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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图》 作者:吴蔚

第8章 若有所思

  王翰、狄郊来到碧落馆前,举手叩了叩门环,里面有人应声道:“来啦。”门一拉开,露出了阿阴的笑脸,见到王翰便立即愣住了。王翰笑道:“阴娘,我又来了。”阿阴道:“啊,还以为郎君再也不会来了,快些请进。”

  王翰本已经作好吃闭门羹的准备,哪知道对方竟热情开门迎客,不禁大奇。阿阴笑道:“郎君今日还是要找萧娘么?她今日有空。”

  王翰更是惊异,顺水推舟道:“好,就找萧娘。另外,听说这里有位歌技非凡的月娘,也一并请出来陪我这位同伴吧。”阿阴道:“是,是。”招手叫过一名青衣婢女,命她先带二人去萧娘房间,自己亲自去叫月娘。

  穿堂过院,来到一处三楹房前,婢女道:“娘子有客。”里面一个女声应道:“请进吧。”

  婢女便打起帘子,请王翰、狄郊进去。里面是是一间布置得很是雅致的厅堂,一名荷衣女子正凭窗而坐,她的脸上当真有一个铜面具,不过一看就只是个点缀,铜质部分只在双眼上,看上去倒像是个铜眼罩,下面坠着一道一道的璎珞,遮住了大半面容。见到人进来,那女子慌忙起身迎接,上前拜道:“萧娘见过二位郎君。”

  这女子比苏贞要年轻许多,面具也是崭新的,王翰猜想是有人知道他还会再来,所以事先将真的铜面萧娘调了包,拿这个女子冒充来敷衍自己,便坐下问道:“萧娘来洛阳多久了?”萧娘道:“不过才半月。”

  王翰道:“我瞧娘子容貌并不差,为何要戴上这么个奇怪的面具?”萧娘笑道:“郎君不知道神都美人如云么?尤其这碧落馆中每位娘子都是才貌俱佳,我容貌不过中上之姿,又无才艺,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想别的法子。若不是这铜面,我萧娘如何能成得了碧落馆中身价最高的红人?”

  王翰见她言语从容,侃侃而谈,不像是在说假话,心道:“莫非是我们多疑,根本就没有什么苏贞,所谓铜面萧娘不过是妓馆用来招徕顾客的幌子?昨晚阿阴将我赶走,确实是因为萧娘约了有来头极大的客人?”

  狄郊问道:“听说今早有官兵包围这里,不知道所为何事?”萧娘道:“噢,他们是洛州州府的人,好像来找一位失踪的小娘子,说是她昨晚来过这里。”

  狄郊重重看了王翰一眼,王翰也立时会意过来——梁笑笑带人来搜碧落馆,想搜的不是别人,一定是昨夜失踪的俱霜。如此推算,根本不是洛州长史敬晖派人绑走了俱霜,梁笑笑不过是顺着王翰的话说而已,等到王翰人一走,他便立即领兵包围碧落馆搜人,想真的把俱霜握在手中来要挟王翰。如此看来,梁笑笑起初提醒王翰俱霜可能回了碧落馆,原本是好意,因他身份尚未败露,想继续讨好王翰,潜伏在王家,结果料不到这句话反而暴露了自己。王翰本来因为这眼前萧娘的缘故,已经开始认为碧落馆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可疑,然而此刻心头疑云又再次浮起,不由得仔细审视起萧娘来。

  忽听得环佩声响,门外有人叫道:“月娘来了。”

  帘子一掀,一名丽人低着粉颈,手抱琵琶款步进来,盈盈拜道:“月娘见过二位郎君。”

  王孝杰为这女子痴迷不已,王翰原以为她是国色天香得绝代佳人,一见之下不免有些失望,月娘相貌平常,不过中人之姿,不过她既称洛阳第一歌姬,想来歌艺非同凡响,又见她怀抱琵琶,当即道:“月娘请坐,有什么拿手的新曲,不妨唱上一首。”

  月娘应道:“是。”当即往凳子上坐了,拨弄了记下丝弦,嘤嘤唱道:“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娇音萦萦,曲调虽然不同,歌词却分明是刘希夷那首《代悲白头吟》。

  王翰大吃一惊,道:“等一下!月娘从哪里听来的这首《代悲白头吟》?”月娘道:“回郎君话,这诗不叫《代悲白头吟》,而叫《有所思》,是宋之问宋尚书的新作。”

  她是洛阳第一歌姬,凡是她唱过的歌均能迅速传唱大江南北,文人有诗词新作也往往最先送给她,正是显扬诗名的最好方式。

  王翰道:“娘子何时得到的这首诗?”月娘道:“宋尚书昨日派人送来的,妾今日还是第一次唱,有什么不妥么?”

  王翰转向狄郊,气急败坏地道:“这词我来洛阳当日已经听刘先生唱过。他……他是为了救我,将这首诗送给了宋之问。”狄郊恍然大悟道:“啊,难怪卢夫人那般说。阿翰,咱们得先回去,我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王翰见同伴面色凝重,料来是关于刘希夷的,再也顾不得真假铜面萧娘一事,匆匆掏出一袋金砂扔在案上,与狄郊匆忙出来庭院。正见一名三十余岁的黑衣男子站在门前,向阿阴笑道:“我找铜面萧娘。”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几吊铜钱。

  阿阴道:“郎君找萧娘么?贵姓?”那男子道:“姓萧。”阿阴道:“是萧郎,请进,快些请进。”转身正见王翰、狄郊出来,不由得一愣,问道:“二位郎君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月娘的曲子唱得不好么?”王翰道:“不是,我们两个临时有点事,抱歉了,改日再来拜访。”阿阴也不挽留,道:“好,郎君好走。”自领着那新来的黑衣男子进去了。

  狄郊道:“你没有觉得不妥当么?”王翰道:“什么?”狄郊道:“阴娘还没有看见我们出来,就已经答应那黑衣男子让他见萧娘。”王翰道:“啊,有两个铜面萧娘,让咱们见的是假的,让这男子见的是真的。奶奶的,搞什么鬼,我……”他是名门公子,修为极好,开口骂人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狄郊忙道:“反正碧落馆在这里跑不了,我们得赶紧去宋家。”王翰道:“对,我正想要去宋家为刘先生讨个公道,反正宋之问也没有出力救我,他可不能将刘先生的呕心沥血之作据为己有。”

  狄郊道:“阿翰,你还没有明白过来么?刘先生是被宋之问兄弟害死的。我们得赶紧去宋家,不然证据可就全没有了。”

  原来狄郊验尸时除了发现刘希夷口鼻四周有轻微擦伤外,还发现他胸口衣衫上有沙土微粒,后来又在别院墙角花丛中发现了一堆沙土。洛阳城北高南低,南区多淤土,沙土只有北区才有。狄郊当时已经怀疑是送刘希夷回来的人趁他酒醉时用土囊压在他胸口,再用手捂住口鼻,活活憋死了他,只是听说送他回来的人是宋之问之弟宋之悌后,便隐忍没有说出来,因为姓宋的跟刘希夷是舅甥至亲,想不出什么杀人的理由。况且狄郊若真指出刘希夷死于非命,王之涣和胥震首当其冲,嫌疑最大,没来由地又惹来一场大麻烦。然而此刻得知刘希夷《代悲白头吟》一诗之事,方才想通究竟:一定是刘希夷为了营救王翰出狱,不得不去求他那在女皇面前当红的五舅父宋之问,宋之问趁机以诗句勒索,刘希夷不得不答应将新作《代悲白头吟》相赠。宋之问大喜,遂改《代悲白头吟》为《有所思》,命人抄录后送给碧落院月娘谱唱。不料刘希夷回家后发现王翰已经出狱,惊喜交加,忙回去找宋之问索回《代悲白头吟》。宋之问自是不肯,威逼利诱不成,遂起杀机,用酒将外甥灌醉,再命以武艺知名的弟弟宋之悌送刘希夷回家,用事先盛好的土囊压死了他。当时老仆、大夫、胥震均围着断了腿的王之涣转,丝毫没有人留意。宋之悌杀人后嫌弃土囊碍事,将袋子撕破,沙土倒在花丛中,却留下了蛛丝马迹。

  王翰听完经过,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打马朝宋府赶去。狄郊生怕他盛怒下要与宋氏兄弟兵刃相见,忙追上去叫道:“阿翰,你冷静些。”

  王翰却是不听,驰马朝北飞奔。过洛水新中桥时,因是浮桥,不得不下马步行,迎面遇上御史中丞宋璟带着杨功等侍从办完公事回家。杨功先看到王翰,叫道:“王郎!”王翰只点点头,竟对宋璟视而不见,擦肩便过去了。

  狄郊忙上前道:“宋御史!杨侍从!”宋璟道:“王翰这是怎么了?”狄郊道:“他……”浮桥路窄,他牵着马停下,后面的人便无法通过,有人大声催道:“快走!前面的快走!”

  狄郊只得道:“这事回头再向御史禀告。”宋璟道:“好。”狄郊行了一礼,匆匆去追王翰。

  杨功道:“王翰怒火中烧,满面杀气,会不会是因为王羽仙的事去找来俊臣算帐?”宋璟微一凝思,命道:“你带人去跟着他们,王翰若是想生事,就以我的名义拘捕他带回来,正好我有事要问他。”杨功道:“遵命。”

  王翰径直来到宋宅,不待仆人通报,直闯到灵堂,却见一堆穿着孝服的人正在灵前交谈甚欢,毫无悲戚之色。王翰怒火更盛,见为首一名老者仪表俊逸,风度奇佳,便上前问道:“你就是宋之问么?”

  那老者正是宋之问,见一年轻人闯进来直呼自己名字,登时露出警惕之色,反问道:“阁下是谁?”宋之悌忙道:“他是晋阳王翰王公子。”

  宋之问道:“啊,久仰……”王翰道:“你好卑鄙!”扬手一掌打在宋之问脸上,喝道,“这一巴掌是我替刘先生打的。”他直闯入堂殴打主人,灵堂登时一片惊呼之声。

  宋之悌上前扭住王翰,喝道:“你想做什么?”王翰冷笑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么?你们兄弟害死……”宋之悌慌忙拿手捂住他的嘴,王翰不甘示弱,反手拧开宋之悌手臂,二人当即扭打在一起。

  宋之问忙道:“大伙儿先出去,我跟王公子之间有点小误会,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狄郊追了进来,见宋之悌已将王翰压在身下,忙叫道:“快些放手!放手!”宋之问道:“六弟放手。”

  宋之悌这才松开手。王翰爬起来,弹弹身上的土,道:“你们是不是想连我也杀了灭口?”宋之问愕然道:“王公子这是何意?是你闯进来打人在先,我六弟动手反在你后。”

  狄郊向王翰使个眼色,咳嗽了声,道:“这其中有些误会,宋尚书切莫在意。请容许我二人再为刘先生祭拜一次。”强行拉过王翰,低声道:“你如此莽撞,只会坏了大事。”

  他性情本就冷静,又不像王翰跟刘希夷关系那般亲密,早看出这件事不简单,刘希夷看起来本来就极像是醉酒自然死亡,又不是死在宋之问家众,若没有实证,不但不能为刘希夷伸冤,自己也会落个诬告重臣的罪名,按律要反坐。王翰素来信服狄郊,闻言才勉强压制怒火,不再发作。

  狄郊这才道:“既是灵柩尚未合上,请容许我再瞻仰一次刘先生遗容。”宋之问很是客气,拱手道:“狄公子请便。”

  狄郊走到灵柩前,却见刘希夷已经被换上了崭新的寿衣,知道沙土证据已毁,适才进来时,正撞见仆人在院角刷洗马车,肯定运过刘希夷和土囊的那辆车,一切的实物证据都有意无意地被抹去了痕迹。剩下的唯一线索就是《代悲白头吟》那首诗,可只有王翰一人能证明那是刘希夷原作,而能证明《有所思》是宋之问所作的则有宋宅一大家子人,律法采取“众证定罪”,宋之问的证人可是比王翰多多了。

  一念及此,当即出来拱手道:“我同伴王翰今日心情不好,多有冒犯,请宋尚书恕罪。”宋之问道:“狄公子客气了,还请公子得便时转达之问兄弟对狄相公的敬意。”狄郊心道:“原来你早已经知道我伯父是当朝宰相,难怪如此客气。”拉着王翰告辞出来。

  王翰气呼呼地道:“算便宜了宋之问,咱们这就去河南县报官,舅父为一首诗害死亲外甥,也算是千古奇闻了。”狄郊摇头道:“不妥,这件案子如果现在报官,你我必输无疑,最终只会落下反坐。除非能说卢夫人出面作证《有所思》就是《代悲白头吟》,是刘先生所作,也许还有一线转机。”王翰道:“这更不可能了,你我都担心会落下反坐之罪,卢夫人若是上公堂告发丈夫,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妻子告发丈夫犯“十恶”中的“不睦”大罪,若是卢夫人告发宋之问,宋氏兄弟杀人罪名成立处斩的话,卢氏因告发也要处绞,即使宋氏兄弟无罪,卢氏仍要处罚。

  狄郊闻言,也深感棘手。忽见宋之悌又追了出来,冷笑道:“我五哥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二位郎君,二位若是有心替我外甥刘希夷出头,也该弄清楚究竟。他色胆包天,一直暗中倾慕五舅母,二人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已有多年。这等家丑本不该外扬,只是若非走到见官的那一步,就非明说出来不可了,‘内乱’可是十恶重罪之一。王公子当众殴打我五哥,已是犯了王法,我五哥大度不予计较,王公子何不也退让一步?我们双方相安无事,我外甥也得以入土为安,半生清誉得以保全。他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呢?”

  王翰知道对方是以刘希夷与卢夫人有私情来要挟他,不由得大怒,上前一拳挥出。宋之悌早有防备,接了一招,骂道:“不识好歹的晋阳小子!”一脚朝王翰踢来,王翰拧身闪开。二人竟然就在宋府大门前打了起来。狄郊连连劝止,却是无人理睬。幸亏今日出门仓促,王翰未随身携带兵器,不然只怕要闹出更大的事来。

  清化坊是左金吾卫驻军之地,这一番动静立即引来一队路过的金吾卫士。领头卫士问道:“什么人敢到宋尚书门前捣乱?”宋府仆人纷纷道:“就是他!就是他,正在跟六郎扭打。”

  金吾卫士正要上前擒拿王翰,一旁忽赶过来三人。一人喝道:“住手!王翰当街斗殴闹事,奉御史中丞宋相公之令将其拘捕。”

  宋璟为人鲠正,不畏权贵,名烁京师。宋之悌一听到“御史中丞宋相公”几个字,便立即停手跳开。

  王翰还要追上前扭打,杨功命人捉住他,喝道:“王翰,你闹够了没有?带走!”

  狄郊忙道:“我们不过是跟宋尚书有点小误会,没什么大事。王翰一时冲动,还请杨侍从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杨功道:“误会?有什么误会回去向宋相公说清楚。马上就要夜禁了,麻烦狄郎也跟我走一趟吧。”命人牵了马,押着王翰、狄郊回来城南明教坊宋璟住宅。

  御史中丞宋璟的宅邸甚是奇特,所有房舍都是东西相对,没有任何斜曲,当真是宅如其人。

  宋璟听说王翰是到清化坊宋之问家而不是到毓德坊来俊臣家捣乱时,很是惊异,问道:“你如何又与宋尚书结了怨?”王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狄郊忙道:“回宋御史话,其实就是一点小误会,宋尚书的外甥刘希夷刘先生一直借住在王翰洛阳家中,昨夜醉酒死去,我们上门祭拜刘先生时跟宋六郎言语间起了些争执,阿翰一时忍不住就动了手。”

  宋璟道:“原来如此。”似对宋之问印象不佳,不愿意多提,又问道,“辛渐一直没有消息么?”狄郊道:“没有。”心道:“宋御史是中枢重臣,执掌御史台,百官尽在其掌握。河东日日有文书飞驰朝廷,他为何还问我有没有辛渐消息?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又听见宋璟感慨道:“本史今日看过李湛将军派人送回朝廷的文书,里面提到辛渐因为不肯泄露百炼钢的秘密,被突厥人严刑拷问,导致双腿残废。当初在蒲州一见,对他印象很是深刻,想不到时隔几月,竟是起了如此大的变故。”

  王翰忽道:“宋御史只道辛渐刚毅坚强,可知道他是在家破人亡、被官府通缉追捕的时候落入了突厥人之手?若换作一般人,当此最危难时刻,心怨朝廷,早就倒向了敌阵。然而突厥人百般利诱,辛渐亦丝毫不为所动。试问这样的人会反叛朝廷么?”

