭先?既如此,为何不将裴昭先秘密关押在蒲州大狱中?

  这其中疑点极多,然则眼下对众人最严重的危机就是,怕是他们没有那么容易出寺了,老三既知会了官兵,寺门必然已经被封锁。辛渐道:“我们得在老三回来前出寺,快点!”当即加快脚步。

  走出一段,又遇到住持带着数名小沙弥赶来,一眼见道王羽仙躺在门板上,双目紧闭,大吃一惊,忙问道:“小娘子怎么了?”王之涣道:“我们正要向住持告辞,我妹子得了急病,须得抬回去救治。”住持这才长舒一口气,道:“不是受伤就好。不瞒各位,小寺临时出了点事,各位暂时离开也好。”一边说着,一边送诸人出来。

  寺门两边早已燃起许多火炬,亮如白昼,果有数名兵士把守。

  王之涣假意惊奇道:“咦,怎么有官兵在此?”住持道:“他们是明刺史的扈从,明刺史凑巧今晚来了小寺进香。”

  兵士见有人要出去,立即上前拦住,道:“使君有令,谁也不能出寺。”住持忙道:“他们几位是香客。”兵士道:“香客也不行,除非得到使君准许。”住持道:“那好,请各位公子稍候,贫僧这就去请明刺史出来。”王之涣道:“有劳。”

  众人便站在门边等候,那领头的兵士见几人抬着一个年轻女子不放,忍不住道:“喂,使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你们几个不会先放下她么?”

  门板下还藏着一人,众人如何敢放。李蒙气喘吁吁地道:“地上太凉,我妹子身子弱,受不得寒气。”兵士更是惊讶,道:“你怎么喘成这样?喂,你们瞧,他们四个男人抬一个女人,他还累成那样。”兵士一齐笑了起来。

  一人取笑道:“也许这位小娘子看着瘦弱娇小,其实却比石头还重呢,不如我来试试手。”当真走上前来,去接王翰手中板角。若真让他接过去,立即就能发现门板的蹊跷。王之涣忙上前拦住,道:“我妹子染的病非同小可,兵大哥还是小心点好。”那兵士闻言果然缩了手。

  领头兵士笑道:“能是什么非同小可的病?你们这么多男人,个个称呼这位小娘子为妹子,怕是花柳病吧?”

  王翰强行忍耐了许久,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将板角丢给王之涣,抢过去照那兵士胸口就是一拳。其余兵士见他敢殴打官兵,发一声喊,拔出兵刃就围了上来。

  辛渐道:“哎哟!之涣,你抓紧了,我去拦住阿翰,他没有兵刃,不是对手。”

  众人为装得逼真,并未事先准备担架,那门板不过是临时在书斋拆下来的,并不趁手。王之涣一下没有抓紧,手一滑,那一端便沉了下去。幸亏辛渐身手敏捷,闻声回身抓住。门板上的王羽仙差点滚落下来,下面的裴昭先更是险些惊叫出声。

  正一片混乱中,只听见住持大声叫道:“停手!快些停手!明刺史在此。”

  明珪一身便服,从住持身后转了出来,一张脸拉得老长,问道:“怎么回事?”领头兵士道:“禀使君,这些人想强闯出去!说不定就是平老三说的刺客同党。”明珪走得近些,认出了王翰、辛渐几人,皱眉问道:“怎么又是你们几个?”

  住持并不知道王翰几人姓名、来历,忽见刺史认得他们,忙道:“原来使君认得他们,那可就好了。”

  领头兵士也颇为吃惊,忙挥手命围住王翰的兵士退下。王之涣将板角交给辛渐,上前道:“这是我妹子王羽仙,本来图普救寺清净,想来这里借住,不巧得了急病,我们正要抬她回逍遥楼。”

  明珪一听躺着的女子也姓王,料来是并州王氏一族,不敢怠慢,问道:“你们当真不是刺客同党么?”

  辛渐等人闻言才确定平老三已经将刺客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一事禀告了明珪,却不解他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王之涣正要回答,明珪又道:“是了,你们几个本来就曾被怀疑成刺客,谈不上什么同党了。”一想到这件令人烦恼的案子又鬼魂般地冒了出来,即便来到寺庙拜佛求神也不放过他,立即头疼无比,正要命人放走辛渐一行,一名兵士飞奔而来,禀告道:“梨花院里死了两个人,是平老三的亲兄弟平老大和平老二,二人都是被人用刀杀死,血迹未干,应该刚死不久。平老三说他亲眼看见是两名蒙面人救走了刺客,正在后院搜索。”

  明珪道:“哎呀,快回去叫人来!请谢制使来!叫河东县令窦怀贞来!哎呀,病倒了病倒了!我今晚非要来什么普救寺啊!”

  住持更是莫名惊诧,道:“梨花院死了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珪忙问道:“寺里可还有其他人在?”住持道:“使君进来时,贫僧已经下令将所有的香客外人都请出寺去。”明珪指着王翰道:“那他们几个呢?”住持道:“他们……”

  李蒙早将板角交给王翰,歇息了一会儿,调匀气息,道:“使君,王家娘子的病耽误不得,不如让我们先送她回去治病。”明珪不耐烦地道:“走吧走吧,你们几个也是本使的灾星。”李蒙大喜道:“多谢使君。”

  辛渐几人刚一抬脚,有人疾奔过来道:“使君,不能放他们走!”明珪道:“等一等!”辛渐等人无奈,只得站住。

  那赶到的男子正是平老三。他与两个哥哥将刺杀淮阳王的刺客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按理不该惊动官兵,可这老三相当精明,在梨花院撞见裴昭先举刀的瞬间已经将利弊权衡得清清楚楚——他两个哥哥多半已被杀死,刺客又被同党救出,河东驿长及其上面来历更大的人绝不会放过他,说不定刺客也不会放过他,他除了亡命天涯别无出路;碰巧蒲州刺史人正在普救寺中,刺客及同党人还在后院,若是及时向刺史求助,派兵封锁寺门,只要抓住刺客和同党,那就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可以巴结上淮阳王。至于他们三兄弟为什么要窝藏刺客在普救寺中,就让驿长宗大亮却解释好了,反正他们确实也不知道原因。

