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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图》 作者:吴蔚

第4章 谋逆大罪

  再醒来时,辛渐只觉得头痛如裂,脸上一片冰凉,原来自己是俯伏在青砖地面上。欲起身时,才发现手足均被粗索缚住,无法动弹。勉强席坐起来,只见身前身后各站着几名男子,有汉人也有胡人,正各以仇恨的眼光瞪视着他,不过却是不见了李弄玉的人影。

  那曾被辛渐夺取兵刃的矮个子突厥人甚是焦躁,来回踱步不止,目光始终不离辛渐半分,忍耐了许久,终于道:“咱们还在等什么?这就将这小子一刀杀了,再去逍遥楼杀了他的同党,好为裴昭先报仇。”辛渐道:“我们没有杀裴昭先,你们要给他报仇,就该去查明真相,找出真凶。”

  那矮个子突厥人怒极,上前一脚将辛渐重新踢翻在地,拔出刀比在他胸口,道:“我这就砍下你的首级,去换回裴昭先来。”

  辛渐躺在地上,冷笑道:“你这般冲动,只会枉杀无辜。你听谁说是我们杀了裴昭先?叫他来跟我当面对质,我也好死得心服口服。”突厥人道:“当面对质?我这就让你到阴间去和裴昭先对质。”正要用力捅出,忽听得有人叫道:“住手!”只见宫延护着李弄玉自后堂出来。

  矮个子突厥人忙上前道:“四娘,咱们还在等什么?这个人不杀,后患无穷。”李弄玉道:“我自有主张。”往堂首坐下,问道:“辛渐,你说,是谁杀了裴昭先?”

  辛渐挣扎坐起身来,摇头道:“我们还没有查到。本来以为是一个名叫韦月将的男子所为,可是刚刚又在他家中发现了他的尸首。”李弄玉道:“分明是你们几个指点裴昭躲去韦月将家,这又怎么解释?”

  辛渐大是惊奇,问道:“娘子怎么会知道这个?”李弄玉道:“是也不是?”辛渐道:“是。”李弄玉紧盯着辛渐半晌,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入后堂去了。

  片刻后,宫延重新出来,取黑布蒙了辛渐双眼,打个手势,上来两人架了他便往外走去。他手足被绑,无法反抗,只得任凭对方将自己在地上粗暴地拖拽着。出来院外,塞上马车,往前驰去。似有另一辆马车跟在后面,大约是李弄玉本人所乘坐。辛渐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旁边一人喝道:“不许出声。”

  走了数里,隐隐听到有波涛呼啸声,应该是来到了黄河边上。有人将辛渐拉下车来,往前坑坑洼洼地拖行了数十步才停住,用力将他掼到地上,强迫他面朝黄河跪下。

  辛渐忍不住心道:“他们要在这里将我杀死,顺手将尸首推入黄河中,这样再也没有人找得到我。”

  他虽然并不畏死,只是死得如此冤枉,难免心有不甘,转头叫道:“喂,我们没有杀裴昭先,反而是我们救了他……”忽觉得后颈一片冰凉,有人已经将刀比在了他脖子上。他知道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等了许久,却始终感觉不到后颈上有刀砍下来,辛渐正纳罕间,忽听到背后远远有人叫道:“辛渐!那是辛渐么?”分明是王羽仙的声音。辛渐忙道,“喂,你们要杀杀我一个好了,羽仙她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喂!你们听见了吗?”

  王羽仙奔近来,伸手取下辛渐眼上黑布,问道:“你说什么?”辛渐四下一望,这才发现李弄玉的那些手下和马车早已经走远,不明究竟,问道:“你有没有受伤?李弄玉有没有欺负你?”王羽仙道:“你说弄玉姊姊么?她人很好,怎么会欺负我?”

  辛渐听她称呼李弄玉为“姊姊”,更感疑惑,道:“李弄玉派人将我找来,拿你要挟我们五个为她办事,后来因为裴昭先又要杀我,怎么会突然又走了呢?”王羽仙笑道:“弄玉姊姊是吓唬你的。”自靴筒拔出一柄小巧精致的金刀,割断绑索,扶辛渐起身,道:“她特意跟我说看不惯你软硬不吃,要好好吓唬你一下。”

  辛渐百般不解,不及思虑更多,道:“咱们快些回去,不然阿翰该急死了。”

  逍遥楼中王翰四人正焦急万状,忽见到辛渐带着王羽仙平安归来,不免又惊诧万分。

  王翰道:“你没事吧?李弄玉有没有对你怎么样?”王羽仙奇道:“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问?弄玉姊姊人很好啊,我还跟她说了想请她帮你们应付淮阳王武延秀的陷害,她也一口答应了。”

  众人更是意外,无不诧异地去望着辛渐。辛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位四娘对我可是一点也不客气。”当即说了种种遭遇。

  王之涣道:“呀,她竟然派人将你绑到黄河边上,预备杀你?”王羽仙道:“弄玉姊姊都说了,她只是要吓唬你。”辛渐苦笑道:“这是吓唬么?我当时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王之涣道:“羽仙竟然都称呼她为姊姊,这个女人可不好惹。”王羽仙道:“不是啊,我觉得她人很好的。”嘻嘻一笑,重重望了辛渐一眼。

  辛渐道:“羽仙,是你告诉李弄玉我们救了裴昭先之事么?”王羽仙道:“嗯,是。我本来想等你们自己告诉她救了裴昭先这件事,结果她特意来问我,我只好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了。”

  辛渐这才知道他被打晕绑起来后,李弄玉特意去询问了王羽仙事情经过。

  王羽仙尚不知道裴昭先已死一事,问道:“你们都在问裴昭先,是他出了什么事么?”王翰道:“昨晚裴昭先被杀了。”王羽仙一惊,道:“什么?是官府发现了他么?”王翰道:“不是,这件事很复杂,我回头再慢慢告诉你。饿了吧,我这就去叫人弄点吃的来。”辛渐道:“多叫些酒菜,我可是饿得能够吞下一头牛了。”

  忽有伙计在门前叫道:“辛公子,前面大堂有位四娘要找你。”辛渐不由得一愣,道:“她又想做什么?”硬着头皮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王之涣道:“这李弄玉到底要做什么?辛渐,我陪你去。”

  王羽仙忙拉住他,道:“辛渐一个人去就可以了。”王之涣大奇,问道:“为什么?”王羽仙道:“总之你们都别动,让辛渐一个人去。”众人见她笑容甚是奇特神秘,又是好奇又是惊讶。

  进来大堂,只见李弄玉一身彩色连衣长裙,窄袖翻领,腰际束带,正是河东最流行的回鹘装扮,俊秀英气,独自坐在墙角一桌,身侧却是不见她那名寸步不离的随从宫延。

  辛渐走近桌旁,问道:“四娘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李弄玉道:“坐。”虽还是颐指气使的神态,语气却甚是和善,并无敌意。

  辛渐不久前才被她手下五花大绑地要砍要杀,见她忽然换了一副和颜悦色,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禁微有迟疑。李弄玉道:“你很怕我么?”辛渐道:“不是。”在她对面坐下,虽不见得如何紧张,却还是心中局促不安。

  两名伙计轮流端上来满桌酒菜。李弄玉吩咐摆上两副碗筷,道:“我马上就要离开蒲州,路过这里,想进来吃点东西。你……可愿意陪我坐一坐?”辛渐道:“好。”拿起酒壶,往杯中斟满酒,举起杯来,道,“我敬娘子一杯。”李弄玉道:“好。”端起酒杯一下,与辛渐碰了一饮而尽,颇有豪气。

  这酒酒劲绵软,不着烈字。然则李弄玉几杯下肚,双颊立即红晕开来,露出微醺之态。辛渐正为她斟酒,忽瞥见她面带胭脂,娇艳若花,不禁呆住,酒溢满出杯也浑然不觉。

  李弄玉叫道:“喂,酒洒出来啦!”辛渐回过神来,慌忙道:“啊,抱歉……”放下酒壶,心中依旧忐忑不安,眼睛只盯着桌上的酒菜,再也不敢朝对面望去。

  李弄玉端起酒杯,把玩不已,问道:“你为何不问我是什么人?”辛渐也想知道她的来历,便问道:“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李弄玉道:“日后你自会知道。”辛渐道:“是。”

  李弄玉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她之前曾先后对王翰和辛渐下过狠手,语气忽然客气起来,倒教辛渐不自然起来,忙道:“娘子请讲,辛渐力所能及,在所不辞。”

  李弄玉道:“你可有听说数日前羽林军在蒲津浮桥上横冲直撞、将一名老妇人挤落河中之事?”辛渐道:“听过。莫非娘子是因为这件事才派人去驿站行刺么?”

  李弄玉摇了摇头,道:“行刺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若是知道我绝不允许他们这么做。武延秀绣花枕头一个,杀了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阿献和裴昭先差点坏我大事,若不是你们几个凑巧惹上了武延秀……”言下之意,竟是庆幸辛渐等人卷了进来,及时转移了武延秀的视线。她大概也意识到这话当面说出来不妥,又改口道,“你可知道那名老妇人的身份?她就是前宰相裴炎裴相公的夫人,裴昭先是裴相公的从侄。”

  裴炎,字子隆,绛州闻喜人氏,出身于著名的“洗马裴”大族,父亲裴大同曾任洛交府折冲都尉。裴炎少年时入弘文馆求学,他是四品高官之子,又是三十名弘文馆学生之一,身份显赫,能轻而易举地获取官职,然而他却胸怀远大,笃志十年,勤学不倦。后明经及第,历官御史、起居舍人、黄门侍郎等,终于在唐高宗晚年拜相,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备受信任和倚重。高宗李治临终当晚,急召裴炎入,命其辅政。据说高宗特意摒开了皇后武则天及其耳目,命裴炎俯身床前,低语交代了一番话,裴炎流涕下拜。此情此景引来不少猜测,亦成为武则天的一大块心病。唐中宗李显即位后,裴炎以辅政大臣的身份迁中书令。当时门下省有政事堂,是宰相议事办公地点所在,已经成为唐朝制度。裴炎任中书令后,为了自己方便,将政事堂移到中书省,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成例,由此可见其人在朝廷中举足轻重。

  然而唐中宗登基伊始,即发生了武则天废帝事件。中宗李显为人庸碌薄浅,即皇帝位后幼稚地以为自己真的是君临天下的天子,下令提拔岳父韦玄贞为宰相,还打算授予乳母之子五品官。裴炎认为不合法统,不肯从命。唐中宗发了怒,吵着说不要说一个侍中官职,他甚至可以将天下让给岳父。这本是年青皇帝无知的气话,裴炎身为宰相,又受先帝遗命辅政,理该婉言劝转,他却立即奔去将中宗原话告知太后武则天。武则天遂以太后身份召集百官到亁元殿,命裴炎与中书侍郎刘讳之、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虞勖勒兵入宫,废中宗为庐陵王,幽禁于秘密之处,另立武则天第四子豫王李旦为皇帝,是为唐睿宗。

  但朝政大权并没有转移到睿宗手中,武则天公然宣称道:“皇帝谅暗不言,吵身且代亲政。”常以太后身份御紫宸殿,圣衷独断,政事皆决于其手,睿宗实际上处于被软禁的状态。又大力提拔武姓侄子、侄孙,史称为“则天朝”。诸武用事,天下人均知道武则天是在为改朝换代做准备,朝廷内外气氛紧张到极点。唐宗室人人自危,众心愤惋。为了防患于未然,武则天派左金吾将军丘神绩到巴州杀死废太子李贤,由此开了杀戒。

  裴炎则被认为是引发这一切的祸首,也受到时论的激烈指责,他自己也是追悔莫及。不久后,武则天听从侄子武承嗣的主意,要追封先祖,立武氏七庙。裴炎坚决反对,还摆出汉代高祖皇后吕氏的例子来告诫武则天。武则天闻言相当不悦,被迫暂缓修建武氏庙,但仍追尊自己五代祖宗,在并州文水老家立了祠堂。徐敬业公开在扬州起兵反武后,武则天召集重臣询问对策,群臣皆赞成派大军征讨,唯有裴炎道:“皇帝已经年长,太后却不让他亲政,以致奸猾之徒有谋反托辞。如果太后还政于皇帝,这些乱贼则不讨而解。”武则天勃然变色,当即拂袖而去。次日,监察御史崔詧上言道:“裴炎受先帝遗诏顾托,身居宰相高位,大权在握,却是闻乱不讨,偏偏要请太后归政。此必定有异图。”武则天如获至宝,立即下令以谋反罪名逮捕裴炎下狱,由御史大夫蹇味道、侍御史鱼承晔审讯。裴炎是天下公认的社稷元臣,受高宗遗诏辅政,其被捕下狱引起朝廷震动。有人劝他暂且委曲求全,裴炎为人刚烈,不愿折节苟免,道:“宰相下狱,安有全理。”上书力证裴炎不反的大臣前赴后继,武则天对他们道:“裴炎早有反状,不过是你们不知道而已。”大臣胡元范、刘景先道:“如果裴炎是反叛,那我们也是反叛。”武则天道:“我知道裴炎反,你们不会反。”下令斩裴炎于神都洛阳都亭驿前街,距下狱不过十天。

