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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武侠小说 > 《璇玑图》在线阅读 > 正文 第9章 女子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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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图》 作者:吴蔚

第9章 女子心计

  次日一早,御史中丞宋璟命人将王翰等提出台狱,详细询问了昨晚裘仁之事。李昭德人也在场,道:“下臣已经拟好公文,请羽林军大将军李多祚逮捕郎将蒙疆,公文在这里,请相公过目。”

  宋璟道:“如此有劳了。”命人押了王翰三人,径直往毓德坊而来。来府戒备极其森严,宋璟侍从杨功早已经带人守在这里,上前禀告道:“王夫人还没有醒过来。”宋璟道:“那我们便去王夫人房外等候。”

  来俊臣闻讯赶出来迎接,干笑道:“宋相公来得好早!听说昨晚皇城台狱中有囚犯被杀,来某还以为宋相公忙得焦头烂额,来不了毓德坊了。”言语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也难怪如此,他的死对头李昭德正好昨夜当值,难免落下玩忽职守的罪名,即使不被人弹劾,也要自己上书请罪,丢官罢职肯定是免不了了。

  宋璟只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王之涣忍不住道:“来县令如此喜形于色,莫非已经知道被杀的是裘仁?须知裘仁招供是来县令派他去行刺,他被人杀死,来县令的嫌疑最大。”来俊臣嘻嘻一笑,道:“若是裘仁在洛阳县狱,来某还能杀得了他,可他人关在皇城御史台中,来某哪里有这个本事?”

  宋璟道:“囚犯被杀自有李御史处理。来县令,这就请带我们去见尊夫人吧。”来俊臣笑道:“各位请随我来。”

  王翰等人见他一副喜洋洋的神气,显然不仅是因为裘仁被杀而欣喜,还对王蠙珠醒来指认一事极有把握,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到底为何如此有恃无恐。难道真的是他捉走了王羽仙?可王蠙珠一直没有醒过来,身边又一直有宋璟的人看守,他又如何能将这条信息传达给妻子?

  来到后堂卧房,房外有四人看守,两人是来俊臣的手下,另两人则是御史台的差役。来俊臣道:“宋相公,你的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可以作证,自从他们到来后,来某为避嫌疑,可是再也没有进过蠙珠的房间。”

  一名差役道:“确实如来县令所言,每日只有两名侍女按时进去服侍夫人。”狄郊却记得这里不是上次来过的王蠙珠房间,一时也想不明白来俊臣到底有何诡计。

  来俊臣道:“各位请进。”推开房门,引着众人进来内室。王蠙珠躺在一张极大的三围卧榻上,神色安详。

  宋璟道:“如来县令所料,尊夫人大约什么时辰能醒过来?”来俊臣道:“应该快了。为了要查明真相,来某还有个主意。宋相公请看,这具屏风卧榻是西域之物,人在前面,丝毫看不到屏风后,但若是站在屏风后,却能清楚看见榻上的情形。来某斗胆请求请宋相公和来某等人藏在屏风后,只留下王翰、狄郊、王之涣在榻前,蠙珠醒过来只见他们三人,以为诡计已经得逞,口中定然吐实。这可比当面对质要强许多,免得有些人又说是来某捣鬼。”

  宋璟微一沉吟,即道:“甚好。”命从人退出去,只留下杨功和两名书吏,一齐站到屏风后。

  来俊臣笑道:“三位公子切莫交谈,不然有串供嫌疑,也不要妄想给蠙珠传递消息,我们在屏风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王翰等人这才开始相信确实有人给了王蠙珠假死药,而她自己本身也是知情者,来俊臣也许并不知道王翰三人本是无辜,但这一招可谓老道之极——一旦王蠙珠醒来只见到王翰等人,防范之心尽去,稍微一露口风,他们可就百口莫辩。除非她醒过来直接说出了真正的同谋者,可这也不是王翰等人愿意见到的,他们不想看到一个好心帮助王蠙珠姊妹的人就此落入陷阱。

  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忽听得王蠙珠“嘤咛”一声,悠悠睁开眼睛。众人想不到她说醒就醒,来得如此之快,一时呆住,还是狄郊先反应过来,抢上前去一搭脉息,平稳均匀,不由得暗暗称奇。