  只是平老三人一直窝在普救寺中,只知道他们看守的是当晚在驿站行刺淮阳王不成的刺客,是重要钦犯,根本不知道外面淮阳王早已经指定王翰、辛渐等人是刺客。他飞奔赶来阻止辛渐、王翰等人出寺,看也不看诸人一眼,径直朝门板上望去——他望的当然门板本身,而不是王羽仙本人,当初他们三兄弟正是用这个法子带裴昭先入寺的,而他自己凑巧就是躺在架上装伤病的那个。

  伴随着那直勾勾的仿若穿透门板的眼神,时间仿若凝固了,辛渐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平老三又上前两步,旁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要弯下身来去看门板下面。

  那一瞬间,王羽仙正待坐起来分散平老三的注意力,李蒙已然抢将过来,扬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暴喝道:“你好大胆,竟敢当众对王家娘子无礼!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亲姊姊可是洛阳令来俊臣的夫人!”

  “来俊臣”三个字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李蒙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所有的人亦立即惊骇得呆住了。别说平老三,就连刺史明珪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意外神色,远远比他知晓王翰是天下首富、狄郊是狄仁杰之侄要意外得多,除了震撼之外,还多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悚怵与恐惧。

  李蒙冷笑道:“还有你明刺史,羽仙得了急病,你非要将我们扣在这里,万一出了事,你可要自己向王家交代!”明珪道:“啊,不敢不敢,本使不知道娘子是……来人,快,快放行!”

  兵士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李蒙道:“走。”

  一行人出来,却找不到马车,大约已经被兵士驱走,只得摸黑往前走。谁也想不到在关键时刻竟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酷吏来俊臣的名字救了大家,一时无话可说。一直到再也见不到普救寺大门,才让王羽仙站身下地,倒转门板,解开绳索,放开裴昭先。

  辛渐道:“眼下之事麻烦得紧。明刺史适才已经派人去叫谢瑶环和窦县令,咱们没有车马,走不了多远就会迎头遇见他们。”

  狄郊道:“我有个提议,不如请裴郎去秦家暂避一夜。嗯,我说的不是蒋素素家,她人尚未下葬,灵柩依然停放在家中,一定有人看守,我说的是河津胡饼铺后韦月将租住的秦家的房子。”王之涣道:“是个绝好的主意!主人卷入人命官司逃走,又被官府通缉,绝对没有人想到还有人藏在那里。”

  裴昭先却道:“几位相救之恩,在下十分感激,大恩来日再报。不过适才平老三已经有所怀疑,他不过是一时被唬住,出于自身利益,一定会告发检举,刺史又认得几位,为避免牵累大家,我们不如就此分手。”

  辛渐料想他外面既有诸多同伴,自有藏身去处,便道:“那好,裴郎自己多加小心。”李蒙道:“裴郎,我们几个可是因为你和你同伴行刺淮阳王惹下了不小的麻烦……”正想提起欲请李弄玉援手对付武延秀一事,狄郊忽叫道:“李蒙!”摇头示意他别提这件事。

  裴昭先转头问王羽仙道,“娘子的姊姊当真是恶贼来俊臣的夫人么?”他目光烁烁,闪现出深深的敌意。

  王羽仙微一犹豫,还是答道:“是。”王翰生怕裴昭先暴起伤人,忙挺身挡在她面前。裴昭先道:“很好,很好。”朝诸人拱了拱手,转身又往回走。

  李蒙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王翰道:“回去再说。”

  事情紧急,不便耽搁,当下王羽仙重新躺回门板,众人抬了她往西城而来。走不多远,便见前面火光闪动,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谢瑶环。她一眼留意到辛渐诸人,勒马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王之涣忙道:“回制使话,我妹子得了急病,正要带她回逍遥楼救治。”谢瑶环道:“你们几个是从普救寺出来的么?”

  这位女制使果然精明过人,一句话就问在了关键点上——眼下普救寺已经戒严,正关门大搜刺客,若是寻找不到,势必要怀疑到辛渐等人身上,因为今晚只有他们几个离开了寺庙。加上平阿三早已洞悉门板机关,即便抵死不认,却还是难以洗清嫌疑。

  王之涣道:“是,我妹子借住在普救寺。”谢瑶环道:“怎么会这么巧?听说刺杀淮阳王的刺客就藏在普救寺中,你们……”

  忽听得王羽仙“嘤咛”一声,一个翻身,从门板上掉了下来。王翰大惊失色,忙抢过去扶住,叫道:“羽仙!羽仙!”

  李蒙使了个眼色,几人一齐将门板扔到一旁。狄郊上前一搭王羽仙脉搏,道:“快,回逍遥楼。”

  王翰便俯身抱起王羽仙,狠狠瞪了谢瑶环一眼,疾步朝前走去。李蒙忙朝谢瑶环拱了拱手,道:“救人要紧,告辞。”

  谢瑶环见这些人言行举止甚是做作,不免更加狐疑,却又看不出什么破绽,回头命道:“青鸾,你带两个人去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青鸾微一迟疑,应道:“是。”

  王翰将王羽仙抱回逍遥楼房中,狄郊几人跟了进来。王之涣道:“青鸾一直跟到逍遥楼来了。”王翰不屑地道:“随她去。”又问道,“羽仙有没有摔到?快让老狄看看。”