  宋璟道:“贺英通谋契丹一案,李将军在文书中已经写得很清楚,纯属子虚乌有,是被一名名叫李弄玉的女子诬陷,不过贺英身份确实是契丹公主,她自己也已经承认。”

  狄郊与王翰交换了一下眼色,试探问道:“不知那李弄玉可有被捕获?”宋璟道:“嗯,她已经被李湛将军秘密处死。”

  王翰愈发肯定李弄玉是李唐皇族身份,他跟李弄玉并无深交,甚至几次相遇时她对他本人相当粗暴无礼,在河东县狱时她曾命手下宫延扼住他咽喉逼问璇玑图下落,差点令他窒息致死。可她敢率人从官府手中营救阿史那献这样的“反贼”之子,果断用行为与武周暴政对抗,至少比他们这些只知道暗地言语发泄不满的人要有勇气得多。此刻听说她已被李湛处死,忍不住心悸起来,问道:“李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当然不是问李湛为什么要对付李弄玉,而是问为何只将她悄悄了结。宋璟却立即会意,答道:“因为李弄玉身份特殊,若是公开审理论刑,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家。李将军这次做的很对,换做我,也会这么做。”重重叹息了一声,道,“你们今晚就留在这里吧,外面夜禁,你们也走不出坊门。”吩咐人叫来第三子宋浑,命他好生款待二人。

  宋浑与王翰、狄郊年纪相当,热情开朗,不似其父那般深沉,也不领二人去客房,而是径直领来自己居处,好酒好菜款待。王、狄二人与他聊过一阵,方知他新与赵郡李氏定亲,纳征已成,只待请期亲迎了。

  狄郊道:“恭喜!”宋浑喜滋滋地道:“礼成之日,务请二位驾临府上,喝杯喜酒。”狄郊道:“一定会来叨扰。”

  他与王翰二人奔波劳累一天,心情也不佳,吃过晚饭,略与宋浑交谈几句,便洗漱歇息。宋浑特意让出自己的房间给二人居住。

  到了半夜,狄郊忽道:“我明日跟你一起去来俊臣府上赴宴,如何?”王翰道:“嗯。你也睡不着么?”狄郊道:“嗯。”

  王翰道:“刘先生的事就只能这么算了么?”狄郊道:“只能这么算了,咱们既告不倒宋氏兄弟,还会累及刘先生声名。你没有当面将这件事告知宋御史,心中不是早已经想得明白了么?”王翰道:“可是我不服气,刘先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我要为他报仇。”

  狄郊道:“我不希望你因为报仇而违反法纪,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宋氏兄弟人品低劣,为人不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王翰道:“你这话可是自欺欺人了,这世上的坏人不是个个都活得好好的么?我们眼下已经知道是宋氏兄弟杀了刘先生,等于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就算我不对付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狄郊知道难以阻止他报仇,道:“那好,我答应你找到辛渐后一起跟你想办法来对付宋氏兄弟,但在这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王翰道:“嗯。也不知道辛渐怎么样了。老狄,他的腿当真从此就残废了么?”

  狄郊道:“惭愧,我医术低微,确实治不好他的腿。但天下能人奇药极多,只要找回辛渐,一定有办法的。我伯父本人就是针灸高手,治愈过不少瘫痪病人,改日我要好好向他请教。”

  王翰道:“咱们明日一早就径直去碧落馆,将真的苏贞揪出来,直接问她到底是谁救了她?又是谁将她困在那里当娼女?”

  狄郊蓦地坐起来,反复拿手掌击打自己的脑门,道:“啊,我好糊涂!我好糊涂!阿翰,我们出来碧落馆时遇到的黑衣男子就是韦月将!难怪,难怪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当初在蒲州时,我和王之涣在门外听过他在自己家中说话。我听到他自称姓萧,所以就没有多想。”

  王翰也惊得坐起身来,道:“什么?韦月将?”狄郊道:“铜面萧娘就是苏贞,是有人故意布下的陷阱,为的就是要引韦月将上钩。你我均认得苏贞容貌,安排的人怕事情提前泄露,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止你我见到她。啊,我怎么这么笨!哎呀,我真是笨啊,稍微回个神,就可以当场戳破这场阴谋。”

  王翰道:“如果说铜面萧娘的安排是为了诱捕韦月将,那么在幕后安排的就应该是官府的人了,莫非是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的人?”

  狄郊道:“按道理该是这样。可是今日一早洛州州府的人马来过这里,结果一进来就被人打发走了,你觉得洛州州府的人会怕小小的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么?”

  王翰道:“当然不会,等于地头龙和弱蛇之比。”狄郊听他将“强龙难压地头蛇”改成了“地头龙”和“弱蛇”,大感新鲜,不禁会心一笑。

  王翰又道:“可这样看来,诱捕的人就应该不是为韦月将在蒲州犯下的多起命案,而是因为别的事。”蓦然想起了什么,与狄郊异口同声地道,“王羲之真迹!”

  王羲之真迹素来是稀世珍宝,甚至连太宗皇帝李世民也为夺取《兰亭集序》不择手段,留下了一段不光彩的往事。他得到《兰亭集序》后,如获至宝,朝夕观赏,叫人临摹数本,赐给皇太子、诸王、大臣等人,病逝前特别要求太子李治将《兰亭集序》殉葬昭陵。

  因绝大多数王羲之真迹已落入太宗皇帝手中,民间散落的寥寥几件便成为了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品。天下觊觎王羲之真迹的人极多,上至女皇武则天,下至爱好书法的平民,韦月将为盗真迹不惜到蒲州书法大家张道子家潜伏五年,便是明证,更不用说原先就拥有真迹的张道子了。他内兄王綝在朝中为官,曾先后出任洛州长史、宰相要职,极得女皇信任,而今虽以年老多疾乞请闲逸,改授麟台监修国史,封石泉县公,却因在中枢多年,自有一股势力,做出铜面萧娘这样的安排绝非不可能。

  狄郊道:“只是这样一来,救走苏贞的人肯定就不是劫走辛渐的那伙人了,这条线索等于完全中断了。”

  王翰道:“如果辛渐果真被带来了洛阳,从太原到洛阳数千里,一路总有人见过他。不如我们悬以重金,官府悬赏五万钱缉拿辛渐,我悬赏五十万寻他下落,总会有人贪图重赏。”

  狄郊闻言吓了一跳,道:“切不可这么做。你出比官府多十倍的赏金,会惹来多少人忌恨?若被人弹劾你意图凌驾于朝廷之上,那可是重罪。”王翰道:“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命人暗中进行便是。”

  次日一早,王翰先来到南市,找到家奴郑元,命他找几个可靠的江湖人士四下散布悬赏的消息。

  郑元久在京师,颇有见识,道:“五十万实在太多,过于引人瞩目反而不好,不如减为二十万。请阿郎裁决。”王翰微一沉吟,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办。”

  与狄郊回来惠训坊,众人正为他二人一夜不归着急,不过俱霜和胥震却已经回来了。

  王翰问道:“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俱霜道:“我怕你送我回太原,所以躲起来了。”王翰很是生气,道:“你一声不吭地走掉,知不知道旁人多为你担心?”

  王之涣忙道:“别发火,人回来了就好。阿翰,我昨日跟送米的伙计聊了半天,现在洛阳城中关于来俊臣的消息可多了。”王翰关心王羽仙,不免要好好听上一听。

  传说来俊臣为固恩宠,又将发动大规模的告密运动,他经常召集手下在龙门集会,朝刻着朝中大臣名字的石壁上扔石头,石头砸中了谁的名字,谁就是告密的对象。不过传奇的是,来俊臣最痛恨的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名字始终没有被击中。

  又有流言说来俊臣一直把自己比作十六国时期的后赵皇帝石勒。石勒原本羯族贵族,然而年轻时因并州一带闹饥荒沦为奴隶,后来靠武功起家当上了将军,大权在握后又自立当了皇帝。

  王翰听了笑道:“来俊臣不过是说他自己的采花求色之才可比石勒,这是有人刻意附会张扬,暗示来俊臣要谋反。”

  王之涣道:“这种话会有人信么?”王翰道:“你我当然不信,但那些一直窥测帝位的人未必不信。”王之涣道:“你是说诸武?这么说,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挑拨来武联盟?”

  正说着,忽见老仆领着李蒙进来,众人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李蒙到神都已有几日,因与族人忙着为父亲失职一事四下奔走,今日才得空赶来会见大伙儿。

  狄郊见李蒙脸有焦急之色,问道:“令尊之事进行得很不顺利么?”李蒙点点头,道:“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望了一眼俱霜,欲言又止。王之涣忙道:“霜妹和胥震都是自己人,不必忌讳。”

  李蒙还是吞吞吐吐不肯说,俱霜只好牵着胥震的手出去。李蒙这才道:“不是我不信任他们两个,而是事关重大。淮阳王武延秀听说阿翰来了洛阳,正预备对付你。”王翰冷笑道:“莫非他又想找车三模摹我的笔迹写封反信?”

  李蒙道:“呀,我要说的事情正与车三有关。你们看,我这里有三封信。”

  王翰等人接过去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那正是反信案中的三封信——一封是狄郊写给伯父狄仁杰的原信,另两封是反信,内容一样,一封是临摹狄郊笔迹,另一封笔迹迥异,正是反信原件的摹本。

  狄郊道:“这其中两封应该就是车三招供后交给宋御史的信了,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怎么还多了一封狄郊笔迹的反信?是宗大亮交出来的那封么?”李蒙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相当蹊跷,有人悄悄将信放进了我的行囊中,我事后才发觉。”

  王之涣道:“你还不知道前些日子被处斩的车三是假的吧?”李蒙惊道:“什么?”王之涣便将王翰来洛阳后的种种经历大致叙说了一遍,李蒙果然瞠目结舌。

  狄郊道:“这信是反信案的重要物证,应该封存在刑部,怎么会突然被人拿出来放在李蒙身上?莫非跟假车三一事有关?”

  王翰冷笑道:“存放在刑部的证物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取出?这信是假的,并非车三交出的原信。大家按张道子先生教的法子,仔细看看字的笔划就明白了。”

  众人细细审视,果然发现了端倪,写信者是右手执笔,而车三是左撇子,早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狄郊道:“可这人仿我笔迹一样仿得极像,而且他必然是看过三封信的原件才能仿得出来,案子早已经审结,证据均已经封存,他又从哪里看到的原件呢?”王之涣道:“会不会又是淮阳王武延秀的诡计?他手里可是有原信的。”

  李蒙道:“可反信案已结,淮阳王还弄出这样三封信做什么?又没有任何用处?”众人一时也猜不透究竟。

  王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武延秀有心对付我的?”李蒙道:“是永年县主告诉我的。”

  王翰道:“武灵觉?你跟她走得很近么?”李蒙面色一红,道:“家父这次麻烦不小,怕是要丢官下狱。我特意去找过永年县主,想请她嗣母太平公主居中帮忙。”

  他家中有事,众人也不便多说什么,纷纷道:“你先去忙尊父的事情,信的事交给我们来办。”李蒙道:“好,你们自己当心点。我若是从县主那里听到什么消息,会及时通知你们。”

  等李蒙离去,狄郊才说了发生的事。王之涣嚷道:“啊,宋之悌竟然在我眼皮下杀死了刘先生,这恶徒,我绝不会放过他。”王翰道:“之涣,你精通刑名,当真如老狄所说,拿宋氏兄弟一点办法也没有么?”

  王之涣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道:“没有。而且此案一旦张扬开来,刘先生名誉尽毁不说,宋氏兄弟依然可以逍遥法外。他们非常非常聪明,在阿翰家里杀了刘先生,若是告官,你我的嫌隙反而比宋氏兄弟大得多,首先要逮捕下狱的是我和你以及胥震、老仆几个。啊,这对兄弟实在太猖狂,竟然为一首诗杀死了至亲外甥,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会相信。”狄郊生怕王翰怒火再起,忙道:“刘先生的仇早晚要报,不过等找到辛渐再说。”

  王翰道:“之涣,抱歉了,我始终没有见到苏贞,韦月将昨日既已经上钩,那伙人肯定已经撤出碧落馆了。”

  王之涣道:“这件事也相当奇怪,你们有没有想过,安排陷阱的人是如何认得阿翰的?”王翰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第一次去碧落馆时只报了姓氏,那阿阴并不认得我,有人躲在帘子后窥测,应该就是他认出了我,所以告诉阿阴不可让我见萧娘。”

  狄郊道:“如此说来,一定是认得阿翰面貌的人,我们之前本来推测最有可能是石泉县公王綝的手下,就不合情理。”

  王之涣道:“张道子,会不会是张道子先生?他认得你们,又认识韦月将,最关键的是,他正是王羲之真迹的原主。”狄郊摇头道:“不,张道子先生只见过我和辛渐,当时有宋御史在场,他并不认得阿翰。况且,张先生年纪已大,为人孤僻,不大可能去碧落馆那样的地方。不过之涣提醒的极是,既然这伙人中有人认得阿翰,碧落馆依然是条线索。只是我们已经迟了一步,如阿翰所言,他们既诱出了韦月将,如愿以偿,昨晚肯定就已经带着韦月将和苏贞离开。”

  王之涣道:“苏贞曾经提过,她是京兆武功人,韦月将是洺州武安人,既然韦月将已得到王羲之真迹,又因数起命案被官府通缉,还逃来洛阳做什么?更奇怪的是,那伙神秘人将苏贞从蒲州救出带来这里,再安排她到碧落馆当娼女,费尽心机,可他们如何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洛阳呢?”