  当时民间有民谣唱道:“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合起来即是“裴炎”二字,有人说这是徐敬业幕僚骆宾王有意传唱的反间之歌,也有人说是武则天手下编造出来陷害裴炎的。无论如何,裴炎之死牵动政治全局,凡是为他申辩过的官员也都受到惩处:宰相刘景先贬吉州长史,后被酷吏陷害入狱,自缢而死;凤阁侍郎胡元范流琼州而死;在外防御突厥的单于道安抚大使、右卫大将军程务挺也被诬“与裴炎、徐敬业潜相接应”,于军中处斩。

  因绛州闻喜裴氏名著天下,绛州即在蒲州之北,辛渐早隐约猜到裴昭先是闻喜人氏,却想不到他会是前宰相裴炎之侄,尤其被挤落黄河的老妇人竟然裴炎夫人,更是令人惊异。当即问道:“裴夫人和公子不是都被流放在南方么?”李弄玉道:“是,不过裴老夫人染了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格外思念故乡,所以裴相公的长子裴彦先护着母亲万里迢迢地逃了出来。想不到家乡近在眼前,她却意外遭此不幸。”辛渐一时无语。

  李弄玉又道:“眼下麻烦的是,裴昭先并不是我的手下,你久居河东,应该听过他族兄裴伷先的大名。”辛渐道:“当然听过,裴伷先也是一号了不得的人物。”

  裴伷先是裴炎之侄,裴炎死后,家属尽受牵连。裴伷先时年十七岁,官任太仆寺丞,被判流放岭南。后改流放到安西都护府。因出身名门,又是前宰相之侄,很受当地胡人尊重,一位突厥部落酋长将爱女阿史那冰嫁给他为妻。冰公主带来了黄金、骏马、牛羊等巨额嫁妆,裴伷先以这些财物为资本做起货殖生意,积累了数千万资财,成为西域巨富不说,还大量招徕豢养门客,专门打探朝廷事务。

  李弄玉道:“裴伷先已先行离开蒲州,他暂时还不知道裴昭先惨死的消息。你也听过他的那些事,这个人顽强刚烈,绝不会轻易罢休。所以我希望你能在他惹出麻烦之前,帮我查清楚到底是谁杀了裴昭先。”辛渐道:“是。裴昭先之死我们多少有些关系,娘子不说,我们也会查个清楚。”

  李弄玉道:“听说裴昭先临死前用指甲在桌上刻了个‘王’字,是也不是?”辛渐心道:“连这点细节她也知道了?是了,她神通广大,自然可以买通当时在场的差役,打听到她想要知道的一切。”当即答道:“是。”

  李弄玉道:“我手下和裴伷先的手下都认为跟王翰有关,你也难逃干系。”辛渐道:“娘子已经向羽仙问过事情经过,如果问我,我还是那番话。”

  李弄玉道:“那好,我问你句实话,你觉得我手下怀疑你们五个是凶手有没有道理?”辛渐微一思索,答道:“有道理。”

  裴昭先之死确实甚是离奇,他们五人自是没有杀死裴昭先,但外人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尤其是李弄玉这些知道事情经过的人——他们五个加上王羽仙将裴昭先从普救寺忠带出来后即分手,不久后裴昭先即死在狄郊提议的藏身之处韦月将家,且死得悄无声息,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之前王翰怀疑凶手是平老三,狄郊怀疑是韦月将,发现韦月将尸首后又怀疑是胡饼商,其实照第三方看来,他们五人才是最大的疑凶,只有他们知道裴昭先躲在已是空宅的韦家,他们也最有机会在裴昭先毫无防备的前提下杀死他。还有裴昭先在桌上刻下的那个“王”字,更是难以否认的铁证。

  李弄玉道:“你倒是个诚实的君子。”幽幽叹了口气,道,“我正有事要借重裴伷先之力,本该任凭他手下将你带去闻喜处置。不过……我信得过你,我相信你们没有杀裴昭先。”辛渐这才她因放过自己也受了不小压力,忙道:“多谢娘子,我们一定会努力查明真相,给娘子和裴郎一个交代。”

  李弄玉道:“好。不过可别忘了你答应要帮我寻回失物之物。”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辛渐道:“是。娘子这就要走了么?”李弄玉道:“嗯。”走出几步,似有什么话要说,回过头来,欲言又止,只淡淡道:“再见吧。”

  辛渐目送她走出大门,不知为何心中空荡荡地颇感失落。蒋大赶过来道:“那位小娘子还没有付饭钱,她是辛郎的朋友么?”

  辛渐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便道:“饭钱算到我头上吧。”转头见李弄玉点的那桌酒菜基本没动,忙道,“麻烦蒋翁叫伙计将这些酒菜送去狄郊房中,再添些酒来。”蒋大道:“是。”

  辛渐回来房中,王羽仙笑道:“我早说不会有事吧?”王之涣问道:“李弄玉找你做什么?”辛渐道:“她手下人怀疑是我们杀了裴昭先。”正好伙计送酒菜上来,他这才发觉早饿过劲了,一边举著胡乱吃着,一边向众人细细说了经过。

  李蒙道:“瞧瞧这好事做的,我们怎么又成杀人凶手了?”狄郊道:“她怀疑我们很正常,我们的嫌疑确实比平老三、韦月将、胡饼大得多。”

  王羽仙道:“可我已经跟弄玉姊姊说过我们昨晚跟裴郎分手后就回了逍遥楼,半路还遇到过谢制使。”辛渐道:“四娘没有怀疑我们,是她手下人,但她想让我们查出谁是真的凶手。”

  王之涣奇道:“你称她‘四娘’?她果真排行老四么?”王羽仙道:“嗯,弄玉姊姊说她本来有三个哥哥,大哥和三哥都被人杀了,只剩下一个疯疯傻傻的二哥。”

  众人这才知道李弄玉盛气凌人的外表下有着悲惨的遭遇,一时默然不语。

  李蒙道:“这下好了,咱们不光要找什么璇玑图,还得追查杀死裴昭先的凶手,可有得忙了。呀,羽仙,你不是有一幅璇玑图么?就是拿去大狱给傅腊辨认凶手的那幅。”王羽仙道:“是啊,不过我那幅是翰郎送的,弄玉姊姊要找的肯定不是一副普通的璇玑图。”王翰道:“璇玑图都是那样,都是锦缎上织有八百四十字,有什么普通不普通的,除非是织锦本身有什么秘密。”

  狄郊忽然问道:“羽仙,你是怎么想到拿璇玑图去给傅腊认字的?”王羽仙道:“是翰郎说傅腊乱画在纸上的那些笔画像璇玑图啊,所以我想试一下也无妨。”王翰道:“我只是看你在把玩那幅璇玑图,临时冒出来的想法。”狄郊道:“尽管只是误打误撞,但傅腊确实画的就是璇玑图。”

  王之涣道:“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很有些奇怪,傅腊明明是个彪悍的水手,如何会想到用璇玑图来提示我们呢?”狄郊道:“这正是我要说的,傅腊是个男子,又不识字,怎么能临时想到璇玑图呢?除非他在这之前几天凑巧见过一幅璇玑图。”

  辛渐道:“对呀,傅腊是水手,时常在浮桥上巡视,浮桥摇晃不定,最容易失落物品。说不定他跟捡到阿翰玉佩一样,捡到了李弄玉失落的璇玑图。”王羽仙道:“很有可能,弄玉姊姊也说她的璇玑图是来蒲州后丢失的。”

  众人交换一下眼色,均不敢相信寻找失物这样天大的难事会骤然变得这般容易。还是辛渐道:“也许不一定是同一幅璇玑图,不过还是要去大狱问一下傅腊。”正待起身,王翰叫道:“哎,天色不早,大狱该落锁了。你累了一天,还险些被人杀掉,好好休养一下,明日再去问傅腊也不迟。”

  辛渐见外面天光已暗,点头道:“也好。”王翰道:“还有,你可别想着去西门救下裴昭先的尸首,这肯定是个陷阱。”

  辛渐确实有过要解救裴昭先尸首和首级的念头,好让他入土土为安,可也知道在官兵眼皮底下非但难以成功,而且会给自己和同伴惹来杀身之祸,当即道:“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莽撞地去冒险。”

  众人又聊了一阵,胡乱吃了些酒食,便各自回房洗澡歇息。

  到了半夜,李蒙忽然挨个来敲各人房间,大喊出事了。众人闻声出来,见他衣服都顾不上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忙跟他来到房中。自窗口望出去,只见西门方向火光映天,人声嘈杂。

  王之涣道:“呀,该不会是失火了吧?”李蒙道:“黄河边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失火?这倒是稀奇。”

  王翰皱眉道:“看情形确实像失火。呀,会不会是有人有意放火引发骚乱,不然怎么会这么巧?”他傍晚时曾特意叮嘱辛渐不可冒险去西门解救裴昭先首级和尸首,转瞬即想到这一点。

  狄郊转头一看,失声问道:“辛渐人呢?”王翰不见辛渐,惊道:“呀,这小子,该不会当真去解救裴昭先的尸首了吧?”忙抢进辛渐房中,床上被子凌乱,却是不见人影。

  王翰道:“这个人……唉,早跟他说那是陷阱。我去西门看看,你们都别动。”李蒙道:“你不能去!闹这么大的动静,官府早惊动了,你现在去也救不了辛渐。”狄郊也道:“若是辛渐已经脱险,他自己会回来。若是已被官府擒住,更不必去了,官府很快会派人来将咱们几个都请去。”

  王之涣道:“阿翰,不如你带羽仙先走。”王翰摇头道:“我可不会抛下你们独自逃走,羽仙也不会答应。”扭头不见王羽仙,不禁吃了一惊,忙赶去她房中,却如辛渐一般,也是不见踪迹。

  几人发觉辛渐和王羽仙同时去向不明,不由德面面相觑。若说辛渐重情重义,不忍见到裴昭先死后尸体还受到荼毒,非要冒险去解救,王羽仙又去了哪里?她虽然一派天真,不谙世事,却也是个极聪慧灵秀的女孩,不但不会跟随辛渐去冒险,还一定会阻止他这么做。

  匆忙来到大堂,柜台尚有值守的伙计,问他可有看见辛渐和王羽仙。伙计道:“适才看到辛郎和娘子往后院去了。”

  几人忙来到后院,却见辛渐和王羽仙并排坐在槐树下低声嘀咕着什么。王翰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你们怎么跑来了这里?”王羽仙站起身,拍拍衣裳上的尘土,笑道:“是我睡不着,所以叫辛渐出来聊天。”

  王之涣奇道:“你睡不着干吗要找辛渐聊天?阿翰得罪你了么?”王羽仙上前挽住王翰手臂,笑道:“当然不是啦,是因为我要聊的事情只跟辛渐有关。”

  王之涣道:“到底什么事?”王羽仙笑而不答。辛渐甚是尴尬,问道:“你们怎么都出来了?”李蒙道:“西门那边出了事,我们还以为是你……”辛渐蓦然有所醒悟,道:“一定是四娘的人要去救裴昭之尸首。不好……”抬脚想赶去查看究竟,却被狄郊一把扯住,道:“你不能去。”辛渐道:“不行,四娘她……”王翰厉声道:“你是要跟我们动手么?老狄,带他回房去。”

  王羽仙忙上前牵了辛渐的手,道:“走吧,回房再说。”

  回到李蒙房中,却见西门火光更加明亮,大约火势愈发猛烈,人声沸沸扬扬,比适才的动静更大了。

  李蒙道:“谢瑶环早已经猜到是我们从普救寺救了裴昭先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乐得装傻不追究这件事。我们若再跟裴昭先扯上干系,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辛渐道:“她是为了袁大哥。”李蒙道:“什么?”辛渐道:“谢瑶环是为了袁华大哥。”

  他曾被与袁华一起关押在州狱中,亲眼见到谢瑶环带医师来狱中为袁华诊治咳嗽,傻子也能看出来她情意殷殷,对袁华极是关切。

  王之涣道:“可明明是谢瑶环抓回了袁华啊。”辛渐道:“我听袁大哥说过,他父亲虽与谢家是世交,但因为谢瑶环自小被收入宫中,他并未见过。本来他已经离开逍遥楼,后来他听说有制使名叫谢瑶环,就是那位假的谢瑶环,很是吃惊,于是出城去追。但半路刀伤创口迸裂,只能停在路边客栈。结果傍晚时忽然有大批官兵赶来搜捕客栈,他身上有伤,又随身携有兵刃,当即被当作反贼同党抓了起来。他那时才知道领兵的女子就是真的谢瑶环,不过一直隐忍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因为他是朝廷逃犯的身份,而对方却是威风显赫的朝廷制使,不知道该如何相认。直到后来,袁大哥为了让我们脱罪,自顶刺客之名,才不得已表明了身份。”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当初在普救寺谢瑶环明明猜到是他们救了裴昭先,却肯以交人为条件力保他们无事,原来她是想抓住真正的刺客,好助袁华脱罪。如此看来,砍下裴昭先首级、将尸首悬挂在西门示众、引刺客同党出来,也是她的主意,想来她已经成功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西门方向的火才逐渐灭了下去。一名伙计进来禀道:“西门乱得很,有人在那里放火,听说是刺客同党想要趁乱抢走悬吊示众的尸首。”原来王翰早暗中交代伙计去打探了情形。

  辛渐忙问道:“救走了么?”伙计口齿甚是伶俐,道:“本来是救走了,但走不多远,又遇到了一队正要进城的大官的队伍,所以刺客同党和尸首都被截住了。那同党是个突厥人,武艺好生了得,一个人对一群人,还打得官兵落花流水,最后官兵用绊索才将他绊倒按住。突厥人还要挣扎,那大官似乎认得他,上前厉声呵斥了几句,他这才不再反抗,束手就擒。”伙计其实也没有亲眼看见,大多是道听途说,不过与官兵对仗之事在蒲州难得一见,忍不住就绘声绘色地说起书来。

  辛渐问道:“来抢尸首的只有一个突厥人?”伙计道:“嗯,是个年青的突厥男子,小的亲眼看见他被五花大绑地押去州司了。”王翰命伙计退下,道:“这该不会是我遇到过的另一名刺客阿献吧?”