  王羽仙笑道:“没事。我不翻身下来,你们怎么能让谢瑶环亲眼看到门板下面并无蹊跷呢?”王翰道:“那你也该先招呼一声,突如其来地吓人一跳。”王羽仙柔声道:“好啦,是我不对。”

  辛渐道:“今晚出了这么多事,明日官府必定要找上门来盘问,不如大伙儿先各去歇息,明日才好打起精神应付。”遂各自回房就寝。

  次日一早,果然有数名兵士奉刺史之命来请王翰五人前去普救寺,言语虽然还算客气,却是一副不动身就要立即强行押走的架势。众人早有心理准备,骑马来到寺中。

  谢瑶环在王羽仙预备借住的书斋布置了一处公堂,蒲州刺史明珪、河东县令窦怀贞、河东驿长宗大亮、住持等均在场——明珪满脸困顿疲倦,似是一夜未睡;窦怀贞甚是严肃;宗大亮阴着脸,面色极其难看;住持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平老三正跪在堂下,见辛渐等人进来,忙道:“就是他们几个。”

  谢瑶环道:“王翰,你们几个听着,昨晚有两个蒙面人从梨花院中救走了刺客,人到现在没有捉到。”王之涣故作惊奇道:“刺客?什么刺客?他要刺杀制使么?”谢瑶环道:“是当晚在河东驿站刺杀淮阳王的刺客之一,一直被关在普救寺梨花院中,由平氏三兄弟看守。平老三说是你们中的两个救了他,又用门板抬了出去。”

  王之涣道:“这等荒唐的话,制使竟也相信?”谢瑶环道:“可从昨晚到现在只有你们五个抬着名女子出过普救寺,平老三说你们将刺客藏在门板之下,是也不是?”

  李蒙道:“昨晚谢制使也撞见我们几个了,门板下哪有什么刺客?况且我们昨日下午来到普救寺后,五个人一直在书斋里面跟王家娘子聊天,未出房门半步,住持的弟子可以作证的。”

  住持身后的小沙弥忙道:“阿弥陀佛,确实如此。小僧一直候在门外,五位公子和一位小娘子在房中争论不休,不仅小僧听见,几位路过的同修也听见了。”又一指平老三道:“这位施主也听见了。”

  原来昨晚平老三听说来了寺里贵客,忍不住到前院查探,来回时均路过书斋,听见里面有数人争吵,还特意顿住脚步听了听,又向院门前的小沙弥打听里面是什么人。

  谢瑶环问道:“平老三,可有此事?”平老三道:“是。不过这几人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又争吵得厉害,难保不是障眼法。”他却不知道王之涣天生擅长模仿旁人语气神态。昨晚本就有李蒙、王翰、王羽仙、王之涣四人在房中,离开的只有狄郊、辛渐二人,王之涣一人充当三人绝色,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李蒙道:“笑话,我们为什么要救刺客?他躲在普救寺中不出来,害得我们几个被冤枉成刺客,我们正要找他呢。敢问谢制使有没有查过是谁将刺客藏在普救寺中?窝藏钦犯,可是重罪。”

  谢瑶环看了河东驿长宗大亮一眼,“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随即挥手道,“使君,明府,你们二位先回去,宗大亮、平老三暂时交给窦明府收监关押。”

  她本人住在州廨中,蒲州刺史明珪本人又在场,她不将宗、平二人收押州狱,却非要押往河东县狱,不免有些不合常理。明珪却如蒙大赦,道:“窦明府,快,快些将这二人押走。”

  窦怀贞面无表情,仿若毫不关心此事,行了个礼,道:“下臣告退。”命人押了宗大亮、平老三忙不迭地走了。明珪紧跟着退了出去。

  谢瑶环摒退兵士,只留下侍女青鸾一人,道:“我早知道你们几个不是刺杀淮阳王的刺客,袁华也不是,他冒名是为你们顶罪。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你们将真的刺客交出来,我会向皇帝陛下竭力保你们平安无事。”辛渐道:“制使,刺客真的不在我们手上。”

  谢瑶环默然许久,才问道:“你们是怕我跟淮阳王蛇鼠一窝,将真的刺客杀了灭口,好再将刺客之名嫁祸给你们五个么?”李蒙道:“当然不是。制使为人正直,一心要查明真相,事情又对我们五个有利,我们怎么会知情不告?只是我们确实没有救过什么刺客,甚至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刺客藏在普救寺中,噢,不对,不是藏,是关。制使有没有想过,是什么人要将刺客关在这里?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谢瑶环摇了摇头,道:“昨晚发生的事太多巧合,我早已知道你们五个的能耐,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事关重大,你们既然不肯交人,我只好下令以私助刺客逃走的罪名扣住你们几个,看那刺客自己会不会站出来。来人,将他们五个锁拿回州廨。”青鸾忙上前道:“娘子,他们五个不是坏人,又救过蒙大哥性命……”

  谢瑶环伸手止住兵士,沉吟片刻,道:“那好,我再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明日这个时候还不交出刺客,不光你们五个,就连那位王羽仙娘子也要一并下狱收审。”王之涣不满地道:“制使未免太霸道了些。”心中暗道:“还是那个假的谢瑶环好。”

  李蒙本想再次抬出王羽仙的姊夫来压一下谢瑶环,只是“来俊臣”这个名字实在太过臭名昭著,他内心深处实在不愿意再提起,喉结动了两动,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谢瑶环道:“我正想顺道去逍遥楼看看那位王羽仙娘子的病情,这就一道走吧。”

  五人闻言脸色大变,可对方早有疑心,难以阻止,只得悻悻跟在谢瑶环身后。

  刚出普救寺大门,便见一些人往河津胡饼铺后赶去。王之涣道:“呀,他们是不是要去苏贞家里?她不是逃走了?她……她家里还有人么?”大惑不解,转头朝同伴望去。

  狄郊立即想到昨晚曾指点裴昭先躲进苏贞家中,又见那条巷口站有官差,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该不会是跟裴昭先有关?莫非他昨晚无处可去,最终还是躲进了苏贞家中,结果刚刚被官府发现,当场擒住?”

