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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图》 作者:吴蔚

第7章 洛州无影

  王翰一听说是关于王羽仙的事,忙道:“羽仙怎么了?我前天才跟她大人谈过,他们都同意让羽仙出家做女道士,我正要派人在蒙山修建一座道观。”海印跺脚道:“哎呀,什么道士道观的,羽仙娘子被她家大人送去洛阳了。”

  王翰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海印道:“今日一早。听说护送的人都是从洛阳来的,是奉洛阳令来俊臣的命令。”

  王翰也不待海印说完,疾步奔下堂。王之涣道:“哎哟,阿翰又要惹祸了!一听事关羽仙,他就全然失去理智!对方可是来俊臣,比武延秀可怕多了!”慌忙追出去阻拦。

  王翰命仆从牵马到大门前,正要上马,王之涣上前一把抱住他,道:“你别这么莽撞地去追,咱们一起来想想办法。”

  王翰道:“放手,快放手!来人,快将他拉开!”王之涣道:“你们谁敢动!王翰要去闯祸,你们也由得他?”

  正纠缠捕不清时间,忽见晋阳县尉富嘉谟率数名捕盗差役赶来,下令围住二人,道:“二位王公子,有人举报你们两个合伙窝藏盗贼,这就跟本官走一趟吧。”

  王翰道:“什么盗贼?快些让开。”富嘉谟道:“王公子何必着急否认?我同僚吴少府已经带人赶往这位王公子府上,是真是假,一搜便知。”

  王之涣“啊”了一声,道:“糟了!”放开王翰,转身就朝家中跑去。富嘉谟道:“拦住他。”两名差役上前,挡在王之涣面前。

  富嘉谟道:“二位是名门公子,我就不下令给二位上戒具了,不过还请二位自重。”

  王翰狐疑地审视王之涣。王之涣不敢辩解,只低下头去。忽见他那三、四岁的堂侄王昌龄奔了过来,叫道:“涣叔叔,家里来了好多官差,你的那两位客人都被他们抓走了,大人叫你快些回去。”

  王翰问道:“客人是谁?”王之涣知道事情已经败露,长叹一声,道:“是俱霜和胥震。”王翰道:“俱霜是谁?”王之涣不答。

  王翰依稀觉得胥震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想,恍然大悟,他就是蒲州那假谢瑶环的随从,那么俱霜一定就是那冒充谢瑶环的女子,不知道这二人如何来了太原,又如何躲在了王之涣家中?只是着急去追回王羽仙,一时间不及多问,忙道:“富少府,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知情。既然人是在王之涣家中搜到的,你这就将他带走吧。”

  王之涣大怒,道:“怎么不关你王翰的事?明明是你让他们藏在我家中的。”王翰大是生气,道:“你以为你这样就能阻止我去追羽仙么?”王之涣道:“什么?你以为是我报的官么?荒唐!”

  富嘉谟道:“这就有请二位王公子跟我回县衙吧。本官可是仰慕太原王氏威名,对二位客客气气,礼敬有加,没有上枷锁,二位若想要反抗或是逃跑,那就休要怪不讲情面了。”

  李蒙和海印赶出来时,正见王翰和王之涣二人被差役拥了离去,不由得吃了一惊。仆人一旁看得一清二楚,急忙禀告了经过。

  李蒙跌足道:“这事情可来得真巧!一定是有人知道了那假谢瑶环藏在之涣府中,有意在这个时候抖落出来,好阻止王翰去救羽仙。哎呀,他们两个被晋阳县尉捉走,老狄被羽林军带走,只剩下辛渐重伤在床,还有羽林军看守,我要怎么办?”

  他们几个平时习惯有事互相商议,忽然同伴都不在身边,便仿若失了魂魄一般。

  海印神色紧张,问道:“狄公子被羽林军带走了么?他犯了什么罪?被带去了哪里?”李蒙道:“嗯,他应该没事,羽林将军大概有话问他。海印,你是怎么知道羽仙被来俊臣的人带走的?”

  海印道:“今天一早,羽仙娘子突然乘车来到豆腐坊,说要吃豆腐花和莜面。她身后跟着好些随从,大概有二十来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紧紧护着她不放。我就觉得奇怪,阿爹也说那些人看着怪怪的,不像本地人。后来娘子小解,我跟着进了茅厕,她才告诉我究竟,说这些人是她姊夫洛阳令来俊臣派来接她去洛阳的。她本来特意让我不要告诉王公子……”

  李蒙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等老狄回来我告诉他。”海印脸一红,问道:“告诉狄公子什么?”李蒙道:“告诉他是你报的信。”他没有心思跟海印纠缠,忙分派仆人去并州州府和晋阳县衙打探情形。

  正慌乱之时,李家管家廖峰赶来告道:“宫监有急事,请阿郎快些回去。”

  李蒙猜是父亲听到风声,不欲自己跟辛渐、王翰等人走得太近,很是不快,没好气地道:“我朋友眼下都出了事,他让我这时候弃他们不顾,我日后怎么在城里混?况且太原城中人人都在议论大风堂是冤案,辛渐父母还没有被定罪呢,现在划清界线也太早了些。”

  廖峰道:“不是为这个,是外面风传晋阳宫中有大批财物失窃,李宫监担心要出大事,让公子快些回去。”李蒙道:“事已至此,着急又有什么用?”口中说着,毕竟还是牵挂父亲,抬脚跟着廖峰往家而去。

  王翰和王之涣二人被晋阳县尉富嘉谟带来晋阳县衙时,正遇见另一晋阳县尉吴少微率人押着一对年轻男女回来。王翰立即认出正是在鹳雀楼遇见过的那一对男女,却不能确认他们就是冒充朝廷制使的人,问道:“是他们两个么?”王之涣点点头,道:“是他们自己跑来我家,说惹了麻烦,风声正紧,出不了太原城,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本来早要告诉你们的,可辛渐出了这么大的事,大伙儿心思全在他那里,一时也没顾得上开口。”

  俱霜、胥震被绳捆索绑,神色极是沮丧,只是垂下头去。

  王翰转头道:“请问富少府,这二人犯了什么罪?”富嘉谟道:“诈财罪。这二人冒充阔主,在城西开化寺骗走了寺中预备重镀佛像金身的黄金。”王翰道:“那好,我愿意出十倍的黄金赔偿开化寺。”

  富嘉谟正色道:“王公子,这可不仅仅是钱能平息的。”王之涣忙道:“可以,可以,少府出面捕人,无非是因为开化寺控告他二人诈骗钱财。只要开化寺愿意接受赔偿,撤销控告,没有了控主,案子也就没了。”

  富嘉谟道:“抱歉,本官不能允准这么做。”上前问道,“少府可有搜到赃物?”吴少微摇头道:“没有。问他二人,他们也不肯说。”富嘉谟道:“那好,麻烦吴少府带他二人去开化寺,让住持认人。二位王公子遭人举报,牵涉案中,难脱干系,先行收监关押。不过要好生对待,别委屈了二位。”差役应了一声,上前道:“请吧。”

  王翰道:“是什么人举报?”富嘉谟不答,只挥挥手,命差役将二人带走。

  县狱中当真关押了不少人,每间牢房都满满当当。王翰、王之涣被塞进一间大牢房中,只能勉强站在门旁。二人未带戒具,在一大堆镣铐锒铛的囚犯当中格外扎眼。

  王翰没来由地遭这样一场官司,不由得又气又愤。王之涣自知有愧,不敢正眼看他。王翰道:“还有谁知道这对骗子藏在你家里?”王之涣低头道:“我不敢说。”王翰气得抓住他领口,道:“你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你还敢不说?快说!”王之涣道:“羽仙!”王翰一呆,道:“什么?”王之涣道:“除了我家里人,只有羽仙知道!我找她要了几套换洗衣服给俱霜。”

  王翰连连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王之涣道:“你就承认事实吧,是羽仙告发的你,不然只告发我一人即可,何必一定要卷入你?是羽仙想以此来阻止你,不让你贸然去救她,平白丢掉性命。”王翰道:“你胡扯,我不信。”大力摇晃木栅栏,叫道:“来人,快来人,放我出去。”

  狱卒闻声过来,皱眉道:“什么事?”王翰道:“我要取保,我顶多只是干连人,不是罪犯,我要取保。”狱卒道:“神经!”骂了一句,转身欲走。

  王之涣忙叫道:“等一下!”从王翰腰间摸了一块玉坠递过去,道:“我也要取保,请狱卒大哥行个方便。”狱卒立即眉开眼笑,打开牢门放二人出来,先带到狱厅候着。

  等了很久,狱卒才从外面进来,道:“县尉特别交代,不予给二位王公子取保。抱歉了。”

  正要重新将二人押入牢房,忽见两名差役持差牌进来,道:“县令要提审王翰、王之涣。”将二人押了出来。

  却见狱门前正等候几名羽林军士,将王翰、王之涣接了过去。王之涣道:“要带我们去哪里?”一名羽林军士道:“李将军要见你们两位。不远,就在隔壁晋阳驿站。”拥着二人往西门而来。

  李湛正在驿厅跟一名属下交谈,见二王被带了进来,挥手命属下退出,招呼道:“二位请坐。”又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俱霜和胥震的?”

  二人不知道他堂堂羽林卫将军如何知道这两个骗子的名字,猜想或许是因为谢瑶环的缘故。王翰道:“我并不认识他们,只是在蒲州鹳雀楼遇见过一次,后来他们到逍遥楼投宿,是我准许他们住了进来。”

  李湛道:“这么说,他们两个冒充朝廷制使的事你们也是知道了。”王之涣见他所知远比晋阳县尉为多,料来难以隐瞒,只得实话道:“知道,不过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况且他们冒充制使也没有做什么坏事。”

  正说着,两名羽林军押着俱霜、胥震进来禀道:“将军要的人带回来了。”李湛忽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到俱霜、胥震面前,狠狠瞪着二人不放。王之涣见他面色如铁,气愤之极,生怕他会出手打人,不由得满怀紧张。

  忽听见李湛命道:“松绑。”羽林军士遂拔刀割断绳索。李湛来回踱了几步,喝问道:“你们两个到底要闯祸闯到什么时候?”俱霜嗫嚅道:“我们已经遵将军之命离开京师了。”

  李湛道:“所以你们就跑到外地捣乱,骗钱骗财不说,你还胆大包天,冒充谢制使。”俱霜不以为然地道:“谁稀罕冒充那谢瑶环?我不过是要救王之涣他们几个,临时用了一下她名字而已。况且我也没有说我是朝廷制使,是将军手下的校尉曹符凤自己巴巴地把我当成了……”李湛怒道:“住口!还敢狡辩!来人,把他们两个带下去关起来!”

  王翰和王之涣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虽见李湛态度严厉,但与俱霜、胥震关系显然非同一般,一时不知道二人什么来头。

  李湛命人将俱霜、胥震押走,这才重新坐下,问道:“二位公子可知道俱霜、胥震的身世?”王之涣道:“这几日他二人一直住在我家中,从来没有提过身世之事。也怪我自己太忙,总是呆在王翰府中。”

  李湛道:“我有事想拜托二位王公子,请二位帮忙照顾俱霜、胥震一阵子,不知道王公子是否愿意?”王之涣吃了一惊,道:“这个……这个……”李湛道:“王公子放心,他二人之前犯的案子我都会设法平息。”

  王翰道:“将军权柄显赫,足以照顾俱霜、胥震周全,何须我二人效力?”他知道李湛是李义府之子,李义府笑里藏刀、以柔害物之伎至今谈起来令人不寒而栗,这李湛明明是武则天亲信,却非要弄两个人到他们身边,不是很奇怪么?