  王蠙珠顾不上理会,急切地问道,“翰郎,羽仙人呢?”王翰微一迟疑,答道:“羽仙人不在这里。”王蠙珠道:“我不是把她托付给你了么?”王翰道:“她……她生病了。”

  王蠙珠道:“唉,可怜的羽仙,她一定以为我真的死了。”她不知道自己每说一句话,就将王翰等人往死里推了一把。又慢慢坐起身来,四下转头一看,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来俊臣哈哈大笑走了出来,笑道:“蠙珠,你是我夫人,还能在哪里?当然是在自己家里。”王蠙珠遽然色变,面如死灰,慌忙去望王翰。王翰也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来俊臣道:“宋相公,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眼下铁证如山,足以给王翰三人定罪了。”宋璟点点头,叫道:“来人,将王翰三人锁了,押回御史台。来县令,尊夫人也得跟本史走一趟。”

  来俊臣忙道:“本案我是告主,我只告王翰三人,并不包括蠙珠在内。”宋璟道:“尊夫人不是被告,却是关键证人,按律也得下狱收押,以防有变。”

  王蠙珠忽然尖叫一声,又重新晕倒在榻上。来俊臣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见她只是因忧惧而晕厥,这才略略放心,道:“这样,等蠙珠醒来,我再亲自送她去御史台。宋相公若是不放心,大可留下你的人在这里看守。”宋璟道:“也好。”依旧命之前守在这里的差役留下。

  王翰等人一直一言不发。杨功忍不住悄悄问道:“真的是你们几个做的?”王翰等人只有苦笑。

  来俊臣亲自送出大门,问道:“这件案子宋相公预备如何决断?”宋璟道:“当然是依律决断,是非曲直,公堂上自有宣判。”来俊臣笑道:“好,宋相公果然是公正无私,清名在外。”重重看了王翰一眼,无比得意。

  忽见监察御史严善思带着大批金吾卫士赶来,那些金吾卫士不待吩咐便自行包围了来府。

  严善思年过六旬,须发全白,他近来很得武则天信任,负责处理所有告密事件。以前武则天奖励告密,告密者不许大臣过问,均由她亲自召见,而近来精力大大不济,又沉湎于二张的柔情中,对这些事不由自主地开始厌烦,所以特意选中老成持重的严善思来应对告密者。不久前,严善思一举将八百余名告密者以虚构诳上罪处罚,如此一来,罗织告密之风大为收敛。严善思声名鹊起,极得时人称赞。这样一个人,自然是酷吏的对头。

  来俊臣神色登时一变,问道:“宋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宋璟也不明究竟,问道:“严御史,你这是……”严善思道:“洛阳令来俊臣贪污受贿,阴谋大逆,奉圣意,来俊臣本人立即逮送御史台狱,来府其他人就地软禁。”

  众人闻言均大吃一惊,宋璟、王翰等人的惊讶甚至还在来俊臣本人之上。只有狄郊心道:“看来我所料不错,卫遂忠投靠了武承嗣,又说动武承嗣去女皇面前告发了来俊臣。”

  严善思又道:“宋相公,圣上有旨,召你立即入宫。这里的事,请交给下臣处置。”

  卫士丛中闪出一名宦官,上前递过来一枚左符,道:“请宋相公勘验。”宋璟解下腰间玉袋,掏出龟符,见与左符契合,不敢怠慢,忙带了随从往皇宫赶去。

  严善思遂命金吾卫士拿下来俊臣。那些金吾卫士同样恨酷吏入骨,一拥上前,绳捆索绑,将来俊臣缚成了一个人肉大粽子。

  来俊臣勃然大怒,叫道:“放手,你们竟敢拿我。我要见圣上……见……”话音未落,口中便被塞了一团马粪,粗暴地丢入槛车。

  严善思命人松开王翰几人绑缚,道:“圣上特别有交代,近来凡是来俊臣告发的案子,被捕的犯人一律无罪开释。几位请吧。”

  王翰忙道:“我们想再进去看看王夫人,有一些重要的话要问你。”严善思板起面孔,道:“不行。圣上有旨,不奉诏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来府。来人,封门!”金吾卫士当即上前将王翰几人赶来,在来府前设置一道警戒线,禁人出入。