  辛渐心中也跟狄郊一般的想法,抢先抬脚往苏贞家里奔去。

  谢瑶环狐疑问道:“苏贞是什么人?”李蒙忙道:“是蒋素素一案的帮凶,就是差点害王翰是杀人凶手的那起姑嫂命案。”谢瑶环亦听过此连环案,好奇心大起,道:“我们也去看看。”

  苏贞院前已经围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均被差役挡在门外。辛渐挤过人群,问道:“里面出了什么事?”差役适才在普救寺见过他,答道:“里面有人被杀了。”辛渐大吃一惊,道:“谁?是谁被杀了?”

  却听见河东县令窦怀贞在里面叫道:“让他进来。”辛渐抢进院中,窦怀贞正从堂屋出来,指着屋里道:“人在里面,你自己去看。”

  走近门槛,已能清晰看见堂内情形——一人坐在上首正中的案桌旁的椅子中,头微微仰起,倚靠在后背上,眼睛瞪得老大,一动不动,正是辛渐等人昨晚费尽心思从普救寺中救出来的裴昭先。

  一时间,心头疑云大起——裴昭先来这里藏身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谁知道他临时藏在这处空宅中、赶来杀了他?这里聚集普救寺不过咫尺之遥,从昨晚到现在,附近有许多官兵、差役,凶手是如何避开众多耳目?

  不光辛渐呆住了,随后赶到的王翰、狄郊看见屋内情形时也毫不例外地愣在当场。

  窦怀贞皱眉问道:“你们认识死者?”谢瑶环问道:“死者是什么人?”窦怀贞道:“回制使话,无人认得死者。适才下官出寺来,遇到一个邻里少年从巷口出来,见他慌里慌张地形迹可疑,命人拦下盘问,他交代说是听闻这家人杀了人逃走了,家中无人,所以想趁火打劫来偷点值钱的东西,结果推门进来就看见里面坐着个死人。”

  谢瑶环道:“辛渐,你可认得死者?”

  裴昭先就是刺客的事实早晚要暴露,如果承认认识他就等于承认跟昨晚的事件有关,辛渐有心否认,可又知道适才初见尸首时所流露的真实惊异难以瞒过谢瑶环双眼,便干脆不作答。

  青鸾道:“辛渐,快些回答娘子问话。”谢瑶环心念一动,问道:“莫非他就是……”

  李蒙道:“谢制使,请等一等。”将谢瑶环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制使适才在普救寺说只要我们将真的刺客交出来,你会向皇帝竭力保我们平安无事,对么?”谢瑶环道:“是,不过……”李蒙道:“我们这就交真的刺客出来,他……裴昭先人就在那里。”

  谢瑶环虽心有所感,但听闻死者就是刺客时还是吃了一惊,道:“原来他叫裴昭先。”裴昭先人虽被驿站驿长宗大亮擒住关押,却始终没有透露过姓名。

  李蒙道:“是。哎,谢制使,我们可跟刺客没什么勾结,就是游普救寺时意外发现梨花院中绑着个人,驿长还几次三番来探望,所以才猜想跟驿站行刺有关,想救他出来为我们自己脱罪。”

  谢瑶环道:“那我适才要你们交人,你们为何抗拒?”李萌道:“制使适才也说了,我们是担心你跟淮阳王一伙儿。况且我们自己也想知道当晚驿站行刺的真相。不过昨晚情形危急,什么都还来不及问。”

  谢瑶环道:“嗯。那这裴昭先如何死在了这里?”李蒙道:“这就要让老狄他们去查了。谢制使,你别进去,查案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就交给他们几个吧。”谢瑶环道:“死者可是行刺淮阳王的刺客。”李蒙道:“那又如何,秦锦、蒋素素那么难缠的案子他们不是照样查清了么?”

  窦怀贞也在一旁道:“李蒙说的是实情,多亏他们几个,锦娘和素娘的案子才得以昭雪。”谢瑶环微一凝思,道:“好,那我就等你们给我一个交代。青鸾,咱们先回去。”

  狄郊已走进堂中,正仔细观察尸体:裴昭先左手无力垂在身旁,右手蜷曲成团搭在案桌上,唯有食指伸出。狄郊心道:“莫非他在指示着什么?”顺着手指方向望去,却只是墙壁。再细看案桌,才发现关键所在——那案桌是松木所制,由于使用的年头不短,桌面已经发干发脆,死者用食指指甲在上面划了个一寸见方的字,笔迹歪歪扭扭,显是临死前耗尽全身气力所为。那个字,正是一个“王”字!

  狄郊回想起之前王翰正是因“王”字玉佩才身陷秦锦一案难以洗清嫌疑,不由自主地又朝他望去。王翰道:“什么?”抢过来一看,当即蹙紧了眉头。他自是没有杀死裴昭先,只是难以理解为何死者要在死前拼尽力气写一个“王”字作为线索留下,是不是有意要陷害他?可在昨晚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见过裴昭先,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非要这么做。还是杀死裴昭先的人也是姓王?

  死者胸腹并无伤口。狄郊绕到其身后,却见头顶血肉模糊,一片殷红,原来是头部受到重击而死。桌案正中摆有一盏膏油灯,灯油已经燃尽,靠近裴昭先的一方有一件黑黝黝的铁烛台,取过来一看,底盘处粘有斑斑血迹及少许血肉。

  辛渐道:“看来他是坐在这里的时候,被凶手从旁侧用烛台击打在头顶。如此坐姿,似是没有任何防备,凶手应该是他认识的熟人。”狄郊道:“这说不通。我们昨晚跟裴昭先分手已经是戌时,你看他肤色发青发硬,嘴唇发白,死了至少有五、六个时辰了,也就是说,我们昨晚分开后不久他就被杀了。除了我们五个和羽仙,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昨晚要救他出来,他的熟人又如何知道他临时藏身之处、还能赶来跟他相会呢?”