  李湛道:“其实正是因为我的身份,不便照顾他们两个,嗯,这话日后你们自会明白。即使我勉强收留他们在我身边,我公务繁忙,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两个。”深深叹息一声,续道,“他二人如今都是孤儿,无家可归,我真怕他们四处滋事,惹出大乱子。今日若不是我凑巧来到太原,我手下人在路上看到他们被地方官府擒获,只怕已经捅出了漏子。王公子,你们肯答应收留他们两个么?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很好相处。”

  王翰尚在犹豫,王之涣已然答应道:“好。不过就怕他们两个自己不愿意。”李湛道:“这不要紧,我自会好好教训他们两个,让他们侍奉二位为兄。”当即命人带了俱霜、胥震出来,告知要将他二人交给王翰、王之涣管束。

  俱霜当真遵命跪下,向王翰、王之涣口称“阿兄”。胥震本不愿意,被逼不过,只得也随俱霜跪了下来,但那一声“兄”却是叫不出口。王之涣忙将二人扶起来,道:“不敢当,不敢当。”

  李湛板着脸道:“俱霜,你现在有家有兄,已不再是街头的小混混了,你若是再惹祸,就会牵累你两位兄长,就像今天这样,我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知道么?”俱霜道:“是。俱霜从此一定安分守己,不再惹祸。”李湛道:“这样再好不过。你们去吧。”

  王翰问道:“将军之前从我府上带走了狄郊和李弄玉,他二人现在人在哪里?”李湛道:“我已经放狄郊回去了,他大概也去了你府上。”王翰道:“那李弄玉……”李湛打断了他,站起来挥手道:“来人,送客。”几人只好就此告辞。

  出来驿站时,正遇到王府赶来打探情形的户奴,见主人出来,欢天喜地地赶过来侍奉。王翰见天色不早,料到城门已经关闭,无论如何是追不上王羽仙,不由得脸有悻悻之色。

  俱霜很是欣喜,上前挽住王之涣的手臂,笑道:“阿兄,我现在也有阿兄了,咱们这就回家吧。”王之涣道:“先等一等。”拉了王翰到一边低声道:“他们两个还是住到你府上吧。”王翰愕然道:“为什么?你家没空房间么?他们之前不就躲在你家里么?住原来的地方好了。”

  王之涣道:“哎呀,他们两个是窃贼,从我家里当众被官府抓走,怎么能再回去?人家也叫了你阿兄,你得尽责,推不掉的。”也不等王翰答应,转身招呼道,“咱们先去王翰家,他家里人多热闹。”招手叫过户奴,命他去自己家里报信,说已经无罪释放了,要在王翰家吃过晚饭才回去。

  户奴尚要等主人示下,王之涣一推王翰,他只好点点头,道:“去吧。”

  回来王翰家中,仆人报辛渐已经醒过来,狄郊正在他房中,王翰便命人先招待俱霜、胥震沐浴更衣,自己跟王之涣往别院赶来。

  狄郊见王翰、王之涣平安归来,也甚是惊奇,问道:“你们不是因为窝藏窃贼被晋阳县尉带走了么?”王之涣道:“没事了,是误会一场。”上前问道,“辛渐好些了么?”辛渐点点头,道:“多谢。”

  狄郊道:“室木已经冒充仆人混进来见过辛渐,原来他才是真的辛渐舅舅的信使。”王之涣道:“太好了,正好可以揭破张长史手中那封信是假的。信呢?”辛渐道:“没有真信,只有口信。不过口信转述之事只涉及到我母亲私事,我不便相告。”

  原来近来有汉人到契丹部落四处打听李英下落,李楷固虽不明白姊姊为何要在二十多年前假死、多年来又不与自己联络,但还是关心姊姊安危,所以派室木赶来太原通知姊姊。哪知道室木到时,贺英正好被逮下狱。眼下她的契丹公主身份虽被揭穿,但无人得知她还曾经进宫当过高宗皇帝的妃子,更不知道她二十多年前曾经假死过一回,辛渐不欲此事为外人知晓,所以不肯说出室木来太原的目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他们几人自小无话不说,再隐秘的事也从不隐瞒对方,此时辛母贺大娘因为一封假信被关在狱中,真信使好不容易显山露水,辛渐却称内容只涉及私事,不肯吐露,看来室木所带的口信不足以成为证据证明贺大娘并无与契丹通谋。

  王之涣问道:“室木人呢?”辛渐道:“他已经赶回契丹了。不过我已经向他详细问过契丹内部的情形,你们或许可以转告张长史,应该对朝廷军队有用。”他终究有一半契丹血统,一想到下面所讲的这些即将成为重要军事情报,会被用来对付他母亲的族人,不由得又有所犹豫。

  王翰猜出辛渐心思,道:“你若是不情愿,大可不必勉强说出来,毕竟契丹那边也有你的亲人。还记得我们之前的争论么?这场战争本来一开始就可以避免的,是女主自己非要为了私利开战,现在倒好,朝廷一百万正规军队对付不了区区几万契丹骑兵,看她如何下台。”

  辛渐道:“可是受苦的还是双方的老百姓。”叹了口气,缓缓道,“室木说,契丹人其实也不愿意与朝廷为敌,毕竟实力悬殊太大。然而正如阿翰所言,是女皇帝自己一步一步地将双方逼上了绝路。而今契丹首领李尽忠重病,契丹军权尽在孙万荣手中,这个人野心很大,提出迎归庐陵王为帝以笼络中原人心就是他的主意。据说他在柳城附近建了一个秘密基地,名叫新城,将所有军备、物资、粮食都囤积在那里,是契丹的根本所在,而看守的却都是些老弱病残。”

  王之涣道:“如果派一支轻骑捣毁新城,那么契丹就失去了所有后备。”辛渐点点头。王翰冷笑道:“朝廷军队畏死不敢前进,这等深入契丹腹心之事,我敢说没有去做。”

  狄郊一直沉默不语,忽然问道:“你和李弄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伪造反信陷害大风堂和你父母?”

  王翰、王之涣此时方知道这件事,大惊失色,异口同声地道:“怎么会是她?”他们曾怀疑过许多对手和敌人,包括突厥人、吐蕃人、契丹人,甚至怀疑过在蒲州结下仇怨的淮阳王武延秀,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李弄玉。

  辛渐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忽听见有人疾步进来院中,喝道:“奉羽林卫李将军之命,速速押送辛渐到并州州府。”

  守在门前的羽林军士便推开房门进来,道:“辛公子,李将军有令,这就准备走吧。”狄郊忙道:“等一等。”犹豫了片刻,道,“辛渐,有两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现在看样子是瞒不住了。尊母她……”

  辛渐闻言大为紧张,问道:“我娘亲怎么了?”狄郊道:“你先别着急,尊母现下安然无恙,不过数日前她在公堂上剖心明志,受了重伤……”

  辛渐脑子“嗡”地一声,恍若被闪电击中,刹那间一片空明,暗道:“娘亲宁可死,也不肯表露她曾为先帝妃子的身份,我明白她的意思了。难怪四娘说她人品极不一般,也难怪她能被高宗皇帝选中。”

  狄郊见他不答不应,只得续道:“还有一件事怕是对你打击更大……”辛渐道:“是什么?”狄郊道:“你的双腿……你之前受了杖刑,伤势未愈,便强撑一口气逃走,后又多经磨难,伤了筋骨元气,怕是……怕是……”

  辛渐道:“你是想说我从此再也不能走路了?”王之涣忙道:“世事难料,你自幼习武,身子比寻常人健壮许多,说不定会慢慢康复。”

  不料辛渐既不惊慌也不恐惧,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羽林军士听说辛渐双腿已废,再也无法行走,忙道:“快去找副担架来。”

  辛渐这种反应,狄郊委实不能放心,便向传令的兵士道:“我是大夫,辛渐有伤在身,我想跟他一起去,可以么?”那兵士道:“李将军只传辛渐一人。”

  狄郊道:“我只跟着你们到州府门前,等在那里便是。辛渐母子都受了重伤,万一有事,也好及时救治。他母子是钦命要犯,李将军总要将他们活着带回洛阳才能交差。”兵士微一思索,即道:“也好。”

  当即找来担架,将辛渐小心地搬了上去。四名羽林军士各抓住打架一角,跟在那传令兵士身后,出了王府,往州府而来。

  外面天色已然黑定,狄郊提了一盏灯笼,跟在担架旁。辛渐道:“老狄,你何须如此?”狄郊只是摇头不应。

  穿过晋渠渡槽,正拐过丁字路口,旁侧忽然涌过来一群嘻嘻哈哈的醉汉。传令兵士喝道:“夜禁了,不知道么?快些让开路。”一名醉汉凑上前来笑道:“军爷当这里是天子脚下么?太原的夜禁从来不过是摆摆样子。”

  狄郊叫道:“小心,他们不是……”却已是迟了,醉汉手中持着短棒围上来,见人就打。狄郊肩头挨了两下,脑侧挨了一下,只觉得“轰”地一响,灯笼自手中掉落,人也半晕不晕地倒在地上。他尚能看清街角的情形,四名羽林军士被一一围殴放倒,传令兵士指挥醉汉们抢过装着辛渐的担架,飞一般地抬着走了,犹能听见辛渐叫喊了一声“老狄”……

  女皇亲自点名要押送神都洛阳的钦犯被人当街从羽林军士手中抢走,这件诡异离奇的事同时令并州长史张仁亶和羽林卫将军李湛脸上相当无光,当晚太原全城连夜展开大搜捕。狄郊、王翰、王之涣、李蒙等人均被带到州府,受到官吏的严厉诘问,各人家中也被细细搜查。一直折腾到次日中午,狄郊等人才被释放,允准回家。

  王之涣怒道:“明明是羽林军士弄丢了辛渐,怎么反倒找起我们麻烦了?”李蒙道:“我更是冤枉,我昨晚根本连辛渐的面都没有见过,却被官兵半夜从床上揪起来押来州府审问。”

  王翰问道:“老狄,辛渐是当着你的面被人抢走的,你觉得会是谁做的?”狄郊道:“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些假扮成醉汉的人不是本地人,他们动手很快,迅疾如风,一看就是身怀武功,绝非寻常百姓。”

  王翰道:“首先传令兵士就是假的,这件事应当是早有预谋。那些扮成醉汉的只用短棒做兵器,可见他们意在辛渐,并不想杀人。”狄郊道:“这些人可能只是不想树敌太多,多杀一人对他们并无好处,但对辛渐未必就会客气。辛渐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重大秘密,他们才会冒险从来羽林军手中把他抢走。唉,我担心的是辛渐为人刚硬,绝不会轻易屈服,他已经受了重伤,如果再继续被刑讯逼问,怕有性命之忧。”

  王之涣道:“会不会跟上次一样,抢走辛渐的人是为了得到大风堂的百炼钢秘技?”狄郊道:“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若辛渐果真落在突厥人、吐蕃人或是大风堂对头的手中,这次可真就是有死无生了。”

  然而众人着急也没有用处,羽林卫将军李湛比他们还要着急,日日催促长史张仁亶派兵挨家挨户地搜查,对于出城的人更是详加盘问,如此持续了数日,全城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是根本没有发现辛渐的任何踪迹。辛渐的图形告示被重新张贴在大街小巷中,悬赏也由之前的一万钱狂涨到五万钱。

  这一日,李湛终于等不及找到辛渐,先行押送贺英踏上回去洛阳的归途。不过他离开前太原前,做了一件广为人称道的好事,那就是力排众议释放了大风堂堂主辛武和其余大风堂的人出狱。虽然长史张仁亶为保险起见,派了一队兵士到大风堂监管,但辛武未受妻子牵连继续被押本身已经是对大风堂信任有加的表示。人们历来相信“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说法,经历了这件事后,才开始用新的目光来打量李湛其人。

  王翰已经在辛渐失踪的第二天先行离开晋阳,赶去洛阳营救王羽仙,虽然他明知此行凶险,无异于以卵击石,可还是不听劝阻,坚持要走。临行前,李蒙特意赶来道:“我家里出了点事,父亲大人又不能擅自离开太原,所以派我去洛阳活动。”

  众人均知道他说的事是晋阳宫财物大量失窃一事,晋阳之地,士马精强,宫监之中,府库盈积,似宫监李涤这般失职可是重罪。

  李蒙又道:“阿翰,我本该跟你一道同行,可我这次要带的财物不少,没有你马快。你牵挂羽仙,忧心如焚,先行一步也好,等我到洛阳后再去寻你。”顿了顿,又吞吞吐吐道,“另外,我求了父亲大人很久,求他出个主意救救羽仙,别让她落入来俊臣的魔掌。”

  王翰知道李蒙之父李涤为人圆滑,足智多谋,是官场上的不倒翁,他若能给个主意,说不定会有转机,忙问道:“尊父可有什么好主意能救羽仙?”李蒙道:“父亲大人说,你如果真的想从来俊臣手中救出羽仙,只能去找太平公主试试。”

  王翰闻言一愣,道:“太平公主?”李蒙道:“她是本朝唯一的公主,地位之高,自不必多说,最关键的是,她第一任丈夫薛绍就是死在酷吏周兴手中,她对酷吏的厌恶不比咱们差。周兴失宠后被流放岭南,半道被人杀死,传闻就是太平公主派人下的手。”