  李蒙道:“如此,谢瑶环岂不是如愿以偿?裴昭先死了,阿献被捕,两名刺客都落在了她手里。”心中倒也颇为庆幸,如此一来,淮阳王武延秀再要诬陷他们几个是刺客就难上加难了。

  辛渐心情则更加复杂:袁华为他们顶罪,他当然是希望袁华无事,可又不希望看到阿献这名真正的刺客落入官府手中,并不全然因为他是李弄玉的手下,还因为敢去行刺武延秀,本身就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胆量,非壮士不能为。而今他被官府捕获,所面临的必是残忍的酷刑和可怕的折磨,到最后也难逃一死。

  一时无话,便各自回房睡了。

  次日一早,众人吃过早饭,正要赶去河东县衙向傅腊询问璇玑图一事,忽见一名老年男子正在柜台打听着什么。李蒙一眼认出那老者是自己家中的管家廖峰,大是惊讶,上前问道:“廖翁,你怎么来了?”廖峰慌忙见礼,道:“李公患了急病,特意命小人来请公子回去。”李蒙先是一惊,随即笑道:“廖翁,你可不是会撒谎的人,是我爹称病想骗我回去,是也不是?”

  廖峰也不多说,回身打了个手势,四名仆从一齐上来,左右各两人将李蒙手臂执住,往外拉住。李蒙道:“放手,我不走!喂,快放手!辛渐,快,快救救我!”

  辛渐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廖峰道:“小人奉李公之命带我家公子回去。原因嘛,几位郎君都很清楚,也不必小人多言。王郎,是你的僮仆田睿赶来向李公报信,他本与我们一道来蒲州,但在半道遇到了淮阳王一行。淮阳王说田睿是刺客从犯,派武士强行将他捉走了。”

  王翰微微一惊,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告知。”廖峰道:“小人这就将我家公子带走了,几位郎君多多保重。”行了个礼,带人强押着李蒙出去。外面早备好车马,飞一般地离开,马蹄得得中,犹能听见李蒙的叫声。

  王之涣道:“李宫监是怕我们连累他的宝贝儿子啊,这招厉害。”王羽仙道:“其实李宫监这么做也没错,心疼爱子嘛。”

  狄郊忽道:“之涣,辛渐,淮阳王最想对付的是我和阿翰,不如你们这就跟李蒙一起回去晋阳,不必再耗在这里。”

  王之涣将手中扇子狠狠打在狄郊头上,道:“说的什么话?”扬手又打了一下,道,“这下是替辛渐打的。”辛渐笑道:“打得好。咱们走吧。”

  出来正要上马,却见一大队兵士疾奔过来围住几人。领头的队正问道:“你们是王翰、狄郊、辛渐、李蒙、王之涣几个么?”辛渐道:“是,阁下有何见教?”队正道:“咦,怎么只有四个人,又多出了一个女的?”

  王羽仙见这些人来意不善,生怕他们派人去追李蒙回来,忙道:“队长要找的就是我们五个。”

  队正也没有见过诸人,一时间弄不清情形,便道:“奉御史之命,请五位往州司走一趟,这就请吧。”

  王之涣道:“什么御史?是制使吧?”队正道:“不是谢制使,是昨晚新到的宋御史宋相公。”王之涣道:“宋相公?不会是御史中丞宋璟吧?”队正道:“正是宋相公。”

  众人大吃一惊,这才知道昨晚伙计所言正要进城的大官就是宋璟。御史中丞是御史台最高长官,为中枢重臣,权柄极重,怎么会突然来到蒲州?莫非是因为淮阳王遇刺案?可为何来的不是武氏亲信,而是以率性刚正著称的宋璟呢?

  宋璟,字广平,邢州南和人。他是名宦之后,少年时即以博学多才、文学出众知名,十七岁时中进士,少年得志,显赫一时。他既官运亨通,也是著名的能吏,在朝野有“脚阳春”的赞誉,意指宋璟如一缕春风,所到之处似春风煦物,阳光普照,充满生机。其人性情刚直,刑赏无私,深为武则天信用。莫非正是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派系,断案公正,才被武则天选中派来蒲州?

  队正也不容辛渐等人多问多想,挥手命兵士一拥而上,半推半攘地将五人押到蒲州州廨。

  等候在堂前阶下时,远远见到公堂上坐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紫袍官员,面色沉郁,一名身穿赭色囚衣的男子正跪在堂下受审。堂中差役、侍从、兵士遍布,却是不见刺史明珪和制使谢瑶环。

  过了一刻工夫,那官员叫了一声,有兵士上前将那名男子扶了出来,正是袁华。袁华见到辛渐一干人,微微一愣,不及开言,便听见堂内有人叫道:“带王翰、狄郊等人上堂。”

  辛渐等人被推进公堂下站定。一名侍从喝道:“这位是御史中丞宋相公,堂下之人还不下跪?”宋璟摆手道:“不必,他们只是证人,暂时还不算是犯人。”问道,“李蒙为何没有来?”

  王之涣大奇,问道:“中丞又没有见过我们,如何能一眼就认出李蒙不在其中?”宋璟道:“嗯,你们五个容貌性格各异,不难区分。狄郊,你站出来!”狄郊道:“是。”上前几步,站到堂中。

  宋璟忽尔重重一拍桌子,喝道:“狄郊勾结突厥默啜可汗,意图谋反朝廷,大逆不道!来人,将他拿下了!”

  狄郊生性冷静,喜怒不形于色,闻言还是大吃了一惊,不及反应,一旁差役已经一拥而上,给他手足上了戒具,强按到地上跪下。

  王之涣等人更是莫名其妙。辛渐心道:“宋中丞口口声声说狄郊勾结外敌,莫非是因为袁华为突厥效力的缘故?”

  狄郊昂起头来,道:“勾结突厥谋反可是滔天罪名,中丞可有凭据?”

  宋璟见他不立刻着急鸣冤,而是问自己有没有证据,反应大异常人,不由得暗暗称奇,道:“凭据当然有。你可有写过一封信给你伯父狄仁杰狄相公?”狄郊道:“有。”宋璟道:“好,你上前来看清楚,可是这封信?”

  狄郊起身走上前去,见那信皮上的字正是自己亲笔,却不知道这封家信如何到了御史台手中,应道:“是。不过这只是封家信,中丞如何会得到?”宋璟脸色一沉,问道:“当真只是家信么?”狄郊道:“好吧,这封信是因为淮阳王武延秀诬陷我们五个是刺客,我在信中提请伯父自己多加小心。”

  宋璟道:“白纸黑字,还敢狡辩,你自己倒是读读这封信看。”狄郊道:“好。”上前取过信件。他双手被铐住,多有不便,王之涣道:“中丞,不如由我来读。”宋璟点了点头。

  王之涣取出信笺展开,刚读了“伯父大人”四个字便呆住了——这确实是一封反信,狄郊声称朝廷腐败,女皇无能,他已经按照狄仁杰的指示跟突厥默啜可汗取得联系,默啜可汗预备近期发兵攻占河东,请狄仁杰速速派人救出庐陵王李显,暗中送到河东,好奉其为帝,与武周抗衡。

  宋璟道:“怎么不念出声来?”王之涣将信举到狄郊眼前,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是你写的吗?你……你……”

  辛渐抢上前来,夺过信笺匆匆看了一遍,道:“这确实是狄郊的笔迹,不过他写不出这样内容的信。请教中丞,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封信?”宋璟道:“是狄仁杰狄相公亲自交到皇帝陛下手中的。”众人闻言瞠目结舌,惊讶得不能自已。

  原来当日有名河东口音的男子来到洛阳狄仁杰府邸,自称蒲州逍遥楼的伙计张五,奉其侄狄郊之命前来送信。狄仁杰不顾患病,亲自召见那名伙计,问起狄郊近况。伙计大致说狄郊等人的困境。狄仁杰安置好伙计,凝思片刻后,拆也没拆即携着信件进宫,郑重其事地呈给了女皇,武则天反而是第一个看到这封反信的人。狄仁杰前脚刚走,魏王武承嗣就带着大队人马上门“拜访”,若不是迟了一步,还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狄郊这才恍然明白,是有人将冒充自己的笔迹另写了一封反信送给狄仁杰,可狄仁杰又是如何知道信的内容于己不利,看也不看就递交给女皇帝?若非如此,不但他们五人死无葬身之地,狄仁杰自己怕也是身首异处,庐陵王多半也难逃此厄。一时间,脊背上冷汗直冒,既为这等毒计心惊,又为伯父竟能事先识破而暗暗庆幸。

  狄郊道:“中丞明鉴,这信不是我所写,是有人冒充了我笔迹。当日派去洛阳送信的确实是逍遥楼的伙计,可是他人一直没有回来,怕是已经遭了毒手。”宋璟道:“未必。”命道,“带送信的伙计上来。”

  却见一名灰衣男子进堂跪下,正是当日被派去洛阳为狄郊送信的伙计张五。

  宋璟道:“张五,你将情形详细说一遍。”张五道:“是。”当即说了被店主蒋大选中去给宰相狄仁杰送信一事。

  宋璟道:“可有人半途接近你,将信件调了包?”张五连连摇头道:“绝不可能。这可是给当朝宰相的信,小人哪敢怠慢?信一直在小的怀里,从来不离身的。”

  宋璟道:“狄郊,你还有什么话说?”狄郊无言以对,只能摇了摇头。

  辛渐踏上前一步,抓住张五胸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说谎?他们给了你多少钱?”张五道:“小的哪敢说谎?小的说的都是实话。”

  宋璟命人将辛渐拉开,道:“本史已经查过了,你们五个形影不离,狄郊勾结突厥造反,余人岂能不知情?来人,将他们都拿下了。”

  差役应了一声,取出手梏、镣铐,便要将众人锁上。王翰挺身挡在王羽仙面前,道:“羽仙一直没有跟我们在一起,她才来河东几天,所有事情一概不知。”

  宋璟道:“好,小娘子,你到本史这边来。”王羽仙握住王翰手臂,迟疑不肯动。王翰道:“去吧。”王羽仙道:“可是我……”王翰低声道:“宋御史有话想要问你,你照实告诉他,说不定这是我们的机会。去吧。”轻轻将她推开。

  谢瑶环快步进来,见辛渐等人均被锁拿住,道:“宋相公真的相信狄郊会勾结突厥可汗反叛么?他们不过是五个游山玩水、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而已。”

  宋璟肃色道:“娘子身为圣上特派制使,巡按天下,该知道断案要的真凭实据,如今既有物证,又有人证,就连狄郊自己也无话可辩。除非找到新的证据,不然谋反罪名难以澄清。”谢瑶环道:“这太荒谬了。”

  宋璟道:“制使请慎言。来人,先将狄郊他们四个打入死牢,单独关押,不得本史之命,任何人不得探视提审。”又招手叫道,“王家娘子,你跟我来。”

  王羽仙眼睁睁地望着王翰等人被押走,无力相救,只得拭了拭眼泪,跟着宋璟来到堂后一间偏厅。宋璟摒退众人,只留下两名心腹侍从。

  王羽仙问道:“相公想知道什么?”宋璟摇头道:“本史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我想请娘子见个人。”拍了拍手,屏风后转过一名青衣少年,却是王翰的僮仆田智。

  王羽仙道:“啊,你是田睿还是田智?你怎么会在这里?”