  王之涣道:“或许是他的同伴得知了他的下落,也想救他,一直躲在普救寺外监视,结果发现咱们先下了手,后来跟踪裴昭先来到这里。”王翰冷笑道:“既然是同伴,为何又要杀他?要我说,最想要裴昭先死的人就是凶手。”王之涣道:“是谁?武延秀么?他人可不在蒲州。”王翰道:“当然不是武延秀,你适才在普救寺还见过他呢。”

  辛渐道:“阿翰是说平老三么?”王翰道:“不错,正是他。”

  平老三确实嫌疑很大,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窝藏刺客均是重罪,眼下事情拆穿,所以他是一心想要裴昭先死的人,只要裴昭先一死,死无对证,事情肯定会相对容易解决。最关键的是,他昨晚人在普救寺中,且识穿了门板正反两面两人的把戏,之所以没有当场喝破,只是被李蒙当场懵住了。说不定他很快回过神来,紧随五人出寺,一直暗中监视,直至后来跟踪裴昭先来到这处空宅。

  辛渐道:“阿翰厉害,竟然能想到平老三身上,他的确该被列为首要嫌疑人,有杀人动机和时间。不过,有三点对不上:第一,裴昭先昨晚先后杀死平老大和平老二,我和老狄亲眼所见,下手毫不迟疑,可见仇恨极深,想来他被绑在梨花院时,没有少受侮辱折磨。所以他一见到平老三,也是本能地举刀就砍。可是你看裴昭先现在的姿势,安然坐在椅子中,很放松的样子,桌上点着膏油灯,凶手是从旁侧接近他,用烛台砸在他头上。如果凶手是平老三,裴昭先怎么可能猝不及防地任他靠近?堂内一切都很整齐,没有丝毫凌乱的样子,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王之涣道:“有可能裴昭先当时犯困,已经快要睡着了。”

  辛渐道:“嗯,这个解释能够接受。还有第二点,裴昭先为人颇为磊落,我们在书斋时将他绑在门板上,事先没有说明情由,他虽然满腹疑惑,却不多问一声。可见他极其信任我们。昨晚出寺后他怕牵累我们主动提出分手,老狄已经提议可以到这里——也就是苏贞家来暂避,但他并没有接受,可见他当时心中已有去处,苏贞家根本不在他考虑之内。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产生了变故,才促使他不得不按照老狄的建议进来苏贞家。”

  王之涣道:“也许这个变故就是裴昭先发现有人跟踪他,他不想暴露同伴藏身之处,所以临时来了苏贞家,结果还是被平老三跟上了,伺机杀了他。走,阿翰,咱们去州府大狱找明刺史,要求提审平老三,一问便知。”王翰连连摇头道:“我可不去。平老三悄悄杀了刺客,还能让你知道么?当然要抵死不认了。”

  李蒙进来道:“好了,谢瑶环和窦县令都被我打发走了,外面还有差役,窦县令说你们有需要可以直接使唤他们。唉,好好的一件事弄成这样子,这下子可好,李弄玉那伙人说不定要迁怒我们。咦,他写个‘王’字,是说凶手姓王么?”

  辛渐道:“这是我要说的第三点对不上的地方。裴昭先意外被杀,死不瞑目,临死一定要留下最关键最有用的提示,这个‘王’字,可能是说凶手姓王,也可能是说跟淮阳王武延秀有关。”

  李蒙道:“老狄,你死死瞪着烛台做什么?”狄郊道:“这是杀死裴昭先的凶器,凶手也许未必是跟着裴昭先来的。”

  王之涣道:“莫非老狄是想说凶手跟今天早晨发现尸体的梁上君子一样,原本是想到苏贞家里来偷窃的?”狄郊道:“不,恰恰相反。你们看这件烛台,我们进来时它就好好地放在桌案上,桌上还有底盘的血迹印。”辛渐道:“这说明凶手用烛台砸中裴昭先后,一直摆放在案桌上,并没有移动过。”

  狄郊道:“这正是最奇怪的一点,像烛台这样的凶器,一般人杀人后会随手扔掉,但这个凶手却将烛台好好地摆放在了桌案上。而且这个烛台上面没有烛灰,没有尘土,说明许久没有用过,应该是收藏在什么地方。像裴昭先这样临时入来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辛渐道:“你是说凶手很熟悉这间屋子?”狄郊道:“不仅熟悉,而且很爱惜这里的环境。你们看,这处宅子虽然不大,却是收拾得干净整齐,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凶手杀人后没有将烛台乱扔,而是顺手放在烛台上,这只是他的个人习惯而已。”

  王之涣道:“莫非你怀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韦月将杀死了裴昭先?”狄郊道:“嗯,我是觉得这个人嫌疑相当大。不过我不能理解凶手到底是如何杀了裴昭先。河东县衙的差役昨日来过这里,院门的扣条已经被弄坏,外人无须翻墙即可进来。若是裴昭先先进来、韦月将后回来,以裴昭先的处境,一定会保持高度警觉,他怎么会任人将烛台砸在头上呢?如果是韦月将在先、裴昭先在后,更不可能出现这种坐在堂屋正中杀人和被杀的场面了。”

  王之涣道:“既然不可能你还怀疑是韦月将杀人?这岂不是自相矛盾?”狄郊道:“我只是说,由现场情形来看凶手应该是熟悉这里的人,无非是韦月将和苏贞夫妻二人……”