  薛绍是高宗皇帝的嫡亲外甥,生母为太宗皇帝爱女城阳公主,因相貌英俊被高宗选为太平公主的驸马。二人成亲时,婚馆设在长安万年县县衙,盛况空前,轰动长安,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槐树。只有武则天对这桩婚事很不满意,认为薛绍的嫂嫂萧氏和成氏出身不够高贵,想逼薛家休妻,有人以萧氏出身兰陵萧氏,并非寒门相劝说,才使她放弃了这个打算。薛绍的兄长薛顗也曾因太平公主来头太大而怕惹来祸事。不过太平公主与薛绍相当恩爱,二人的感情丝毫没有因为这些外界因素而受影响。高宗死后,武则天临朝称制,唐宗室诸王多有不服者,武则天命酷吏周兴大兴冤狱,大肆屠戮异己。薛顗时任济州刺史,被认为与琅邪王李冲通谋,被斩首示众。薛绍因是天子女婿,死法格外开恩,杖责一百,饿死于狱中,以保全尸。当时太平公主正怀着她和薛绍的第四个孩子,心情烦闷可想而知,不过也不敢对心狠手辣的母亲有丝毫怨言。毕竟是唯一的爱女,武则天还是有所表示,打破唐公主食邑不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破例将太平公主的食邑加到一千二百户,以示抚慰。然而这件事对太平公主刺激极大,她后来虽然改嫁武攸暨为妻,却完全变了一个人,大肆包养男宠,与朝臣通奸,还将自己中意的面首张昌宗进献给母亲武则天。

  王之涣听了李蒙的话,也拍扇叫好,道:“这主意不错!阿翰,李宫监说得对,你如果想从来俊臣手中救出羽仙,必须在朝中寻找同盟,太平公主就是最好的人选。”

  王翰摇头道:“话虽如此,不过我素来不与朝官来往,在朝中并无亲信之人。来俊臣是女主的得力鹰犬,与他做对非同小可,就算是太平公主也不敢轻易得罪他。况且,我与太平公主素未谋面,贸然找上门去,她定然以为我是个疯子,说不定还会命人将我捆起来送交来俊臣处置。”

  李蒙道:“不,不,太平公主求贤若渴,她府中收留了不少上门求助的人。你虽不在仕途,却是天下有名的晋阳公子,你若是主动上门求见,公主定会待以上宾之礼。”

  王翰这才会意过来,大怒道:“你是想让我投靠太平公主?”李蒙嗫嚅道:“这也是不得已,为了羽仙,你委屈一下又有何妨?”王翰道:“不,我宁可为羽仙死,也绝不为她投靠太平公主。都给我让开!”飞身上马。

  众人见他毅然绝尘而去,不禁目瞪口呆。李蒙跌足道:“都到什么时候了,阿翰还这般骄傲。”狄郊道:“他连户奴都不带一个,独自上路,怕真是做好了死的准备。”

  王之涣道:“不如我去追他回来。”狄郊摇头道:“他那副脾性,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俱霜也在一旁,笑道:“我倒是很喜欢翰哥哥这份气慨。之涣哥哥,不如我们这就跟翰哥哥一起去洛阳,说不定也能帮上忙。”

  王之涣心中不免有所迟疑,他自是知道得罪来俊臣会有什么下场,倒不是他怕死,而是他不像王翰那般无牵无挂,他家中尚有母亲要奉养,万一因为这件事牵累母亲,那可就是百死莫赎了。

  俱霜见他不应,赌气道:“原来你也害怕来俊臣。那我自己去帮翰哥哥,胥震,咱们走。”当真命仆人去牵马。狄郊忙叫道:“先别着急,眼下辛渐失踪,阿翰又独自出走,咱们不能再分散了,先好好商议一下再做打算。”俱霜对他很是服气,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好,就听狄大哥的。”

  王翰离开太原,一路快马加鞭,径直南下。他虽未带随身仆人,然而王氏在驿道沿路都有商铺、产业,倒也没有觉得丝毫不便。只是一路见到官府大肆征发民夫、役夫、骡马,驱赶往河北前线为朝廷军队效力,时值秋收时节,许多妇女、孩子追赶相送家人,哭声震天,情形极是凄惨可怜。

  这一日傍晚到了蒲州,依旧住进逍遥楼。逍遥楼店家蒋大见东主到来,慌忙出来迎接,又知道王翰不喜人多吵闹,命伙计在外面挂上客满的牌子。王翰摆手道:“罢了,我只住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蒋大便亲自送王翰进来上房中。王翰问道:“运来蒲州的一百万钱如何了?”蒋大道:“遵阿郎之命,已经全部交给窦县令,用来重建西门一带民居。窦县令也遵守诺言,没有泄露是阿郎出了这笔巨款,只说是向河东富户募集所得。外人不知道究竟,人人称颂窦县令的大恩大德。”王翰道:“嗯,如此甚好。”

  蒋大道:“还有一件奇事,就发生在前日,阿郎可还记得苏贞么?”王翰道:“如何不记得?她不是被窦县令判杖一百、再罚三年徒刑么?”蒋大道:“是,她被押在官府开采的盐池劳作服苦役,但前日不知道什么人救走了她。这件事在本地很是轰动。”王翰道:“苏贞孤身跟随她丈夫来到河东,也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她陷身青楼时尚无人求助,又有什么人冒险闯入盐池救她?嗯,说不定是她那变态扭曲的丈夫。”他鞍马劳顿,根本无心顾及旁人之事,当即命蒋大打来热水、送来酒菜,吃饱喝足,上床睡下。

  次日清晨,王翰早早打马上路,经蒲津浮桥渡过黄河,直奔潼关。

  潼关北临黄河,南踞山腰,因黄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潼浪汹汹,故取名“潼关”,又名“冲关”。这处关口最初是曹操为预防关西兵乱修建,后成为关中的东大门,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南有秦岭屏障,北有黄河天堑,东有年头原踞高临下,中有禁沟、原望沟、满洛川等横断东西的天然防线,势成“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被唐太宗称为“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唐朝立国后,在从潼关到长安,每三十里设一烽堠,日晓日暮,各放烽火一次,称为“平安火”。

  王翰到达潼关时,刚好是日暮举烽火时,他一路仓促赶路,竟遗失了过所,在过关时被拦下拘禁在马厩中。他大声抗辩,也无人理睬。被关到次日,还是不得不学习李蒙的那一套法子,拿出身上的金钱贿赂关吏,这才得以通行。只是他所乘的良马也被贪心的关吏没收,一直往前走了数里,才在路边的邸店用余钱买了一匹驽马,却是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只得拿身上的饰物抵作现钱。好不容易捱到陕州,在自家的绸缎店铺取到铜钱,才摆脱了狼狈不堪的窘境,得以顺利到达洛阳。

  洛阳是一座历史名城,因以地处洛河之阳得名。武则天称帝后,定洛阳为神都,迁雍州、并州等地十万富户充实洛阳,洛阳迅速称为天下人口第一大城市,超过百万,经济繁荣程度甚至连西京长安也不能相比。

  洛水上有桥四座,用来连接南、北两块城区。其中最有名的是天津桥,因人烟稠密,车马行人川流不息,一些官方政治活动也往往选在此地进行。前太子李贤被母亲武则天指为谋反后,从东宫中搜出的数百甲胄便是公然在天津桥上烧毁,以昭示天下李贤谋反是实。更有一些重要犯人的死刑也刻意被选在桥南执行,以期在民众中造成最大的威慑和影响。

  王翰到达洛阳天津桥时,正好遇到官府在桥南监斩犯人。当街杀人历来能引起轰动性的围观,一时间,天津桥上桥下人山人海,天津酒楼二楼上也伸出一排齐刷刷的人头。王翰连人带马被堵在桥背最高处,进退不能,只得扶住栏杆,混杂在人群当中,往桥南观刑。

  刑场中先后进来三辆槛车,分装着三名赭衣囚犯,双手均反绑在背后,脚上钉有脚镣。兵士上前将三人一一拖出槛车,其中两人垂头丧气,任人拉来扯去,另一名粗壮的汉子却甚是桀骜,脚刚一落地,就拼命挣扎反抗,好几名兵士上前才能抓住他。那汉子犹自不屈不挠,扬头向围观的人群“呜呜”叫喊,似有极大的冤屈,只可惜他口中塞了木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名囚犯被强按在监斩官员案前跪下。今日监斩犯人的主官是秋官侍郎张柬之,他已经年逾七旬,白发苍苍,却是一脸肃色,不怒自威。又有洛州长史敬晖同时到场压阵。敬晖以干练善治知名,女皇武则天离开洛阳时都是指名他任东都副留守,全权处理洛阳的一切事务。这两位监斩官员的官职、官秩直接表明罪人所犯之罪必然了不得的滔天大罪。张柬之先起身简略地宣读了犯人罪状,即立刻下令行刑。

  按照唐朝惯例,死囚处决前要先行杖一百。三名囚犯被松去绑缚,脱光衣服,按住手脚伏在地上,两边各四名刑吏高举棍棒,狠狠朝他们臀部、腿部、背部击打下去。人群顿时一片雷动欢呼。

  王翰却是惊得呆了,他分明从监斩官员的口中听到了“车三”、“张五”、“平老三”的名字,也就是说,眼前被处死的正是狄郊反信案中的涉案犯人,这种偶遇巧合就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其实仔细推算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车三在蒲州被逮是五月份,按照惯例,罪犯押送京师后改移交刑部复审,而今已是秋季,正是处决死刑犯的时期。只是王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槛车进刑场时他看见了三名囚犯的面孔,当时没有多留意,现在想起来,张五、平老三确实人在其中,可剩下那不断挣扎的粗壮汉子就是车三么?怎么跟他在蒲州见过的邋遢道士一点不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而且当日案子由御史中丞宋璟审讯,车三是自己主动服罪,如何今日行刑时他又如此大的反应,似是有冤难诉?

  王翰心中疑云越来越重,便弃马慢慢朝前挤去,想看得分明些。他身在桥上,人往下走,多少有些顺势的便利。正巧三名囚犯力气用尽,不再“呜呜”出声喊叫,均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人人争相往前看他们是晕了还是死了,人群有所松动。王翰趁机挤下桥来,靠近刑场边缘。他从人腿缝中瞄到一眼那粗壮汉子的脸,那人受杖尽在背部要害之处,双目紧闭,已经昏晕了过去,然而他肯定不是张五,也不是平老三,更不是车三。待要看得真切些,却又被人挡住。再想往前挤,却是无济于事,无论如何都挤不动了。

  只听见棍棒“噼啪噼啪”作响,三名罪犯哼也不再哼一声,终于打满了一百杖。刑吏上前禀告道:“车三、张五经受不起杖刑,已经气绝而死。平老三还有气。”张柬之遂令将三人枭首示众。

  看热闹的人个个往前伸长脖子,忽“呀”地一声惊呼,只见三颗人头被高高举了起来。刑场上的气氛登时达到了最高潮,人人满面红光,发出兴奋的惊叹声。这种凌驾在毫无同情心的幸灾乐祸上的激动情绪消煺得极快,人们迅速感到了无聊,开始慢慢散开。王翰终于挤到了刑场前面,只见三名罪犯赤裸着身子仆倒在地上,断颈中尚有血迹沁出,虽然没有了首级,但还是可以分辨出谁是张五,谁是平老三,唯独最边上那汉子的身材分明比道士车三要矮要壮许多。再去看首级,却已经被刑吏用布裹住,预备拿去城门悬挂示众。

  兵士见王翰死死瞪着最边上的罪犯尸首不放,不免很是狐疑,上前问道:“你做什么?”王翰问道:“这个人犯的什么罪?”兵士道:“你没听见么?伪造反信,陷害庐陵王和当朝宰相狄相公,罪大恶极。他是首犯,本该族诛,不过他是个道士,家里再没有别人了,倒是便宜了他。”

  王翰更加肯定真正的车三已被偷梁换柱,而眼前的车三是假的。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同意,非权高位重者不能为之,眼前这四品秋官侍郎和三品洛州长史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只是这二人均是权柄显赫的紫袍高官,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救下车三这样一个人呢?更奇怪的是,车三如何成了反信案的首犯?就算没有人敢追查到淮阳王武延秀身上,那么宗大亮呢?难道不是他找黄瘸子捉笔摹信么?他的罪可车三重多了,这才是该族诛的主儿。莫非因为他跟女皇帝沾亲带故,得到了特别的赦免?