  王翰等人无奈,只得怏怏回来惠训坊。令人惊喜的是,李蒙、俱霜等人正陪着王羽仙在家中等候,永年县主武灵觉也在,原来之前是太平公主派人接走了王羽仙。王翰回想之前狄郊曾出主意让自己带着王羽仙躲入太平公主府上,不由得很是新奇。

  王羽仙尚不知道王蠙珠服下的是假死药,忽听说姊姊又活了过来,立即要赶去来府探视。王翰忙拉住她道:“眼下来府有金吾卫士把守,你进不去。”

  王羽仙道:“金吾卫士?”王之涣道:“你姊夫来俊臣已经被圣上下旨逮捕下御史台狱,说不定正好关在咱们昨晚蹲过的那间牢房呢。”王羽仙喜道:“当真?呀,这下姊姊该放心了,再也不用害怕这个恶人。”

  狄郊心道:“来俊臣这次以这么大的罪名被下狱,告发的人又是武承嗣,怕是难逃一死。蠙珠虽然被逼,终究还是他夫人,能逃得掉么?最好的结局也是没入宫中为奴,从此再不得见天日。不牵连妻族羽仙等人已经是万幸。”他心中虽然这般想,却不便当面说出来,只默默不语。

  王之涣将李蒙拉出院子,问道:“你带永年县主来这里做什么?”李蒙道:“嗯,有件事我正要告诉你们,灵觉已经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们打算过一阵子就正式成亲。”

  王之涣大出意外,呆了半晌才问道:“你是为了救尊父么?”李蒙道:“算是吧。家父已被贬为蒲州司马,全仗灵觉求恳太平公主出面周旋,才免去死罪。”

  王之涣道:“可朝廷不是向来不准皇亲与我们五姓七家通婚么?什么时候你们赵郡李姓变得特别了?”李蒙道:“太平公主十分宠爱灵觉,特意为此求过圣上,圣上也特别恩准了。”

  王之涣道:“那么太平公主派人带走羽仙……”李蒙道:“这件事我事先可不知道。近来太平公主府上人来人往,我都不知道她接羽仙来了正平坊。”

  王之涣奇道:“你一直住在太平公主府上?”李蒙面色一红,道:“是。不过我跟灵觉说了,打从今日起,我要搬来跟你们同住。”王之涣道:“那永年县主呢?”李蒙面色更红,道:“她当然要走,我这就让她走。”

  来俊臣的被捕轰动了整个洛阳城,落井下石上书告发其罪状的奏表如雪片般飞上武则天案头,除了武承嗣、武三思为首的诸武外,还有太平公主、皇嗣李旦,禁军将领数十人,文武大臣更是多不胜数。

  然而来俊臣下御史台狱后,武则天按而不问,特别下令不得诏书,任何人不得审问。她很明白来俊臣杀人太多,仇家极众,可他杀人都是希承她的旨意,她需要身边有这么个得心应手的人,好随时除去那些不顺眼的障碍。她也听过所谓的来俊臣自比石勒一说,子侄们联名的告发书均认为这是来俊臣大逆不道、预备谋反的罪证,可这仅仅是来俊臣酒后的狂言妄语,能做得数么?

  武则天的暧昧态度无疑令人惶恐不安。所有人都知道来俊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个阴刻的小人,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如果他这次不死,日后定会东山再起,那么告发过他的人不被杀死灭族,也要被活活整脱一层皮。来俊臣必须下地狱!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告发他罪行的行列中,甚至连女皇宠幸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也出面告发来俊臣图谋不轨,但武则天还是不表态。这些人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来俊臣就是她的一条臂膀啊,她怎么能挥刀斩下自己的手臂呢?

  直到监察御史严善思将自来府中搜到的机密信函送到女皇面前,她的态度才急转直下。这十余封机密信函中,除了几封是告发朝中大臣的奏表外,还有来俊臣与契丹反贼孙万荣的书信来往。当然,来俊臣并不是要勾结契丹谋反,他只是要孙万荣交出曾经贿赂前宰相李昭德的证据,为此他愿意事先提供朝廷军队的动向给孙万荣。