  王翰道:“你可别忘了女主人苏贞还有两个情夫。”李蒙道:“不就是水手傅腊么?他人可是被关在狱中。还有一个是谁?”王翰:“当然是胡饼商了。他能令苏贞同谋咬下傅腊的舌头,二人不是情人是什么?”李蒙道:“对呀,而且他就住在前面的店铺里。搞不好这两家之间有暗门,胡饼商就是从暗门进来偷袭了裴昭先。”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去,好像煞有其事。

  辛渐道:“胡饼商和苏贞正被官府通缉,他们应该早离开了河东,还冒险回来这里做什么?秦锦、蒋素素一案,我们只知道苏贞是同谋,虽然有傅腊指认胡饼商是凶手,但我总觉得动机很奇怪,正如阿翰所言,胡饼商应该跟苏贞是情人关系,可他为什么一心要杀死蒋素素呢?还有那在城外教书的韦月将,家里有如此美貌的妻子,难道没有听到过任何风声?”

  王之涣道:“这个好解决,窦县令已经请明刺史派人到城外去捉拿韦月将了,今日就应该能带他回来。只可惜他妻子苏贞和胡饼商卷铺盖逃走了,一些事情再也难以弄清。”又道:“老狄,若是官差找不到韦月将,我就支持你的说法——韦月将是杀死裴昭先的首要疑凶。”

  正说着,有差役奔进来告道:“窦明府命小的来告诉几位郎君,刺史派去城外的人回来了,说是韦月将自从几日前离开东主家后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目下他也一并失踪,明府已以赦免杀人签发告示通缉他。”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辛渐问道:“可确切知道韦月将离开东主家的日子?”差役道:“四月十九。”辛渐道:“就是我们刚到蒲州的那一天。”王之涣道:“秦锦也是当天晚上被杀。”

  之前之所以排除韦月将杀人嫌疑,秦锦死的当晚他不在城中是最重要的证据,然而现在看起来他早有预谋,不但在当日回了河东城,而且还刻意没有回家。如此,四月十九当晚傅腊才有机会来找苏贞亲热。一个男人眼见自己的妻红杏出墙,却隐忍不发,到底是什么缘故?四月二十一晚上,傅腊舌头被苏贞咬下,蒋素素被杀。按照胡饼商的说法,韦月将是每个月四月二十一回家,傅腊肯定很清楚这一点,他又怎么会冒着奸情暴露的危险去找苏贞亲热、以致被咬下舌头呢?这只能解释为是苏贞用谎言诳去了傅腊,而韦月将不过是假意不在家,其实躲在暗中操纵一切。如此推断起来,他应该就是杀死秦锦和蒋素素的真凶了。

  只是,傅腊为何指认胡饼商是凶手呢?秦锦被杀当晚,他先是来了苏贞家,随即去了蒋素素家,正好撞见凶手杀人后逃出,也许他从背影多少认出了胡饼商的身形。可门外的蒋会有更好的视线,而且先后两次看见过凶手翻墙出入秦家,为何反而认不出胡饼商来?而蒋素素被杀当晚傅腊人在苏贞家,断舌后立即逃奔家中,他又如何能知道胡饼商是杀死蒋素素的凶手?莫非他在苏贞家断舌后有所发现?原以为这起姑嫂连环命案已经水落石出,仔细推敲才发现非但凶手杀人动机不明,就连凶手到底是谁也重新模糊起来。

  辛渐忙道:“差大哥可否辛苦跑一趟,向窦明府禀告一声,带傅腊来这里?蒋素素命案尚有一些疑点。”那差役得过李蒙的金砂,满脸堆笑道:“是,各位郎君稍候,小的这就回去禀告。”忙不迭地去了。

  李蒙道:“呀,老狄,你神了,看来昨晚还真是韦月将杀了裴昭先。”狄郊摇头道:“尽管物证对韦月将不利,但还是不能解释裴昭先是如何被杀的。”又道:“韦月将冒险回家,一定是来取什么重要的东西。大家仔细找找,看有什么可疑之处。”

  众人便四下往厨房、寝室等寻找异常之处,唯有王翰对查案没什么兴趣,即便身涉其中也是如此,出来院中,站在月桂树下等候。忽无意中瞥见墙根边的两堆柴垛有些怪异——大凡柴垛均是一层一层往上堆垒柴禾,所以越往下柴禾越湿,全是因为愈近地面受潮愈重的缘故,而这里的柴垛左边一堆正常,右边一堆却是干柴在最下面。他心念一动,却不愿意自己动手,扬声叫道:“大伙儿快出来,这儿埋的有东西。”

  狄郊等人拥出房外,道:“蹊跷原来在这里。”辛渐道:“看来柴垛下面埋的有东西。”上前几脚将柴垛踢翻,将柴禾踢到一边,果见右边地面泥土新翻动的痕迹。王翰忙招手叫过院门边的两名差役,让他们从廊下取过工具,将浮土掘开。

  王之涣见那新土不过一丈见方,问道:“埋的会是什么?”差役道:“这坑挖得不大,却是极深,埋的一定是金银珠宝。”辛渐道:“若是金银珠宝,韦月将直接取走便是,又何必费劲将柴一层层重新垒好?反正他也不会再回来。”

  狄郊道:“既然他不会再回来,埋的一定是不需要而且需要极力掩盖的东西。”李蒙道:“那是什么?”辛渐道:“尸首。”李蒙道:“呀,你还真会猜谜。”狄郊道:“辛渐说得没错,这下面应该埋的是个人。”

  差役闻声停下手,骇然道:“不会吧?这么小个坑,能埋下个人?”迟疑着不敢再往下挖。辛渐便道:“差大哥辛苦,来,铁锄给我,让我来。”