  他满腹疑虑,只觉得眼前之事诡异离奇之极,说不定又跟一场大阴谋有关,不过他这次为王羽仙而来,也不想多生事端,见那秋官侍郎张柬之已率属下离场,也欲转身离开。忽有一名兵士奔过来叫道:“这位公子请留步,敬长史请你过去。”

  王翰料来无法推托,只得跟着兵士来到桌案前。敬晖五十来岁,一脸肃色,先问道:“公子尊姓大名?是刚到洛阳么?”王翰道:“是。”微微欠身行了一礼,道:“并州王翰,拜见使君。”

  他明明知道这位洛州长史已经对自己生疑,他王翰的名字一定也出现在车三一案的卷宗中,他该随意报个假名好脱身,不过他性情骄傲,不愿意谎报姓名,最终还是照实说了真名。

  敬晖大是惊讶,道:“原来是晋阳王公子。你……”本能地侧头看了一眼车三的尸首,改口问道,“王公子这次来神都所为何事?”王翰道:“一点小私事。”

  敬晖点点头,道:“本史是绛州平阳人,论起来跟王公子也有同道乡里之谊。王公子若不嫌弃,可到舍下稍做盘桓。”

  他是朝廷三品大臣,官秩尚在张柬之之上,居然邀请一个素昧平生的后生晚辈去他家里,不免令人猜测不透用意。王翰心道:“他多半不怀好意。嗯,他知道我已经认出眼前这人是假车三,怕我去向宋御史或是狄相公揭露他的阴谋,我去了他家多半就被会软禁,哪里还出得来?”忙道,“使君何等身份,在下一介白衣,不敢高攀。我还有事,这就告辞了。”敬晖也不好阻拦,只点点头道:“也好,有机会再见吧。”

  王翰匆忙回头去寻马匹,哪里还寻得着,不知道是自己跑了,还是被人顺手牵走,好在也不是什么名马。他在洛阳南市、北市、西市各有一处店铺,另有两处私宅分别位于河南县的淳和坊和惠训坊,淳和坊的宅子莅临东都苑,惠训坊的宅子正在洛水之滨,均是位置奇佳之地,上次他与辛渐几人来洛阳游览便是住在惠训坊。这次肯定也是要住在那里,不过他猜到洛州长史敬晖必然要派人跟踪自己,他因有事要办,不便身后总有人监视,便刻意步进了天津酒楼。

  天津酒楼的主人姓董,对王翰这位出手阔绰的豪门公子记忆犹新,一见他进来忙放下帐簿迎上前来,笑道:“王公子,很久不见,又是来洛阳游览么?”王翰点点头,低声问道:“董翁这里可有后门?”董翁瞥了一眼他身后,道:“有,有。公子先假意上楼,楼角有一道小梯子直通往厨下,穿过那里,院子里有一道小门,不过是专门运送鸡鸭鱼蔬,有些污秽。”王翰道:“多谢。改日再来光顾。”

  当即按照店主指点,上了二楼,果见楼角有一道极窄的木梯,下来穿过厨下,出来后院,便是洛水窈娘堤。他沿着堤一路往东,走过两个坊区大约两里多地,便到了惠训坊。

  王家宅邸位于坊北,正对着洛河上的中桥,站在北面阁楼上眺望,西北皇宫和东北洛阳县尽收眼底,脚下就是“其色苍苍”的洛河水。这处位置绝好的宅邸当然也没有空着,主持经营王家洛阳一带生意的户奴郑元就住在这里,另有一处小院借住给了一位名叫刘希夷的士人,大约四十来岁,颇有诗名,是王翰游历到扬州时所结交的忘年好友,谈诗论酒,意趣甚欢。

  王翰被老仆迎进来时见到刘希夷正在旁边院中桂树下仰头怅叹,他知道这位大才子这副样子是有诗要做,也不惊扰,自从一旁入室。略作歇息,问明洛阳令来俊臣的宅邸就在毓德坊的洛阳县廨东,忙命老仆去牵马,预备立即出门。老仆道:“家里只有一匹马,被郑翁骑去南市了。”

  王翰只好命老仆租了一辆马车,出来上车,命车夫往洛阳县衙赶去。马车到洛水利涉桥边便停住了,车夫叫道:“郎君请先下车,这里是浮桥,小的得慢慢通过,怕颠簸了郎君。”王翰道:“罢了。如此,车马还没有我脚快。”当即打发走了车夫,自己步行穿过浮桥,往洛阳县廨赶去。

  整个洛阳城被划为两个县——河南县和洛阳县,不过并不是以洛水为界,而是东西分治,南市西一街、北市西二街以西属于河南县管辖,以东则属于洛阳县管辖。毓德坊位于洛水以北的北市西二街,在北区城东北角。

  坊中有斗富台,昔日西晋权臣石崇曾与贵戚王恺斗富,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四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王恺是晋武帝舅父,皇帝也暗中帮助他,赐了他一棵二尺来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树干四处延伸,世间罕见。王恺把这棵珊瑚树拿来给石崇看,石崇立即用铁制的如意打碎珊瑚树,命令手下将自己家中的珊瑚树全部摆出来,棵棵高达三、四尺,光耀夺目。王恺自愧不如,失意之极。石崇最后因爱惜宠妓绿珠被杀,而写下《绿珠篇》的乔知之也是因美婢窈娘得罪魏王武承嗣,在洛阳县廨中被来俊臣刑讯成冤,以反罪族诛。难怪有人暗中称毓德坊为绿珠坊了。

  王翰来到来俊臣私宅前,却见朱门紧闭,门前也无人把守,愈发显得冷清神秘。就连来往路过的行人也是远远避到街道的另一边,不敢多靠近这位大名鼎鼎的酷吏家门前半步。

  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出来,王翰不免有些着急,可又不敢贸然前去敲门。正不知所措时,忽闻见背后脚步声,回头头去,正见一名中年人施然朝自己走来,问道:“郎君在这里做什么?”

  王翰见他一身灰衣长袍,模样儒雅,气派雍容,想了想,问道:“先生可知道这家主人的事?”那中年人道:“嗯,多少知道一些,我就住在这坊里。郎君想知道什么?”

  王翰道:“这姓来的新近从太原强掳来一名年轻小娘子,先生可有听说?”中年人道:“嗯,听说过。那小娘子姓王名羽仙,对不对?”王翰大喜,道:“正是。她人可还好?”中年人道:“她会有什么不好?倒是你,马上就要不好了。”打个手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四名黑衣差役,两人上前执住王翰手臂,另两人往他身上搜索一阵,禀道:“来公,他身上并无兵刃。”

  王翰挣脱不得,听到差役称呼中年男子为“来公”,这才恍然大悟,道:“啊,你……你就是来俊臣?”

  这男子正是令天下人闻名色变的酷吏来俊臣,他受当今女皇武则天宠信,在朝中不可一世,平日僚属均以“来卿”、“来公”称呼,王翰当面称呼他名字,可谓无礼之极。他也不动怒,微笑着点头道:“正是来某。这就请郎君到县衙走一趟吧。”命差役扯了王翰来到公堂,问道,“郎君尊姓大名?为何鬼鬼祟祟地打探来某之事?”

  王翰见他温和客气,与传说中的酷吏形象大不相符,不由得深为警惕。来俊臣见他迟疑不答,只微微一笑,两名差役立即上前反剪了王翰双手,另一人站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慢悠悠去解他腰带。

  王翰惊道:“做什么?”差役笑道:“来这里的犯人都要剥下衣衫,裸体受审,裸体受刑,不分男女,不论官阶。”

  王翰自幼练习剑术,武艺不弱,闻言本能地回肘反击,甩开了差役。来俊臣道:“原来郎君会武艺。”拍了拍手,西侧暗门闪出一队黑衣甲士,手中持着角弓弩。领头的是个魁梧的戎装汉子,一挥手,甲士齐齐拉箭上弦,手扣扳机,箭头对准王翰。洛阳县衙公堂上竟伏有弓弩手,且持的装备军队单兵的强弩,实在令人惊奇。

  王翰只得不再反抗,差役重新执住他,又去解他衣衫。王翰挣扎叫道:“我不是犯人,放手,快些放手。”

  差役笑道:“进了这里,不是犯人也是犯人。公子还是老实些,别说你,多少王公大臣也是如此待遇呢。当今宰相魏元忠魏相公当初任御史中丞,来到这里还不是一样被脱光衣服,由人拽着双腿在地上拖来拖去?”

  王翰这才明白受过来俊臣逼供的袁华所说精神上侮辱、荼毒的含义,难怪魏元忠这样的强硬人物当初也主动承认了谋反罪名,想来实在是难以忍受审讯时非人的凌辱,眼见外袍已被掀开,忙道:“好,我说,我没有打听来明府,我只是打听羽仙。我也姓王,名叫王翰,是尊夫人和羽仙的族兄。”

  一旁那弓弩手首领奇道:“你就是晋阳王翰?”王翰道:“正是。”那首领笑道:“我叫卫遂忠,与公子同乡,也是河东并州人氏。”挥手命弓弩手退开。王翰料他定是来俊臣的心腹爪牙,不愿意多理睬,只冷冷道:“现下可以放开我了么?”

  来俊臣道:“退下,快些退下。王公子,失敬,失敬。”忙走下堂来,亲自为王翰正好衣衫,笑道,“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王公子,我早听过你的名字。”

  王翰心道:“我若不是姓王,只怕已经被他们在公堂上剥下衣衫,当众羞辱。”一想到来俊臣手段如此卑劣,只觉得背上飕飕发冷,对眼前这人更有说不出的恶心厌烦,闪身避开,强行忍住怒气,敷衍道:“明府客气了。我这次有事路过洛阳,特意来看看羽仙,不知道她可在明府府上?”

  来俊臣何等样精明人物,一眼就看出王翰没有说实话,不过他是赌徒之子,出身卑贱,生平最渴望的事就是与名门望族结交,不然也不会休了原配妻子、千方百计地娶王蠙珠为妻,王翰名闻天下,又跟他现任夫人沾亲带故,少不得要好好结交一番,当下笑道:“羽仙确实在我府上,不过她新来洛阳,水土不服,抱恙在身,不便见客。”

  王翰惊道:“什么?羽仙病了?”来俊臣道:“王公子放心,羽仙是我夫人的亲妹妹,也就是我小姨,来某不敢怠慢,已经请了神都最好的大夫来为她诊治。”

  王翰知道对方刻意不让自己见王羽仙,不免怅恨狄郊不在身边,不然可以令来俊臣无以推托。他虽心急如焚,却尚有理智,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对手,当下抱拳道:“既是如此,我就先告辞了。我暂时住在河南县惠训坊,等羽仙病情好转方便见客时,麻烦明府派人知会一声,我好登门拜访。”来俊臣道:“这是自然。”

  王翰回到惠训坊家中时几近夜禁,家奴郑元早已经赶回来等候,他也没有心思多理会,随意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坐在楼上面朝洛河发呆。

  喧闹了一整天的天津桥终于安静了下来,陷入难得的沉寂中。因为夜禁的缘故,这座线条优美的石桥上甚至看不到别处常见的桥上情侣、月下依偎的情形,只有月光溶溶,无声地满地流泄。

  只是王翰当此情形,又哪有心思赏月抒怀?万籁俱寂的夜晚,往事总会如泉涌。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怅然半晌,曼声叹道:“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劲风。此情不向俗人说,爱而不见恨无穷。”忽听得门外有人道:“原来王郎也爱他的诗。”

  这首诗并非王翰本人所作,是当今尚书监丞宋之问的大作,属对精密,音调谐和,而这位宋之问正是刘希夷的舅舅。王翰一听这话,立即知道是隔壁邻居到了,忙去开门。果见刘希夷抱着琵琶站在门前,笑道:“刘某特意遣开仆人,冒昧上楼,希望没有打扰王郎雅兴。”王翰道:“哪有什么雅兴?快些进来。先生请坐,我这就叫人送些酒菜来,许久不闻先生琵琶仙乐,今日正好一饱耳福。”

  这刘希夷出身颇为悲苦,父亲因家贫入赘左骁卫郎将宋令文家为婿。宋令文有数子,其中五子宋之问、六子宋之悌、七子宋之逊三人最为出众,各有成就,宋之问文词锦绣,知名当世;宋之悌武艺高强,骁勇过人;宋之逊精通书法,尤擅草隶。在这样一个文武具备的大家庭当倒插门女婿,日子当然不好过,几年后刘父就凄凉病死。当时刘希夷已经出生,幼年丧父又相继丧母,不得不长期寄居于外祖父家。但他自幼勤奋好学,发愤攻读,终于在二十五岁时与舅舅与宋之问同登进士榜。之后宋之问巧思文华取幸武则天,一路官运亨通。一次游洛阳龙门时,武则天命群臣赋诗,左史东方虬诗先成,武则天赏赐锦袍。等到宋之问《龙门应制》诗成奉上,文理兼美,左右称善,武则天遂夺东方虬锦袍转赐给宋之问。从此宋之问成为扈从武则天的近臣,宴乐优游,志事仅得,形骸两忘。而刘希夷则不愿意为武氏效力,不入仕途,从此游历于山水间。只是他长期寄人篱下,没有任何家底,囊中羞涩,不能像王翰等人那般尽情恣意,只能借住在沿途山寺中。前次回来洛阳,本是旅资耗尽,生活无着,不得不投奔依附舅舅宋之问,幸好途中遇见王翰,大方地提供住所,供给衣食,这才避免了再次遭宋家人白眼的命运。他不但姿容俊美,风流倜傥,且能歌善咏,尤其善弹琵琶,深为王翰激赏。

  刘希夷笑道:“我新作了一首《代悲白头吟》,正好吟唱出来,请王郎指点。”王翰大喜过望,白日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忙道:“正要聆听受教。”

  刘希夷便抱起琵琶,叮咚弹了几下,应《清平调》唱道: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他的琵琶弹奏指法精到、娴熟,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擒控收放自如。歌声丰满浑厚,别具一种沉雄苍郁的韵致。歌词虽柔婉华丽,辞意却多感伤,曲调也甚是悲凉。王翰暗道:“眼下已是深秋,即将入冬,哪里来的桃花?这诗如此哀怨,使人感慨甚多,当是怀念故人往事。刘先生至今未娶妻子,孑然一身,莫非是因为那位‘洛阳女儿’的缘故?”