  田智乍然见到王羽仙,也是惊讶,问道:“娘子何时来了蒲州?是因为得知阿郎出事了么?噢,小的是田智,田睿回了晋阳。”

  原来这对孪生兄弟当日见王翰陷于麻烦难以脱身,便私下商议,由田睿回晋阳请李蒙之父李涤拿个主意,田智则去了洛阳找宰相狄仁杰报信。狄仁杰听后不发一言,只命将田智留在府中住下。两天后就有张五自蒲州送信来,称是狄郊亲笔,狄仁杰看也没看就上交给了武则天。武则天看完信后忍不住发笑,因为之前已多次有人上告狄仁杰要谋反,不过这次又加入了与突厥勾结的新花样。狄仁杰正色道:“臣没有谋反,臣的侄子狄郊也没有谋反的事。不过既然这封信确实是狄郊笔迹,臣愿意自请在家待罪,希望陛下派一位天下人公认的能臣清官去蒲州调查这件事。”凑巧此时洛阳令来俊臣和魏王武承嗣入宫,来俊臣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去河东调查此案。不过之前狄仁杰被诬下狱时他已经有伪造谢死表的先例,武则天并不同意,素来与来俊臣一个鼻孔出气的武承嗣竟也表示反对。武则天于是选中御史中丞宋璟,既表示重视这起案子,也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令狄仁杰和武承嗣双方都服其公正的人。宋璟临出发前,狄仁杰又将一直软禁在府中的田智和伙计张五交给了他,是以大致情形经过他早已经从田、张二人口中得知。

  王羽仙道:“既是如此,相公应该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在操纵陷害。”宋璟道:“正如我适才对谢制使所言,断案凭的是证据,如今有狄郊亲笔反信,又有送信的证人指认,狄郊难以脱罪。除非能找到新的证据、证人。”

  王羽仙道:“好,请相公放了王翰、辛渐、王之涣他们三个出来,我们好去寻找证据。”宋璟道:“他们三个是反叛同谋,岂能轻易开释?并非本史不近人情,而是此处州廨是蒲州中心所在,众所瞩目,本史不得不如此,小娘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王羽仙迟疑道:“相公是说有人盯着这里么?”宋璟不答,回头命道:“带王家娘子去大狱,让她探视一次。”侍从躬身应道:“是。”领着王羽仙和田智出来,一路来到大狱。

  蒲州大狱跟鹳雀楼、州廨衙门一样历史悠久,均为鲜卑贵族宇文护所建,岁月的积淀给这处坚固的石牢平添了许多诡异阴森。死牢位于大狱西北角,幽密潮湿,石壁缝中甚至长有青苔。被关在这里的犯人都是重囚,披枷带锁,行动困难,基本上单独关押,以防止意外。

  路过一间牢房时,王羽仙看见了适才在堂前遇到过的袁华,不由得顿住脚步。袁华也认出了她,举手朝西指了指,示意王翰他们被关在里面。王羽仙点点头,跟着狱卒继续往里走。

  下一间关的是一名青年男子,手足间钉了重镣,双手、脖子均被厚厚的长枷套住,双脚也卡紧在脚枷中,无法动弹分毫。他只能埋头坐着,将沉重的枷板顿在大腿上,好减轻颈部的压力。闻听见脚步声,艰难地扬起头,露出一张突厥男子的棱角分明的脸来。

  王羽仙问道:“你是昨晚那位到西门解救裴昭先尸首的郎君么?”突厥男子道:“是我。小娘子是谁?”王羽仙道:“我叫王羽仙。他们为何要将你锁成这样?”

  突厥男子不及回答,里面王翰听到王羽仙的声音,叫道:“羽仙?是羽仙吗?”王羽仙道:“是我。”急忙奔近牢房,幸好王翰、辛渐、王之涣、狄郊四人关在一处。

  王翰道:“你怎么进来了?”又看见田智跟在后面,极是惊奇。王羽仙等狱卒走远,才隔着栅栏向几人简略说了经过。

  王之涣道:“老狄,你伯父真是老谋深算,换做一般人早就着道了,那封信他只要拆开看过,可就是有嘴说不清。他是怎么知道信件已经被调了包的?”

  狄郊道:“嗯,武延秀离开蒲州时虽然捉了我们,却只是移交给明刺史审问。明刺史胆小怕事,假谢瑶环虽是意外,但想来武延秀并没有真正指望明刺史能审出什么结果。他早料到我会写信给伯父,提醒也好,求助有好,所以有所准备,暗中派人将信件掉了包。我想伯父从田智口中得知武延秀不派人押送我们进京时已经起了疑心。”

  辛渐道:“难怪这些天一直不见武延秀来对付我们,难以原来他早伏有更厉害的后着。他早知道诬陷我们为刺客漏洞百出,难以置我们于死地,更别说扳倒狄相公了。羽仙,这位宋御史是在暗示你去寻找新的证据。”王翰道:“不行,这件事太凶险,我不放心羽仙去做。”王羽仙道:“你们都被关在这里,非得我去做不可。翰郎放心,我自己会多加小心。”

  王翰知道难以阻止,只好道:“老狄,你看要怎么办?”狄郊道:“张五是本案关键证人,按律也该被关在狱中,直到结案。这位宋御史刚正严明,断然不会徇私放人。既无法从张五身上着手,难以查清他是被收买,还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旁人换走了信,现在只能设法找到捉刀写信之人。那笔迹仿冒得惟妙惟肖,就连我自己也难以分辩,河东县并不大,这等能人应该不是无名之辈,所以武延秀才会知道。”

  王羽仙道:“好,我这就去找他。”王翰道:“千万要小心。田智,保护好娘子。”田智道:“是。”

  王羽仙恋恋不舍地辞别情郎出来。日正当空,将她瘦削的身形往地上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应子。她微微感到天气有一些炎热,环顾这座陌生的古城,心头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寻找那仿冒狄郊笔迹的人。

  还是田智道:“我们人生地不熟,何不先回逍遥楼,向蒋翁打探一下?”王羽仙道:“好。”走出几步,又道,“不好。张五就是逍遥楼的伙计,却背叛了阿翰他们几个,嗯,这件事还是不要张扬的好。”

  田智道:“可狄郎不是说。也有可能是有人在张五不知情的情况下换走了信么?”王羽仙道:“狄郊是怕阿翰难堪才有意那么说。你想想看,调包的人需要先取得狄郊原信,再请仿冒者模仿,这可不是一时半刻所能完成的事,张五一定是参与者。嗯,一定有人在暗中监视逍遥楼的一举一动,咱们不能贸然行事。万一那些坏人抢在咱们面前杀人灭口,那可就糟了。”

  田智忽然有所感应,本能地回过头去,当真见到一名黑衣男子正在不远处鬼鬼祟祟地朝这边探望,慌忙道:“娘子,后面当真跟的有人。”王羽仙点点头,道:“咱们先领着他四下逛一逛,反正我还没有好好逛过蒲州。”

  两人当真一前一后地在河东县城里闲逛了起来。王羽仙在路边买了一顶竹笠戴上,一是新鲜好玩,二来可以遮住容颜丽色,不那么引人注目。路过一处红楼时,二楼窗边的两名女子大声叫道:“萧郎!”朝田智招手嬉笑。

  王羽仙奇道:“你认得她们么?”田智道:“不认得。”王羽仙道:“那她们为何朝你招手?”田智知她不谙世事,只得实话告道:“这二人都是娼妓,任谁经过都会如此的。”王羽仙“啊”了一声,一时凝思不已。走过一段,回头望去,果见那两名女子又再向别的路人挠姿弄首。

  王羽仙道:“我有个主意,也许能打听到我们想知道的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做?”田智忙道:“娘子尽管说,只要能救郎君们出来,小的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王羽仙道:“不需要赴汤蹈火,只要你……嗯……”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完。

  田智道:“要我做什么?”王羽仙微一迟疑,即回头指了指红楼,道:“要你去那里。”

  田智恍然大悟,原来是想让他去青楼嫖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娼妓们每日迎来送往,阅人无数,应该是蒲州消息最灵通的人了,最妙的是,还不会引起旁人怀疑。

  王羽仙红了脸,道:“其实我的意思是……”田智道:“好,娘子这个主意极好。”王羽仙道:“嗯,重要的是,你要问得不动声色。”田智道:“小的知道。”

  二人随意逛了逛,便回了逍遥楼,闭门不出。到晚上时,田智刻意打扮一番,从侧门溜了出去,见无人跟踪,径直来到白日经过的青楼。刚到门前,即被一名中年妇人扯住笑道:“郎君是第一次来吧?进来,快些进来。郎君贵姓?”田智道:“我姓萧。”顺手取出一小片金叶子,递到中年妇人手中。

  这家青楼名叫“宜红院”,是私人经营,娼妓的姿色才艺远远比不上蒲州管辖的官妓,生意一直不见好。中年妇人见田智年少,并不如何重视,忽见他出手大方,立即眉开眼笑道:“原来是萧郎。我叫金三娘,郎君叫我阿金就可以了。”转头招呼道,“喂,你们几个还不快些过来服侍萧郎。”

  当即有几名女子围了过来。田智见这些女子均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不但姿色平常,且面黄肌瘦,各有怯色,大约是穷人家的女儿,新被卖入青楼不久。他跟随在王翰身边日久,所见女子大多绝色佳人,不免目光有些挑剔,瞧不上眼前这几名娼妓。尤其是她们这么年轻,能知道他想到打听的事么?

  阿金见田智皱眉,忙问道:“怎么,萧郎没有中意的?”田智道:“她们几个都太年轻了,有没有年纪大一些的?嗯,最好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眼睛只在阿金身上打转。

  阿金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心中骂道:“你这个毛头小子才多大,竟然敢打老娘的主意?”表面却笑道,“我们这里倒是新来了一位娘子,不到三十岁,也姓萧,人称萧娘。”

  田智道:“是本地人么?噢,我是想要个本地的。”阿金道:“是,是。我知道,外地来的公子们都喜欢找本地的。”田智道:“那好,就请安排房间,我想见一见这位萧娘。”

  阿金道:“是,不过这其中有个难处,早先萧娘眼睛四周生了暗疮,一直没有治愈,她爱惜容颜,不想让人看见,所以戴上了面具。”田智道:“那更要见一见了。”

  阿金便领着田智进来楼上一间雅室,房间收拾得极是整洁,那阿金更是个精细爱干净之人,见到门框上有手印都要立即掏出手绢来擦干净。

  阿金请田智坐下,道:“郎君请稍候。”留下他一个人在房中,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片刻后,有人送来四盘菜、一瓶酒。又等了一刻,才听见脚步声响,阿金领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女子进来,笑着介绍道:“萧娘来了。”

  那萧娘穿着一身单薄的纱衣长袍,身材婀娜,腰肢若隐若现,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却偏偏脸上戴了个黄色的面具,衬着白皙如玉的肤色,不仅大煞风景,也极见诡异。

  阿金一推萧娘,道:“还不快去服侍萧郎。”萧娘道:“是。”声音极是温柔,轻飘飘地走到田智身旁坐下,星眸低缬,香辅微开。

  映着烛光,田智这才看清楚她那面具是黄铜制成,打造精巧,与她面形贴合,架在鼻梁之上,遮住上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更奇的是她后脑勺下有一道铜箍,自耳后斜伸上去,与面具双耳焊接在一起,如此,面具牢牢箍嵌在头上,再也难以取下。田智不由得一呆,问道:“娘子这面具是镶死的么?”萧娘道:“是,小妇人容颜已毁,不愿意旁人见到,今生今世也不打算再取下面具。”

  田智见她言谈温柔从容,很是喜欢,便朝阿金点了点头:“她很好。”阿金笑道:“好了,今晚可就看萧娘的了。”萧娘道:“是。”扶着田智到床边坐下,伸手解开他衣带,又自行去脱衣服。阿金这才满意一笑,带好门出去。

  萧娘却忽然停下手,颓然跌坐在床上。田智道:“娘子不舒服么?”萧娘道:“不是。”

  她上半边脸被面具遮住,田智无法得知她面上表情,却清晰地看见她那双眼睛噙满泪水,不由得有些着慌,忙起身道:“娘子若是不愿意,大可自行离去,我绝不会强求。”萧娘慌忙扯住他,道:“不,不,我愿意。”将田智重新拉回床沿,咬咬牙,脱下衣服,便往他嘴上凑来。

  田智尚不知该如何是好,萧娘道:“萧郎请张开嘴。”田智依言张开口,萧娘伸出自己舌头,轻轻放入他嘴里。二人的舌头瞬间胶结在一起,相互抽递迎送。她面上的铜面值间或碰上田智脸庞,一点冰凉,倒也是别样风情。

  田智初尝旖旎销魂滋味,只觉得唇干舌燥,全身发烫,有如烈火燃烧,忍不住脱下衣服,扶住萧娘肩头,将她压翻在床上。正行事时,萧娘忽惊叫呼痛。田智忙道:“抱歉,我太用力了。”萧娘道:“不是萧郎的错,是小妇人……那个地方……私处……有伤。”