  狄郊道:“之涣分析得有理,这伙人为王羲之真迹精心布置陷阱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洛阳,怕不只是王羲之真迹这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缘故。阿翰,你留下来照顾之涣,我再去一趟碧落馆,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线索。”

  狄郊前脚刚走,来俊臣派来接王翰赴宴的车马便到了。王翰道:“不是说好是晚上么?”接他的人道:“来明府怕夜禁后宾客出入多有不便,所以改成白日了。王郎这久请上车吧,别让明府久等。”王翰等狄郊不及,只得出来登上马车。

  进来来俊臣府邸,却见里面张灯结彩,布置得颇为华丽。来俊臣正在花厅中陪着一名年青公子说话,见王翰被人引进来,忙介绍道:“王公子,来某为你引见,这位是淮阳王武君。二大王,这位是晋阳王翰王公子,是内子的亲戚。”

  淮阳王武延秀和王翰均是吃了一惊,他二人有过一番激烈交手,却是没有见过面。王翰想起之前在蒲州的经历,以及无辜惨死的僮仆田睿,狠狠瞪着武延秀,眼中隐有仇恨之意。武延秀干笑道:“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王公子,近来可好?”王翰冷冷道:“托大王洪福,王翰还没有被害死。”

  来俊臣见二人敌意极重,不免为自己的安排窃喜,正好心腹卫遂忠进来禀告一切已安排妥当,便笑道:“这就请夫人和羽仙娘子出来吧。”王翰一惊,转头望去。只听见环佩叮当,一堆婢女簇拥着王蠙珠、王羽仙姊妹出来。王羽仙面色苍白,消瘦了许多,却愈发显得飘逸脱俗。

  王翰脚下一动,忍不住就想冲上前去,忽见一旁来俊臣目光灼灼,正紧紧盯着自己,只得强行忍住冲动,道:“王夫人,羽仙。”王羽仙“啊”地低呼了一声,露出了极为惊诧的神情,显然不知道王翰要来。王蠙珠也道:“翰郎,许久不见了,想不到你也会来。”

  王翰心道:“来俊臣跟我说是王夫人邀我赴宴,可眼前这情形,王夫人分明不知情,不知道他想搞什么鬼。”不由得心生警惕。

  武延秀抢上前笑道:“延秀见过王夫人、羽仙娘子。”来俊臣道:“这位是淮阳王。”王蠙珠忙行礼道:“妾身见过大王。”王羽仙只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落在王翰身上。

  卫遂忠忽进来禀道:“来公,宫里有人来赐紫雪。来的人是……”上前几步,附耳低语了几句。来俊臣大为意外,忙站起来道:“快请,快请。”

  却见数名黄衣宦官簇拥着一名锦衣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不到二十岁,面色白皙如玉,容貌俊美之极,人未近身,已闻见一股浓浓的香气。来俊臣慌忙上前拜道:“五郎大驾光临,当真令蓬荜生辉。”神态谦恭无比。

  一旁武延秀未免有些不快,他适才到时也未见来俊臣行如此大礼,不过他也不敢得罪这脂粉气十足的粉面男子,忙上前拱手道:“五郎好。”

  这令酷吏来俊臣和淮阳王武延秀又敬又畏的美男子,正是女皇武则天最宠爱的面首张易之,排行第五,人称五郎。他是太宗朝太子少傅张行成族孙,因门荫迁为尚乘奉御。其六弟张昌宗美如莲花,通晓音律,被太平公主李令月收为男宠。武则天的男宠薛怀义失宠被杀后,太平公主为讨好母亲,将自己最心爱的男宠张昌宗送入宫中,张昌宗一步登天,从此飞黄腾达,又举荐了同父异母兄张易之。兄弟二人入宫后均得幸于武则天,恩遇远远超过当初的薛怀义,张昌宗官拜散骑常侍,张易之拜司卫少卿。二人母亲韦氏、臧氏均被拜为太夫人,赏赐不可胜纪。武则天甚至担心臧氏寂寞难耐,下敕命夏官侍郎李迥秀以情夫身份侍奉为臧氏,李迥秀因讨得臧氏母子欢心,更是因此而拜相。

  张易之早已见惯众人奉承不及的场面,神色倨傲,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奉圣上旨意,特赐来俊臣夫人王氏紫雪两罐。”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宦官递过来两只银质罂罐。紫雪是女子用来敷面打扮的膏状物,可以遮盖脸上的瑕疵,修饰面容。来俊臣慌忙称谢,双手接了过来。

  张易之道:“这紫雪里面用的硝粉是来自并州太原的贡品,圣上知道来明府夫人是太原人氏,特赐紫雪,以慰王夫人思乡之情。”眼波一转,落在王蠙珠身上,问道,“这位便是尊夫人么?”来俊臣道:“正是内子。”忙命妻子过来拜谢。

  王蠙珠只得款步姗姗,过来盈盈拜倒,谢道:“谢圣上赏赐,五郎辛苦。”张易之忙上前扶住,道:“王夫人何须多礼。久闻夫人芳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容色无双,不枉这‘洛阳第一美人’的别号。”又有意无意地握住王蠙珠双手。那双手丰若有余,柔若无骨,宛然玉笋一般。张易之笑道,“这紫雪饰容养颜,光亮肌肤,神妙无比,王夫人的双手也该用上一用。若是不够,易之再亲自送几罐来。”王蠙珠动也不敢动,只垂首道:“不敢有劳五郎。”

  来俊臣看得清清楚楚,见张易之竟敢当面调戏自己的妻子,心中大怒,表面却不动声色。忽见淮阳王武延秀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大有幸灾乐祸之色,更是恼恨。又不便当场发作,只得佯作不见,扭过头去,却见王翰正在一旁与王羽仙窃窃私语,心中一惊,忙赶过去问道:“你们堂兄妹在谈些什么?”王翰道:“没什么。来明府,我还有些私事,这就告辞了。”也不待来俊臣回应,昂然步出,对那前呼后拥、派头极大的张易之竟是始终未正眼看上一眼。

  王翰心怀愤懑,疾步出来来俊臣府邸。忽见前面拐角地上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朝自己招手,不明所以,走过去问道:“你有什么事么?”那乞丐道:“我有几件关于羽仙娘子的事情要告诉公子。”王翰奇道:“你如何会知道……”

  一语未毕,后面闪出一名大汉,横臂勒住他脖颈。王翰正要抬腿反击,却被面前乞丐紧握住双脚提了起来。王翰道:“你……你们……”

  只觉得颈中被一道铁箍紧紧勒住,一丝气息也吸不进来,胸口越来越憋闷,挣扎了几下,便晕了过去。他不过是因窒息暂时晕厥,很快又清醒过来,只是手脚已被绳索牢牢绑住,双眼也被黑布蒙上。两边各有一人紧紧夹住他。

  王翰怒道:“来俊臣,你好卑鄙,只听说你惯于用酷刑逼供,想不到连暗中绑架这等手段也用上了。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对羽仙为所欲为么?”

  他早看出淮阳王武延秀并不知道自己要来,适才目光又一直在王羽仙身上,应来不及安排这些事,肯定是来俊臣早有心对付自己,忍不住大骂出声。却根本没有人理睬回应。只听见“驾”地一声,身子往前动了起来。王翰这才知道自己是坐在马车上,忙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字不及出口,嘴中被塞进来一团布,再也说不出话来。

  走了一会儿,马车忽慢了下来,只觉得车身上下颠簸得厉害。王翰心道:“这是在过洛河上的浮桥,他们要带我去南区。这么说,不一定来俊臣下的手,莫非是洛州长史敬晖?洛州州府在浮桥西南,若是往西,定然就是了。”

  他暗中留意,马车却径直往南,连个弯都没有拐一下。忽听得人语渐去,鸟鸣啾啾,这才恍然明白是出了南门,到了洛阳城外了。马车这才开始拐弯,拐来拐去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停下来。王翰被拖了出来,有人抱起他扛到肩上,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路,进来一间空厢房中,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上。

  王翰虽看不到周围情形,却隐约感到前后各有一人看守,心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绑我来这里?”

  等了一刻工夫,忽有一人匆匆进来,掏出王翰口中布团,问道:“你身上的三封信是从哪里得来的?”听声音年纪已然不轻。王翰这才想起来他顺手将李蒙送来的信收进自己的怀中,竟已在昏晕时被这伙人搜去了,不免十分后悔。

  那人厉声喝道:“快说,信从哪里来的?”王翰冷冷道:“恕难奉告。”那人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命人割断他脚上绳索,架出房来。七拐八弯走了一段路,只听见有铁门打开声,那人伸手取下王翰双眼上的黑布,指着室里道:“你看那是谁?”

  却见内室中央的木榻上平躺着一名年轻男子,双手用镣铐锁在扶手上,眼睛被黑布蒙住,精赤着下半身,分明是失踪已久的辛渐。王翰大吃一惊,叫道:“辛渐,是你吗?”

  辛渐听见声音,勉强侧过头来,却是目不能视物,只好问道:“是阿翰吗?你……你怎么在这里?”

  王翰见有人正蹲在卧榻前往辛渐双腿上抹黑乎乎的膏状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忙道:“住手,快些住手,你们要对他做什么?”话音未落,又被黑布蒙住眼睛,拉扯出来,重新押回原先那间厢房,按在椅子中坐下。

  那人走到王翰面前,道:“你看见了么,辛渐也在我们手上,说不说实话可全在你一念之间。”王翰又惊又怒,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在太原劫走辛渐,又带他来洛阳?”

  那人森然道:“眼下可是我在审问你,还轮不到你发问。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见王翰不答,便叫道:“来人,去将辛渐的一条腿砍下来,反正他双腿已废,留着也没有用处了。”有人大声应命,拔出刀来。

  王翰道:“等一等……好,我说,我说实话,可你们不能再折磨拷打辛渐了。”那人道:“好,我答应你。”

  王翰道:“这三封信是有人悄悄放在我好友李蒙的行囊中的。”那人斥道:“一派谎言!这信是车三交出的关键证据,应该封存在刑部库房中,怎么可能到了李蒙的行囊中?莫非你以为我只是在吓唬你么?来人,去带辛渐来,我要当面斩下他的右腿来。”王翰忙道:“等一下!我没有撒谎,这信是假的,不是车三交出来的那三封……不,两封信。”

  那人道:“你说什么?”王翰道:“写这三封信的是右手执笔,车三是确认无疑的左撇子,右手并不会写字。阁下既然知道车三一案详情经过,又敢公然在京都绑人,想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若是不信,可自行到刑部比照一下那三封信的笔画,即可知道我没有骗你。”

  刑部位于皇宫东面的东城中,严格论起来也是皇城的一部分,戒备森严,怎么可能说进就进?王翰不过随口一说,那人听了,竟然立即转身就出去了。

  王翰叫道:“喂,喂,你答应我不再折磨辛渐,快些叫你手下人放开他。”却是无人理睬。

  过了很久,有人进来架起王翰,押回到他初见辛渐的那间石室前,解开他手上绑缚,取下眼下黑布,开门将他推了进去。却见辛渐依旧躺在卧榻上,不过手上铁铐已经打开,蒙住双眼的黑布也已取走,双腿裹在厚厚的药布中。

  王翰忙奔过去问道:“你没事吧?他们往你腿上抹的是什么?”辛渐笑笑道:“不碍事,是药膏。”王翰道:“药膏?可我刚才明明看见你被他们绑住。”辛渐道:“嗯,我猜这里有些人不愿意我看见他的脸,所以每次给我医治上药前都会用镣铐将我锁起来,蒙住双眼。”王翰道:“哎呀,刚才那人演得真像,我可完全被他骗过去了。”

  辛渐道:“你如何到了这里?”王翰道:“跟你一样,是被人强行绑来这里。”

  辛渐道:“不是,我是问你如何到了洛阳?你们应该不会想到我被人带来了洛阳。”王翰道:“开始确实没有想到,我是为了羽仙而来。”当即详细说了经过及来洛阳后的种种遭遇,由于经历复杂,竟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时辰。

  辛渐很是惊异,半晌才叹道:“想不到我被人囚禁后,外面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刘先生他……唉,可是死得太冤了。”王翰道:“不错,他是为我而死,我立誓要为他报仇。”

  辛渐叹道:“只怕是不那么容易,宋之问这样的人品,却一样在朝中混得风声水起,女皇帝实在需要他这样的佞臣文士来妆点门面。不过你别着急,等我好了一定助你一臂之力。来,你扶我下,咱们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药力已经渗入肌肤,我该起来走走了。”

  王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你……你的腿……老狄不是说你不能走路了么?”辛渐道:“劫我的人请来个一个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每日为我治疗敷药,我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双腿也慢慢恢复了力气,目下已经可以自己扶着墙壁慢慢行走。”当真扶着王翰站起来走了几步。

  王翰道:“如此说来,绑你的人并不是心怀恶意。”辛渐点点头,道:“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有见过她的面,可我心里很清楚,她将我关在这里是为了我好。”王翰道:“她?你是在说李弄玉么?”辛渐道:“嗯。”

  王翰不敢提李弄玉已经被羽林卫将军李湛暗中处死一事,只道:“不管是谁劫了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辛渐道:“四娘派人将我劫来关在这里,我能理解。可她为什么要绑你呢?而且还是在来俊臣府门前,这可太奇怪了。”王翰苦笑道:“我哪里知道?说不定她是怕我知道了什么秘密。”

  辛渐道:“你说的碧落馆铜面萧娘一事,倒很像是四娘的行事手法,不过她志在天下,断然不会为了一卷王羲之真迹如此大动干戈。”

  王翰道:“你自被带来洛阳就一直关在这里么?”辛渐道:“嗯。不过每天上午如果天气好的话,会有人带我出去晒太阳,当然也是被人架住,蒙住了眼睛,看不见周围情形,但总是能听见鸟声、水声,所以我推测这里应该是洛阳郊外的一处别墅。”

  王翰道:“我们得设法逃出去。来俊臣预备把羽仙嫁给武延秀,我答应她一定要救她出来。”辛渐道:“怕是极难。你听门外的看守走路,又轻又稳,而且有节奏,他们都会武艺。”

  王翰道:“这我已经领教过了,绑我来这里的人很是训练有素。”辛渐沉吟片刻,道,“这样,我跟看守提出要见四娘,如果能见到她,我会请她先放了你。”王翰道:“不,辛渐,你彻底弄错了,绑你的人绝不是李弄玉,她人根本不在洛阳。”

  辛渐愕然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王翰道:“我是从宋御史那里听到的,她……她人还在太原,羽林卫将军李湛送回朝廷的文书上写得很清楚。”

  辛渐一呆,心道:“自我被带来这里后,明明有几次感到四娘人就在那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身边。我眼睛虽然被蒙住,看不到她的人,可我真的听到过她的叹气声,阿翰却说她人还在太原,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幻觉么?还是她确实来看过我,但心中还是放不下璇玑图的秘密,又回去太原找羽林卫将军李湛,想从我娘亲口中套出所谓的大秘密?可这不是互相矛盾么?当日李湛将四娘从阿翰府上带走,多半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既没有杀她,而是放了她,应该也是怜悯她的身世遭遇,可他为什么又在送回朝廷的文书上提到‘李弄玉’这个名字,这不是自暴徇私、自寻死路么?”

  王翰见辛渐沉吟不语,以为他已经起疑,自知不擅撒谎,生怕被看出破绽,忙转换话题道,“你怎么不问尊母下落?你不担心么?”辛渐道:“嗯,我知道娘亲眼下滞留在蒲州,她人暂时没事,这里的看守已经告诉了我。”

  王翰心道:“看来这处别墅的主人对辛渐还是真好,生怕他担心,还特意打听了贺大娘下落。既然如此,此人是友非敌,可绑我来做什么呢?我又没有被官府通缉。啊,我知道了,我出那么高的悬赏寻找辛渐下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劫他的人担心早晚要暴露,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我也劫了。”

  正沉思间,铁门忽然打开,闯进来三名大汉,两人反剪了王翰手臂,一人用黑布蒙住他眼睛,押了出来。又回到原来那间空厢房,大汉取出绳索将王翰缚坐在房中椅子上,掩门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走到王翰身后,揭开他眼上黑布,将一封信举到他面前,问道:“你认得这个么?”听声音正是之前拿辛渐要挟王翰说出三封信来历的男子。

  王翰道:“当然认得,这是你从我身上拿走的信。”那人道:“不,你错了,你眼前的这封是我刚从刑部取出来的车三证物……”又将另一封信举起,道,“这一封才是从你身上搜到的。你发现有什么不同么?”

  王翰略略一看便即骇住,愣得一愣,道:“你放开我,让我看得清楚些。你命手下绑住我不过是怕我看到你的真面目,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回头看你。辛渐在你手中,你还怕我会逃走么?”那人倒也干脆,道:“好。”当真拔刀割断绑索,将信递了过来。

  王翰仔细对照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区别,这才是真正震撼他的地方。他思索好半天,才问道:“这一封信当真是你从刑部取出来的证物?”