  王之涣道:“是谁的尸首?呀,该不会是苏贞和胡饼商吧?”狄郊摇了摇头,只凝神望着土坑不语。

  辛渐道:“出来了,埋的是个人,看脚的尺寸,应该是个男人。”用锄头轻轻刨开浮土,果然坑里露出了两只大脚底。众人这才会意坑里的尸首是被头朝下竖立埋在深坑中,一时间均感毛骨悚然。

  又挖了数下,辛渐见尸首小腿逐渐往一旁倾斜,越往下斜得越厉害,心下大奇,暗道:“莫非这人身子是被对折起来、臀部在底,埋入了坑中?可为什么掘了这么深还不见脑袋?”加紧往腿旁的土中挖了几下,依然不见脑袋。向旁边的差役要过铁锹,用力往下一铲,旋即遇到硬物,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急铲几锹,露出一处圆圆的断颈来,原来坑中的尸首早已被砍去了脑袋。

  忽有一名火长领着几名兵士进来,嚷道:“刺客尸首在哪里?我们要带走。”差役见是蒲州衙门的官兵,不敢怠慢,忙陪笑道:“就在屋里。”领头火长挥了挥手,两名兵士抢进堂去,用绳索套住裴昭先双脚,连拖带拉地倒拽着出来。

  王之涣不满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火长道:“郎君请让开些。这人是刺客,犯的是死罪,按例要枭首示众。”王之涣道:“他人都已经死了,犯得着这样吗?”

  火长知道这几名少年公子有些来历,不愿意多生事端,望了一眼墙根的土坑,也不理睬,挥了挥手,率人扯了裴昭先尸首去了。

  李蒙道:“这下麻烦了,这笔帐搞不好要算在我们头上。”王之涣道:“谁要跟我们算帐?你是说……”忽意识到尚有县衙差役在场,忙住了嘴。

  辛渐已经将尸首周围的土挖开,露出全身的样子来——双脚和断颈朝天,陷坐在土坑中,肉骨已经开始腐烂,情状煞是诡异。虽然没有了脑袋,但还是可以辨认出这是一名男子。

  辛渐回头问道:“老狄,你跟胡饼商面对面交谈过,你看这人像不像他?”狄郊道:“尸首浑身是土,又没有了首级,实在难以辨认。不过看服饰不像是胡饼商。”一旁差役也道:“胡饼商一个卖胡饼的,哪能穿这样的长袍?不信你们可以等傅腊来,他跟他熟识,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过了大半个时辰,只听见镣铐叮当作响,傅腊被差役牵了进来。众人忙让他辨认墙根土坑的尸首,傅腊只看了一眼,便连连朝房中努嘴。王之涣道:“你说他是韦月将?”傅腊点了点头。

  众人虽早已隐约猜到,一旦确认死者身份,还是不禁面面相看,着实想不通刚刚才被怀疑是凶手的人如何又被割去首级、埋在了自己家里。

  辛渐问道:“你是如何肯定杀死秦锦和蒋素素的凶手是胡饼商的?”

  傅腊举起手来,连连往嘴中递送,做喂食状。他双手被手梏锁住,活动甚是不便,又勉强倒转手掌,指着自己的鼻子,使劲吸了吸气。众人当即会意,他是指案发时他闻到了胡饼的味道。

  虽然凶手杀人动机依旧不十分明确,但这起轰动蒲州的姑嫂连环命案至此总算水落石出,原来杀人凶手就是胡饼商,苏贞则是同谋。这二人均是秦家的租户,兴许是因为什么原因跟蒋素素起了龌龊,遂起杀人之心。韦月将被杀应该是他撞破了妻子与胡饼商的奸情,他之前提前回家应该是听到了风声,想要有所行动,结果反而丢了性命。

  只是有一点,从新土痕迹和尸首腐烂状况来看,他被杀不过是近两日的事,那么他之前又去了哪里?秦锦被杀次日,狄郊和王之涣曾经为确认傅腊行踪来找过苏贞,房中有个声音深沉浑厚的男子,苏贞似是对其极为畏惧,那人就是韦月将么?

  韦月将既已被杀,昨晚又是谁杀死了躲藏在这里的裴昭先?是胡饼商么?他是和苏贞一起回来取东西么?到底是什么物事那么重要?

  案子毫无头绪,裴昭先尸首又被兵士拖走,几人也没有了心情。日过正午,李蒙早饿得发昏,道:“先回去吃点东西再说。”

  王翰、辛渐等人悻悻回来逍遥楼,却不见了王羽仙踪影。伙计道:“几位公子早上跟官兵走后不久,就有位姓李的小娘子来,王家娘子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跟着她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辛渐道:“莫非是李弄玉?”伙计道:“她只说姓李,气派大得很,不过笑的听那些随从称呼她‘四娘’。”

  李蒙道:“不好,李弄玉多半以为裴昭先被杀跟我们有关,要向我们报复,所以抓了羽仙来威逼我们就范。”辛渐道:“不对!伙计说我们刚走李弄玉就来了,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裴昭先被杀,她如何能知道?”

  王之涣道:“我们还没有去找她,她倒找上门了。阿翰,你看要不要派人出去打听羽仙下落?”王翰道:“不必。她捉走羽仙,必是有所要挟,她自己会来找我们。”话音刚落,便听见大门口有人叫道:“辛渐在么?”