  又听见刘希夷续唱道: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一曲唱毕,琵琶乐嘎然而止,室中久久无声。好半晌王翰才击掌赞道:“好诗!好诗!”刘希夷道:“当年我与她初逢在洛阳城东,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如今二十年过去……”深深叹息一声,再也说不下去。又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这句,我觉得有些不妥,王郎以为如何?”

  王翰道:“嗯,我也觉得‘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一句多少有些近似语谶,尚待商榷。西晋潘岳《金谷集作诗》中有‘白首同所归’一句,后来果然与好友石崇同日被杀。”他才刚刚去过毓德坊,从石崇旧迹斗富台前经过两次,印象深刻,此刻听到不免有所感怀。

  刘希夷沉吟片刻,道:“那便去掉这句,改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王郎以为如何?”王翰重重一拍桌子,道:“好!好!不过原先那句也可保留,放在‘坐见落花长叹息’之后。”刘希夷道:“就依王郎所言。”又吟诵了一遍。

  王翰不忍见他郁郁满怀,遂举杯道:“好诗该配好酒,来,我敬先生一杯。”

  两人各怀心事,放怀畅饮。刘希夷酒量极大,素有海量之称,王翰先醉得不省人事,刘希夷当即叫仆人进来,抬他上床安置,又自行饮过一巡,这才自己慢慢踱回院中歇息。

  次日一早,王翰宿酒未醒,便被人强行从床上拉起来。他勉强睁开眼睛,见是几名官府差役,心中已然明白过来,问道:“你们是洛州长史派来的吧?”领头差役道:“不错。敬长史有事请公子到州府走一趟,这就请吧。”

  王翰见对方并未强行给自己上绑,语气也还算客气,有个“请”字,料来事情应该不算太糟糕,便道:“好,请前面带路。”

  刘希夷闻声赶出来问道:“出了什么事?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捉拿王郎?”王翰道:“他们是州府的官差,我没事,先生不必担心。”

  洛州州府位于宣范坊中,在惠训坊正南面,只隔两个坊区,径直往南过三个路口即到。王翰昂然跟着差役进来州府大堂,敬晖正在批阅公文,闻声抬起头来,道:“王公子,我们又见面了。”王翰冷冷道:“使君有话就请直说吧。”

  敬晖面色一沉,道:“本史本可以命人将你锁拿,因敬你太原王氏大名,所以派人好言相邀,王公子何故敌意如此之盛?”

  王翰道:“那好,我想问问,使君打算用什么罪名锁拿我?”敬晖道:“有人告发你在惠训坊家中登楼眺望。”王翰愕然道:“这算什么罪名?”敬晖道:“你登高私望皇城,窥探宫殿,还敢说不是罪名?按照律法,登高窥测宫内者当判一年徒刑。”王翰冷笑道:“这可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敬晖道:“这么说,你是不肯认罪了?你敢否认你没有站在楼上窗口眺望皇宫?”王翰一时无言以对,他家后窗正对的就是东城,东城西面紧挨皇宫,人往窗边一站,不想看也全看到了,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他又能看见什么?不过是皇宫中灯光格外亮、人影格外多而已。

  敬晖重重一拍桌子道:“王翰,你愿意服罪么?”王翰道:“堂堂洛州长史,原来也管起这种小事来了。使君不过是要找个名目拘捕我,我服不服罪又有什么分别?”

  敬晖道:“嗯,王公子既要这般明说,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来人,王翰不肯服罪,先行关押,此案择日再审。”命人给他上了戒具,押入州狱囚禁。

  王翰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囚室中,完全是死刑犯的待遇。他心中明白,这是敬晖怕他向旁人泄露被杀的车三是假的,刻意将他与周围隔离起来。他忍无可忍之时也大吵大闹,然而狱卒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可就是不跟他说一句话,手足的戒具也绝不松开。可这种无人理睬的日子反倒更令王翰害怕,一想到不知道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心爱的女人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不禁心生恐惧。又想到刘希夷诗中“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以及“宛转娥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之句,花开花落,时光掷人,昔日红颜美女,今成半死白媪,更觉悲凉。

  如此过了数日,忽有差役持牌将王翰提出大狱,押来大堂。却见堂前敬晖正与来俊臣执手交谈。敬晖见王翰带到,慌忙命人去了手足间枷锁,将入狱时从他身上搜走的私人物品如数奉还,又歉然道:“王公子,抱歉了,原来是一场误会。来公,人在这里,你这就接走吧。”来俊臣笑道:“来某可是欠了敬长史一个人情。”

  来俊臣虽然跋扈不可一世,但官秩上只是五品京县县令,连紫袍都还没有穿上。敬晖却是三品大员,堂堂神都洛阳的最高长官,在行政职务上正是来俊臣的顶头上司。按照唐朝制度,洛阳令见到洛州长史,应行参见礼。只是这位下属来头骇人、手段阴狠,背后直接有女皇撑腰,素来不依律条章法办事,看谁不顺眼抑或是揣测女皇看谁不顺眼就要千方百计地刑讯成冤、予以铲除,上司也不得不敬畏三分,连声道:“不敢,不敢。”

  来俊臣遂领着王翰出来州府,笑道:“王公子刚到洛阳不过几天,如何得罪了敬长史?”

  王翰一声不吭,心中却着实恼火,他实在想不到救他出狱的人居然是来俊臣。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羽仙的病好些了么?”来俊臣道:“嗯,好多了。我已经将王公子来到洛阳的事告诉了内子,内子想邀请公子到来某家中做客,不知道公子意下如何?”王翰道:“荣幸之极。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蠙珠……噢,不,是王夫人了。”

  来俊臣道:“那好,来某还要邀请几位别的朋友,时间就定在三日后的晚上吧。到时我会预先派人来接公子。”王翰道:“好。”

  早有差役抢上前来,服侍来俊臣上马,一行数十人绝尘而去。王翰心道:“这来俊臣出门身边带这么多人,一定是因为仇家太多,所以时时刻刻有所提防。若真要强行从他手中救人,怕是比登天还难了。”一想到三日后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见到王羽仙,不免心中“怦怦”直跳。

  回到惠训坊家中,王之涣、俱霜、胥震竟然都在,王翰大出意料之外,也很是感动。

  王之涣道:“呀,你回来了。”王翰道:“是啊,你们什么时候到的?”王之涣道:“昨日才到。我们听说你被洛州长史派人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几次到州府打探,都被人赶了出来。我还正盼望狄郊快点到洛阳,好让他去找他伯父狄相公救你呢。”

  王翰道:“狄郊也来洛阳了么?”王之涣点点头,道:“不过人还在路上。羽林卫将军李湛因为他精通医术,让他跟随来洛阳,一路好照顾贺大娘。”

  王翰道:“辛渐可有下落?”王之涣摇头道:“石沉大海,我们走的时候依然没有消息。你可有见到羽仙?”王翰摇了摇头,大致说来洛阳后的情形,不过因为俱霜、胥震在场,没有提假车三一事。

  王之涣道:“登高窥测宫内判一年徒刑,窥测殿中两年徒刑,律令中确实有这样一条规定。可你家窗口对的就是皇宫,能有的选么?居然还有人告发,这是故意要害你。”又叹道:“昔日梁鸿登山眺望宫中,作《五噫歌》,结果被皇帝亲自下诏追捕,与你今日情形倒有几分异曲同工。”

  胥震冷笑道:“而今洛阳宫室可比当年的汉宫富丽堂皇多了,有人敢作《五噫歌》么?哼,那姓武的老贱人……”他素来沉默少言,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讥诮之语,不免令人惊奇,尤其他敢称呼宫中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为“老贱人”,更令人刮目相看。俱霜慌忙打断了他,道:“想不到居然是来俊臣救了翰哥哥。”

  王之涣这才想起来借助在这里的刘希夷也在为王翰被捉一事奔走,忙道:“刘先生一直恨为你担心,一大早赶去求他舅父宋之问出面救你了。”

  刘希夷宁可接受王翰的资助,也不愿意与有权有势的宋家亲戚们来往,可见与舅舅们的矛盾非同一般,居然会为了救他去向宋之问低头,王翰既意外又感动。

  一直等到正午过后,才见刘希夷心灰意冷地回来,似乎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王翰忙迎出堂来道:“承蒙先生盛情,我已经平安回来。”刘希夷大叫一声,惊喜地问道:“翰郎真的没事了?”王翰笑道:“没事了。”刘希夷道:“哎呀,那我得赶紧回去说清楚,不换了,不换了。”手舞足蹈,匆忙转身出门。

  俱霜道:“诗人都是这样疯疯癫癫么?噢,当然翰哥哥和之涣哥哥除外。之涣哥哥,我想到南市去一趟,那里有许多旧朋友。”王之涣道:“不成!李将军之前交代过,不准你们两个回到洛阳,我偷偷带你们来,已经是冒了风险。万一你出门遇到那个谢瑶环什么的,神仙也救不了你。”

  俱霜又软语去求王翰。王翰披枷戴锁地被关在牢中多日,坐不能坐直,卧不得卧平,人疲累不堪,又脏又臭,正要沐浴歇息,被缠不过,只得答应道:“要去可以,得有之涣陪着。”俱霜笑道:“那是自然。”不待王之涣应承,上前拉住他便往外走,回头见胥震一动不动,叫道,“喂,走啊。”胥震迟疑了一下,尽管很不情愿,但还是跟着出去了。

  王翰便命老仆烧了热水,泡完澡直接上床睡了。到傍晚时,忽又有人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王翰懵懵懂懂,本能地反应道:“一定又是敬晖,他迫于来俊臣的压力不得不放了我,但隐患未除,又派人来向我下手,这次可不会只关着我了,一定会杀了我灭口。”哪知道眼睛一睁开,却是俱霜,不由得很是生气,道:“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躺下过了,你就不能安生些,让我好好睡个觉?”

  俱霜忙道:“我不是故意要吵翰哥哥,是之涣哥哥让我来叫你啊,他出事了。”

  王翰闻言一惊,道:“他出了什么事?”俱霜道:“我们在逛南市时有人偷他钱袋,他死命去追,结果被石头绊了一下,摔坏了腿。”

  王翰忙赶下楼来,果见王之涣抱着腿倚靠在榻子上哼哼唧唧,胥震站在一旁,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王翰道:“请大夫了么?”俱霜道:“老仆已经出去去请了。”王之涣道:“我不碍事,不碍事。阿翰,你坐下,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王翰见他神色郑重,便依言坐在榻边。王之涣道:“适才我们在南市听人议论,说温柔坊碧落馆新来了一名奇异的女娼,人称铜面萧娘……”王翰顿时会意,道:“你不会认为她就是苏贞吧?”

  王之涣道:“我这次路过蒲州,特意挤出一点时间去盐池看她,可听说她已经被神秘人救走。如今在神都再出现这么一个铜面萧娘,应该不是巧合。阿翰,我腿断了,不能前去验证,趁夜禁还没有开始,你往温柔坊走一趟,看看那娼女是不是。”

  王翰摇头道:“我可不去。就算她真是苏贞又能怎样?有人救了她不是更好么?咱们眼下这局面,辛渐失踪,生死未卜,羽仙又落入来俊臣手中,我至今未能见到她一面,哪有精力顾得上苏贞?”