  那人道:“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信对我并没有任何用处,我之所以要冒险拿证物来给你看,不过是要告诉你,狄郊反信一案……”王翰缓缓道:“我知道,弄错了,我们都弄错了,这五封信全部出自黄瘸子之手,车三不过是代人受过,他本人大概根本不会模摹人笔迹。”

  原来这五封信的笔迹显出写信者均是右手执笔。其中两封是车三被捕后主动交出来的,承认是他亲笔所作,最后也成为了他被定罪的关键证物。但实际上身为左撇子的他根本写不出这样两封信来,这只能说明他对反信一事毫不知情,也根本没有卷入其中,两封信是他的好友黄瘸子交给他的,为的防止有人过河拆桥。因为传递到狄仁杰手中那封反信是左撇子所书,车三本人左手执笔不说,又有黄瘸子赠送的五块金子,被捕时正准备掘金逃走,种种证据均不礼于他,作为最大的嫌疑人,他忽然认罪后,案子由此而结,再无人想到要去仔细核对笔迹,以致酿出了一起冤案。

  既然车三交出的两封信是黄瘸子的手笔,那么另三封也别无二主,黄瘸子事先留了两手,第一手两封信交给了车三保管,第二手三封信交给了一个可靠可信的神秘人。而这个神秘人又悄然将信放入了李蒙行囊中。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想替车三伸冤平反么?车三根本没有模仿人笔迹的本领,那刑场上的假车三又是怎么回事?

  忽听得那人道:“你已经亲眼看见辛渐在我这里,他人很好,但你也知道他眼下是被通缉的钦命要犯,我强行扣留他在这里,不过是受人所托。若是你再一味胡来,弄什么重金悬赏,我兴许会将他交给官府,他若就此成了朝廷的刀下只鬼,你可不要怨我。”

  王翰心道:“果然是因为悬赏一事才绑了我来这里,原来只是要让我亲眼看见辛渐没事。”当即道,“好,我答应你不再追查辛渐下落。你是预备放我走么?”那人道:“嗯,不过你要想走出这里,必须得答应替我办两件事。我知道你是晋阳王翰王公子,大名鼎鼎,生性骄傲,最恨受人要胁,不过眼下你没有别的选择。最重要的是,你对头不少,而我却不是你的敌人。”

  王翰道:“你说,是哪两件事?”那人道:“第一,车三既然不是模摹反信者,原先送到狄相公手中的反信又是左手执笔者所作,定然还有一个人隐藏在案子背后没有被发现,你和你的同伴最熟悉这件案子,你们得找出这个人。第二,将信悄悄放入李蒙行囊的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这些你也得查清楚。而且这两件事你只能暗中进行,绝对不能惊动官府,尤其不能让御史中丞宋璟知道。”

  王翰道:“好,我答应。”迟疑了下,最终没有揭破假车三一事,问道,“阁下可知道反信案的主谋之一宗大亮下落如何?”那人道:“宗大亮?嗯,他在刑部狱中时称有机密要事要向圣上当面告变,后来被召入宫中,此后下落不明。他堂兄宗楚客反而受到牵累,被罢去宰相职务,贬为播州司马。不过依我推测,宗大亮应该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想找他,可以试试正平坊太平公主府上。”

  王翰愈发好奇对方身份,几乎忍不住要转过身去,看看背后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忽听得那人道:“天色不早,你得赶在夜禁前入城,这就去吧。所有的信我都留下了。”

  王翰道:“信可以留给你,可我想再见一见辛渐。”那人道:“不行。来人,快些送他出去。”

  几名大汉闻声进来,依旧用黑布蒙住王翰双眼,缚了双手,带出来塞上马车。到了洛阳长夏门附近,有人将他拉下车来,解开绑缚,低声道:“你若敢寻回来,我家主人就会对付辛渐,明白么?”

  王翰点点头,伸手取下黑布,却见那马车已经飞一般地朝南去了。他确实有心跟回去弄清这些人的来历,但那主人如此精明厉害,料来也是徒劳无功,况且辛渐还在他手里。

  时辰不早,许多人正赶着入城,王翰也跟随人流进来。又嫌长夏大街人太多,往西走过一个坊区,这才转向北,朝住宅所在地惠训坊走去。经过温柔坊西门时,又想起铜面萧娘的种种诡异来,不禁朝里面看了一眼,却见到极为离奇的一幕——一名戴着铜面具的女子正扶着一名男子出来。那男子只穿着一件单袍,头戴阔檐胡帽,压得老低,遮住了面孔,似是受了重伤,扶着女子肩头,行走得极是吃力。

  王翰近来经历的离奇事甚多,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眨了眨——没错,那铜面女子确实是苏贞无疑。他愣了好半晌,眼见苏贞扶着那男子转向南去,这才回过神来,追上前问道:“娘子可是姓苏?”

  苏贞“啊”了一声,慌忙扶着那男子加紧脚步。王翰挺身拦住道:“苏贞,我知道是你,你不能走,太多事情跟你有关。你放心,我不会将你交给官府,只想请你跟我回去,把话说个明白。”

  忽听得苏贞惨叫一声,朝王翰扑来。王翰见她铜面后的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及反应,本能地避让到一边,却见她径直扑倒在地上,重重闷哼一声,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忙上前翻过她身子,却见她胸口正中插着一把剪刀,没入极深。

  王翰“啊”了一声,忙伸手按住伤口助她止血,扬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此刻暮色苍茫,正值夜禁鼓声响起,各坊门即将关闭,街上行人极其稀少。王翰扭过头去,见那胡帽男子正一瘸一拐地朝南疾行而去,忙叫道:“凶手,站住!”正待去追,却被苏贞扯住衣袖,哀告道:“不要……王公子……不要追……”

  王翰登时明白过来,道:“他就是你丈夫韦月将,是也不是?”苏贞道:“他……他是我命中的……魔星……魔星……”声音渐渐低微了下去。

  王翰眼见这遭遇奇惨的女子死在自己怀中,心头恻然,忍不住道:“你怎么那么傻?你救了他,他反而为了自己逃命杀了你。”心中忿然,忙放下苏贞,起身去追韦月将。追到宣范坊时,已清晰见到韦月将背影,距离不过十余步。

  王翰叫道:“站住,你以为你跑得掉么?”正要加快步伐,忽只听见背后马蹄得得,数名金吾卫士驰赶过来,举弓张箭,将他围住,喝道:“别动!”王翰道:“我不是凶手,杀人凶手是前面那人。”

  温柔坊坊正也率几名坊卒赶过来。领头的金吾卫中郎将问道:“是他么?”坊正道:“就是他!小臣亲眼看见那铜面女子临死前扯住他衣袖不放,他匆匆甩开那女子,往南面逃来。”

  中郎将便命人将王翰捆了。王翰怒道:“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错抓好人不说,还放走了真凶。”

  中郎将道:“你是不是好人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若真有你说的真凶,眼下已经夜禁,坊门马上就要关闭,他又能逃到那里去?”吩咐坊正押着王翰连同苏贞尸首送去位于宽政坊的河南县衙,自己带人继续往南搜索。

  正巧洛州兵曹参军梁笑笑自宣范坊东门出来,认出王翰,赶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坊正大致说了经过。梁笑笑道:“这人犯我认得。长史还在堂上办公,这件案子州府接了,坊正,你带人跟我走吧。”

  洛州州府近在眼前,宽政坊却在城西南,隔了四、五个坊区,坊正省却跑腿之苦,自是再乐意不过,慌忙押着王翰跟在梁笑笑身后,进来州府。

  洛州长史敬晖有事滞留在州府中,尚未归家,忽听得下属梁笑笑进来禀告州府临近坊区街上出了命案,忙命暂时不必下狱,亲自赶出来查看,见到王翰被捆缚一旁,不由得一愣,上前问道:“怎么是你?”

  王翰知道这位长史一直有心对付自己,现在终于因卷入杀人案堂而皇之地落入他手中,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愈想愈是气闷,干脆一言不发。

  坊正忙道:“使君认得这人么?他就是当场被抓住的杀人凶手。”敬晖便命将人犯、尸首带入堂中,详细向坊正询问了经过,又上前查勘一遍尸首,这才起身道:“他不是凶手。”命人解开王翰绑缚。

  王翰很是意外,冷冷道:“敬长史是因为看来县令的面子么?如此,我可不要领情。”

  敬晖道:“当然不是。我不信堂堂王翰王公子会对一名弱女子下手,况且凶器是一把剪刀,本来应该是在这女子身上。温柔坊西坊门即设有武候铺,驻有金吾卫士,在那附近杀人,必然事出仓促,是不得已为之。既是临时起意,王公子又怎么会在这女子身上摸索到剪刀再杀她呢?直接扼死她岂不是更简单。王公子,这就请你将真相说出来吧。”

  王翰心道:“原来这位长史并非糊涂人,那么他策划假车三换下真车三一定大有图谋了。嗯,这件事狄相公已经答应调查清楚,我不必再多管。只是之前敬晖已派手下梁笑笑搜查过碧落馆,而韦月将也是在那里被人诱捕,那些人身份不明,内中干系甚多,我不能就此透露给官府,只是苏贞的身份无论如何是隐瞒不住了。”当下指着尸首道,“这女子名叫苏贞,我在蒲州时见过,她被丈夫胁从卷入命案判了徒刑,我刚才路过温柔坊时遇见她扶着一名男子从西门出来,很是惊诧,不知道她如何逃脱官府拘禁来了这里,正上前问她时,她忽然朝我扑过来,我避让开去,等她倒在地上我才发现她胸口插了一把剪刀。”

  敬晖道:“这么说,是苏贞扶着的那男子杀了她?”王翰点头道:“那男子名叫韦月将,是蒲州多起命案的在逃凶手,也是苏贞丈夫,苏贞扯住我衣袖不让我追赶,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敬晖命书吏一一记录下来,让王翰签字画押,又道:“这件案子既已水落石出,王公子先回去,我自会签发告示缉捕韦月将。来人,持州府公牒送王公子回惠训坊。”

  差役一直送王翰进来惠训坊才转身回去复命。开门的正好是坊正本人,举灯一照,道:“公子不就是北面那处宅子的主人么?如何现在才回来?你家里今日可是出大事了。”

  王翰惊道:“出了什么事?”坊正道:“下午洛阳县来了许多人围住了公子家,有捕盗差役,有弓手,说是奉洛阳县令来公之命要逮捕所有人……”

  王翰道:“啊,我家里所有人都被捕走了么?”坊正忙道:“公子别慌,没有,一个也没有带走。”王翰道:“什么?”坊正道:“那些人来时可真是气势汹汹,刀出鞘,箭上弦,弄得坊里鸡狗跳,这情形只有来公任侍御史时有过,但自他被弹劾改任洛阳令后已经收敛多了,像今日这样洛阳县派人跨界到河南县捕人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王翰道:“那后来呢?”坊正道:“这些人闯进公子家后,不知道为什么,进去后不久又悻悻退了出来。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连洛州长史也派人持牒送你回坊。”

  王翰不及多说,道:“多谢告知。”匆忙赶回家,却见堂中灯火通明,王之涣、狄郊正聚在一起焦急地议事,见到王翰回来,均是大喜过望。王之涣道:“啊,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被来俊臣捕去了呢!血……你身上的血……”

  王翰道:“不是我的。”转头不见俱霜和胥震,问道:“俱霜他们人呢?”王之涣道:“放心,他们去了朋友家。”狄郊道:“你到底去了哪里?下午来俊臣派人来搜捕,要将我们所有人都带走,我们都以为你出事了。”

  王翰忙问道:“来俊臣的手下又如何退走了呢?”王之涣道:“说起来再巧不过,你走后不久,袁华大哥就来了。朝廷因为要应付契丹,不得不主动与突厥默啜可汗讲和,所以放袁华大哥回去,作为中间人。他今日同朝廷使者阎知微、田归道一起离开神都,不知如何得知我们来了洛阳,所以顺路来探访,偏偏你和辛渐都不在。”

  王翰知道仅凭袁华身份不足以吓退来俊臣手下,问道:“莫非女官谢瑶环也一同来了这里?”王之涣道:“正是,所以俱霜和胥震才觉得不好意思,躲了出去。是谢瑶环喝退了那些人。袁华大哥怕你有事,又请她回宫出面营救。我倒是要问你,明明是去来俊臣家赴宴,怎么反倒惹来了一大堆追兵?”

  王翰便详细说了经过,道:“我并没有明惹来俊臣,是他知道我不会放弃羽仙,所以要抢先下手对付我。只是我半道就已经被神秘人派手下捕去,好在终于看到了辛渐,他安然无恙,总算是放心了,不过又揭出了老狄那件案子车三是受人冤枉。”

  王之涣道:“呀,这么说神秘人是好意劫走辛渐?”王翰道:“嗯,他还请了名医,医好了辛渐的腿。之涣,还有一件事,我……适才在温柔坊附近遇到了苏贞……”

  王之涣道:“呀,你遇见了贞娘?老狄白日还去过温柔坊,没有任何发现。你……你怎么不带她回来?”王翰摇头道:“不能,她已经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王之涣一呆,问道:“死了?怎么死的?”王翰大略讲了情形,道:“当时若不是我侧身闪开,她就不会扑倒在地上,剪刀就不会没胸至柄,也许还有得救。”不免十分懊悔。

  狄郊问道:“那韦月将有没有被捕获?”王翰道:“到我离开州府时,仍然没有韦月将的消息。”

  狄郊道:“原来韦月将被人诱捕后一直关押在温柔坊中,他身上有伤,想来是受到了严刑拷打,逼他交出王羲之真迹或是其它什么秘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并没有对苏贞怎样,没有拘禁她,还继续将她留在身边,所以韦月将又花言巧语说服妻子解脱束缚,逃了出来。凑巧遇到阿翰,他身上有伤,不是阿翰对手,为了能逃脱,便刺了苏贞一剪刀,以妻子性命来阻挡阿翰。这人当真是我所见的心肠最歹毒之人。”

  王翰道:“这也是我觉得不可理喻的地方,当初韦月将那样对待苏贞,强行套上铜面具卖入青楼,任凭她被人肆意凌辱,而今苏贞居然还肯救他。”

  王之涣叹了口气,缓缓道:“也许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本就是爱恨交加,十分复杂。若是韦月将一点也不在意妻子,又怎么会在听到铜面萧娘的传闻后立即跑去碧落馆,以致坠入人家事先布置的圈套?他是通缉要犯,难道不知道抛头路面对他而言是极其危险的么?”

  王翰道:“啊,之涣这句话真的点醒了我。你们还记得么?当初韦月将得到王羲之真迹,杀死胡饼商冒充自己,再将妻子戴上面具后卖入青楼,本已经离开蒲州,再也不打算回来,后来却又冒险折返回到宜红院……”

  狄郊道:“璇玑图!我明白阿翰的意思了,韦月将冷酷无情,对妻子没有任何爱意,他这次来碧落馆,跟上次去宜红院一样,都是为了璇玑图。”

  王翰道:“正是!双方都是为了璇玑图,韦月将本人,还有那些设下铜面萧娘陷阱的人。”王之涣道:“璇玑图到底在谁手里?”