  田智闻言,强忍欲火爬了起来,呆望了一会儿她裸露的胴体,这才扭过头去,慢慢穿好衣服。

  萧娘半坐起来,问道:“郎君是嫌我不济事么?”田智道:“不是,是我不好。”起身捡起纱衣为她披上,问道:“娘子是本地人么?”萧娘道:“其实也不算是,我本是京兆武功人,我夫君是洺州武安人,不过来蒲州居住倒是有好几年了。”

  田智奇道:“娘子既有丈夫,如何来了青楼这种地方?”萧娘忽然悲泣起来,她犹本能地举手去擦拭眼泪,触到铜面具才会意过来,显是对戴上面具尚未习惯。

  田智心道:“哎哟,我可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之处了!看起来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想来丈夫已死,无以谋生,才不得已来了青楼这种地方卖身。她戴上面具,一是要遮住暗疮,二来也是出于羞耻之心,怕熟人认出。”

  只是他另有要事,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个神秘的面具女子,便道:“娘子可知道本地有什么字写得好的人?我上次在洛阳见过一人,他能够模仿当今圣上的飞白书,别无二样,简直神了。”

  萧娘道:“嗯,我听我夫君提过,蒲州书法大家非张道子莫属,他是当今石泉县公王綝的内弟。我夫君就是仰慕他书法出众,才不辞辛苦,去张家做教书先生。”

  田智道:“张道子可擅长仿人笔迹?”萧娘道:“张氏是蒲州大族,张道子又是书法名家,如何屑于做这种事?萧郎问这个做什么?”田智道:“不过是随意问问。”站起身来,道,“娘子身上既不方便,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萧娘扯住他衣袖,道:“萧郎别走。”田智道:“娘子还有事么?”萧娘忽“呜呜”哭了起来,道:“萧郎是个好人,求萧郎救救小妇人,救救我。”田智道:“娘子是想要我为你赎身么?这我可办不到,抱歉了。”抬走要走。萧娘滚下床来,死抱住田智大腿不放,悲戚地哭道:“我本是良家女子,被丈夫狠心卖来这里,又被迫戴上这个劳什子面具,再也不得见天日……”

  田智道:“娘子不是自愿戴上这面具的么?”萧娘道:“不是。萧郎,求你帮我带个信……”

  只听见“砰”地一声,两名男子踢门闯了进来,上前将萧娘架起来拖了出去。萧娘哭叫道:“萧……”“郎”字尚未出口,嘴已被人用麻布堵住,再也叫喊不出来。阿金叫道:“哎哟,慢点,别让她踢到墙,弄脏了墙面。”

  田智正惊疑间,阿金进来笑道:“萧郎新被她丈夫卖来这里,今日是第一次接客,有些小情绪,萧郎莫怪。”田智道:“原来如此。那我就告辞了。”阿金上前挽住他手臂,道:“长夜才刚刚开始,干嘛着急走啊。萧郎应该不姓萧吧?”田智道:“萧娘应该也不姓萧吧?”

  阿金笑道:“瞧,大家各有自己的小秘密。萧郎,你今日来到我这宜红院,到底想要做什么?”田智笑道:“金娘问得有趣,这里是青楼,我来还能做什么?”

  阿金道:“你打听张道子做什么?张家可是蒲州有名的豪族大家。”田智这才知道她在暗中监视房中谈话,心中暗生警惕,道:“不瞒金娘,我今日才是第一次听说张道子的名字。我得走了。”

  阿金道:“哎,话不说清楚不能走。你是不是想打张家那本王羲之真迹的主意?来我们宜红院打听这事儿的人可是不少。”田智道:“啊,金娘误会了。”见阿金一副不信的样子,便道,“那好,我实话实说,不瞒金娘,我家阿郎在蒲州有个朋友,他有一柄绝世宝剑,可任谁也不给看,给多少钱也不卖,可我家主人十分想得到那柄剑,所以想找一个能人,冒充剑主的母亲写一封信给他……”

  阿金道:“啊,我明白了。你小子,怎么不明说……”田智“嘘”了一声,道:“剑的主人可不好惹,我刚来这里,哪敢公然四处打听?”

  阿金笑道:“我告诉你吧,张道子是个古怪傲慢的老汉,住在城外雷首山的庄园里,闭门谢客已经多年,你请不动他的。我倒是能给你找一个人,不过……”田智忙取出两片金叶子递过去,道:“这事可全仰仗金娘了。”

  阿金喜不自胜,将金叶子举到唇边吻了一下,道:“城西门北边有个黄瘸子,萧郎去找他试试。”

  田智道:“这黄瘸子是什么人?”阿金道:“原先也是出身富户人家的公子,又嫖又赌的把家产败光了。他读过书,会写字,看见门前‘宜红院’的牌匾了么?那就是他写的。你如果想弄封假信骗到宝剑,非找他不可。”

  田智道:“难道这蒲州城中再没有其他人了么?”阿金道:“会写字的人不少,可仿人笔迹仿得旁人看不出来的,只有黄瘸子一个。”

  田智大喜过望,道:“多谢。”又想起适才那萧娘甚是可怜,问道:“萧娘当真没有古怪?”阿金道:“萧郎也听到她自己说了,她是被她丈夫卖来这里,我手里有她丈夫亲笔契约为凭,那面具也是她丈夫给她戴上的,来的时候就有。我还觉得可惜了,明明是个美人,偏偏戴了这么个鬼怪东西。”

  田智遂无话可说,告辞出来,匆忙赶回逍遥楼。远远见到楼前高高挑起的气死风灯,心头一喜,正要加快脚步,忽然旁侧闪出一名醉汉,一头撞了过来。田智甚是机灵,微一侧身,那醉汉即摔倒在地。田智想不到对方醉得如此厉害,“哎哟”一声,慌忙俯身去扶。忽然眼前一黑,醉汉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布袋,套在了他头上。田智惊道:“你要做什么?”面前那醉汉已经敏捷地站起来,抽紧布袋,将田智抱起来扛在肩上就跑。

  田智心道:“坏了,肯定是白日跟踪我和羽仙娘子的坏人的同党。”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呼救。扛着他的大汉怒骂道:“你奶奶的,喊什么喊?你主人被关在牢里,有人来救你么?”田智趁机拧住他耳朵,想迫他松手。大汉吃痛之下更怒,使劲将他摔在地上。田智屁股重重顿在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癫了出来,身子如散架一般,双腿发麻,难过之极。大汉见他再也叫不出来,这才重新将他扛起,继续朝前走。

  走了一刻工夫,来到一处院子前,大汉喊了一声,有人来开了门,问道:“怎么捉他回来了?”大汉道:“他溜出逍遥楼时我没有看见,不抓回来问清楚怎么行?”扛着田智进到房中,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中,取绳索将他连人带椅牢牢缚住,也不取下布袋,只问道:“你晚上溜去了哪里?”

  田智又是惊惶又是害怕,故做镇定道:“什么去了哪里?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

  大汉也不跟他废话,让同伴打开满满一铜盆水,摆放在桌上,将田智连人带椅提起,脑袋按入铜盘中。那水是新打上来的井水,田智只觉得面上一凉,随即呼吸为之窒息,胸口如被大石憋住,用力挣扎,水渐得满桌都是。

  等了一会儿,田智挣扎渐弱,神智渐失,大汉才将他松开。他剧烈地咳嗽,大口吐水,头上的布袋因浸水紧贴在脸上,呼吸依旧艰难。

  大汉喝道:“说还是不说?”见田智不答,又要将他提起再次浸入水中,忽听到门外有人叫道:“田智是在里面么?”大汉惊奇地望了望同伴,伸手就去取兵刃。同伴道:“你傻啊,他敢公然在门口叫板,你想能是什么人?”大汉道:“那干脆杀了这小子再说。”门外那人笑道:“杀了人你就走不了了。”

  大汉道:“你奶奶的……”同伴道:“他只想要这小子活着,走,咱们从后门走。”大汉道:“咱们怕他做什么?”同伴道:“你想坏大事么?”不由分说地将大汉拖入后堂。

  田智张大嘴,费劲地吸着气,忽觉面上一松,有人揭下了那条湿漉漉的布袋。大口踹了几下,这才看清来人,惊讶地问道:“你……你不是宋相公的侍从么?”那人拔刀割断绑索,道:“是,我叫杨功,奉宋相公之命来救你。”

  田智听说堂堂御史中丞竟然派人来救自己,极感受宠若惊,问道:“宋相公也知道我被坏人捉了?”杨功道:“相公暂时还不知道。他命我暗中保护你和王家娘子,走吧,我送你回逍遥楼。”

  杨功一直将田智送进逍遥楼中,才赶回州廨去向御史中丞宋璟禀报。田智忙将今晚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知王羽仙,只略过萧娘一节不提,一是因为她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人,二来他本人与萧娘有过亲热之举,现今回想起来犹面红耳赤,因而只说是向那宜红院主人阿金打听到了要找的人。

  王羽仙道:“这些坏人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你去了宜红院,不过他们也许会猜到我们在找仿冒信件的人,因为这个人眼下是能证明狄郊清白无罪的关键,说不定他们要杀人灭口。走,我们这就去找黄瘸子。”

  田智慌忙抢在王羽仙面前跪下,恳求道:“娘子也看见了,这些人胆大包天,敢将我当街绑走,若不是宋御史暗中派了人,怕是小的已经见不到娘子。现在已是半夜,娘子出去找黄瘸子太过冒险,万一有个闪失,小的如何向阿郎交代?求娘子明日再去,明日一早,小的就陪娘子去找黄瘸子。”

  王羽仙道:“可是……”忽有伙计来拍门道,“楼前有人请娘子出去。”田智抢过去拉开门,问道:“是什么人?”伙计道:“不认识,是个陌生男子。”王羽仙道:“好,我这就出去。”

  出来一看,楼前站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年青男子,腰悬长剑。王羽仙道:“我就是王羽仙,郎君是找我么?”那男子点点头,道:“在下是谢制使的侍卫蒙疆,娘子请跟我来。”田智慌忙上前拦住,道:“娘子可不能跟他走。”

  蒙疆问道:“你是谁?”王羽仙道:“他是王翰的僮仆。”蒙疆道:“那好,你也跟我来。”田智还待阻止,见王羽仙,只得也跟了上去。

  走过街口,往东拐入一条小巷子。田智见越走越黑,不免疑心大起,叫道:“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忽听见王翰的声音道:“我们在这里。”

  王羽仙大喜,急奔过去,果见王翰、狄郊四人躲在墙角中,问道:“你们……你们是逃出来的么?”王翰道:“是蒙疆和青鸾偷了谢制使的制书,暗中放了我们。狄郊还不愿意出来,是我怕你一个人查案遇到危险,坚持要走。”蒙疆道:“好了,你们自己去追查真相吧。我得回去了,青鸾还在等着我。”

  他这一回去必然要被捕下狱,说不定还会面临酷刑拷打,被逼问狄郊等人下落,他却极是坦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众人很是感激。辛渐道:“大恩不敢言谢,蒙侍卫冒险相助,我等铭记于心。”蒙疆道:“狄公子救过我性命,我不过是报恩而已。况且想救你们的未必只有我一个,大伙儿对真相心知肚明。适才出府衙时正遇见宋御史的侍从杨功,他不是也佯作不识么?”

  狄郊道:“治病救人是医师该尽的本分。蒙侍卫的牺牲则要大得多。我是死囚,你私下放我出来,罪名极大,按律当绞。”蒙疆笑道:“公子还忘了一条,盗窃制书也是大罪,按律要判二年徒刑。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我是隶属军府的武官,谢制使和宋御史在外无权杀我,顶多只会将我押回洛阳交回内府军中处置。只要各位在这之前找到真相,我还是有机会活命的。”

  狄郊道:“无论如何,多谢了。请转告谢制使和宋御史,等我们查明真相,自会回去投案自首。”蒙疆道:“好。各位多保重,河东县城并不大,官兵很快就会追捕到你们,你们顶多只有一到两天的时间。”狄郊道:“是,多谢。”蒙疆朝众人拱了拱手,沿原路返回。

  王羽仙极是欣喜,道:“太好了,有你们几个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这就一起去找黄瘸子吧。”一路往西门而来,半路说了田智今晚的经历。

  王之涣笑道:“田智,你这说的是钟会骗取荀勖宝剑的故事么?上次咱们在洛阳一次酒宴上,还专门说过这故事。”田智道:“是啊,小的就是当时听了觉得好玩记在心上的,想不到今晚竟然用上了。”众人闻言,无不莞尔而笑。

  即近西门时,即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焦糊味道。王之涣道:“是失火了么?”辛渐道:“应该是昨晚阿献想救裴昭先有意放火引发的大火。”

  目力所及,能看到有多处烧焦的民居,越往前走,烧毁得越厉害,紧挨城墙的一排房子已是残垣断壁,不知道哪里隐隐有男子叹息与女子哭声传出。路边的断墙处坐着一名老妇人和一名小女孩,相依相偎地靠在壁上。老妇人睡得很熟,额头上每一划皱纹都是沧桑人世的痕迹,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那小女孩却尚未入睡,正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路过的陌生人。

  辛渐上前问道:“你们原本是住在这里么?”小女孩点点头。辛渐回头望了一下王翰,王翰点点头。辛渐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道:“练儿。”辛渐道:“这位是你奶奶么?你叫醒她。”练儿便推了推老妇人,道:“奶奶!”