  武则天最清楚李昭德与来俊臣之间的恩恩怨怨,二人都想寻机致对方于死地,她将这二人一个放在监察御史位子上,一个任命为洛阳县令,本就有令他们相斗、互相牵制之意。然而李昭德接受孙万荣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当年李昭德任宰相时,确实曾上书保奏孙万荣升官秩为三品,当时孙万荣还是归诚州刺史,对朝廷也尚服贴,武则天准奏后还有特赐绣金紫袍一件。若不是李昭德受贿真有其事,来俊臣何须冒着泄露朝廷军事机密的危险向孙万荣索要证据?最令人切齿痛恨的是,来俊臣明明知道李尽忠、孙万荣是眼下女皇最痛恨的人,却还要因一己之私去与其勾搭。

  基于这些最简单的推理,武则天终于忿然下诏,命御史中丞宋璟审讯来俊臣谋反一案,必要时可以动用一切刑讯手段。

  来俊臣被带上公堂,自然竭力否认那些书信是他所写,称是有人仿冒他笔迹栽赃陷害,跟之前宋璟审理过的狄郊反信案并无二样。更离奇的是,他还称那告发监察御史李昭德受贿的奏表也并非他所作。

  李昭德已经被收狱,由监察御史严善思负责审问,他倒也坦然,不等用刑就主动招承了多年前确实曾经收过契丹孙万荣的巨额贿赂。按照唐律规定,受财枉法属于坐赃罪,按财物多少计罪,最高判三年徒刑。然李昭德受贿后又为孙万荣奏请官职,按律在坐赃罪要再加二等,即死刑。他既主动认罪,严善思也依法判刑,定为绞刑。

  本来到这个地步,没有人再会相信来俊臣的辩解,偏偏宋璟是个谨慎的人,特意请来当世著名书法大家王綝、钟绍京辨认笔迹。这王綝是王羲之后人不必多言,钟绍京也是出生在书法世家,为三国时期魏国太傅钟繇第十七代世孙。洛阳皇宫中的明堂门额、九鼎之铭,及诸宫殿门榜、门榜、牌匾、楹联等尽是他的墨宝手迹,以致时人称钟繇为“大钟”,钟绍京为“小钟”。

  王綝、钟绍京仔细比照了之前来俊臣上奏朝廷的奏表及新近严善思从他府中搜出的机要信件,一致认为是同一人所书。宋璟便再无话说,命书吏一一记录下来,请二人签上名字。

  当日回家时,宋璟特意换上便服,只带杨功一人,绕道惠训坊。王翰见众所瞩目的御史中丞大驾光临,不知道他所为何事,慌忙迎了进来。宋璟命王翰只留下狄郊、王之涣、李蒙几人,又命杨功到门前把守,不让人靠近。众人料到他有机密话要说,也不敢多言。

  宋璟闷闷不乐地坐了半晌,才问道:“你们怎么看待来俊臣家中搜出的这些信?但说无妨,不过我想听听实话。”王翰几人交换一下眼色,均不愿意开口。

  宋璟道:“我知道你们不愿意为来俊臣说话,但有不愿意谎言欺骗我,可我一定要听听实话。狄公子,你来说。”狄郊只得应道:“是。眼下告发来俊臣的人数不胜数,但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真凭实据只有严御史自他府邸搜出来的那几封信。”

  宋璟道:“不错,正是因为这几封与契丹孙万荣通谋的信件,才促使圣上下决心处置来俊臣。”狄郊道:“可这信明显有蹊跷之处。来俊臣恶事做尽,仇人遍天下,多少人盼着他出错露出破绽来,好置他于死地,然而他前几番被人弹劾降职也只是因为贪污受贿之事败露,没什么重罪。他为人谨慎,做事周全,明知道无数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怎么可能在自己的宅邸中留下如此重要的信件,还被严御史搜了出来?”

  宋璟道:“狄公子说的对,严御史并不可疑,可疑的是这来历不明的几封信。”顿了顿,又道,“坦白说,之前王夫人服毒那件案子,我确实怀疑过你们三位,若不是突然冒出来俊臣这起案子,我本来还会继续怀疑下去,也预备依照律法判刑。你们不会怪我一时糊涂、没有信任你们吧?”