  璇玑图的去向确实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璇玑图最初在李弄玉手中,在蒲津浮桥遗失后为水手傅腊所得,傅腊一介武夫,根本不知道其贵重,又转送给了情妇苏贞。苏贞凑巧是京兆武功苏氏后人,其曾祖曾在贞观末年奉太宗皇帝之命入宫解一幅神秘的璇玑图,她见那璇玑图精致古朴,怀疑就是宫中原物,于是悄悄收藏在家中。韦月将盗宝杀人后离开蒲州,半路不知如何听到璇玑图的事情,想到妻子曾经提过太宗璇玑图,于是又回来宜红院逼问究竟。苏贞本不知情,不堪忍受折磨之下,只好说出自己手中有璇玑图,就藏在家中。岂料隔墙有耳,青楼主人阿金抢先一步拿走了璇玑图,并杀死了正躲在那里避风头的裴昭先。但璇玑图很快就为她带来了杀身大祸,她自己被残酷折磨而死,宜红院其它人也均被杀死灭口。这件案子的最大嫌疑人当属韦月将,只有他才知道事情经过,才能推算到是阿金偷听到了自己与苏贞的谈话,可他一个人怎么有能力杀死宜红院所有人?抑或确实是他临时找到一群同伙,一起杀进宜红院,从阿金手中拿到了璇玑图?只有这般才能解释清楚铜面萧娘一事。那些人不远千里将苏贞从蒲州官府手中救出来,又精心安排她到洛阳当娼女,以铜面萧娘的名义引韦月将出来,筹划这一切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除非他们能肯定韦月将手中有璇玑图,不然绝不会这么做。那么,韦月将既然已经得到璇玑图,为何又要冒险来碧落馆呢?难道真如王之涣所言,他对苏贞尚有一丝爱意,可他当着王翰的面毫不犹豫地戳死妻子,又是怎么回事?

  狄郊道:“嗯,这一点矛盾之处我能解释,想来那璇玑图中一定藏有一个大秘密,但却不是那么容易解开,不然为何苏贞曾祖父穷尽心力也未能如愿,最后反而呕血死去?璇玑图的关键应该在洛阳,所以那些安排陷阱的人知道韦月将一定会来这里。而韦月将得到了璇玑图,却解不开图中的秘密,他知道苏贞是武功苏氏后人,心想或许妻子会有办法,当他听到铜面萧娘的传闻后,猜到那人一定是他妻子,所以想来探路试试,却料不到自己已经是猎物,早有布好的陷阱在等着他。”

  王之涣重重一拍桌子,怒道:“这韦月将罪恶滔天,害死这么多人,居然还一直逍遥法外,这是什么世道!”

  王翰道:“你放心,韦月将行踪暴露,洛州长史已签发告示通缉他,洛阳非蒲州可比,只要在各坊里坊门处张贴他的图形告示,他便寸步难行,逃不掉的。眼下最要紧的,得设法救羽仙出来。”

  王之涣道:“你也看到来俊臣的架势了,你才刚刚有一点要救羽仙的想法,他手下大队人马就杀上门来,今日不过是凑巧谢瑶环在场,才侥幸逃过一劫。他有权有势,背后又有女皇撑腰,我们不过是平民百姓,如何能与他对抗?”

  王翰道:“硬拼当然不行,巧取未必会输。这个人作恶多端,仇家无数,想杀他的人成千上万,朝中文武除了姓武的,大概没有一个不怕他不恨他,也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狄郊道:“阿翰的意思我懂,这件事急不来,怕是要从长计议,等待恰当的时机。”王翰道:“我能等,可羽仙不能等。”

  狄郊道:“这样,我们先来一招缓兵之计,要阿翰上门道歉不可能,来俊臣也不会相信。之涣,你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你明日一早到来俊臣府上替阿翰向他赔罪。你是羽仙五服内族兄,来俊臣不会不见你。我去找一趟我伯父。阿翰,你就别出门了,好好呆在家里,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这里呢。”

  王翰歉然道:“之涣,真是抱歉,居然要你去做这种事。”王之涣道:“嗯,没事,我在屋子里呆了好几天,憋得慌,正好要出门发泄发泄。”

  三人计议一番,便各自睡了。

  次日一早,王翰等人还没有起床,便听见大门被捶得山响,匆匆赶出来一看,却见门口站着数名官府差役,自称是河南县令杨珣派来的,要逮王翰去县衙问案。

  王翰冷笑道:“我就是王翰。来俊臣真有办法,这下连跨县追捕都免了。”狄郊忙将他拉到一旁,上前问道:“王翰犯了何事?”领头差役道:“宋府派人控告他指使人捣乱。”

  狄郊道:“宋府?是清化坊宋之问宋尚书府上么?”差役道:“正是。”

  狄郊道:“怎么个捣乱法?”差役道:“王翰派人运了两筐蛇倒进了宋府。宋府昨晚可是乱了一夜,到今天早上蛇还没有抓干净呢。”

  狄郊尚莫名其妙,王翰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差役道:“呀,你还笑!瞧你笑得那么开心,还真是你做的。来人,把他抓起来。”狄郊忙道:“等一下!宋府有证据能证明是王翰指使人做的么?”差役道:“宋府有好几个人看见王翰在门外鬼鬼祟祟的,这还不是证据么?”

  王之涣拄着手杖步出来,笑道:“哈哈哈,宋府的人在说谎!差大哥,我实话告诉你,我们阿翰倒是真想跟宋尚书捣乱来着,可他实在太忙,根本没空。你看啊,他昨天从御史中丞宋御史家回来后不久,就被洛阳令来县令派车接走,再后来……后来去了洛阳郊外,紧接着又被洛州州府请去,夜禁后才被送回来。他去每一处有人证哟,宋御史、来县令,敬长史都是证人。”

  差役果然被这些证人的名字唬住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可他们奉命逮人,公堂上还有告主在等候,又不能就此退去。正迟疑间,忽听见有人叫道:“晋阳王翰王公子是住这里么?”众人转过头区,见是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黄衣宦官,慌忙让到一边。

  王翰上前道:“我就是王翰。中使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宦官道:“奉太平公主令,召王翰去宫里问话。王公子,这就跟我走吧,别让公主久等。”王翰心道:“太平公主如何知道了我的名字,又一大早派人召见?而且她出嫁多年,在城中营建有豪华私邸,为何偏偏要召我入宫?”一时也想不明白究竟,只得牵马出来,跟在那宦官身后,往皇宫而来。

  洛阳的皇宫与长安不同,并非位于全城中央,而是在洛阳北区西北隅,是城中地势最高的地段。最初由隋朝将作大匠宇文恺设计,当年每月役使夫多达二百万之众,历时两年方才建成。唐朝立国后,太宗、高宗、武则天多有扩建,有皇城、宫城、东城、曜仪城、圆璧城、含嘉仓城几大部分组成,整个布局井然有序,远对南面的嵩山,近映洛水桥侧的清波。

  皇城又名太微城、宝城,是中央官署所在地。南面莅临洛水,正南门名端门。端门门外立有天枢,为梁王武三思铸造,目的在于歌颂武则天黜唐兴周的功业,上面刻有武三思所撰的功文,罗列有百官和四夷酋长名字,以及武则天亲笔题签“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字样。

  宫城又名紫微城、太初宫,在皇城以北,是皇帝办公和生活的处所。正南门本名则天门,始建于隋炀帝手中,琼门玉户,恍疑阆苑仙家,金陛瑶阶,俨是九天帝阙。太宗皇帝到洛阳后认为太过奢华,下令拆掉端门楼,毁坏了则天门及门阙。有意思的是,偏偏他死后留下一名侍妾,当上他儿子的皇后,自他孙子手中夺取了江山,改唐为周,自己亦号称则天皇帝,则天门重建修复后则被饶有意味地改名为应天门。

  宫城内有别殿、台、馆数十所,主要殿堂有明堂、紫宸、武成、集贤、迎仙、长生等宫殿,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日月,殿堂巍峨,壮丽无比。明堂是洛阳城中最醒目的建筑,本应位于宫城一侧,武则天为了体现自己的开明和与众不同,下令毁掉主殿乾元殿,在原址上修建了明堂,号称万象神宫。这座宏大的建筑由武则天第一个面首薛怀义主持修建,历经磨难,建成后不久即被大风摧毁。武则天下令重建,耗资以万亿计,府库由此消耗殆尽。然而不久后薛怀义因嫉妒武则天第二个面首沈南璆,竟纵火烧了明堂。武则天对此事讳莫如深,不但不追究,反而命薛怀义第三次营建明堂,然这时的明堂已经比原规模小了许多。最令人惊奇的是,武则天曾允准平民百姓进入明堂参观,包括所有东都妇女和各州县的民众代表,酒食全部由朝廷支付。如此多的平民进入皇宫腹心之地,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宫城的北面是曜仪城,再北面则是圆璧城,东面是东城,司农寺、光禄寺、太常寺、尚书省、少府监、军器监、大理寺等中央机构均设在其中。东城的北面还有一座含嘉仓城,营建于隋代,是储存粮食的仓窖,内中有泄城渠穿越,可以直接运粮进入。

  在皇宫之外还有一座上阳宫,为高宗皇帝在位时修建,南临洛河,西至穀水,北连西苑,东接皇城。丹墀内有奇花异草,红胜绵,白如锦;曲槛中有怪兽珍禽,娇解言,巧能舞。帘栊回合,锁万里之祥云;香气氤氲,结一天之瑞霭。亭榭中红香绿嫩,四季春风吹不谢;楼台上翠绕珠围,一天明月去还来。

  又有皇家禁苑西苑,位于都城西边,穀水、洛河交汇其中,风亭水榭,竹茂树幽,号为都城的胜景,可惜寻常百姓无福进去其中。西苑修有西上阳宫,与上阳宫夹洛水相对,中间架设虹桥以通往来。

  进入皇宫有一套极严格的制度,王翰没有门籍,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宦官带着他跨过一道道宫门,来到临波阁中。站在堂前等了一会儿,有宫女出来道:“公主召王翰晋见。”打起软帘来。王翰一脚迈进去,便望见堂首软榻上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丰硕妇人,正是他在尚贤坊建安王武攸宜宅邸门前见过的贵妇,不由得愣住,心道:“原来她就是太平公主。”

  一旁宦官喝道:“见了公主,还不下拜?”王翰无奈,只得上前跪下,道:“晋阳王翰,拜见公主。”

  太平公主道:“起来吧。”又娇笑道,“晋阳公子王翰,我听过你的名字,想不到你如此风神俊朗。难怪昨日谢瑶环特别在圣上面前夸你一表人才,除了文采出众外,相貌也生得英俊。你若当真被来俊臣杀了,倒也可惜。”

  王翰一呆,心道:“原来是因为谢瑶环在女皇面前夸过我,所以才召我入宫。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不知道当今女皇武则天跟历代皇帝好美女一样,也喜好容貌英俊的男子,谢瑶环自幼跟在她身边,深知道这一点。白日谢瑶环斥退来俊臣派去惠训坊的人后,来俊臣便上了一道奏书,称谢瑶环以制使身份巡视蒲州时便大肆庇护王翰等人,现又内外勾结在一起图谋不轨,应当立即下狱拷问。谢瑶环也立即上书,称来俊臣滥杀成性,动辄牵连无辜,白日无缘无故地派出大队人马跨界不人,扰得百姓鸡犬不宁,实在是有损圣上威名。武则天信用来俊臣多年,深知他是个什么货色,她也从来不怀疑他的忠心,只是她年事已高,挥了十几年屠刀的手也累了,近来又患了病,对政事日益厌倦,只想与宠爱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在一起,多过些快乐的时光。来俊臣上书弹劾谢瑶环之事,多少令她有些不快,须知谢瑶环在她身边长大,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她的亲生女儿太平公主还要长,实在是比女儿还要亲。来俊臣在外面为非作歹倒也罢了,毕竟他也算得上是大周朝的功臣,可连内宫的女官都敢弹劾,还要将其逮捕拷问,实在是有些过分。谢瑶环又刻意提及王翰才貌双全,风流无双,极易为人所嫉恨,暗示来俊臣不过嫉妒这位名门公子才要对付他。太平公主李令月也在一旁,道:“凑巧这一幕闹剧还让突厥使者袁华瞧见了,真是丢脸。若不是谢女官在场,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武则天果然道:“嗯,瑶环做得对,派人传话给来俊臣,叫他离王翰远一些。不过是个平民百姓,能有什么大过错值得来卿兴师动众地跨县抓人呢?”谢瑶环道:“臣奉旨。”武则天回味“风流无双”四字,颇为心荡神驰,又道:“得闲时召王翰入宫,看他是不是有瑶环说得那般风流,难道比朕的五郎、六郎还要美貌么?”谢瑶环不过顺口一说,听武则天竟有收王翰为面首的意思,忙道:“王翰虽然英俊,不过与五郎、六郎相比可就差远了,简直天上地下。”武则天这才作罢。

  然而太平公主也跟其母一样,好招徕俊俏男子,记住了王翰的名字,念念不忘,她最近因为有事一直住在宫中,一大早便迫不及待地派人将王翰召来,见他果然仪表出众,风姿潇洒,尤其这类世家名门公子有一种难言的恣意气度,远远为薛怀义、张易之之辈所不及,很是欢喜,温言问道:“你是如何得罪了来俊臣?他强抢夺来的夫人也姓王,不正是与你同族么?”

  王翰听她语气,对来俊臣颇为不屑,本可以顺势求恳她出手相助,可他也知道这位太平公主风流成性,没来由地召自己入宫决不是什么好事,要他也学张昌宗那样以色相侍奉这些贵妇,他可万万做不到。当即昂然道:“回公主话,王夫人确实跟我同族,她妹妹王羽仙跟我比亲兄妹还要亲。来俊臣倚仗权势,将王夫人强抢来做妻子不说,又派人将羽仙强行带来洛阳,预备嫁给淮阳王,作为自己结党营私的棋子。我不愿意看到羽仙受苦,有心救她出来,由此得罪了来俊臣。”

  太平公主道:“这么说,你很喜欢那位羽仙娘子?你们都是太原王氏,不是同族么?”王翰道:“同族又如何?同族就不能互相喜欢么?就算我和羽仙今生无法成亲,我们也约定要一起出家做道士,我终身不娶,她终生不嫁。”

  太平公主听到“同族”和“道士”,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她也曾经因为婚事上的烦恼出家为女道士,“太平”本来是她的道号,后来才成为封号。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也喜欢过自己的二哥李贤,后来爱上薛绍是因为他的眼睛跟二哥很有几分相似。唉,她深爱过的人都已经化作了尘土,他们的面容也早已经模糊,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太平不太平。为什么她身为公主,总是这般不顺,总有这么多烦恼呢?

  暖阁中静悄悄的,深宫中的静谧总是会令人不安,仿佛潜伏在地底的阴谋诡计、魍魉鬼影会伺机而出。公主有心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瘆人的沉寂,可却懒洋洋地提不起半分力气。那些往事还是这般沉重么?她以为它们早化作了轻烟,原来却像刀镂斧凿,永铭心底。早年爱的迹象穿过岁月的荒漠,又变得青葱一片。

  凝思许久,太平公主才幽幽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不必担心来俊臣。”王翰不知道公主的神色为何突然由轻佻变得肃穆起来,也不愿意多问,道:“是,王翰告退。”

  宦官领着王翰自原路退出,到皇城时遇到一队武士巡视经过,领头的将军忽然停下来叫道:“王公子!”

  王翰这才认出那一身兵甲的将领是在蒲州见过几次的蒙疆,当时他还是以谢瑶环侍从的身份出现,忙应道:“蒙将军!”

  蒙疆道:“我尚有要务在身,要带兵往太庙巡视,王公子请将住址告知,回头我好登门拜访。”王翰便说了惠训坊的地址。蒙疆道:“好,我记下了。”

  回到惠训坊家中,王之涣和狄郊均出门办事了。王翰一眼看到俱霜和胥震鬼鬼祟祟躲在柱子后,叫道:“你们两个过来。我问你们,往宋之问家放蛇之事是不是你们做的?”