  那老妇人惊醒过来,见眼前站着几名陌生人,不由得有些害怕,问道:“你们想做什么?”辛渐道:“太夫人别怕。你先起来,带着孙女暂时去客栈安顿。”老妇人摇头道:“老身没钱的,家里一切都烧掉了。”

  王翰命道:“田智,你带太夫人和练儿先回逍遥楼去。”田智道:“是。”又迟疑道,“小的送太夫人回去,万一被人瞧见,会不会反而连累她?”

  王翰点点头,道:“有理。”他身上物件早在下狱时尽数被官府搜走,一摸腰间空空如也。王羽仙便取下手腕上的金钏,递到老妇人手里,道:“太夫人拿着这个去逍遥楼,蒋翁自会招待。”老妇人这才会意遇到了好心人,忙连声道谢。

  王之涣顺势打听道:“太夫人可知道附近住有一个黄瘸子?”老妇人道:“当然知道,他就住在我家隔壁,喏,就在那里。郎君要找他么?不幸的很,昨晚失火,他人没能逃出来,烧死了。”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田智难以相信,追问道:“烧死了?黄瘸子真的烧死了。”老妇人道:“真的烧死了。唉,天意啊,他最近突然发了笔横财,有钱买酒,每天晚上都要喝得醉醺醺的,谁知道……”

  众人不由得悻悻然,谁也料不到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被一场大火给掐断了,而这大火还多少跟他们有些关系——若不是他们费尽心思将裴昭先从普救寺中救出来,他也许不会横死在空宅中,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事件。难怪在狱中时有狱卒说什么“被烧”的,这些狱卒都是本地人,多半有人在昨晚大火中损失了家产,所以才深恨那突厥人阿献,不断进进出出其牢房,对其“优待照顾”。时下制使和御史均在蒲州,他们不敢动用私刑拷打,却故意将各种戒具全副武装在阿献身上,令他动弹不了分毫,就连解手都要靠狱卒格外施恩。又不给他饭吃、不给水喝,无疑是变着法子虐待折磨他,即使不能在狱中整死他,也要让他痛不欲生,吃尽苦头。

  忽远远见到一队官兵正游弋而来,几人慌忙遣走练儿祖孙,藏入一处断壁中。所幸官兵只是例行巡视,更留意不到烧坏的废屋中还有人藏身。

  王之涣深深叹息,道:“最关键的证人莫名其妙烧死了,这可怎么办?再也没有人能证明老狄清白了。”辛渐道:“也许还有一个人。如果仿冒书信的人真的是黄瘸子,淮阳王武延秀他们只是路过蒲州,断然不会知道这么这个人,更不会知道他有仿人笔迹的本事,一定是有人向武延秀举荐了他。”狄郊道:“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

  辛渐道:“我猜也是他。不过因为他将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被谢瑶环下令逮捕,正关押在河东县狱中。以我们目前的处境,只有羽仙方便去求见窦县令。”王羽仙道:“好,我这就去。”

  虽然夜色已深,然而此事实在太过重大,万一有人抢在前面将宗大亮杀死灭口,那可就万事休矣,众人也不迟疑,径直往河东县衙赶来。及近县廨,王翰等人躲在墙角暗处,王羽仙与田智往大门而来。刚登上台阶,紧闭的大门便打开了,领先跨出门槛之人正是御史中丞宋璟的侍从杨功。

  田智惊道:“杨侍从,怎么是你?”杨功乍然见到田智,也颇为吃惊,道:“怎么是你?”他在州廨也见过王羽仙,问道:“小娘子可有见过王翰、狄郊四人?他们适才从州狱逃走了。”

  王羽仙不及回答,田智知道她一派天真,不善撒谎,忙道:“没有见过。”杨功点点头,道:“那好,我先走了。”挥了挥手,只听见镣铐声响,他身后兵士押着两名犯人出来。

  王羽仙惊道:“他们……他们不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和那个平……平老三么?”杨功道:“原来小娘子也认得他们。”王羽仙点点头,问道:“杨侍从要带他们去哪里?”杨功道:“奉中丞之命带这二人去州司审问。”

  王羽仙问道:“宋相公也想到宗大亮牵连其中了?”杨功道:“什么?噢,这还多亏了田智。他被人绑走关押的那处宅子,就在驿站旁边,是宗大亮的一处私宅。”王羽仙道:“原来如此。”她知道宗大亮一旦被带入州廨,再要见上一面就更加困难,一时迟疑该不该就在这里质问他,可又觉得场合实在不合适,心里矛盾,忍不住回头朝王翰等人藏身的地方望去。

  杨功道:“小娘子深夜来到县衙,有事么?”王羽仙道:“我们想……”田智忙插口道:“没事,没事,就是路过。杨侍从公务在身,请吧。”杨功道:“好,告辞。”领人押了宗大亮和平老三走了,二人始终低着头,不曾看旁人一眼。

  田智见门边差役正狐疑地审视自己,忙拉着王羽仙步下台阶,走出数步,才听见背后“扎扎”作响,县衙大门又合上了。

  王羽仙疾奔回王翰身边,说了宗大亮、平老三被带走是因为田智今晚被绑的缘故。王之涣道:“这说不通啊,绑架田智的肯定是武延秀的人,所以杨功前去营救时才不敢跟他们动手,只在门前出言恐吓。如此,宗大亮肯定是跟武延秀一伙儿,他为什么又要救了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呢?若是出于武延秀的授意,藏人在他私宅中岂不是更好?”

  众人也想不出究竟,只是目下所有线索要么断了,要么被御史中丞宋璟抓在手中,他们无迹可查,已是一筹莫展的境地。王翰道:“先找个地方安身再说。羽仙,你不用跟着我们东躲西藏,你和田智大大方方地回逍遥楼去。”王羽仙道:“我不。”王翰无奈,问道:“你们可有想到藏身之处?”

  王之涣道:“不如去城东韦月将家。那里刚刚抬出了两具尸首,是名副其实的凶宅,估计很长时间内没有人再敢接近。”辛渐道:“主意是不错,可从我们眼下在城西,往城东去太远,虽说蒲州不似京师那般夜禁森严,但一路难免会遇上打更巡夜的,万一……”王翰一听“凶宅”二字就大起反感,忙道:“辛渐说得对,我们不能冒险去那里。”

  田智道:“小的倒有个主意,郎君们觉得宗大亮那处私宅怎么样?绑小人的那两人已经逃走,谅来一时半刻不敢再回来。”辛渐道:“不错!如果遇上那两人,咱们可以趁机将他们拿下,如果遇不上,也有个藏身之处。”王翰虽然觉得冒险,可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得同意。

  田智在前面带路,他被带去时头上罩了布袋,跟随杨功离开时也是慌乱有加,根本记不清楚准确位置,只得摸索着往驿站方向而来。王之涣道:“这不是回逍遥楼的路么?那里怕是有官兵。”田智慌忙道:“错了,错了。”

  王翰道:“田智,你到底记不记得路。”田智道:“记得。不过天这么黑,总要找上一找。”领着众人拐进一道黑乎乎的小巷子,走不多远只觉得脚下踩着一个软软的东西,当即朝前绊倒,“呀”地一声惊叫,道:“人……这里躺着个人。”

  辛渐忙打燃火折,上前一照,见那人仰面躺着,血流满面,不过胸口起伏不定,尚有呼吸,道:“他没死,只是被打晕了过去。”依稀觉得那人面熟,将火折伸得近些,奇道:“这不是鹳雀楼前那算命道士车三么?”只听见那人呻吟了一声,应道:“是我。”

  辛渐忙扶他坐起来,问道:“”车三道:“贫道在赌坊输了钱还不起,就被他们毒打了一顿,扔在这里。”

  众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狄郊上前检视一番,皱眉道:“这些人下手可不轻,先生的肋骨断了,怕是得尽快诊治才行。”车三道:“不碍事不碍事,贱命一条,早就习惯了。”挣扎着站起来。

  辛渐道:“不如我们先送先生回去。这位狄公子通晓医术,或可能为先生接骨医治。”车三迟疑道:“好是好,不过贫道可付不起诊金。”王之涣忙道:“不用诊金,你让我们在你家里呆一晚上就可以了。”

  车三狐疑道:“你们……你们正被官府追捕么?”辛渐不愿意谎言欺骗,道:“是。先生若是怕受连累,我们送先生到家就会立即离开。”车三摇头道:“从来只有贫道连累他人的。快,快些扶我回去,哎哟,痛死了。”

  王翰却是不愿意跟这邋遢道士亲近,道:“田智,你先将那处房子位置告诉我,和老狄一道送先生回去后,再来找我们。”田智为难地道:“这个……回禀阿郎,小的怕是真记不清了。”王羽仙道:“难得先生不怕受到牵连,不如大伙儿一道送先生回家,也好有个照应。”她既这么说,王翰再不情愿也只得照办。

  当下来到车三的住处。狄郊和辛渐扶了他进房躺下,自去打水清洗伤口,预备接骨。

  房子小而简陋,只有三间屋子,中间堂屋,左边厨房,右边卧室。堂屋中椅子都没有一把,只有一张方桌,四条板凳。王翰等人只得围着桌子坐下,困倦之极时,竟也伏在桌子睡着了。

  一直到次日上午,王之涣才最先醒来,见王翰、王羽仙、田智三人依旧伏案熟睡,不忍惊醒,便蹑手蹑脚地进来房中,却见车三平躺在床上,辛渐和狄郊倚在床沿,竟也睡着了。

  卧房中也是一贫如洗,只有一张木床,连柜子都没有一个,倒是窗边有一张书桌,上面摆有笔墨纸砚等文房之物。王之涣走过去一看,案头几张纸上写着一篇《道德经》,一手隶书颇有飘逸之姿,虽非十分出众,但对一名算命道士而言,也可谓难得了。

  辛渐已然起身,叫了狄郊、王之涣一齐出来,拍醒王翰,道:“现下所有线索都已经断了,老狄昨晚跟我说,他想回去州廨,将宗大亮、黄瘸子的事主动告知宋御史。我也仔细想过,不如我和老狄一道回去自首,你们留下来,万一有事,也好有个照应。”王之涣道:“说好要共同进退,要去一起去。”辛渐道:“不行,我们四个如果都回去,就剩羽仙一个人在外面,她的处境又危险了。”

  狄郊道:“之涣,你还是留下来跟阿翰一起照顾羽仙。官府要抓的人主要是我,我回去了,他们就不会那么着急追捕。你们人在外面,万一有新线索,也好追查到底。”当此境地,众人也别无选择,王翰只能同意。

  辛渐和狄郊从车三家出来,原路穿过昨夜经过的小巷,刚拐上大街,就见到河东县令窦怀贞正与一名白发老者边走边谈,神色甚是急切。辛渐叫道:“窦明府!”窦怀贞一愣,问道:“你是谁?”