  众人闻声回头,却是一名二十余岁的年青男子,眉目森严,甚是彪悍。辛渐道:“我见过他,他是李弄玉的随从,好像叫宫延。”

  宫延走近众人,道:“辛渐,我家四娘要见你,你这就跟我走吧。”王翰道:“羽仙人在哪里?”宫延道:“她人很好,郎君大可放心。”

  王之涣道:“你们好大的胆,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劫人为质,这可是重罪,按律不分首从都要处斩。”忽尔想到这群人连淮阳王都敢行刺,眼里哪有什么律法?宫延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们几个只要按照四娘的吩咐办事,王羽仙自可平安归来。”

  王翰道:“羽仙不过是个弱女子,你们有什么事直接冲我来好了,我跟你去见李弄玉。”宫延伸剑挡住他,道:“四娘只说见辛渐一人。”

  辛渐大奇,问道:“为什么是我?”宫延道:“这个问题,辛郎可以直接去问四娘。”

  辛渐向王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放心,道:“好,我跟你走。有劳郎君前面带路。”

  出逍遥楼往东走了半里地,路边停有一辆马车,宫延命辛渐上车,自己也跟着跃进来,道:“得罪了。”取出一条黑布蒙了辛渐的双眼。驰了七、八里路,马车停了下来,宫延扶着辛渐下车,挟着他手臂往前走,穿堂过室,拐来拐去,走了一刻工夫才进来一处院子,站在堂前禀道:“四娘,辛渐人带来了。”

  里面有人应了一声,宫延扶着辛渐跨过门槛,进来一处偏厅,这才取下他眼睛上的黑布。辛渐举手挡着光线,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面前站着一名玉颜清冷的女子,正是李弄玉。

  辛渐问道:“四娘见召,有何见教?”李弄玉道:“辛渐,你和你四位同伴这几日在蒲州可是大出风头,人人称赞,倒令我刮目相看。”

  辛渐道:“娘子是说调查姑嫂命案一事么?不过是一点小运气而已。敢问娘子,羽仙人在何处?”李弄玉道:“她就在里面。”辛渐道:“请四娘让我见一见她,我才放心。”李弄玉道:“现在不行。”

  辛渐道:“那好,四娘想让我们办什么事?请娘子明示。”李弄玉道:“你倒是爽快,不过我可没有那么着急。”

  辛渐道:“如此,就请娘子先放了羽仙,她天真无邪,对世事一概不知。”李弄玉冷笑道:“她天真也好,无邪也罢,你凭什么要求我?”辛渐微一沉吟,道:“娘子若肯放了羽仙,我愿意留下来任凭处置。”

  李弄玉道:“王羽仙是你的心上人么?”辛渐道:“不是,她是王翰……”忽然想到没有必要跟对方提及这些,又改口道,“我和羽仙一起长大,情若兄妹。”

  李弄玉道:“有一件事得告诉你,来俊臣正派了人四处寻找你那位羽仙娘子。”辛渐惊道:“什么?”

  李弄玉哼了一声,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要你们五个替我去办。”辛渐道:“什么事?”李弄玉道:“我丢失了一件重要的东西,你们得替我找回来。”辛渐道:“就是四娘怀疑是王翰偷了的那件东西,还险些杀死他?”李弄玉道:“王翰太骄傲,虚浮骄矜,又爱意气用事,是他自己不肯辩说,非要自讨苦吃。怎么样,你肯答不答应?”

  辛渐道:“四娘神通广大,自己丢的东西都找不回来,我们几个哪有这个本事?”李弄玉面色一沉,道:“你这是在讥讽我么?”辛渐道:“当然不是。这蒲州这么大,人这么多,我们又不知道娘子去过哪些地方,如何下手寻找?”

  李弄玉道:“你们几个这般机智聪明,连断舌这样的奇案都能发现破绽,还有什么做不到?我眼下有急事要离开蒲州,不能再空耗在这里,所以寻找失物的事要交给你们几个来做。辛渐,你只要点头答应,就能立即带走王羽仙。不然的话,我只能带上她一起走了。”

  辛渐无奈,只得道:“好,我答应了。请问四娘丢的是件什么样的东西?”李弄玉道:“是一幅璇玑图,不过不是普通的璇玑图,织锦很特别,你见了自然会知道。”

  辛渐道:“天下璇玑图织锦成千上万,我们怎么知道哪幅是娘子要的?”李弄玉道:“这件事确实极难,不然我也不会冒险找上你们五个。我给你们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我们在晋阳相会。”

  辛渐道:“是。”还待问得清楚些,李弄玉已然命道,“宫延,带他出去。”

  宫延应声上前,取出黑布,正要蒙住辛渐双眼,忽然院中传来一阵纷沓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一高一矮两名突厥人推门闯了进来。高个子气急败坏地道:“四娘,裴昭先死了,首级被砍下来挂在西门示众,尸首也吊在那里。”

  李弄玉倒也没有吃惊,只皱眉问道:“是官兵逮住他了么?怎么事先没有听说就被处死了。”高个子突厥人道:“听说他一直藏身在普救寺中,是王翰他们发现了他,就是住在逍遥楼的那几个少年。”

  李弄玉转向辛渐,目光登时如刀锋一般冰冷,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辛渐道:“适才一直不及向娘子提起,此事说来话长,确实是我们发现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不过……”一语未毕,那一直一言不发的矮个子突厥人喝道:“原来是你!”已然拔刀在手,来势凶猛,狠狠朝辛渐砍来。

  辛渐本不欲动手,但生死关头,他手无兵刃,唯有快速反击制敌,趁那人举刀下盘大露破绽,飞腿扫中对方小腿,那人失去平衡,朝斜前方扑倒。辛渐微一侧身,转到他身后,执住手臂,轻轻巧巧地夺过刀来。那矮个子突厥人一招即被夺去兵刃,勃然大怒,顾不得爬起身来,即环臂紧抱住辛渐大腿,浑然已经失去招式。

  辛渐往后退了两步,依然没能甩脱那突厥人,叫道:“喂,快些放手,不然我可不客气了。”那突厥人不应不睬,只使劲扳提辛渐大腿,意图用角力将他摔倒在地。辛渐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忙倒转刀背,向那男子背上击去。

  李弄玉忽然喝道:“住手!”辛渐闻声便停了手,不防另一名突厥人正从背后袭来,只觉得后脑一痛,便即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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