  俱霜嗫嚅道:“是。不过我没有想到宋家会那么快找上门来,还派认诬告你。对不起啊,翰哥哥,我其实也是想替大家出口气,求你不要送我回太原。”

  王翰道:“谁说要送你回太原了?做得好!下次放蛇咱们一起去,奶奶的,两筐蛇太少,下次咱们弄他个十筐八筐的。”

  俱霜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咱们今晚再去,我这就去弄几筐蛇去。”王翰道:“等等,今晚就别去了。来,你们坐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说。”

  俱霜道:“什么话?”王翰道:“你们也看到了,我和狄郊、辛渐几个人麻烦不断,我之前要送你们回去太原也是一番好意,跟着我们,你们怕是有性命危险。”俱霜道:“嗯,我早看出来了,其实是翰哥哥你麻烦最多,可你为什么不送之涣哥哥和狄大哥走呢?只送走我和胥震,是不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王翰道:“当然不是。我们五个一起长大,幼年时就曾立下生死与共的誓言。就算我想送走之涣和狄郊,他们也决计不肯走。”俱霜道:“那我也不走,胥震也不走。胥震,是不是?”胥震向来唯她之命是从,应道:“是。”

  王翰道:“你们留下也可以,不过以后再要做什么事,得事先告诉我。你也看到了,我们做事都是要大伙儿商量后才决定。”俱霜道:“好。若是我的提议对,多数赞成的话,你也不能反对,是不是?”王翰道:“是。我再去睡会儿,之涣和狄郊回来就来叫我。”

  刚刚进房躺下,洛州长史敬晖又派人来叫他到州府为画师描绘韦月将的容貌,一直折腾到下午才放回来。狄郊人已经回来了,王之涣一直到夜禁前才进家门,笑道:“一切顺利。来俊臣说不过是一场误会,过几日是王夫人生辰,他要宴请我们大伙儿,重新修好。”

  俱霜道:“我有个主意,咱们先在江湖上散布这个消息,来俊臣仇家极多,谁能杀死来俊臣,那可就是轰传天下的英雄人物,从此留名青史,所以一定会有刺客蠢蠢欲动。咱们再事先往酒中下迷药,当然你们也会跟来俊臣一起被迷倒,但这样刺客就有机可趁,将他一举杀死,永绝后患。”

  王翰道:“这主意行不通。一是来俊臣为人相当谨慎,投毒要冒很大的风险;二来来俊臣有个心腹叫卫遂忠,率着一队弓弩手,时刻不离他左右,就算是聂政、荆轲再世,也难以靠近来俊臣半步。”

  狄郊道:“嗯,我赞同阿翰,靠武力是解决不掉来俊臣的。我伯父再三嘱咐,目下最好不要招惹来俊臣。他以前是女皇眼前的大红人,武承嗣、武三思那些人都赶着来奉承他。而今女皇有了张易之、张昌宗,半步也离不开,武承嗣等人又转而却巴结张氏兄弟。来俊臣感到自己有些不那么得宠,所以急需干一件大事——也就是一件大冤案来巩固权势,咱们可不要撞到他枪尖上。”

  王翰道:“难怪来俊臣要将羽仙弄来洛阳,预备嫁给淮阳王武延秀,他也看出女皇年纪大了,他得为自己留条后路。”王之涣道:“那好,咱们先以静制动。”

  既然来俊臣这边暂时无事,众人又议起反信案来。王之涣道:“其实这件事不难查清,死的车三是假的,真车三一定还活着,找到他问清楚,一切就真相大白。”

  王翰道:“刑场上死的固然是假车三,真车三未必还活着。你们想想看,只有官府的人才能将真假犯人暗中调包,暗中调包为的是什么?并不是因为车三无罪,而是调包的人看中他仿冒旁人笔迹的本领。眼下肯定已经有人发现车三根本不会仿信,留着他还有什么用?早就一刀杀死埋了。敬长史之前见了我满是警惕之色,现在却是相当泰然,甚至主动为我申辩不是我杀了苏贞,这其中态度的变化就是明证。”

  狄郊道:“嗯,我想车三应该已经被人灭口,线索完全断了。这件案子时过境迁,相关人犯均被处死,重新查起来难度极大,也许那将三封信放入李蒙行囊的人是个知情者。”王之涣道:“可是人海茫茫,咱们根本对方是什么人,又上哪里去找他?”众人议过一番,一时苦无计策。

  如此过了数日,来俊臣当真下帖子来请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赴宴,送帖子的信使特意强调宴会并无外人,是由王夫人出面邀请了神都所有有名的王姓人氏,请三位也务必光临。王翰道:“这又是来俊臣打着王夫人生辰的旗号四出诳骗,不知道他如此大张旗鼓,有什么目的?”王之涣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因为要避开夜禁的缘故,宴会特意选在日间。来俊臣与妻子王蠙珠一道站在堂前迎客,见了王翰等人也是彬彬有礼,说了不少客气话。若不是之前王翰早领教过他的手段,几乎要被他表面的和善骗过。尤其内向羞怯的王蠙珠居然也会跟随丈夫出来,实在是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王翰等人到时,宾客已经到了大半,当真是神都王姓权贵都赶来捧场,就连并非出自太原王氏的石泉县公王綝也到了。王翰等人一度怀疑是他为了助内弟张道子夺回王羲之真迹,安排了铜面萧娘的诡计,后来才发现另有其人。王翰等人也无意与他人结识,遇上熟人招呼才勉强回应。那王綝却扶着儿子的手颤巍巍地寻过来,道:“久仰三位公子大名,想不到会在此遇见。内兄张道子曾在信中提及几位公子,多亏你们,才得以识破那恶贼韦月将李代桃僵的诈死诡计。”

  王之涣道:“可惜未能捉住韦月将,助张先生追回王羲之真迹。不过相公不必忧心,韦月将来了洛阳,他跑不了。”王綝点点头,道:“我已见到四处张贴着那恶贼的图形告示,只是书帖真迹是万万取不回来了。”

  狄郊听他话中有话,问道:“莫非相公已然知道真迹下落?”王綝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不方便在这里说,几位公子得闲时,请来劝善坊寒舍坐坐。”狄郊道:“好,我们就住在紧临劝善坊的惠训坊,改日一定登门拜访。”王綝道:“随时恭候大驾。”又重重叹了口气,扶着儿子走开。

  王之涣道:“王相公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狄郊道:“嗯,寿宴一完咱们就去拜访,也许能有什么线索追查到韦月将。”

  这场盛大排场的寿宴事先经过精心准备,宾客如云,对待来俊臣的态度各各不同,有着力奉承的,有局促不安的,有不卑不亢的,有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但人人心中着实畏惧来俊臣,因而气氛并不喜庆热闹。来俊臣见有些冷场,便忙叫开宴。酒如池,肉如山,瞬间端上桌来。

  宾客围坐了六张大方台,济济满堂。王之涣因与王蠙珠姊妹血缘较近,被安排在首桌,王翰和狄郊则在第五桌。酒过三巡,王翰依旧不见王羽仙人影,不免很是心急。忽见王蠙珠施然走过来,王翰忙站起来敬了她一杯。王蠙珠一饮而尽,上前一步,握住王翰的手,轻声道:“翰郎,羽仙就交给你了,你代我好好照顾她。”王翰道:“王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羽仙人呢?”

  忽有一人跌跌撞撞地直闯入堂,指着王蠙珠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贱女人,说要将妹妹许配给我为妻,今日过寿,却嫌我上不了台面,命人不放我进来。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残花败柳,要不是来公看你有几分姿色,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王蠙珠呆了一呆,随即举袖掩面,转身奔进内堂。

  那浑身酒气的人正是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众人见忽起变故,闹事的人又是来俊臣心腹,不明究竟,无不骇异。

  卫遂忠醉眼朦胧,环视四周一圈,道:“你们姓王的是什么名门望族,回头让来公给你们安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将你们一个个杀死,夷灭三族。”

  王翰大怒,一拍桌子,喝道:“你说什么?”卫遂忠道:“王翰?呀,来公不是要杀你么,你怎么还活着?”

  来俊臣再也忍不住,叫道:“来人,快来人,将卫遂忠捆出去。”

  旁侧奔出几名甲士,抓住卫遂忠,将他强行拖了出去。宾客见气氛尴尬紧张,寿星又因当众受辱负气而走,遂纷纷起身告辞。

  王之涣奔过来问道:“咱们怎么办?”王翰道:“当然不能走。王夫人适才话中有话……”

  忽有一名婢女奔出来,颤声道:“夫人……夫人她仰药自杀了。”来俊臣“啊”地一声惊呼,道:“来人,将卫遂忠拖到堂前杖死。不,先斩下他手脚,留他狗命,等我慢慢折磨他。”下完这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才匆忙往后堂赶去。

  王翰和王之涣急忙跟上去,狄郊却一言不发,转身紧随众宾客往外狂走。王之涣叫道:“老狄,这边……”狄郊只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赶来内室,只见王蠙珠安静地躺在床上,王羽仙正哭倒在一旁,婢女黑压压跪了一地。来俊臣抢上前拉住妻子的手,却已是一片冰凉。

  王翰道:“老狄,你医术高明,快看看王夫人还有没有救。”扭头不见狄郊,才知道他没有跟来,不免惊诧万分。

  来俊臣听见如获至宝,慌忙奔过来道:“救救我夫人,救救蠙珠。”王翰道:“我们中只有狄郊懂医术,他人呢?”王之涣虽不明白狄郊为何决然离开,但料来必有缘由,不得不为他掩饰道:“适才宾客太多,一拥之下,将他带出去了。”

  来俊臣忙道:“来人,快去找狄公子来,快!”却听见狄郊道:“我人在这里。”急急奔进床前,一搭王蠙珠脉搏,却早已没有了跳动,暗道:“好厉害的毒药!王夫人进内堂不过是瞬间之事,眼下人却已死得透了。”当即起身,摇了摇头。

  来俊臣道:“你不是名医么?听说羽林军将领蒙疆中了奇毒,也是你救活的。我求你救救蠙珠,我知道你们恼恨我,只要能救蠙珠,我发誓再不与你们为敌。”他神色焦急,流露爱妻的真情来,与他酷吏的名头完全不符。

  狄郊道:“不是我不肯救人,莫说王夫人是羽仙的姊姊,就是来县令你本人有事,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尊夫人服下的毒药非比寻常,瞬息致命,就算华佗再世,也难以挽回。”来俊臣一呆,道:“非比寻常?”转身奔到床前跪下,抚着妻子的尸首,嚎豪大哭起来。

  狄郊一推王翰,道:“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扶了羽仙走?”王翰道:“什么?”狄郊道:“你没明白王夫人的话么?快去,快走!”

  王翰一时不及思索更多,上前扶起王羽仙,见她嘤嘤哭泣,泪痕满面,心疼不止,低声道:“别哭坏身子,先出去歇口气。”王羽仙伤心欲绝,任凭爱郎扶了出去。

  来府早一片大乱,王翰搀着王羽仙出来居然问都没有人问一声。狄郊牵过马匹,道:“你们不能回惠训坊,若是藏去我伯父家,来俊臣很快就会找到。你带着羽仙去正平坊太平公主家。”王翰道:“什么?”狄郊道:“公主若不肯收留你,你再转去我伯父家不迟。”

  王翰道:“我接羽仙出来又不是什么犯法之事,凭什么要躲躲藏藏?我偏要回自己家中。来俊臣敢派人来抓羽仙,我就敢去洛州州府告他强抢民女。”扶了王羽仙上马,自己往后坐了,两人并乘一骑,往城南赶去。

  狄郊无奈,只得与王之涣各自上马,跟在王翰后面往惠训坊而来。王之涣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狄郊道:“赶去救卫遂忠。”王之涣道:“什么?”狄郊道:“不过那些甲士都是卫遂忠的人,不等我救他,他们已经放他逃走了。”

  王之涣道:“啊,难不成你想利用卫遂忠?”狄郊道:“不是我想利用卫遂忠,是王夫人利用了他。我猜刚刚发生的一切应该都是出于王夫人的安排。”王之涣道:“怎么可能?王夫人温柔善良,来俊臣又对她姊妹看管极严,她哪有能力和机会安排这些?”狄郊道:“嗯,也有道理,兴许是我想太多了。”

  王之涣道:“那卫遂忠人呢?”狄郊道:“他死到临头,还能去哪里?肯定赶去投靠魏王武承嗣了。”

  王之涣道:“武承嗣跟来俊臣不是一伙儿的么?你可别忘了,来俊臣正想要将羽仙嫁给武承嗣做儿媳妇呢。”狄郊道:“来俊臣倚仗权势,从段简手中夺娶王夫人,天下尽知王夫人并不如意,来俊臣还将妻妹强行从太原掳来,预备许给武延秀为妻。武延秀可能垂涎羽仙美貌,但武承嗣性情多疑,肯定会怀疑来俊臣没安好心,不仅仅是联姻固盟这么简单。这群人,有共同利益才是一伙儿,没有共同利益就是敌人。”

  王之涣道:“朝中恨死来俊臣的大臣多不胜数,卫遂忠未必会投奔武承嗣,毕竟还是要冒风险。”狄郊道:“朝中几位在任宰相除了吉顼外都被来俊臣往死里整过,吉顼以残忍著称,是著名酷吏,也是来俊臣的同党,权贵中有威望与来俊臣抗衡的只剩下了诸武,诸武又以魏王武承嗣为首,卫遂忠要活命,武承嗣是唯一的选择。”

  王之涣道:“可武承嗣为什么一定要收留卫遂忠呢?跟来俊臣结盟不是比贸然撕破脸皮要有益得多么?”狄郊道:“卫遂忠是来俊臣心腹,深知来俊臣靠告密起家,他必然也会去向武承嗣告密,称来俊臣要对付诸武。武承嗣为人本就好猜忌,加上卫遂忠一直是来俊臣心腹,即使是半信半疑,也必定要先下手为强,全力反击。”

  王之涣道:“哎呀,照你这么说,洛阳马上就有好戏看了,两大反派要打起来了。”狄郊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你先回去看着阿翰,我去趟我伯父那里。”

  王翰坚持带着王羽仙回来惠训坊,百般劝慰。王羽仙被拘禁在来府中多日,心情郁郁,忽又遭逢姊姊惨死,虽然回到了情郎身边,却还是难志悲恸。

  来俊臣夫人王氏于寿宴众目睽睽之下间遭人辱骂、不忿服毒自杀一事瞬间传遍了全城,坊间市井争相谈论这件事,沸沸扬扬,长久以来苟安的情绪忽然变得激烈起来。民众并不知道具体真相,虽然多少有些为那位公认的洛阳第一美女王蠙珠惋惜,但大多还是幸灾乐祸的态度,庆幸终于有一件能令来俊臣伤心哭泣的事发生。这个人外貌英俊儒雅,心肠却比蛇蝎还要狠毒,就像来自地狱的恶魔,双手染满鲜血,令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眼下他也终于尝到失去所爱之人的滋味,谁能不弹指相庆呢?

  王之涣等人却是另一种情感,既伤痛王蠙珠之死,又为也许即将面临来俊臣的疯狂报复而惴惴不安。宰相狄仁杰听狄郊诉完经过也是相当惊异,良久不发一言。狄郊本想从伯父那里听一些意见,不料他只是保持沉默,只得退了出来。

  晚上谁都没有食欲,就连嘴快的俱霜也不再多舌,只默默站在一旁,帮助王翰照料王羽仙。堂中灯烛幽幽闪动,屋外传来几声狗吠,空旷而遥远,虚幻得让人好像不知所措。

  漆黑夜色笼罩下的神都,许多人欢天喜地,也有不少人忧心忡忡,更有一些人欲借势而动。

  秋风吹老,今日已非昨日,明日更加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无序的,今晚还能活着,已经是一种幸运。然而,还是有人情不自禁地要问,长夜已经太久,光明究竟还有多远?