  辛渐猜想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沦为通缉要犯,假装不认识不过是有意放纵己方逃走,当即道:“我是辛渐,他是狄郊,我们正要去蒲州州廨投案。”

  窦怀贞道:“噢,那你们自己去吧,本县还有要事,恕不奉陪。”竟也不命随从差役捉拿二人,与那老者自去了。

  辛渐只得与狄郊自行往州司而来,到了衙门前,也没有遇到任何搜捕的官兵,不免有些出人意料。窦怀贞一行一直走在二人前面。狄郊道:“他们是不是也要去州廨?”果见那一行人进了蒲州州司。辛渐道:“奇怪了……”

  正巧谢瑶环从衙门出来,远远见到辛渐、狄郊,忙叫道:“逃犯在那里。”门前数名兵士“哗啦”一声拔出兵刃,朝二人围上来。辛渐道:“谢制使不必着急,我二人本来就是来投案的。”蒙疆、青鸾二人抢上前来,又是意外又是不解。

  谢瑶环喝道:“将他二人绑了。”兵士取走绳索,一拥而上,辛渐、狄郊也不反抗,反手就缚。

  辛渐见蒙疆无事,倒也欣慰,又见他身上背有行囊,有车马正停在衙门前,问道:“谢制使是要走了么?”谢瑶环道:“我奉诏立即回京。”扭转了头,道,“狄郊,你可千万别再逃了,不然会害死许多人。”狄郊道:“狄郊愚钝,请制使明示。”

  谢瑶环道:“神都有消息传来,圣上已经将派人将庐陵王自房州押回京师。”狄郊大吃一惊,道:“皇帝又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么?”谢瑶环道:“哼,你该知道,这跟你那封反信有很大干系。”

  狄郊道:“制使自己也说过不相信我会勾结突厥可汗反叛,那封反信是旁人伪造的。”谢瑶环道:“我是知道,很多人都知道,可想要庐陵王死的人会假装不知道。”狄郊闻言,一时战栗惊惧,不能自已。

  自武则天登基后,全仗高压手段维持宝鼎神器,人心思唐,然则最具威望的前太子李贤已经被杀,两个儿子也被武则天下令活活鞭死,是以人们将全部的希望全放在了庐陵王李显身上。昔日宰相裴炎因告密导致李显被废帝位,尽管其人也不赞成武则天称帝最终获罪被杀,但至今仍遭时论非议。狄郊心道:“是我害了庐陵王,我成了千古的大罪人,我……”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悔之莫及。

  谢瑶环道:“不过,庐陵王并没有下狱,圣上只说他病重,要将他接回洛阳治病,如今软禁在宫中。庐陵王的生死,可见全看你这件案子的结果了。”挥手命道,“将他们两个押进去交给宋御史。”重重看了蒙疆一眼,道,“可得锁好了,别再让人救走。”

  蒙疆道:“娘子……”谢瑶环道:“你还敢多话?回去神都奏明圣上再好好治你的罪。”蒙疆被她一喝,便默默低下头,不再言语。

  兵士将辛渐、狄郊二人押到公堂外,等了许久,才有人来传令,命将犯人带去后衙书房中。御史中丞宋璟正站在桌案前凝思,丝毫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侍从杨功从旁提醒道:“相公,狄郊、辛渐二人带到了。”

  宋璟“噢”了一声,抬起头来,命人松了绑缚,招手叫道:“你们二位请过来。”二人依言走过去,见桌案上正摊放着那封反信。宋璟命杨功将信件取走,摆上一张白纸,道:“狄公子,请你在纸上写下你和几位同伴的名字。”

  狄郊料想是要辨认笔迹,依言在纸上写下自己和辛渐、王翰等五人的名字。杨功又将反信摆在一旁比照。宋璟本人也工于翰墨,俯身看了几遍,摇头道:“在本史看来,字迹可是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分别来。来人,请张道子先生出来。”

  只听见脚步声响,屏风后转出一人,正是适才辛、狄二人在路上遇见过的与河东县令窦怀贞在一起的老者。狄郊心道:“原来他就是张道子。”

  张道子甚是沉穆,只朝宋璟略微点头,径直走道桌案前,两下一看即道:“虽然笔迹确实很像,难辩真假,然则正如老夫适才对相公所言,写这封信的人是左手持笔,写这张姓名的人却是右手执笔。”

  狄郊大奇,问道:“这张姓名是我所写,请教先生,如何能分辨出书写人是左手还是右手?”张道子道:“咦,你年纪轻轻,字写得还不错。你细看‘王翰’的‘王’字,有何出奇之处?”狄郊心道:“这是我亲笔所写,能有何出奇之处?”摇头道,“狄郊愚钝,看不出来。”

  张道子又指着反信道:“那么这‘庐陵王’的‘王’字呢?”狄郊仔细看了看,道:“嗯,似乎没什么分别。”张道子道:“你仔细看最末一划。”

  狄郊凑得近些,见那一横甚是流畅,并无奇特之处,只在最后一点时极细微的毫笔丝往左挑回,这才恍然大悟——平常人也就是右手执笔的人写信,均是纸张在左,毫笔在右,“王”字最后一横是收劲所在,应该是个重重的顿点,再抬起毫笔;而左手执笔的人是纸张在右,毫笔在左,到最后一横时非但无法像右手使笔者那般沉力,而且写完后左臂会自然收回往左,毫笔斜提上来,微微一带,即有笔丝,这是人天生的本能,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只是这等细微差别极难分辨,若非张道子这等嗜字如命之人,旁人万难察觉。

  张道子见狄郊已经明白其中原委,捋捋胡须,点头道:“孺子可教也。”狄郊道:“多亏先生指点。”

  他本来极度沮丧懊悔,万万想不到凭空冒出来一个人来,轻而易举地证明了信是仿冒,不仅还他本人以清白,还戳穿一场大阴谋,力挽狂澜,拯救了庐陵王李显和宰相狄仁杰,脸上不自禁地流出喜色来。

  张道子道:“听说是你们几个发现了韦月将的尸首,对么?”狄郊不明白他如何认识韦月将,又突然提起这件无头案子,道:“是,韦月将被埋在他家院中的柴垛下,我们发现他也是纯属侥幸。”

  张道子道:“侥幸,嘿嘿,侥幸。那你们有没有侥幸发现一本王羲之的书卷?”狄郊一愣,摇头道:“没有。先生认得韦月将么?”张道子道:“唉,这个人……人已经死了,不提也罢。宋相公,老夫这就告辞了。”宋璟道:“好,我送先生出去。”上前扶了张道子手臂,亲自送了出去。

  辛渐道:“是窦县令特意请来张先生相助的么?他是如何想到请张先生来辨认笔迹的?”狄郊摇了摇头,道:“这窦县令当真深藏不露,行事出人意料,我实在猜不透这个人。”辛渐道:“不管怎样,这下可算是洗清你的冤屈了。”

  等了一会儿,宋璟重新回来,命道:“来人,将狄郊锁了,押回死牢监禁。”

  辛渐惊道:“御史适才均看见狄郊右手握笔写字,不是已经清楚信是伪造、他是被冤枉的么?”宋璟道:“狄郊是谋逆重犯,岂能因一名证人的话就轻易释放?”挥手命人将狄郊带走。

  辛渐无力阻止,又不知道宋璟为何刻意留下自己,问道:“宋御史有什么要问么?”宋璟道:“咦,你们二人专程回来投案,不是有话要告诉本史么?怎么反倒问起本史来了?”

  辛渐道:“是,我们查到一个绰号叫黄瘸子的人可能就是仿冒信件者,找去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在昨晚的大火中遇难了。”宋璟道:“你们认为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做了中间人,所以想去河东县狱找他问明白,不巧的是,宗大亮刚好被本史派人带了出来。”

  辛渐望了杨功一眼,心道:“原来你早知道当时我们就藏在附近。”他见宋璟极其精明,又曾派人暗中保护王羽仙和田智,也不想有所隐瞒,道:“原来御史早就知道了。现下我们能找到的线索都断了,无迹可循,只好回来投案。御史,你已经审过宗大亮了么?”宋璟道:“你是狄郊的同犯,本史不能轻易透露其他证人的供词给你知道。”

  辛渐道:“那好,御史打算如何处置我?”宋璟道:“你这就回去,说服王翰、王之涣还有李蒙一起回来投案自首,本史保证不追究你们上次逃狱一事。”辛渐道:“是。”行了个礼,昂然走了出去。

  宋璟招了招手,叫道:“杨功!”杨功忙躬身问道:“相公是要属下跟着辛渐么?”宋璟摇了摇头,道:“不必,辛渐这些人讲义气、重情意,本史扣住了狄郊,他们几个都会乖乖回来投案,不必再派人手追捕。你派人去带宗大亮来,再去查一下黄瘸子这个人。”杨功道:“是。”

  辛渐离开州廨,走出老长一段,确信没有人跟踪,这才直奔车三家中而来。王翰等人无处可去,当真还滞留在这里,见辛渐这么快就独自回来,极是意外。

  辛渐因为车三还躺在屋里养伤的缘故,感觉谈话不便,道:“走吧,回逍遥楼再说。”王之涣道:“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肯定有官兵守在那里。”

  辛渐道:“宋御史本来就没有因为我们昨晚逃狱大肆派人搜捕,眼下他扣住了狄郊,料我们早晚要回去投案,更不会派兵守在逍遥楼了。”王翰早厌恶车三家里的气味,忙道:“就算有伏兵,我也要回去。”

  几人遂辞了车三,回来逍遥楼。果如辛渐所料,逍遥楼一切正常,并无官兵埋伏。自从王翰等人来到蒲州,变故连连,蒋大早已经见怪不怪,迎上前来,也不问几人是如何逃脱,只道:“昨夜黄老太太带着孙女练儿拿着王家娘子的信物住了进来,我已经将她们安顿好。”王翰道:“很好。蒋翁,我还有件事要你亲自去办,你这就赶去晋阳,找到大管家王安,传我命令,命他调一百万钱来蒲州。”

  蒋大吃了一惊,问道:“阿郎忽然调这么多钱过来蒲州,到底做何用?”王翰道:“嗯,这笔钱暗中交给河东县令窦怀贞,请他用这笔钱帮助昨晚西门大火中遭难的那些灾民。”蒋大这才明白究竟,道:“啊,阿郎真是菩萨心肠。好,好,我这就去准备上路。”

  王翰低声叮嘱道:“不过蒋翁可别提这里发生的事。另外,顺便打听一下田睿的下落。”蒋大道:“是。田睿失踪了么?”王翰道:“他被淮阳王武延秀捉走了,不过先别让田智知道。”蒋大道:“是,阿郎放心。”

  辛渐见蒋大头上依稀几根白发,数日来苍老憔悴了不少,忙道:“蒋翁不必为令郎蒋会忧心,他目下虽被关在县狱,不过是证人而已,等到结案自会释放。”蒋大连声道:“小子不争气,不用理会他。各位请回房歇着,我这派人送酒菜上来。”

  回到房中,辛渐这才详细说了今日张道子神奇出现后的峰回路转。田智道:“张道子?我听过这个名字,听说他是王什么的内兄,家里藏有王羲之的真迹。”辛渐大奇,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田智只得红着脸说了萧娘的事。

  王之涣笑道:“你自称萧郎,人家就给你个萧娘,哈哈,有趣得紧。”田智道:“那萧娘古怪得紧,萧娘并不是她真名。”王翰闻言,对那带着神秘面具的萧娘大起兴趣,不过碍于王羽仙在场不好明问。

  辛渐道:“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怕说出来你们不信。之涣,我和你去河东县衙找一趟窦县令。”王翰忙道:“我跟辛渐去。之涣,你留下来陪着羽仙。”

  辛渐道:“这事非之涣同去不可。”王翰道:“那好,我们三个一起去。田智,你留下来好生伺候娘子。”他生性疏懒,是以跑路奔波之事众人从不敢轻易叫他,不知道今日为何这般积极。田智很是惊异,也不敢多问,只道:“是。”

  王翰道:“钱,钱,快给我取些钱来。”田智慌忙取了半袋金砂,交到主人手中。王翰收了金砂,这才道:“走吧。”

  辛渐急于解开心中谜团,甚至不及骑马,拔脚就朝河东县衙赶来,到门前说有急事求见窦县令。窦怀贞正批阅公文,命差役带二人进来,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们又有什么事?”辛渐道:“我们是特意来拜谢明府请了张道子先生到州廨辨认书信笔迹。”窦怀贞道:“本县可没有去请张道子,况且就算请也难以请动,他是自己来的。”辛渐道:“什么?张先生他……”窦怀贞道:“啊,你们刚到蒲州不久,还不知道这件事,张道子就是韦月将的东主。”

  辛渐早隐隐猜到这其中关联,赶来县衙就是要特意证实这一点,倒也不意外。王翰则惊奇地张大了眼睛,道:“天下怎么会这么巧的事?”