  王之涣道:“那么宋御史现今又是如何知道我们几个无辜呢?”宋璟道:“之前你们嫌疑最重,是因为王夫人身处来俊臣心腹包围之中,没有得到毒药的机会,而凑巧你们在寿宴上接触过王夫人,王夫人又当面将王家娘子托付给王公子。后来王夫人醒来,丝毫不为自己没死惊讶,那番话更是你们通谋的铁证。然而来俊臣在自家门前意外被逮后,金吾卫士迅疾包围了来府,没有人能够随意出入。又是谁将信暗中放入了来府?既然能有人做到这一点,之前将毒药传给王夫人也就不在话下了。”

  王翰道:“知道这其中关窍并不困难,请御史允准我们进来府,当面一问王夫人便知。”宋璟道:“我正要告诉各位这件事,王夫人跳井自杀了。”

  众人闻言大惊失色。王翰道:“王夫人跳井自杀?怎么可能?”宋璟道:“嗯,是金吾卫士亲眼所见,不过尸首并没有捞到。你们也知道,来俊臣家里的几眼水井均是与漕渠相通的。”

  王蠙珠死而复生,生而复死,经历之离奇,令人扼腕叹息。她之前被来俊臣强娶为妻后,早有求死之心,只是担心死后来俊臣狂性大发,疯狂报复自己的亲属,现在大概见到丈夫被逮下狱,终于可以放心地自杀。只是她身后尚留下一个巨大的谜题,到底是谁给了她假死药?卫遂忠到底是事先被她利用,还是事先早已与通谋?

  狄郊忙问道:“卫遂忠还没有找到么?他可是王夫人服毒案的关键人物。来俊臣突然被人告发,应该也跟他有关。”宋璟道:“我料到卫遂忠逃去了魏王府上,派人去索要,但魏王坚称没有见过卫遂忠这个人。”

  王之涣道:“若不是卫遂忠从中挑拨,魏王这次怎么可能积极带头上表告发来俊臣呢?”宋璟道:“然而魏王坚持说没有见过此人,旁人也无可奈何。我今日贸然造访,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几位。”

  狄郊道:“但请宋御史吩咐。”宋璟道:“我想请你们几位私下帮我查一查来俊臣这件案子,而今御史台一举一动为天下瞩目,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有人上书弹劾。我知道这会令你们为难,但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我也希望来俊臣死,但这次他明显是被人栽赃诬陷。”

  众人一向以王翰为首,便一齐望着他等他示下。王翰绝然道:“来俊臣诬陷贤良,害死了多少人,眼下又间接逼死了王夫人蠙珠,宋御史怎能要求我们出面为他查案?难道要还他清白、好让他继续为非作歹害死更多人?不,我们做不到。”

  宋璟道:“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真相么?来俊臣是右手书写,而这次仿冒他笔迹的人是左手执笔。”众人一时呆住。宋璟道:“当然,车三已被当众斩首,决计不能复活再来仿冒来俊臣笔迹,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很不同寻常,似与之前狄公子的那件案子有许多相通之处。”

  他却是不知道当日刑场上处死的车三是假的,真的早被人调了包,而且车三虽然左手执笔,却不会仿人笔迹,另外有个左撇子的懂得模摹书信的真凶还没有抓到。但这其中的关节王翰、狄郊等人却是一清二楚,几人立即想到这摹写来俊臣书信的人应该跟临摹过狄郊笔迹的就是同一人,那人之前为淮阳王武延秀奔走,现在为他老子魏王武承嗣效力,丝毫不足为奇。

  狄郊先不说破,道:“好,我们答应宋御史,一定查清楚这件案子。”宋璟甚是欣慰,道:“多谢。本史自会有所报答,告辞。”狄郊道:“哪敢要宋御史的报答?”当即送宋璟出去。

  王翰道:“王夫人投井自杀一事,大家先别告诉羽仙。”王之涣道:“可是纸包不住火,她早晚要知道。”王翰道:“她身子刚好,能拖一时就是一时吧。”王之涣道:“那眼下咱们要怎么办?去找卫遂忠?”

  李蒙道:“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在太平公主府上见过卫遂忠。当时我正要出门,他站在门前,向门夫自称是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有重要事情要求见公主。”王之涣道:“啊,你刚才怎么不说?”李蒙道:“我为什么要说?太平公主可是帮过我们的。况且就算我说出来,宋御史去找太平公主又能有什么结果?”