  本就难以入眠,到凌晨时,临近的道术坊忽然喧闹无比,简直比白日的天津桥还热闹。隋朝时的道术坊是占候、卜筮、医乐者的聚居地。隋朝立国前,著名道士焦子顺曾向隋文帝密告受命之符,暗中帮助他夺取北周政权。隋文帝即帝位后,封焦子顺为“天师”,经常和他商议军国大事,甚至还特意在皇官附近建了一座五通观,方便天师来往。然而隋文帝又害怕谶纬之事应在别人身上,曾特意下诏令私家不得藏纬候图谶。隋炀帝杨广杀父即位,对谶纬之事更是忌讳,一即位便下令禁止图谶,与谶纬有关的书,一概烧毁,私藏禁书者查出后处死刑。又将天下所有懂得五行、占候、卜筮、医药的人捕来,关押在东都洛阳道术坊中,坊门派有兵士把守,不许人出入。一直到隋朝灭亡,道术坊这座“大监狱”才重新开放,一度被太宗皇帝赐给最宠爱的四子魏王李泰,但李泰很快与太子李承乾争权失败,被贬他州,道术坊又重新沦为三教九流的聚居地。

  京都夜禁森严,道术坊忽然闹得如此人仰马翻,王翰等人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只是当此情形,又哪里有心思再去理会旁人之事?

  风暴还是如期而至。次日,有大队官兵赶来惠训坊,不过并不是来俊臣的人,而是御史中丞宋璟派出的金吾卫士,将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尽数逮捕,戴上手铐脚镣,押往御史台。本来连王羽仙也要一并带走,金吾卫士见她气息奄奄,卧病在床,起了怜悯之心,总算勉强作罢。

  唐代的御史台是监察机构,位高权重,专司推勘诏狱,纠劾百官,下设三院:台院、殿院和察院。台院是御史台的本部,掌握弹劾中央百官、参加大理寺审判和审理皇帝交办的重大案件。殿院执掌纠弹百官在宫殿内违法失札之事,维护皇帝的威仪和尊严。察院执掌监察州、县地方官吏。其中,台院下设侍御史,殿院下设殿中侍御史,察院下设监察御史。

  御史台位于皇城中,进来端门西首第一间官署即是,而堂上控告王翰等人的告主正是来俊臣本人。这实在是令人惊诧了,以他的权势和猖狂,为什么不直接安个罪名,派手下来逮捕王翰呢?即使是因为上次谢瑶环斥退一事,他不敢再轻易跨界,大可以知会河南县或是洛州州府,请他们出面捕人,为何偏偏要亲自来御史台告状呢?难道不知道主持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宋璟是出名的刚直么?

  堂官正是宋璟,道:“来县令控告王翰下毒谋害王夫人,王之涣、狄郊是从犯。王翰,可有此事?”王翰愕然道:“王夫人是我族姊,我怎么会下毒害她?再说,我们到来县令府上一直呆在堂中直到寿宴开场,哪里有半分机会下毒?”

  宋璟道:“来县令,这就请你将事情经过再叙述一遍。”来俊臣道:“是。昨日是内子生辰,来某精心安排了一场寿宴,王翰、王之涣、狄郊三人因与内子同族同乡,也在宾客之列。不想王翰为了将内子妹妹王羽仙从来某府上带走,不惜串通内子和来某属吏卫遂忠,先让卫遂忠装作醉酒大闹寿宴,假意当众辱骂内子,王翰趁机将毒药交给内子,内子进房后服下假死……”

  狄郊吃了一惊,问道:“来县令是说王夫人并未死去?”来俊臣道:“这毒药正是狄公子亲手所配,又何须假意吃惊?不错,内子虽然气息、脉搏全无,其实并未真正死去。你们虽然当场骗过了我,带走了羽仙,但到晚上入殓时发现内子身体既不僵硬,也无败坏,才有所醒悟。来某曾经审过一起案子,犯人为了逃脱刑罚,服下类似毒药,表面看起来已死,但容色如生,两日后自会醒过来。”

  王翰等人均料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又不知道来俊臣的话是真是假,面面相看,惊愕不已。

  来俊臣又道:“宋相公,这件事发生在洛阳县毓德坊中,正是来某的管辖之地,来某本可以自行拿人,可案情关乎内子,照例该回避。来某久慕宋相公公正无私,特意来到御史台告状,还望相公秉公处置,切莫因为某些人是宰相之侄而徇私枉法。”

  宋璟道:“这是自然。来县令,若真是王翰三人将毒药交给王夫人,他们这么做的动机仅仅是为了带王羽仙走么?听起来似乎是来县令先拘禁了王羽仙。”来俊臣道:“来某确实限制羽仙的自由,不准她出府,可她是内子亲妹,王翰、王之涣不过是远房族兄,论疏亲我比他们要近许多。况且岳丈大人早将羽仙托付给来某,令我为羽仙找一门好亲事,就算我拘禁羽仙,也是来某的家事。”

  宋璟道:“既是来县令家事,可王夫人又如何肯答应与同王翰通谋呢?”来俊臣叹了口气,道:“来某预备将羽仙出嫁,内子认为对方配不上她妹妹,我夫妻二人为此大大起了争执。内子爱惜妹子,一怒之下决意私纵羽仙逃走。又因为来某派人看管甚严,她无机可乘,遂勾结王翰和卫遂忠,想到了这个用药假死的法子。宋相公,本朝律法严禁配制毒药,用药犯罪者当处绞刑。这三人均该处绞,王翰家中所有人知情不报,该流放三千里。”

  宋璟侍从杨功喝道:“来明府,这里是御史台,目下是宋相公在审案,用得着你当堂来教宋相公律条么?”

  来俊臣脸上怒气顿生。他最辉煌时也曾经任过左御史中丞,只是因受贿多次被朝臣检举揭发,武则天竭力庇护他,但朝野反对他的人实在太多,也不得不稍示惩罚,导致他宦途几次沉浮,而今只任洛阳县令,不过也是正五品,官秩比他的死对头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八品高出许多,比宋璟的正四品也低不了多少。不过这怒气在他脸上稍纵即逝,立即恭谨应道:“是,请宋相公明断。”

  宋璟道:“嗯,来县令的供状有始有终,书吏先一一记下来。王翰,你们几个怎么说?”王翰道:“我只能说,我们没有事先与王夫人勾结,也没有给过她毒药。王夫人服药自尽,羽仙伤痛心碎,因此而病倒,我确实有心救她出来府,可是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他生性本就桀骜,近来多历艰辛,再也顾不上所谓名门望族的禁忌,语气中丝毫不掩饰对族妹王羽仙的爱意。

  宋璟道:“那好,你们将事情经过叙述一遍。”王之涣便将昨日寿宴经过情形细细说过。他口才极好,又擅长模仿人语气形态,说到卫遂忠醉酒闯入一段时,更是绘声绘色,堂侧书吏听得入神,竟举笔不动,忘了记录。

  宋璟道:“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本史也难辨真伪。既然来县令称王夫人是假死,两日后自会醒来,等她醒来后再当面问她事情经过不迟。来人,先将王翰三人下御史台狱,两日后押去来府当面与王夫人对质。这两日之中,本史自会派人向来府家仆及昨日到场宾客取证。退堂!”

  狄郊忙道:“等一下!宋御史依律要关押我们几个,我们不敢违令。不过请御史速速派人前去惠训坊,将王羽仙捕来,她也涉嫌其中,理当下狱。”

  宋璟大奇,道:“王羽仙不是生了重病么?”狄郊道:“是。不过她若留在王翰家中,定会被人暗中劫走当作人质,王夫人醒来后关爱妹妹,就不敢讲出实话了。”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来俊臣会派人劫走王羽仙,以她来要挟妻子王蠙珠。

  宋璟微一沉吟,道:“来人,持我书牒,去带王羽仙来御史台。”顿了顿,又道,“杨功,你亲自去办,待王家娘子客气些,别惊吓了她。”杨功道:“遵命。”

  王翰等人被投入御史台大狱,对刚才的一幕尚未完全回过神来。王之涣百般不解,道:“来俊臣为什么不惜自暴家丑,要将这件案子交到御史台呢?”

  狄郊道:“按律来俊臣确实该回避,不过他从来不按律法办事,手上冤案多不胜数,回避不过是个借口,主动将案子交到御史台,也许是因为他认为他有足够的证据扳倒我们。宋御史名闻天下,所有人都服他公正无私,若我们几个在他手中被判刑处死,天下人再也无话可说。”

  王翰道:“这次我倒宁愿来俊臣说的是真话,希望王夫人真的是假死。”王之涣道:“若真是这样,又是谁给王夫人可以造成假死迹象的毒药呢?来俊臣待她,可是跟笼中的金丝雀没什么分别。”

  这确实是个大疑问——王蠙珠被来俊臣强行夺娶后,为族人鄙弃,久有求死之心。来俊臣深知妻子并不真心喜欢自己,所以素来防范极严,别说出府根本不可能,就连见客也极难。她身边的婢女畏惧来俊臣如猛虎,又岂敢私自传送毒药?

  过了大半个时辰,杨功忽然来到狱中。王翰一见他神色凝重,便知道情形不妙,奔到门前问道:“已经迟了一步,是也不是?”

  杨功点点头,道:“王公子家中只剩下老仆,被人打晕了过去,其余人包括王家娘子在内全部不见了。我已经查问过坊正、坊卒,并未见到可疑人出入惠训坊。真是抱歉了。不过我禀告了宋相公,他已经派人赶去来俊臣府邸,一是就昨日寿宴一事取证,二来也可以监视来府动静,若是有王家娘子消息,我会及时来告知各位。”

  狄郊道:“有劳。只是绑走羽仙未必是来俊臣所为。”杨功、王翰、王之涣几人均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会不是来俊臣?”

  狄郊道:“金吾卫来惠训坊捕人时,本是要将羽仙一起带走,这一点来俊臣事先并不知道。他也许确实想到过要利用羽仙来要挟王夫人,但他知道羽仙因病重留在家中时,他本人还在公堂上,不可能那么快作出反应和安排。”

  杨功道:“那么狄公子认为是谁绑走了王家娘子?”狄郊这样道:“这就很难说了。”

  其实他内心认为武承嗣是最大的嫌疑人,因为若是卫遂忠投靠了他,他需要一些资本来对付来俊臣,虽然王羽仙并不是什么关键,但所有不利来俊臣德事,武承嗣都会积极去做,从这点上而言,王羽仙在他那里是安全的。可若武承嗣是因为儿子武延秀的缘故绑架了王羽仙,那么她可就危险了,多半难保清白。但这话没有证据不能对外人说,不然不但会令王翰忧心不止,还会落下个“诽谤魏王”的罪名。

  杨功便不再多问,只道:“几位不必过于担心。我这就去禀告宋相公,再知会洛州州府、河南、洛阳二县,请他们派人协助搜寻王家娘子。”

  等杨功离开,狄郊回头见王翰坐在草席上,眉头紧蹙,忙过去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羽仙,就算她真落到来俊臣手中,来俊臣也不会对她怎样。”王翰摇头道:“我固然为羽仙担心,但更担心王夫人蠙珠。”王之涣道:“是啊,如果真的不是来俊臣绑走羽仙,他没有了要挟的资本,说不定会下毒手对付王夫人。”狄郊道:“来俊臣虽然狠毒,但对王夫人却是真情一片,我不信他能下得了手。况且这桩官司在御史台,宋御史已经派人去了来府,来俊臣哪能这般傻,贸然下手惹人怀疑?”王翰道:“但愿如你所言。”

  次日一早,狄郊三人被提来大堂,来俊臣人也在场。狄郊留意观察他神色,见他面色阴沉,似乎并不怎么高兴,也不知道是因为未能及时捕到王羽仙,还是其它缘故。

  宋璟道:“昨日来县令来御史台控告王翰三人后,本史派出大批人马取证,现有一些重大疑问,需要在与王夫人对质前先行审问清楚。王翰,我这里有两份口供,都是取证自前日寿宴时与你同桌的宾客,称王夫人曾特意过来握住你的手,还说了‘要你好好照顾她’之类的话,可有此事?”

  王翰微微一愣,料不到这一细节会为人告发出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据实回答,不由得转头去看狄郊。来俊臣冷笑道:“怎么,你还想推搪么?明明是真有其事,我劝你直认了吧,免得刑罚无情。”王翰道:“确有此事。”

  宋璟道:“那么你可有趁与王夫人握手之机将毒药交给她?”王翰道:“没有,决计没有。”

  宋璟道:“狄郊,我这里有七份供词,两份来自宾客,五份来自来府家仆,称宾客慌张四散时,你态度显得出奇地冷静,非但没有跟随王翰、王之涣二人进内堂,而是随人流疾步出了厅堂,可有此事?”狄郊道:“回宋御史话,确有此事。”

  宋璟道:“你精通医术,有救死扶伤的天性,为何听到王夫人服毒自杀后不紧随来县令进内室抢救,反倒要走出厅堂?”狄郊道:“回宋御史话,我当时听到来县令下命斩下卫遂忠手脚,所以急着赶了出去,原是想阻止来县令手下滥用私刑。”

  宋璟道:“可王夫人与你是晋阳同乡,又是你好友王羽仙的姊姊,感情上跟你更亲,你为何不先救她,反而要赶去救毫无交情的卫遂忠?”

  狄郊一时无言以对,他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绝然这样做,甚至不顾王之涣的叫喊,心道:“莫非我内心深处得到冥冥中的暗示,知道王夫人不过是假死,而救下卫遂忠则是个关键?还是我认为毒药比刀剑更容易解救,我以为救下卫遂忠后回头再救王夫人还来得及?为什么我丝毫记不起自己当时的确切想法?”他当然不能这样回答,踌躇半晌,只得道:“回御史话,这只是我当时本能的反应。”

  来俊臣道:“哼,本能的反应!你事先知道蠙珠不过是假死,所以你毫不担心。”宋璟道:“狄郊的回答不能解释事情经过。确如来县令所言,你应该是事先已经王夫人不过事假死,所以你才毫不慌张,先赶去营救卫遂忠。如此看来,卫遂忠卷入其中,与你们通谋也是确有其事。”来俊臣恨恨道:“若不是有卫遂忠参与,他们怎么能方便内外勾结?”

  王翰等人这才明白过来,一切的证据均对他们极其不利,而跟之前来俊臣惯于用酷刑逼供取得口供还大不一样,这些证据确实是事实。也许来俊臣这次并非出于报复,而是真正认为确实是他们三个在其中捣鬼,所以才敢大胆来御史台报案。

  宋璟道:“你们三个既有救人的动机,又有救人的本领,事实经过俱在,难以抵赖。王翰,卫遂忠人在哪里?你交他出来,还可以将功赎罪。”王翰道:“我们根本没有做过这些事,又怎么会知道卫遂忠藏在哪里?”