  王之涣道:“可这件事你不觉得相当蹊跷么?苏贞身上又能有什么东西值得神秘人冒着被官府追捕的危险去营救呢?为什么她陷在蒲州青楼时没有人救她?”王翰道:“她被自己的丈夫戴上面具悄悄卖入青楼,也许想救她的人不知道罢了。”

  俱霜忽然插口道:“哥哥们说的苏贞是谁我不知道,不过翰哥哥的推测没有道理,如果有人真心想救她,为何又让她出来做娼妓呢?”王之涣道:“这正是我下面要说的。阿翰,你想想看,苏贞是个柔弱女子,遭遇凄惨,一直以来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有人冒着风险救她,多半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要紧的事。救她的人从她口中逼问到想知道的秘密后,便又将她卖为娼女。”

  王翰道:“这情形跟当初苏贞丈夫韦月将卖她到宜红院差不多。”王之涣道:“不过后来韦月将又重新回去宜红院寻找过苏贞一次,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王翰立即醒悟,道:“呀,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从蒲州盐池救走苏贞的人就是在宜红院杀死阿金那伙人?”王之涣道:“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虽然韦月将是血洗宜红院的首要嫌疑人,最终也被官府定为杀人凶手通缉,可我们都知道他一个人没有那么大能力在短短时间内一举杀死宜红院所有人而不被外面路人发觉,也就是说,是有一伙人抢在了韦月将前头,先用酷刑逼迫阿金交出了璇玑图……”

  俱霜道:“璇玑图?是宫中的那幅璇玑图么?你们怎么会知道?”王之涣大是惊讶,道:“啊,霜妹也知道璇玑图?你听起来像是个知情者,是怎么知道的?”俱霜支吾道:“这个……嗯,就是无意中听人说的。”

  王翰重重看了她一眼,命道:“俱霜,你先和胥震出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俱霜道:“不,你是不想让我听你们的谈话,我偏要听。”王翰厉声道:“你若再不听话,我就立即派人送你回晋阳。”俱霜不屑地道:“瞎神气什么,说不定将来你还要求我呢。”

  王之涣忙向胥震使了个眼色,胥震便道:“走吧,人家不愿意我们听,何必再赖在这里?”上前拉了俱霜出去。

  王翰道:“咱们先继续说完,你是说这伙人虽然抢到了璇玑图,可并不知道其中的秘密,而苏贞是武功苏氏后人,曾听祖辈说过璇玑图的事,这伙人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所以才救了她出来,问到了秘密,抑或发现她根本就不知情,所以将她带来洛阳卖做娼妓?”

  王之涣道:“是,是,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们不是有意带苏贞来这里,而是他们办完事必须回来洛阳,顺道而已。”王翰道:“嗯,有道理,这伙人应该是洛阳人,至少是在这里居住生活。”

  王之涣道:“还有辛渐被人劫走这件事,你记得当初老狄说过,那传令兵士遇见假扮成醉汉的同伙,先叫道:‘夜禁了。’有人答道:‘军爷当这里是天子脚下么?太原的夜禁从来不过是摆摆样子。’这对答不过是随口之语,肯定不是事先编排好的。”

  王翰道:“呀,对呀,这是很重要的一个细节,我们之前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只有京师才实行严格的夜禁制度,这些人也一定是来自洛阳,所以才说什么太原的夜禁不过是做做样子。”

  王之涣道:“嗯,我也是这么想,我甚至怀疑在蒲州救走苏贞和在太原绑走辛渐的根本就是同一伙人。”王翰道:“这怎么可能?之涣,你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替你跑一趟温柔坊去验证那铜面萧娘到底是不是苏贞,对吧?”

  王之涣忙道:“决计不是!阿翰你可冤枉我了!我虽然关心苏贞,可只是同情她的遭遇而已。辛渐却是我们的兄弟,自从他被人劫走,我们哪个不是日日担惊受怕,生怕等官府找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首,我怎么会拿自己兄弟的生命来开玩笑?你看,辛渐被劫在先,苏贞被救在后,时间上完全对得上。”

  王翰思索片刻,道:“如果这些人救走苏贞为了璇玑图,劫走辛渐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先前可都是一致认为是朝廷的对头绑走了辛渐,目的是要从他身上逼问百炼钢的秘密。”

  王之涣道:“可是你别忘了,璇玑图原本是在李弄玉手中,辛渐几次单独跟她在一起,她钟情于辛渐,说不定已经将秘密告诉了他,绑走辛渐的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百炼钢,而是为了璇玑图。”

  王翰道:“嗯,虽然听起来有些离谱,不过分析得也有几分道理,要是老狄人也在这里就好了。既然可能跟辛渐有关,我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之涣,还有一件事,关于俱霜、胥震二人的身世来历,你可有问过他们?”王之涣道:“试探问过,可他们不肯说。”

  王翰道:“他们两个肯定不是坏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在蒲州冒充制使营救我们。不过他们可是羽林将军李湛强安在我们身边的,李湛什么来头你也知道,这件事还是要问清楚才好。这样,我们今晚将他二人分开,我这就带着胥震去温柔坊,留下俱霜照顾你,你趁机盘问她的来历。”王之涣道:“好。”

  王翰便走到门前叫俱霜、胥震二人进来,说要带胥震去温柔坊。不料胥震一口拒绝道:“不,我不去。”王翰道:“为什么不去?”胥震道:“就是不想去。”

  俱霜忙道:“我去,我跟胥震换,我跟翰哥哥去,他留下照顾之涣哥哥。”王翰愕然道:“你是女子,怎能去青楼那种地方?”俱霜道:“我装扮成男子,扮成翰哥哥的随从不就完了?”

  王翰见天色不早,再耽搁坊门就该关闭了,便答应道:“那好,你去换身男子的衣服。”

  俱霜喜笑颜开,忙奔进内室,再出来时,果真成了一个模样清俊的小厮。王翰不由得想起了那一对机智伶俐的仆僮田睿、田智来,田睿当日被武延秀酷刑残害,容貌尽毁,左眼珠也被挖出,有一日他照看铁镜,不能忍受自己的丑陋模样,终于上吊自杀。田智恳请将兄长灵柩运回乡里。王翰遂还他平民身份,让他护送兄长尸首还乡安葬,也不知道田智一切是否顺利。

  俱霜见王翰盯着自己不放,面色一红,问道:“很难看么?”王翰回过神来,道:“就这样吧,快要夜禁了,赶紧出去雇辆车马。”特意挂上腰刀,带着俱霜乘车往温柔坊而来。

  温柔坊位于南市西二街,在惠训坊东南,仅隔两个坊区,车马瞬间即到。刚到碧落馆前,便听见夜鼓“咚咚”响起。车夫跌足道:“又不及回家了。”

  近来因朝廷对契丹作战,民间骡、马大量被征用,洛阳城中车马也不是十分好雇,王翰对那车夫道:“正好我来洛阳后还没有置办车马,不如你先来我家当一阵子专用车夫,我加倍给钱就是,总比你四下奔波寻找主顾强。”又问了他名字,原来他姓梁名笑笑,名字颇为有趣。

  那车夫喜出望外,道:“多谢郎君照顾。小的家在里仁坊,反正也来不及赶回去,小的就在这里等郎君、娘子出来,明日再回去跟家里招呼一声。”

  俱霜奇道:“你看出我是女的了么?”梁笑笑道:“是,小娘子眉清目秀,怎么看都不像是男子。”俱霜道:“呀,我居然装扮得这么差劲,连车夫都能看出来。”王翰道:“走吧,你只要自己拿自己当男子,没人会多问你的。”

  碧落馆跟平日常见灯红酒绿的青楼不大一样,它外表看起来不过是一处大户的宅邸,大门虚掩,灯火朦胧,进来后也没有一堆娼女迎上来。也就是说,这里的娼女不多,却都是身价不凡的女子。

  王翰走出数步,才有名四十余岁的妇人从堂中迎出,问道:“郎君今日登门,要找哪位娘子?”不是如何热情,却也不见冷淡。王翰道:“铜面萧娘。”

  那妇人问道:“郎君贵姓?”王翰道:“姓王。”妇人道:“请王郎到客厅少坐。”迎王翰进来堂中坐下,自称姓阴。又道,“我们碧落馆的娘子个个才貌双全,身价不菲,想来郎君是知道的。”王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袋金砂倒在桌上,问道:“这些够么?”阿阴立即笑容满面,笑道:“够,够,太够了。王郎稍候,我这就去叫萧娘出来。”

  俱霜惊叹道:“一下子就给她这么多钱?翰哥哥,你是不是疯了?”伸手抓起几粒金砂,便欲揣入自己怀中。王翰道:“放下!”俱霜只得讪讪放下来,犹有不舍之意。

  王翰道:“喂!”朝堂后打个手势,俱霜问道:“做什么?”王翰又使了个眼色。俱霜道:“啊,你是说那里有人在偷看我们?”忙奔过去掀开帘子,却已是空无一人。王翰见她远不及田睿、田智机智,不由得浩叹不止。

  过了片刻,阿阴一摇一摆地出来,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金砂,这才道:“抱歉了,萧娘已有约客,今晚不能会见王郎。不过我这里还有秋娘、月娘,都是这洛阳城中数一数二的女子,我这就叫她们出来伺候王郎。”王翰道:“不必了,我听说萧娘脸上铜面神奇,很是好奇,特意想来见见她。既然萧娘已有约客,我也不好打扰,不过连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么?我这金砂难道连一面都买不到么?阴娘不妨再考虑考虑。”

  阿阴望着金砂,又回头往堂后看了一眼,迟疑半晌,还是摇头道:“不行,萧娘不愿意见王郎,我也没有法子。”

  她明明贪恋金砂,却非要强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王翰愈发觉得有鬼。他见不到苏贞本人,就无从问清是谁救了她,更无法追查到辛渐的下落,心道:“为了辛渐,我今晚非见到苏贞不可。”向俱霜使个眼色。

  俱霜这次极是机灵,立即上前扯住阿阴臂膀,笑道:“阴娘何须如此?我家阿郎又不是要对萧娘怎样……”

  王翰趁机举步朝堂后走去,刚走出檐廊,忽从旁侧闪出一人。王翰早有警觉,不待那人近身,回身一脚踢中其腹部。那人惨叫一声,仰天摔倒在地上。

  王翰笑道:“我不过是想见萧娘一面而已,有你们这么待客的么?”

  话音未落,背后已有人悄然贴近,挺出一柄匕首抵住他后心。王翰还要去拔腰刀,那人低声道:“不想外面那女的死就别抵挡出声。”

  王翰听他拿俱霜来威胁自己,料想她已经落入对方掌握,只得停步问道:“你想要怎样?”那人解了他腰刀,道:“走!”押着王翰重新出来堂中。

  俱霜还在与阿阴和两名青衣婢女纠缠,她很有几分气力,青衣婢女上前想拉开她,却被她甩了个跟头,忽见王翰被一名汉子持刀推了出来,知道事情不能成功,只得松了手。

  阿阴气急败坏地奔到王翰面前,道:“王郎一表人才,如何做出这等下作事?萧娘不肯见你,你就要强闯?”王翰冷冷道:“强闯又如何?这就请阴娘送我去见官吧。洛州州府就在温柔坊斜对面,近得很。”

  阿阴一呆,望了那持刀汉子一眼,忙道:“送官就不必了,王郎还是赶紧走吧。”王翰接过那汉子递还的腰刀,道:“好,我还会再来的。”大踏步走出碧落馆。俱霜慌忙收了金砂跟上去,问道:“没有见到人,是么?”王翰道:“嗯,这里很是蹊跷。咱们先回去,等老狄人到了洛阳再说。”

  车夫梁笑笑正倚靠在马车上打盹,见王翰刚进去不久即又出来,很是惊异,却也不多问,只道:“坊门已经关闭了。前面有家温柔客栈,郎君可以到那里讲究一晚,明日一早夜禁解除再回去。”

  王翰便依言来到客栈,要了三个房间,梁笑笑听说有一间是专门给自己住,感激涕零,道:“郎君实在是个好人。”王翰便命他去卸下马匹,吃点东西,自行歇息,将俱霜叫进房中,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璇玑图?我要听实话。”

  俱霜道:“不说可以吗?”王翰道:“不可以。”俱霜道:“那我也不想说。”王翰道:“那好,你明日和胥震一道回晋阳去。”俱霜道:“不,我要留下来帮你。”王翰道:“你帮我?”俱霜道:“嗯,我在这里长大,大致也有一些朋友,你想知道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包管帮你打听到。”王翰道:“我想知道羽仙好不好,想知道辛渐的下落,你能打听到么?还帮我。明日一早就送你走,不准再拖延。”俱霜赌气道:“走就走。”摔门出去了。

  客栈的床板不但硬,且有一股子霉味,王翰这一夜自是耿耿难寐,他总在想今夜在碧落馆所遇到的事。照情形看来,那铜面萧娘必是苏贞无疑,以她的性格,沦为娼妓是迫不得已,断然不会自己出来挑客,因而最先躲在堂中帘子后偷窥的人一定不是她,替她挑选客人的是帘子后面的那个人。他能面对整袋金砂毫不动心,必然不是碧落馆的人。那么他又是谁?他是因为认识王翰,还是在等待什么特殊的人,所以才断然拒绝萧娘出来?