  王翰道:“我知道了,那个人是宗大亮。老狄,你快些进来,当初那封送到你伯父手中的家信,是宗大亮写的。”

  狄郊道:“宗大亮?怎么可能?你有什么凭据?”王翰道:“我本来也想不到是他,全靠李蒙提醒。当日我被绑去洛阳郊外,那神秘人揭穿了车三并非真正的代笔者,要求我查清此案,我特意向他打听过宗大亮下落,他说宗大亮声称告变被召入宫中后下落不明,不过也许会藏身在正平坊太平公主外宅中。”

  王之涣道:“那神秘人能在短短内从刑部取来证物,在朝廷中也应该是位手眼通天的人物。他这么说,一定有根据。”王翰道:“嗯。宗大亮是老狄那件案子和来俊臣假信案的唯一共通人,不是他还能是谁?当初他藏在普救寺梨花院中的反信副本,实际上就是他自己亲笔所书。”

  李蒙道:“可既然宗大亮自己就会仿人笔迹,当初在蒲州为何还要引荐黄瘸子来拟写反信呢?”王翰道:“这就是这个人的狡诈之处,而今黄瘸子因财被杀,真假车三作为宗大亮的替罪羊均被处死,只有宗大亮安然无恙,我猜就是连武延秀也不知道其中究竟,以为只有黄瘸子和车三会临摹他人笔迹。”

  狄郊道:“嗯,这点我赞同阿翰,宗大亮这个人确实狡诈,他主动招供,又主动交出反信副本,确实迷惑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若不是来俊臣这件案子,我们至今还怀疑不到他身上。”

  王之涣道:“李蒙,你有没有问过武灵觉,她当初为什么要救裴昭先,还让将宗大亮将他绑在普救寺中?”李蒙道:“没有。不过灵觉很孩子气,爱跟人做对,也常常捉弄武延秀,我猜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说到底,太平公主真的跟来俊臣这件案子有关系么?”

  王翰道:“眼下‘倒来’声势浩大,肯定是因卫遂忠而起。宗大亮一直躲在太平公主府上,而后来卫遂忠又去了她那里,她觉得机会来了,便让宗大亮模拟来俊臣笔迹写了一堆信件,再设法放入来府中,公主才是这场告变的幕后策划者。”

  狄郊道:“可是这件事完全说不通。太平公主是女皇最宠爱的女儿,来俊臣奉承她还来不及,二人无冤无仇,她为何要用假信陷害他?而且,太平公主除了私生活放荡出名外,其它事情一向低调,更是从来不干预朝中政事,卫遂忠为何又要去投奔太平公主?要保命,魏王武承嗣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王之涣道:“嗯,宋御史也认为卫遂忠是投靠了武承嗣。而且这次告变,明明是武承嗣带的头。”李蒙道:“不过我确实在太平公主府邸前看见了卫遂忠,也许太平公主拒绝了他,所以他又赶去投奔了武承嗣。”

  王翰道:“那么用来陷害来俊臣的假信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呢?要知道太平公主与武承嗣并不和睦,当年她第一任丈夫薛绍被杀后,女皇为她选中的新驸马本来是武承嗣,但不知道为何后来变成了武攸暨。这其中说法可就多了,有说是武承嗣不愿意杀死原配妻子给公主腾地儿的,有说是公主自己不愿意的,总之,这二人并不对眼。”

  狄郊道:“就算宗大亮和卫遂忠都是为太平公主所用,可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对付来俊臣?”

  王翰道:“李蒙,你还记得当初我来神都营救羽仙前,尊父曾经建议我最好是投靠太平公主么?”李蒙道:“不错,太平公主第一任丈夫薛绍就是死在酷吏周兴手中,家父曾听闻周兴被杀其实是太平公主下的手,所以认为公主痛恨酷吏,也许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王之涣道:“当初我也赞同过,不过阿翰自己不愿意。”

  狄郊道:“公主的杀夫仇人是周兴,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的亲生母亲,仅凭她痛恨酷吏这一点,实在难以表明她会有动机出头对付来俊臣。她经常出入女皇身边,应该知道来俊臣在她母亲心目中的地位。”王翰道:“正因为公主非常清楚来俊臣在女皇心中的重要性,所以她才搞了假信这么一招。孙万荣,嘿嘿,朝廷上下切齿痛恨的反贼,多好的机会。”