  来俊臣道:“宋相公,这三人奸猾成性,铁证如山,却还不肯认罪,照律该立即动大刑拷问。”宋璟道:“嗯,等王夫人清醒过来当面对质后,再拷问也不迟。”来俊臣道:“宋相公你……”宋璟道:“来县令先别着急,御史台昨日还接了一件案子,也跟来县令有关。”来俊臣道:“跟我有关?难不成是河南县捕到了卫遂忠?”宋璟道:“来人,带他上来。”

  却见数名差役架着一名囚犯进来。那囚犯三十来岁,面容憔悴,批枷带杻,脚镣铛铛,站也站不稳,身上血迹斑斑,显是已经受过苦刑。

  宋璟问道:“来县令可认得此人?”来俊臣道:“不认得。他是谁?”囚犯忽道:“来公这么快就不认识小人了?明明是来公派我去张府行刺张易之。眼下事情败露,来公可要救我。”

  来俊臣微感愕然,也不理睬那囚犯,转向宋璟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相公从哪里弄来这么个犯人?”宋璟道:“他叫裘仁,是昨日河南县移交过来的案子中的主犯之易。”

  原来前晚有两名盗贼闯入了修行坊张易之外宅中的七宝楼,凑巧被难以入眠的宰相李迥秀发现,一人当场被擒,另一人翻出坊墙后竟然趁夜色摆脱了金吾卫士的追捕,翻入了道术坊中。金吾卫大失颜面,叫开了道术坊,封门大索半夜,也一无所获,这就是王翰等人为什么听见隔壁坊里闹得沸沸扬扬。出事当晚,张易之凑巧也在家中,命人将擒住的盗贼吊起来暴打一顿,天一亮捆送到河南县衙。河南县令杨珣为讨好张易之,当即升堂审问盗贼,严刑拷问同伙下落。那盗贼捱不过刑罚,只得招供出自己名叫裘仁,是来俊臣派来刺杀张易之的刺客,同伴一定是逃回了毓德坊来俊臣家中。之前张易之等人均以为不过是普通的盗窃案,裘仁与同伙潜入七宝楼不过是要盗取收藏在那里的各种奇珍异宝,裘仁忽然招认目的在于行刺,倒吓了杨珣一跳,尤其刺客背后的主谋是来俊臣,更是骇人听闻。起初,杨珣并不大相信裘仁的招供,因为张易之虽然在女皇跟前的得宠程度超过了来俊臣,但他的势力只在内朝床第之间,来俊臣则得势于外朝官场,二人并无任何利益冲突。但凑巧刚刚发生过来俊臣夫人王氏于寿宴当日服毒自杀的事,不由得人不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杨珣虽然有心巴结张氏兄弟,却不敢轻易卷进去政治漩涡,所以当裘仁招认自己是来俊臣派出的刺客后,根本不敢再继续审问下去。又听说来俊臣本人亲自到御史台控告寿宴一案,忙命人递送公文到洛州州府和御史台,请求将行刺案移送到御史台,理由是“案情重大,许与王夫人服毒案有关”,这当然只是他推托的借口,没想到御史中丞宋璟立即接了下来,并且当日就要求将卷宗和犯人裘仁移交到御史台。

  来俊臣听完经过,冷笑道:“我根本不认得这个裘仁,他明显是想攀诬来某,一是转移视线,二来也可以挑拨来某与张五郎兄弟的关系,这种事来某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宋相公没有发现么?刚才裘仁被带进来时,王翰眉头挑了好几下,他是认得这个人的,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儿。”

  宋璟便问道:“王翰,你可认得裘仁?”王翰道:“我不敢谎言欺骗御史,这个人我确实曾经见过,但既不知道他姓名,也不知道他的来历,更谈不上与他勾结。”

  来俊臣冷笑道:“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凑巧之事?你这话只能骗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宋璟道:“裘仁,你说是来县令派你到修行坊行刺,你可有凭据?”裘仁道:“来公做事滴水不漏,如何会留下凭据?若不是来公所遣,小人如何能知道当晚张易之留宿在修行坊外宅中?平日他可都是住在宫里。”

  来俊臣道:“我与张五郎兄弟素来交好,五郎甚至几次来到寒舍,亲自送圣上御赐紫雪给我夫人。我为何要派人刺他?这谎话可实在太离谱了。”裘仁道:“来公跟张易之有什么恩怨小人一概不知,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宋璟道:“那好,派人去请张易之张卿来御史台一趟。来人,先将王翰三人押下。”来俊臣忙道:“宋御史,这三个人应该分开囚禁,单独提审,以免他们串改口供。”宋璟微一沉吟,即道:“来县令的顾虑有道理,来人,将王翰三人分开关押,一路不准他们相互交谈。”

  王翰等人被重新押回台狱,果然被分别投入不同的牢房中,虽然愤懑,却是令出宋璟,无言可说,无语可辩。

  监狱里总是阴森森的,在这晚秋时节更是寒意飕飕。王翰被关在一间极小的小号中,里面早有一名赭衣囚犯,箕坐在墙角,批头散发,被大枷压得抬不起头来。他也顾不上理睬,只觉得一片茫然,尤其是同伴们被强行分开,令他心里久久萦绕着一种孤独的感觉,怎么也拂之不去。

  到晚间时,牢门打开,裘仁被狱卒架进来丢在地上。王翰忙上前扶他坐起来,叫道:“裘君!裘君!”裘仁道:“是王郎。”

  王翰道:“你还记得我?”裘仁道:“当然记得。当初在蒲州……”忽见道墙角还坐着一人,忙住了口,问道:“王郎如何也被关进了御史台?”王翰道:“我和狄郊、之涣三人被来俊臣控告合谋下毒。”

  裘仁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来俊臣居然也会……”忽警觉地看了墙角那囚犯一眼,改口道,“是控告王郎毒害王夫人么?”王翰道:“是。”

  心下愈发能肯定这裘仁决不是来俊臣的人,他在公堂上口口声声“来公、来公”叫个不停,对来俊臣态度也尊敬得很,适才却顺口叫出了来俊臣的名字,言语中大有讥讽之意,那么堂上的言行就是有意为之了,想来他是有意攀诬来俊臣,挑拨来、张二方互斗,可选择张易之是多么不明智的对象,倒不如选择武承嗣。不过无论是张易之还是武承嗣,要说来俊臣派人去刺杀他们,实在太难令人相信了。这裘仁谈吐不俗,绝非一般武夫可比,如何能不知道这个道理?王翰心中疑问甚多,偏偏另有囚犯关在同一室中,距离不及两步,无法直接询问。

  裘仁道:“听说是王夫人自己服毒。”王翰道:“是。可关键在于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毒药,来俊臣认为是我在寿宴上递给她的。”

  裘仁皱起眉头,想了一想,道:“有一件事,可能跟王郎这件案子有点关系,不过我还没有想得十分明白,等方便时再告诉王郎。”王翰知道他不愿意旁边那戴枷犯人听见,便点点头道:“好。”

  半夜时,忽有狱卒举火来开了牢门,喝道:“裘仁起来,宫中有使者来问你话。”王翰忙扶着裘仁起身,倚靠墙壁站住。

  火光中,只见一名男子走近牢门。他披着一件大斗蓬,帽子完全遮住了面孔,近前看见牢房实在狭小,皱眉道:“另外两名囚犯先带出去。”狱卒道:“可是……”那使者森然道:“没听见我的话么?”狱卒道:“是。”招手叫过几名同伴,进来先扶了那戴枷囚犯出去。

  王翰经过那使者时,忽尔留意到他脚上穿着长拗短勒乌皮靴,这种靴头尖而翘起的靴子正是武将的标准装束,蓦然意识到什么,顿住脚步望着那使者。正有所犹豫时,那使者蓦然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飞快地塞到王翰手中,随即握紧他右手,大力往前一推一递,镣铐声中,“嗤”地一响,匕首径直刺入了裘仁胸口。那使者迅疾退出牢房,叫道:“这囚犯夺走了我兵刃,快,快拿下他!”

  事起突然,王翰一时呆住,手中尚握着那柄匕首不放。裘仁紧紧抓住他手臂,眼睛瞪得老大,道:“我听到……听到……张易之告诉他母亲……他……他……来……来俊臣……”

  王翰道:“来俊臣什么?”不及说更多,几名狱卒已然抢进来,将他拖了出去。

  王翰道:“放手,我没有杀人!杀人的是那使者!”转过头去,才发现那所谓的宫中使者已经不见了人影。狱卒哪里听他叫喊,一齐将他按倒在地上。忽听得一旁那戴枷囚犯道:“放开他!”狱卒闻言立即松开了手。

  王翰重新奔进牢房,扶着裘仁慢慢坐下,伸手按住他伤口,回头叫道:“快,快放狄郊出来,他懂医术。”

  牢中死了犯人,当值狱卒均要受到严厉处分。狱卒闻言不敢擅处,一齐望着那戴枷囚犯。那人道:“还傻愣着做什么?快去带狄郊出来!立即派人去追捕刚才来的宫中使者。”狱卒慌忙应命。那人叫道:“用得着都赶去么?一帮蠢货!快来人帮我取下大枷。”

  王翰这才恍然同室的狱友是御史中丞宋璟的手下,裘仁也是被刻意安排在跟他一间牢房,无非是要弄清楚他二人是否有勾结。只是裘仁到底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竟然要被宫中使者杀人灭口?若不是凑巧宋璟安排了手下混进狱中,从旁严密监视一切,只怕这杀人罪名又要莫名落在他头上,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了。

  狄郊很快被带了过来,他进来蹲下一看,即摇了摇头,道:“这一刀正中要害,入刀又深,来不及了。”

  裘仁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王翰不放。王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给你一个交代。”

  裘仁犹自睁大眼睛,但却慢慢失去了生气。狄郊上前帮他合上眼皮,黯然道:“他去了。”

  当晚御史台当值的主管官员恰好是监察御史李昭德。可千万别小看这位八品官员,他可是本朝著名的能臣,也曾经是风光无限的宰相,一度权倾朝野。其父李乾佑在唐初贞观年间以精明强于知名于官场,李昭德自幼颇具父风,明经及第后步进入仕途,一路高升为宰相。此人心思灵巧,通晓建筑,虽贵为宰相仍不废旧业,武则天大肆营建洛阳,许多建筑如东都外城皆出自他的设计,为时人惊叹。他性格刚强,敢于直谏,是坚定的反武派人物。数年前,洛阳人王庆之率领数百人上表,请武则天废皇嗣李旦,改立侄子武承嗣为皇太子。武则天不便出面,令宰相李昭德处置,结果李昭德果断地杖杀了王庆之。又劝告武则天道:“皇嗣是陛下亲子,传天下于子孙,方能为万世基业,岂有以侄为嗣的故例呢?”当时武承嗣封亲王,又兼任宰相,李昭德又道:“武承嗣权力太重,既为亲王,又为宰相,恐怕不利帝位,儿子为了权力可以杀弑父亲,恰如昔日的隋炀帝,更何况侄子与姑姑呢。”武则天听后大感危机,立即罢去了武承嗣宰相职。武承嗣为此深恨李昭德。武则天即帝位以来,酷吏得势横行,来俊臣、侯思止等枉法挠刑,陷害忠良,朝臣人人自危,无人敢触犯他们,唯独李昭德屡次当廷奏酷吏之奸恶,借口侯思止犯禁藏锦,将其在朝堂杖杀,酷吏气焰得以稍抑。来俊臣兔死狐悲,多次勾结武承嗣进行构陷,只因武则天实在爱其才华,才未能成功。然而李昭德专权用事,旁若无人,时称“武承嗣第二”,亦引来朝野痛恨,上疏弹劾其罪状的大臣前仆后继,最终武则天心生厌恶,将其罢官流放。他重新被召回朝任监察御史,不过是最近之事。

  李昭德听闻狱中出了杀人命案,忙亲自赶来查看。王翰的狱友原来是御史台的判官,名叫陆源,当即上前禀告了事情经过。李昭德忙命加派人手,前去追捕那使者。

  陆源道:“皇城、宫城天黑即落锁,两不相通,那人能深夜进来御史台,肯定不是普通人,只怕他已经重新进去宫城。”李昭德沉吟片刻,道:“如此,明早到宫门一查出入记录便可知道使者是谁。”

  王翰忽道:“不必了,我认得那人,他叫蒙疆。”李昭德大为意外,问道:“你说使者是郎将蒙疆?”王翰道:“确实是蒙疆,我前几天还在皇宫遇见过他。”

  李昭德道:“好,本史知道了。这两件案子均由宋相公亲自审理,本史不便多插手。不过明日一早我会发文知会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请他派人擒拿蒙疆到御史台,到时还要请王公子出面指认他。”王翰道:“这是自然。”

  狄郊忽道:“蒙疆既然敢来御史台杀人灭口,王翰处境十分危险,请严御史允准将我和王翰关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李昭德问道:“陆判官,你可有查到王翰与裘仁通谋事实?”陆源道:“下臣从旁仔细观察,他二人并无通谋,王翰、狄郊几人应该也不是传递毒药给王夫人的中间人。”

  李昭德道:“嗯,宋相公将他三人分开关押,原是因为他们三人嫌疑太重,怕他们串供,眼下事情有了变化,确实如狄公子所言,王公子处境危险。来人,将他们三个人单独关在一间囚室,脱去手足镣铐。不得宋相公令牌,任何人不得探监。”

  陆源道:“遵命。”忙命当值的典狱为三人安排了一间最靠近狱厅的囚室,稍有异动,狱厅当值的狱卒即能听见赶到。

  王翰、狄郊、王之涣终于又重新在一起,付出的代价则是裘仁的生命。王之涣道:“你是在哪里认识的裘仁?”王翰道:“他是李弄玉的手下。咱们到达蒲州的第一天,我半夜出去遇见阿史那献,结果被李弄玉手下掳去,在一间大屋子里看见过他。”

  王之涣道:“这么说,裘仁一定不是他的真名了。可蒙疆为什么要杀他?居然还想嫁祸给你。”王翰道:“蒙疆进来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一时没有觉察,跟他擦肩而过时才认出来,正疑惑他为何假装不认得我时,他突然将匕首塞入我手中,一刀刺中了裘仁。我猜这并非他原来的计划,不过是见我认出他来,不得已而为之。”

  狄郊道:“蒙疆在蒲州时曾经为放我们几个出狱而冒险私盗制书,他也是个有仁有义之人,今晚赶来御史台杀人,应该只是奉命行事。如今他被阿翰认出真面目,明日严御史一道文书发去羽林卫,只怕他就要被人灭口。阿翰,他本可以杀了你的,杀了你才能保他自己万全。”

  王翰仔细一回忆,道:“蒙疆当时确实可以先借我的手杀死裘仁,再反过来以阻止我杀人为名杀死我灭口,我戴有镣铐,根本无力反抗,但他却立即退了出去。”狄郊道:“就算蒙疆不知道一旁的陆源是宋御史的人,他也可以强辩是你杀人在先,他有金牌在手,谁敢拦他?”

  王翰不由得深为后悔,道:“我没有想到这么远,实在不该向严御史泄露他身份的。”狄郊道:“这不能怪你。”

  王翰道:“那么我现在去向严御史说我认错了人还来得及么?”狄郊道:“严御史跟宋御史一样,也是有名的刚直,你还是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况且蒙疆既是奉命行事,也许命主有恃无恐,就算御史台也不能拿他怎样,那么蒙疆也不一定是非死不可了。”

  王之涣道:“你猜命主是谁?”狄郊道:“裘仁被逮,涉及者无非是来俊臣和张易之,你认为来俊臣有本事指使禁军将领深夜赶来御史台杀人灭口么?”王之涣道:“可张易之不过是个男宠,也没有这个本事。”王翰道:“可男宠的女主人有这个本事。”王之涣道:“啊,你是说是那位……”王翰道:“老狄说得对,若命主果真是那位,蒙疆反倒没有性命危险了。”

  狄郊道:“裘仁一定是无意中得知了什么宫廷机密。”王之涣道:“总不会又跟璇玑图有关吧?”王翰摇头道:“应该不会。”当即说了裘仁临死前的遗言。

  狄郊道:“听起来似乎是裘仁无意中听到张易之和母亲臧氏的对话,事情跟来俊臣有关,所以他灵机一动,一口咬定自己是来俊臣派去刺杀张易之的刺客,无非是想挑拨他双方争斗。张易之今日也来过御史台,见裘仁知道了自己的隐秘,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回宫后百般央求女皇,女皇遂派蒙疆来杀人。

  王翰道:“这也是件大奇事,皇帝杀个犯人,居然还要派心腹手下偷偷进来。”王之涣道:“她自己也知道面首这种私事上不得台面。嗯,还是先不谈这个了,咱们自己明日不是还要去来俊臣府上对质么?”

  一想明日的不可预知,三人心头俱见沉重。王夫人服下的真的是假死药么?她会如期醒过来吗?来俊臣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王羽仙又被掳去了哪里?俱霜、胥震下落如何?被关在洛阳郊外的辛渐人还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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