  窦怀贞道:“巧么?一点也不巧,韦月将处心积虑地到张家当教书先生,目的就是盗取为了张家的王羲之真迹。

  原来韦月将几年前携妻子来到蒲州后,想方设法进入张家,教习张道子孙子孙女读书。他为人深沉,有礼有节,从不多话,颇得张家上下人欢心。他也表示想跟张道子学习书法之道,不过性格孤僻的张道子没有答应。两日前,张道子偶然检视书卷,发现所珍藏的至宝王羲之真迹被人调了包,裱糊的封面跟原作一模一样,但里面全变成了白纸,将庄园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不由得怀疑起提前几日请假离开再也没有回来的韦月将来,遂派仆人到找蒲州刺史明珪报案。明珪却称重病不起,又因为制使目下正住在州廨,没有人手来处理,命人将此案转交给河东县令窦怀贞经办。仆人只好找到县衙,请求窦县令派人追捕韦月将。窦怀贞一听即声称疑犯已经找到,命人抬出韦月将的无头尸首来。仆人回报张道子后,他自是悻悻然,但韦月将既死,他也无法知道究竟,想来想去,总是不甘心,所以今日一大早就乘车进城,亲眼见到韦月将的尸首后才算作罢。窦怀贞提起发现韦月将尸首是狄郊等人,又提到几人因谋逆大罪正被缉拿,而罪证就是一封反信。原主狄郊则称信的笔迹是自己的,内容却是伪造。张道子听了当即道:“这世上绝没有一模一样的笔迹,不过是有人分辨不出来罢了。”遂与窦怀贞一道来到蒲州州司,要求看看那封反信,果然发现了端倪,成为证明狄郊无辜的关键证人。

  辛渐等人闻言很是吃惊,谢过窦怀贞,匆忙告辞出来。王之涣这才想到其中关联,道:“田智提到的萧娘曾经说过,她夫君仰慕张道子书法出众,所以不辞辛苦,去张家做了教书先生。这教书先生既是韦月将,那萧娘岂不就是苏贞?呀,辛渐,难怪你非要拉上我。”辛渐道:“是,我们中只有你和老狄见过苏贞。”

  王之涣道:“可是苏贞不是跟胡饼商一起失踪了么?她如何又做了娼妓?真是她丈夫卖了她?”王翰道:“这可能么?韦月将人早已经死了。辛渐,你既然早已经猜到,为何刚才不告诉窦县令,请他派人去将萧娘捉来,一问便知究竟。”

  王之涣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他见过苏贞本人,很是喜欢她的贞静贤淑,若她果真沦落为娼妓,外人不知,事情尚有和缓余地,一旦见官,丑闻传遍全城,对她这样性情的女子而言,那可就真逼她上死路了。

  辛渐道:“事情未明,万一萧娘不是苏贞呢?还是我们亲自确认过再告知窦县令。”王翰道:“那好,我正想会会这神秘的面具女人。”

  辛渐道:“我们这趟去宜红院,确认萧娘是不是苏贞还在其次,关键是要向青楼主人阿金问清楚黄瘸子的详细来历。虽然他人已经死了,也许还有什么我们漏掉的线索。”王之涣笑道:“这件事就交给你自己去办,我和阿翰去会会那面具萧娘。”遂向路人问明宜红院位置,直往青楼而来。

  时值正午,宜红院还没有开张。拍了拍门,门缝中露出一张男子脸,问道:“你们找谁?”王翰不悦地道:“你们这里不是青楼么?我们三个男人来这里,难道是找你么?”那男子“哎哟”一声,慌忙拉开门,道:“请进,请进。”扭头扬声叫道,“金娘,有主顾上门。”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阿金一边系衣带,一边从堂后出来,笑道:“几位郎君好早。”走得近些,打量三人气度不凡,显是名家公子,心中大喜过望,忙道,“莨子,快,快去叫大伙儿起床来伺候几位郎君。”莨子道:“是。”王翰道:“不必。不瞒金娘,我就是昨日来过这里萧郎的主人,我想见见萧娘。”阿金一愣,随即笑道:“好说,来,各位郎君先请到花厅坐下,慢慢再聊。”领着三人来到二楼一间雅室坐下。

  王翰道:“这就请萧娘出来吧。”阿金道:“阿金不尴相瞒,萧娘目下身上有伤,不能让各位尽兴,怕是招待不了几位郎君。”王之涣道:“我们只是听说萧娘花容月貌,偏偏脸上戴有个铜面具,很是好奇,想见她一见,又不是要对她怎样。”阿金笑道:“就算如此,萧娘新到这里没几天,还不适应青楼生活,须得好好调教。万一她哭哭啼啼坏了郎君们的兴致,我如何担待得起?”

  她越是不肯让萧娘出来,众人越是起疑。王翰掏出半袋金砂扔到桌上,道:“只要萧娘出来陪上我们一个时辰,这金砂就是金娘的。”阿金拿起袋子,打开看了看,极是心动,脸上却依旧犹豫难决。

  王之涣指着王翰道:“不瞒金娘,我这位同伴生平阅尽无数美女,可从来没有见过戴着铜面具的女人,他心下好奇,非要见到不可。”阿金见王翰玉树临风,确是个翩翩佳公子,又见三人年轻,不似官家人,终于下定决心,笑道:“那好,三位郎君请稍候。还没有用过午饭吧?我这就派人送上好的酒菜来。”收了金砂,一扭水蛇腰,如风拂杨柳,一摇一摆地出去了。

  这间花厅布置得颇为典雅,墙壁上挂有不少字画,整齐有序。辛渐一直一言不发,只凝神察看那些字画。

  王之涣催道:“你还在看什么?快去找阿金打听黄瘸子的事。”辛渐道:“等一等!田智提过‘宜红院’的牌匾是黄瘸子写的,对也不对?”王之涣道:“是提过,不过……”

  辛渐不待他说完,匆匆奔出楼来,站在门前,仰头观看那“宜红院”三个大字,心中有所醒悟,急忙来找阿金。在楼梯口遇见一名女子,问道:“娘子看到金娘了么?”那女子一指堂后,懒洋洋地道:“她在后院,你自己去寻吧。”

  辛渐依言寻去,刚跨进院子,正见阿金和莨子押着一名女子自一间房屋出来——那女子全身赤裸,一丝不挂,恍若一尊白玉,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边脸,依稀能见到上半脸面有个黄澄澄的面具,双手反缚在背后,颈间系着一条白绫带,一端牵在阿金手中。

  辛渐一愣,问道:“她就是萧娘么?”阿金料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辛渐,慌忙解释道:“是,她就是萧娘。她不听话,昨夜想逃跑,所以我叫人把她绑了起来,这是青楼的老规矩。莨子,快带萧娘去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再送去花厅招待几位郎君。”莨子应了一声,牵了萧娘上楼去了。萧娘头垂得老低,始终不敢抬起来一下。

  辛渐心思根本不在萧娘身上,无暇多问,只道:“我适才见到外面牌匾上的字写得不错,请问那是谁的墨宝?”

  阿金见他丝毫不多问萧娘之事,似是知道青楼发生这等事很正常,这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笑道:“原来郎君也爱好书法。什么墨宝不墨宝的,是本地一个叫黄瘸子的写的,不过来这儿的客人都说写得还不错。”叹息了一声,道,“不过我才听说他前晚大火中烧死了,唉。昨日那位萧郎不是要找他写信么?唉,他真是命薄,能轻易赚到手的钱却无缘赚到。”

  辛渐道:“黄瘸子可是左撇子?”阿金奇道:“左撇子?郎君如何会这么问?我年轻时跟他好过一阵子,从来不知道他是左撇子,他都是右手拿筷子吃饭、右手拿笔写字的。”

  辛渐心道:“黄瘸子右手执笔,当不是伪造书信的人了,写那封反信的另有其人。这河东县城不大,却是藏龙卧虎,在民间隐有如此多高手,当真难得,到底是天下之中的舜城。”仔细想了一想,又问道:“牌匾上‘宜红院’三个字是金娘亲眼看见黄瘸子本人所书么?”阿金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道:“那倒不是,是黄瘸子写好了送来的。不过楼上花厅的那些字画,大多是我亲眼看见他当场作的。郎君问这些做什么?”

  辛渐道:“嗯,我就是有些好奇这些字,所以想问个清楚。”又走出楼来扬头凝视那牌匾。阿金见状,以为他不过是跟传说中张道子一样的书痴,也不再理会。

  辛渐正是按张道子指点狄郊的方法,发现了这牌匾和楼上花厅那些字画的不同——牌匾上的“红”字最后一笔有细微笔丝带起,也就是说,写“宜红院”牌匾的人是左手执笔;而花厅的字并无异样,才是黄瘸子亲笔所书。

  如此推断起来,黄瘸子背后还有一个左手执笔的人,他既能仿冒黄瘸子的笔迹,当然也能伪造狄郊的书信,他才是真正仿冒书信的人。只是这个人既有如此本事,为何一定要藏在黄瘸子身后呢?如此一来,显名的是黄瘸子而不是他本人,岂不是不合世人务求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常规心理?这位无名氏既是默默无闻,旁人不可能知道他,当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向淮阳王武延秀举荐了黄瘸子,黄瘸子出于某种原因,又找到了他代笔。只是眼下黄瘸子已被烧死,又如何能知道无名氏姓甚名谁?

  辛渐苦苦思索良久,也始终没有头绪,只得重新上楼来。花厅中酒菜满桌,萧娘已盛妆艳服打扮得齐整,坐在王之涣和王翰当中,垂着头一言不发,场面甚是难堪。

  辛渐问道:“如何?”王之涣点点头,示意萧娘正是苏贞,又摇了摇头,表示她非但不肯自明身份,还假装不认识他。辛渐听过田智遭遇,料来这厅中必有暗眼供阿金监视,苏贞心有畏惧,不敢多嘴,便道:“萧娘既是身子不便,我们不如过几日再来。”

  王翰见苏贞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不肯开口说话,也甚觉没趣,道:“嗯,这里酒菜太差,不合我口味。走吧!”王之涣无奈,只好道:“改日再来看娘子。”苏贞始终不吭一声,也不起身相送。

  三人刚出花厅,阿金便笑着迎上前来,笑道:“我早说过萧娘不懂事,还需要好好调教,几位郎君扫兴了吧?”王之涣道:“没有没有,这位萧娘挺特别的,我们改日再来。”

  辛渐想起适才初遇苏贞时她的惨状,特意指着王翰道:“我这位同伴特别喜欢萧娘这类的女子,金娘可要善待她,我们很快会再来找她。”

  阿金笑道:“瞧郎君这话说的,萧娘如今是我们宜红院的第一大摇钱树,我如何敢不善待她?放心,郎君们下次来,保管她服服帖帖地伺候好各位。”亲自送出楼来,再三叮嘱道,“几位郎君还要再来呀。”王之涣道:“一定。”

  走出一段,辛渐见左右无人,说了在宜红院的发现。王翰道:“这可奇怪了,黄瘸子自己如此穷困落魄,还会有人在暗中帮他做事?”辛渐道:“可事实就是如此。眼下线索已断,我想去一趟州廨,告诉宋御史这件事,看看他能不能让我见见宗大亮,也许能问出一些线索。”

  王翰道:“那好,咱们一起去。”辛渐道:“不,我们同去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肯定要被宋御史下狱关押候审,万一有新的线索,无法亲自追查,难免会受制于人。还是我一个人去的好,宋御史多半还会放我回来。”

  议定后,辛渐独自往蒲州州廨而来,顺利见到御史中丞宋璟,见礼后告道:“我们找到新的证据,写那封反信的人原来不是黄瘸子。”宋璟道:“噢?可宗大亮已经招认,他向曹符凤举荐的人就是黄瘸子。”

  辛渐道:“宗大亮已经招供了?实在太好了。不过伪造书信的人确实不是黄瘸子。”当即详细说了在宜红院的发现。宋璟听完,沉默许久,才道:“难得,难得。”隐有赞许之意,又道,“嗯,本史知道这件事了。辛渐,你先回去,继续劝说你的同党回来投案自首。”

  辛渐见他表面不动声色,一派严肃,却总以同样的理由放自己出去追查线索,心中忍不住暗暗发笑,道:“是。”行了一礼,退出堂来。他猜以宋璟之精明厉害,必有所行动,是以并未真正离开,只躲在暗处监视。

  过了小半个时辰,果见宋璟的心腹侍从杨功领着一队人押着一名赭衣囚犯出来,站在台阶上。那犯人手足被镣铐锁住,头上罩了个黑色布袋,没及颈间,完全遮住了面容。

  辛渐心道:“这人是谁?为何不让旁人看见他的脸?是老狄么?宋御史要派人押他去哪里?”

  等了一会儿,有差役赶过来一辆囚车,杨功命人将那犯人塞入囚车,自己上马,带队往东而去。囚车行走不快,辛渐从容跟在后面。来到城东普救寺外,车马停下来,杨功令人拽出犯人,架着往寺里而去。住持早得到禀报,候在门边,不敢多问一句。

  辛渐一直等杨功一行尽数进寺,这才几个箭步登上台阶。住持登时认出他来,叫道:“哎,你不是……”辛渐“嘘”了一声,一步跨入门槛,装成是香客的样子,不远不近地跟在杨功等人身后。

  却见杨功带着犯人径直来到寺后梨花院外,命人摘下犯人头套,问道:“是这里么?”那犯人却不是狄郊,而是河东驿长宗大亮。宗大亮点点头,道:“就藏在里面。”杨功道:“好,你带我进去找。”一行人拥进了梨花院中。

  辛渐躲在树后,暗中瞧见,心道:“原来是宗大亮,却不知道他为何带宋御史的人来这里,是跟裴昭先有关么?可裴昭先已死,另一名刺客阿献又被宋御史擒住,刺客案水落石出,再无意义,他还来这里做什么?”因有兵士守在院门前,他难以接近,更无法得知院中情形,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过了一会儿,杨功重新出来,道:“走吧。”又将宗大亮蒙了脑袋,原路押回。

  辛渐一心想知道究竟,跟出寺外,即上前叫道:“杨侍从!”杨功道:“是你!你是在跟踪我们么?”辛渐道:“抱歉,我也是不得已。杨侍从专程跑一趟普救寺,可有什么发现?”杨功道:“事关案情,辛郎本人又是嫌疑人,恕我不能泄露机密。郎君若真想知道,何不跟我一道返回州廨?”辛渐道:“也好。”当真一路跟在杨功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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