  狄郊道:“就算是太平公主做的,可如此一来不也牵扯出监察御史李昭德了么?他可是雷厉风行的反对酷吏政治的人物,目下已按贪赃罪被判处绞刑,死期不远。太平公主本来就没有对付来俊臣的动机,为何还要连带陷害李昭德?这是最大的矛盾之处。”

  李蒙也道:“没错!反倒是武承嗣与李昭德有不共戴天之仇。阿翰说太平公主在策划整件事,太异想天开。抑或宗大亮本人也躲在魏王府中,不过那神秘人不知道罢了。”王翰仔细回想了一下,道:“也对,神秘人当初告诉我宗大亮在太平公主府上时,言语之间确实不是那么肯定。”

  俱霜忽然推门进来道:“你们说的这些都只是推测,但卫遂忠投奔太平公主却是李蒙哥哥亲眼所见,这才是最关键的——你们有没有想过卫遂忠为什么要投奔太平公主?”李蒙道:“呀,你偷听我们谈话?”

  王之涣忙问道:“难道霜妹知道原因?不妨说出来听听。”俱霜得意一笑,道:“一定是来俊臣手中握有太平公主的把柄!卫遂忠要是去投奔魏王武承嗣,还得费半天口舌挑拨离间他和来俊臣的关系,但若是来俊臣凑巧抓住了太平公主的把柄,正预备上告,卫遂忠赶快去将实情告诉公主,不用多费唇舌,公主立即收留了他,而且齐心协力,一起对付来俊臣。”

  众人开始觉得不可思议,但仔细一回味,均觉得有理,这确实是解释卫遂忠为何弃武承嗣选择太平公主的最好理由。但太平公主贵为天下唯一的公主,又有什么把柄能被来俊臣捏住呢?

  李蒙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俱霜笑道:“这用脚趾头也能猜到,偏偏你们几个聪明人想不到。我告诉你们,太平公主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她为人很好的,小时候我家里穷,她还暗中接济过我们。李湛将军也是她……”忽见众人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往外奔去,道:“我得去看看羽仙。”

  王翰挺身挡在门前,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今日不说清楚,别想走出这扇大门。”俱霜道:“那我就坐在这里好了。”当真走过去坦然坐下来。

  众人见她不肯说出身份,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强逼于她。正僵持之时,夜鼓“咚咚”,老仆来叫各人吃晚饭,只得就此作罢。

  这一夜,天幕阴漆一片,无半点星光。冷风泠泠,带着重重的水气掠过洛阳全城。洛河上雾气茫茫,完全被氤氲遮盖住了光洁婀娜的身影。干旱已久的神都终于要下雨了。

  次日一早,王翰、李蒙、王之涣三人来到正平坊,名义上是来感谢太平公主事先派人接走王羽仙,实际上是想来探听宗大亮和卫遂忠的下落。

  正平坊位于城南,就在尚贤坊的西北角。这里住户不多,太平公主的豪宅占去了坊区西面的一半,东面大部分则是国子监的建筑。在国子监的北面,还住着一位权臣,即现任宰相李迥秀。他被武则天下敕命以情夫身份侍奉张易之母亲臧氏后,已经搬去了修行坊张易之外宅,久不回家居住。传闻是太平公主向女皇出了这个主意,目的只是报复李迥秀家仆曾与公主户奴争道。臧氏容貌不佳,李迥秀又不敢得罪她,只得经常饮酒装醉,虽因奉旨当情夫得拜宰相,却早已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李蒙因久住太平公主府邸,门夫知道他是永年县主的未婚夫,便放他们直接进来。宅内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迥环,极都城之胜概。

  几人在客堂等了一会儿,有人又引他们来到内堂中。已经是初冬季节,天气寒冷,室中烧了一盆石炭,温暖如春。有仆人进来奉上酒水和几碟点心,道:“各位郎君稍候,公主马上就到。”轻手轻脚地掩上门,退了出去。

  然而这“稍候”一候就是一个多时辰,王翰见久久没有仆人进来伺候,才感觉不对劲儿,忙奔过去推门,却已经被锁住。王之涣道:“咱们是被软禁了么?”王翰道:“看来是这样。”

  李蒙道:“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翰道:“这还用说么?正如我昨日所言,一切都是太平公主在暗中策划,她已经猜到我们来意,所以派人引我们来这里,囚禁起来。”

  李蒙道:“就算是如俱霜所说,公主有要对付来俊臣的理由,可明明是武承嗣上书告发来俊臣在先,这又怎么解释?”王翰道:“这一点也想不通。不过若公主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不敢见我们,反而要将我们关在这里?”