  谜团一时也难以解开,又想到王羽仙尚在来俊臣手中,只觉得烦闷无比。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次日醒来,外面已是日上三杆,竟然连晨鼓声都没有把王翰惊醒。出房一看,车夫梁笑笑正候在外面,迎上来道:“车马已经备好了。”王翰问道:“俱霜人呢?”梁笑笑道:“一直没有见到俱霜娘子出来,应该还在房中睡觉。”

  王翰便走到隔壁房前,敲门道:“咱们该走了,要睡回家再睡。”不见动静,一推门就开了,床上空无一人,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王翰道:“我昨晚说要送她回晋阳,她竟然生气走了。”忙下楼问伙计。

  伙计道:“那位小娘子昨晚上就走了。当时正是夜禁,小人还特意告诉她不到清晨出不了温柔坊,她理也不理,甩手就走了。”

  王翰道:“这么说她一夜没有回来,又能去哪里?”一旁梁笑笑忽插口道:“会不会又回去了碧落馆?”王翰道:“你怎么会知道?”梁笑笑陪笑道:“小的不过是瞎猜的。”

  王翰沉吟片刻,将梁笑笑叫到门外,问道:“你是来县令派来的,还是敬长史派来的?”梁笑笑道:“什么来县令、敬长史的,小的不知道郎君在说什么。”

  王翰冷笑道:“你在洛阳城中赶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竟然会不知道洛阳县令和洛州长史的名字,这谎话未免编得太过了些。”

  梁笑笑见身份已被识破,难以挽回,也不再否认,道:“郎君好眼力!不过小的以前当真是赶车的出身,自认为并无破绽,不知道郎君是如何识破的?”王翰道:“你早看出俱霜是女扮男装,她今日失踪,你却能一口断定她回去了碧落馆,可见你已经知道我们昨晚在碧落馆的经历。这般好奇知事的车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梁笑笑嘿嘿一声,道:“郎君果然聪明过人,佩服,佩服。不过小的只是奉命行事,抱歉了。既被郎君识破,小的也只好就此告辞了。”

  王翰道:“站住,俱霜人在哪里?”梁笑笑道:“小的不知道。”

  王翰道:“你是洛州敬长史的手下,对不对?你们以为绑走俱霜,就能要挟我么?”梁笑笑道:“小的职位卑微,无法回答郎君的话问。不过小的心想,自古以来都是祸从口出,只要郎君守口如瓶,俱霜娘子就不会有事。”王翰道:“好,我明白了。”

  忽见惠训坊家中老仆飞奔赶来,叫道:“阿郎原来在这里,倒教老奴好找。”王翰见他其喘吁吁,满头大汗,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老仆道:“刘先生昨夜醉酒死了,王郎请阿郎快些回去。”

  王翰极是震惊,追问道:“你是说刘先生死了?怎么会?”也不及细问究竟,匆忙奔回家中,来到别院刘希夷卧房。却见他仰面躺在床上,脸色微红,有醺醉之态,有些扭曲变形,却是相当平静,仿若只是熟睡一般。王之涣正扶着胥震,凄然站在一旁。

  王翰颤声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之涣道:“昨日傍晚你刚走不久,有人送刘先生回来,当时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家里的老仆和胥震都忙着在照顾我,所以只让人将他抱上床,没有多理会。今日一早,老仆进房打扫,才发现先生他已经……已经……”一时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王翰抢上前去,拉起刘希夷的手,那只数日前还弹奏出泠泠仙音的手却早已经僵直,没有半分热气。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就此消逝,面前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有带给周围人得严寒般的冰冷情感。

  王翰只觉得手足发麻,全身如坠寒潭之中。数日前的晚上他还跟这个人一起把酒言欢,怎么转瞬间说去就去了呢?眼前的一切隐隐约约给他一种虚幻的不真实感,他感觉自己脚下变得轻飘虚浮起来,不知怎地就软倒坐在地上,任凭泪水缓缓流淌过脸颊。有人将他扶起来拉到一旁坐下,在他耳边说话,他也木然没有任何反应,人整个都变得空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在道:“刘先生是不是醉酒而死,是被人害死的。”王翰陡然惊醒,“噔”地站起来,上前问道:“老狄,你……你说刘先生是被人害死的?”

  狄郊正站在床前勘验尸首,点点头,道:“刘先生口鼻扁平,周围表皮有轻微擦伤,皮内、皮下出血,很像是有人用手捂住他口鼻,导致他窒息而死。”

  王之涣道:“这不大可能。昨晚刘先生被送回来后不久,老仆送大夫出去,闩了大门,之后再没有人进来过。昨日凑巧姚元也没有回来,因而家中只有我、胥震和老仆三人,老仆不必说,我这样子也杀不了人,难道胥震会没来由地去杀刘先生么?”胥震只冷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根本不屑做任何辩解。

  王之涣又道:“如果是有人偷偷翻墙进来加害刘先生,他呼吸不畅,一定会惊醒反抗,弄出声响来。我恰好就住在他隔壁房间,因腿痛一夜未能睡着,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狄郊问道:“昨晚是谁送刘先生回来的?”老仆道:“是刘先生的六舅父。”六舅父是宋之悌,武艺高强,骁勇过人。

  王之涣道:“这就是了。老狄,刘先生若真是他杀,我和胥震、老仆三个嫌疑最大,宋氏兄弟知道了焉能罢休?”狄郊道:“嗯,刘先生尸表征象不明显,看起来确实像自然死亡,不过……”一时迟疑难定,转头问道,“阿翰,你跟刘先生关系最近,可知道他在洛阳有什么仇家?”

  王翰摇头道:“刘先生借住在这里,极少出门,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又对仕途没有任何兴趣,安贫乐道,诗酒自娱,能有什么仇家?”狄郊道:“那就等宋氏兄弟和凶肆行人看过再说。”

  几人出来别院,胥震已经忍耐很久,终于问道:“俱霜人呢?”王翰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向众人交代俱霜失踪一事,只得道:“抱歉,俱霜被人绑走了。”胥震大惊道:“什么?”

  王之涣也问道:“什么人绑走了她?”王翰也不提洛州长史派人冒充车夫监视他之事,只道:“事情暂时还不清楚。不过你们放心,对方要对付的人是我,等我处理完羽仙的事,自会去换俱霜回来。”胥震瞪了王翰一眼,一甩手,恨恨出去了。

  王之涣很是着急,问道:“是来俊臣么?不过他绑走俱霜做什么?”王翰摇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细说。老狄,你不是同羽林卫李将军一道么?你人到了洛阳,贺大娘是不是也该到了?”狄郊道:“放心,目下贺大娘还滞留在蒲州。”

  王翰很是意外,道:“李湛奉旨押解辛渐母子进京,结果辛渐被人劫走,莫名失踪,而今时隔多日,贺大娘人还在半路,他难道不怕女皇降罪么?”狄郊道:“嗯,李将军称贺大娘重病,经不起长途颠簸,只能时走时停。”

  王之涣道:“贺大娘当真伤得如此之重么?你不是说她其实已无大碍,只需调养,辛渐的伤势远比她重么?”狄郊道:“这件事……嗯,我猜是李将军有意拖延。而今朝廷军队屡屡败于契丹,李楷固是契丹第一勇士,其部最彪悍善战,损伤官兵最多,朝廷上下恨其入骨。这样的情形,贺大娘到了洛阳还活得成么?她人一到这里,必然被当众残酷处死,首级也要被送往河北前线向契丹示众。”

  王翰道:“你是说李湛有意耽误行程?”狄郊点头道:“我猜他其实想暗中帮助贺大娘。他有皇命在身,不敢私纵贺大娘逃走,可路上耽误几天并不是什么大事,拖上一阵子,或许朝廷对契丹战事能有转机,那么贺大娘的危机也就相对减轻了。”

  王翰道:“可李湛不是跟姓武的一伙子么?他跟武承嗣私交最好。”狄郊道:“嗯,不过我一路观察,李将军这个人还真跟武承嗣、武延秀等不大一样,精明干练,军纪严明,一路约束部下不得惊扰地方,以他的身份,能做到这些已是十分难得。对了,我星夜赶来洛阳,是因为发现了辛渐被劫的一些线索,那些人很可能是……”

  王之涣道:“很可能是来自洛阳,对不对?我们已经发现了。阿翰,你昨晚夜探碧落馆的情形如何?”王翰叹了口气,大致说了昨夜的遭遇,连来洛阳当日遇见秋官侍郎张柬之和洛州长史敬晖处斩假车三的事也说了。

  王之涣道:“这么说,是敬晖派人绑走了俱霜?”王翰点点头,道:“敬晖的目的无非是要让我闭口,不要乱说。我虽然也好奇他冒险换出车三的原因,可眼下事情太多,我的心思全在营救羽仙和找到辛渐上,哪有工夫去理会假车三还是真车三,这件事少不得要先放一放了。”

  狄郊道:“车三不过是个默默无名的道士,敬晖这般冒险偷梁换柱,也许是想利用车三仿人笔迹惟妙惟肖的本领。”王之涣道:“你是说敬晖又要跟之前淮阳王武延秀用假信陷害你和你伯父一样,利用车三伪造假信来陷害朝中哪位大臣?”狄郊道:“应该是这样的。”

  王翰根本没有往这方面多想,哪怕因为假车三一事被敬晖逮捕下狱多日,经狄郊提醒,才悚然而悟,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万一……万一……老狄,不如这就去找一趟你伯父吧,你上次来洛阳就没有登门拜访,已是失了礼数。”狄郊也顾不上姨母不准自己与伯父来往的禁令,道:“好。”当下留下王之涣在家中照看刘希夷后事,自己跟王翰一道雇了车马往城南而来。

  狄仁杰城中住宅位于长夏门西的尚贤坊,在惠训坊正南方,隔有五个坊区。狄府隔壁邻居就是建安王武攸宜,也就是目前征讨契丹的武周大军统帅。王翰和狄郊经过建安王府,正遇到大批侍从、婢女护着一名中年妇人出来。那妇人三十余岁,气质雍容,华贵飘逸。

  妇人一眼望见了王翰,特意顿下脚步,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片刻,这才扶着侍女上马。狄郊问道:“你认得她么?”王翰道:“不认得。”他一眼看出这妇人是个淫荡角色,大约是看到自己年轻英俊,所以刻意瞩目,不愿意多惹事,忙夹马加紧离开。

  凑巧狄仁杰因病没有上朝,听闻幼侄狄郊求见,大是意外,忙命三子狄光昭出迎。狄仁杰总共有三子,长子光嗣在朝中任户部郎中,次子光远在外地任州司马,三子光昭任员外郎。当初武则天让狄仁杰推荐员外郎人选,狄仁杰毫不犹豫推荐了第三子,被武则天认为是举贤不避亲的典范。

  狄光昭将狄郊、王翰迎来书房,狄仁杰早已在此等候。他年近七旬,头发花白,背也有些佝偻。狄郊多年不见伯父,忽见他老迈至斯,不禁心有所感,上前行礼,叫了一声“伯父”,已经是哽咽难言。

  狄仁杰呵呵笑道:“好,好,郊儿这般大了。这位是……”狄郊慌忙引见王翰。狄仁杰道:“王公子,我久闻你的大名。还真要多谢你和你的同伴,如果不是你们几个帮忙查出真相,上次那件反信案可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王翰道:“狄相公何须客气,本是份内之事。今日冒昧拜访,正是为反信案一事。”

  狄仁杰道:“反信案由御史中丞宋相公审结,后来刑部又复审过,而今已经结案,车三等犯人均已伏诛,还有什么不妥么?”狄郊道:“这件案子还没有完结,车三没有死。”

  狄仁杰闻言微微一愣,随即挥手命随从和儿子均退出书房,只留下狄郊、王翰二人,这才肃色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翰当即说了来到洛阳当日偶然发现被斩首的车三并非是真车三的事,又说了洛州长史敬晖还因此逮自己下狱。狄仁杰听完经过,重重一拍桌子,道:“胡闹,真是胡闹。”狄郊道:“车三有模摹他人笔迹的本领,怕是敬长史要利用这一点。”

  狄仁杰道:“嗯。这件事还有旁人知道么?”王翰道:“没有,狄郊和之涣也是刚刚才知道。”狄仁杰道:“敬晖位高权重,又极得圣上信任,他要是决心做些坏事,还真不好办。这样,你们提到的秋官侍郎张柬之恰好是我门生,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置,你们不要再理会。”狄郊道:“是。”

  狄仁杰又问道:“你们这次来洛阳所为何事?”狄郊道:“是为羽仙和辛渐而来。”当即详细讲述了关乎二人的事情。

  狄仁杰道:“据我所知,来县令对王夫人极为爱慕敬重,羽仙既是王夫人的亲妹妹,想来来县令也不会对她怎样。他派人接小姨子来洛阳,也许只是为了安慰王夫人的思亲念乡之情。若是他真有敌意,就不会出面从敬晖手中救出王公子了。”

  王翰心道:“我最了解王夫人为人,她自被迫嫁给来俊臣后,深以为耻,若不是担心连累亲人,只怕早已自杀。她素来最爱惜羽仙,怎么会为了一点思念就将妹妹与来俊臣扯上呢?”但对方既是狄郊长辈,又是当朝宰相,不便公然反驳,只得道:“狄相公说的极是。”

  狄仁杰道:“至于辛渐,希望他吉人自有天相吧。不过反过来想,有人将他劫走未必是一件坏事,若是他现在被押到洛阳,因为跟契丹大将李楷固有外甥舅之亲,一样要受株连处死。”

  狄郊道:“伯父的意思是,劫走辛渐的人或许是要救他?”狄仁杰道:“我也不能确定,也只能是一种推测吧。”又留二人吃饭,狄郊知道王翰尚惦记刘希夷后事,便辞谢道:“伯父身子不好,还是下次吧。”狄仁杰道:“也好。”又叮嘱二人切记不可再插手真假车三一事,这才叫进三子狄光昭,命他送客出门。

  离开狄府,狄郊道:“我伯父说得有道理,也许劫走辛渐的人当真是要救他。”王翰道:“这不可能。你想想看,辛渐是钦犯,劫他是死罪,愿意冒这么大风险出全力营救辛渐的人,应该只有我们和大风堂的人,或者是契丹室木等人,我们没有做,大风堂的人当时都还被关在监狱里,那么只剩了室木一种情况。可我们已经能够确认那些人是来自洛阳,室木因而也可以排除,包括突厥、吐蕃人在内。我敢说,劫走辛渐的人一定是不怀好意,绝不是为了救他。”

  狄郊道:“会不会是李弄玉的手下做的呢?她对辛渐钟情,本身就与朝廷做对,根本不顾忌什么死罪不死罪的。”

  王翰道:“你忘记了么?李弄玉已经承认是她害了大风堂、害了辛渐,她肯定是李唐皇族身份,所以阿史那献才肯对她下跪。李湛当日在场,肯定也看出了这一点,你认为他会轻易放过她么?李弄玉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她哪里还有能力来救辛渐?再说辛渐已经知道她是害惨大风堂的罪魁祸首,决不会领她的情,她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狄郊也觉得有理,思虑过一回,才道:“看来只有期盼之涣的推测是对的,希望温柔坊的铜面萧娘就是苏贞,也希望救她的跟劫走辛渐的是同一伙人。”王翰道:“嗯,我们先回去安排妥当刘先生的后事,然后再去碧落馆走一趟。”

  计议已定,遂匆忙赶回惠训坊,却发现宋之问刚刚派人运走了刘希夷的尸首。狄郊道:“验尸的行人怎么说?”王之涣道:“根本就没有行人同来,而且一句话都没问就直接搬人走了。”

  按照惯例,死者无论什么原因死亡,若是临死前没有缌麻以上亲属在场,均需要官府派人检验尸首后才能下葬。宋之问如此仓促将外甥尸首抬走,不合常理,难免令人起疑。

  王翰道:“午饭后我们去宋家看看。”匆匆吃过午饭,与狄郊骑马赶去洛水北面的清化坊。

  清化坊位于皇宫正东面,这里是左金吾卫的驻地。宋之问宅邸在清化坊东,王翰、狄郊二人赶到时,宋府上下正在忙着张挂丧布。王翰报了姓名,片刻后就有一高大魁梧的男子赶出来迎接,道:“二位公子有心,我是希夷六舅父宋之悌。”

  狄郊问道:“昨晚送刘先生回惠训坊的就是宋郎么?”宋之悌道:“正是。我亲手抱了外甥下车,放他到床上,出来后因赶上夜禁,出不了坊门,在坊西客栈滞留了一夜,今日清晨才匆匆离开,哪知道……哪知道……唉……”

  王翰道:“我与令甥相交不长,却是一见如故,请允许我在他灵前祭奠一番,以慰故人之情。”宋之悌道:“多谢盛意,只是灵堂未成,颇见仓促寒陋。”领着二人来到灵堂中。

  灵堂才刚刚开始搭建,只有一方灵柩,几条白布。王翰颇为感伤,在灵前拜了三拜,见宋之悌正为后事忙得不可开交,不断有仆人来请示各种事宜,只得就此告辞。宋之悌歉然道:“我兄长被刚刚被圣上召去了宫中,家里只有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怠慢了。来人,送客。”王翰道:“不必,我二人自己出去便是。”

  出来灵堂,王翰低声道:“你看出来了么?这宋之悌并不怎么为外甥的死难过。”狄郊道:“嗯,刘先生辈分比他低,年纪却比他大,想来自小感情就不和睦。不然为何先生宁可住你那里也不来投奔宋氏兄弟?”

  刚到门边,忽有一名婢女奔过来叫道:“郎君请留步,我家卢夫人想请二位到别院坐一坐。王翰道:“卢夫人?是哪位卢夫人?”婢女道:“尚书监丞宋相公的夫人。”王翰与狄郊交欢一下眼色,均心下起疑,不知道宋之问夫人找他二人何事。

  王翰道:“卢夫人见召,有事么?”婢女道:“是为刘郎的事。”二人听说跟刘希夷有关,遂跟着婢女来到一处小别院。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正伫立树下等候,不过与常见的雍容华贵的外命妇不同的是,那妇人一身道袍,不施任何脂粉,素淡得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

  婢女道:“这就是卢夫人。”卢夫人道:“多谢王公子一直以来收留照顾刘郎。”王翰道:“卢夫人认得我么?”卢夫人道:“我听刘郎几次提过公子。请进来坐。”

  引着二人进来堂中,室内极为素净,只有简单的桌椅,别无他物。卢夫人歉然道:“我入道修行已有数年,一直居住在此,简陋惯了,只是怠慢了二位尊贵公子。”

  王翰道:“夫人不必客气。”见桌上摆有两张诗笺,顺手拿起来一读前两句“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便知道是刘希夷那首新作《代悲白头吟》。

  卢夫人道:“听说王公子新近遭了官司,想来已经无碍。刘郎昨日来到宋家,恳求我夫君出面救你,我夫君本已答应。唉,若是早知道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刘郎又何须苦苦哀求……”王翰忙道:“刘先生仗义相助,王翰十分感激。只可惜昨日还来不及说一个谢字,刘郎又匆匆出门,今日再见,竟是……竟是……”一时悲恸,难以说下去。

  卢夫人脸有凄凉之色,道:“他终究是先我而去了。”

  王翰道:“还请夫人转告尊夫,尽管事没有成行,还是多谢肯答应出面相救。”卢夫人登时换了一副脸色,鄙夷地道:“公子以为我夫君是心甘情愿救你么?他不过是贪图刘郎这首……”瞟了一眼桌上的诗笺,忽觉得在外人面前议论自己丈夫终究不妥,便道:“总之,我是想替刘郎多谢公子。”王翰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遂与狄郊告辞出来。

  狄郊道:“这位卢夫人似乎刘先生很看重,对自己那大名鼎鼎的丈夫反而不以为然。”王翰道:“宋之问诗是写得不错,只可惜人品实在有亏,想来卢夫人也是因此而看不起他。”

  原来宋之问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文章华美,有雄辩口才,又懂得倾心献媚,正是武则天喜爱的那一类。他甚至主动献诗,表示愿意当女皇的面首。可惜偏偏有口臭的毛病,只能入得朝堂,上不了武则天的床第,他便大肆巴结武则天宠爱的面首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甚至为二人手捧溺器,成为洛阳轰动一时的笑柄。

  回来惠训坊,将事情对王之涣说了,忍不住又喟叹了一番。王翰和狄郊又往温柔坊碧落馆而来,未近门前,远远见到一名男子正在门前窥探徘徊。那人四十来岁,头戴一顶双耳胡帽,压得老低。见到有人骑到来,那人便转身欲走。王翰却已经认出了他,一时惊得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狄郊见王翰神色有异,问道:“那人是谁?”王翰道:“王孝杰王将军。”狄郊道:“你认错人了吧?王孝杰已经在征讨契丹时战死,朝廷下了制书追赠其为夏官尚书,封耿国公。”王翰道:“真的是他!他想跟我们太原王氏联族,征讨吐蕃路过太原时还一起喝过酒呢。”打马追上前去,叫道,“王将军!”

  那人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脚步。王翰道:“将军留步,不然我可就要大声喊了。”那人停了下来,慢慢踱回来,叹了口气,叫道:“王公子,幸会。”王翰道:“王将军,当真是你。你不是已经……”王孝杰道:“王公子说得极是,这世上已经没有王孝杰这个人,他早死了。”

  王翰当即会意,王孝杰是败军之将,活着回来只会被武则天下令处斩,说不定还会牵累亲朋好友,战死沙场却有朝廷追赠的爵位,可以遗泽眷属子孙,“死”是他目下唯一的选择。只是他既已经是个“死人”,为何又要冒险回来神都洛阳呢?

  狄郊也追了过来,大有好奇之色。王孝杰四下看了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咱们找个安静些的地方。”遂来到前面的温柔客栈坐下。

  王翰道:“洛阳认得将军相貌的人极多,将军冒险回来到底是为什么?”王孝杰吞吞吐吐地道:“王公子也是性情中人,我不敢隐瞒,我在碧落馆有个相好,人称月娘,是洛阳城中第一歌姬。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她一眼,哪知道碧落馆中多了许多陌生人,我弄不清状况,不敢轻易进去……”

  忽有客栈伙计端上来酒菜,狄郊道:“我们好像没有点过这些。”伙计陪笑道:“这是小店送给几位郎君的,不要钱。”狄郊和王翰均以为是客栈主人认出了王孝杰,不由得朝他望去。

  伙计却对王翰笑道:“郎君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不满意的话还可以再换。”王翰道:“你认得我是谁?”伙计道:“郎君昨晚不是来小店住过一夜么?”王翰道:“是啊,可我也没有报姓名,用的是同伴俱霜的名字。”伙计道:“郎君这样的贵人何须报姓名!不过小的还是想知道郎君到底是谁?”

  王翰道:“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白送这些酒菜,不怕我是骗子么?”伙计道:“昨日为郎君赶车的车夫可是堂堂洛州州府的兵曹,这是小的亲眼所见,假不了。郎君,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翰这才明白伙计为何要百般奉承自己,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问道:“你怎么知道车夫是洛州州府的兵曹参军?你认得他么?”伙计道:“原先不认得。今早公子走了后,他立即召来许多官兵,把碧落馆围了,小的去看热闹,听一个当兵的说的。”

  王翰微微一惊,问道:“官兵可有从碧落馆带走什么人?”伙计道:“没有。官兵来的时候气势汹汹,但进去后不久就一股脑儿涌出来撤走了。小的猜里面肯定正好有位来头极大的客人,就像郎君这样的。”

  王翰隐约觉得有事情不对头,忙道,“这件事回头再说。”打发走了伙计,转头道:“王将军,此地不宜多留,你可有什么打算?”王孝杰道:“我预备西去吐蕃,不过不是去为吐蕃人效力,而是劝赞普尽量跟我们中原和睦相处。”王翰也听说过他容貌与赞普墀都松赞父亲酷似的事,便道:“如此甚好,将军既有了容身之处,又可为两国和平尽一分力量。将军放心,月娘我自会替她赎身,好生安置。”

  王孝杰知道他是天下第一巨富,经济上有此能耐,答应了的事也一定会做到,当即起身拜谢,道:“王某就此告辞。”

  送走王孝杰,狄郊望着他背影,摇了摇头,道:“他冒险回来神都,不为妻子儿女,而是为一名娼女,当真令人咋舌。”王翰道:“正好我们去会会这月娘,看到底是如何得千娇百媚,才能将王将军迷成这样。”

  狄郊道:“可别忘记了里面有一位能惊走洛州州府兵曹参军梁笑笑的大人物。”王翰道:“嗯,正好也去看看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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