  忽听见外面有人问道:“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正是武灵觉的声音。李蒙大喜,叫道:“灵觉,我在这里。”

  武灵觉忙奔到门前,见门上上了一把大锁,喝道:“把门打开。”有仆人应道:“回县主话,公主有命,不到天黑不能放这几个人出来,包括李郎在内。”

  武灵觉大怒,重重打了那仆人一个巴掌,道:“这里本来是我家,她要发号施令,干嘛不回她自己的公主府、不回她的皇宫去?”原来这处宅邸原本是定王武攸暨的住处,太平公主改嫁后才搬来这里。仆人喏喏连声,就是不肯开门。

  里面王之涣听见,道:“听起来这位永年县主跟她嗣母关系并不好啊。”李蒙白他一眼道:“若是有女人为了嫁你父亲为正妻,公然杀死你母亲,成为你嗣母,你会跟她关系好么?”

  王之涣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怎么会好?不过既有嗣母名份,也无可奈何,我会立即搬走,再也不见她一面。说到底,永年县主不是最终还是请太平公主出面帮过许多忙么?”李蒙知他暗指武灵觉曾经为替他父亲脱罪求肯过太平公主一事,面色一红,道:“灵觉是为了我才……”

  忽听见门板“咣当”作响,武灵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一块石头,往门上铜锁上砸了起来。仆人知道她刁蛮任性,又素为定王、公主宠爱,不敢上前阻止,只在一旁干着急。

  蓦然脚步声纷沓而至,一女子扬声喝道:“灵觉住手!”王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太平公主本人到了。武灵觉也不听从,继续砸门,直到太平公主命侍女上前将她拉开,才质问道:“你为何将我未婚夫关在里面?”

  太平公主斥道:“胡说,哪有这回事?来人,快些开门。”当先进来,歉然道:“实在抱歉,我刚从宫里回来,下人不懂事,怠慢了各位公子。几位找我有事么?”王翰见她神色泰然,一时难辩她言语真假,便道:“我们今日来,是特地拜谢公主曾妥善安置照料羽仙,多谢公主仗义援手。”太平公主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抱歉,我还有事,不能……”

  王之涣忙问道:“还有一事,不知道公主可认识宗大亮这个人?”太平公主道:“宗大亮?嗯,我倒是听过他的名字。他是皇母侄子宗楚客的堂弟,宗楚客就是因为他弄什么反信诬陷狄相公才受牵连被贬出朝。王公子问他做什么?”

  李蒙见她明显是否认认识宗大亮,忙道:“宗大亮才是上次那次反信案的执笔者,那封送到狄相公手中的反信就是他的手笔。”太平公主道:“噢?”这一声“噢”明显是故作惊讶,也不知道她是早已知道事实,还是根本不关心。

  王之涣道:“那么公主可有见过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太平公主道:“没有。他确实来过我这里,但我不肯见他,所以他又走了。几位若没有别的事,这就请吧。来人,送客。”

  王翰等人只得悻悻告辞。武灵觉跟出门外,道:“她在撒谎骗你们。”李蒙道:“她?你是说太平公主么?”武灵觉道:“还能有谁?这几日她天天躲在水榭中,跟她那些门客秘密商议着什么,不许旁人靠近半步,连我父王也不能进去。”

  王之涣道:“县主可认得公主那些门客?”武灵觉道:“很少照面,哪里会认得?水榭是她来了后新修的,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听说有秘道直接通向外面。说不定你们要找宗大亮、卫遂忠都藏在里面。”

  王翰蓦然得到某种提示,道:“呀,秘道,来俊臣家中一定也有秘道,说不定那些栽赃来俊臣的信就是通过秘道送进去的。”王之涣道:“这件事还是得找到卫遂忠才能问清楚。还有王夫人如何得到毒药那件事,也得问他才能知道。”

  武灵觉闻言很是惊诧,问道:“你们说来俊臣是被人陷害的?”王翰不便明说。李蒙忙道:“这件事说起来……”

  忽见几名国子监生大呼小叫地奔出监门,疾步朝北赶去。王之涣皱眉道:“现在的监生都是这般不讲斯文礼仪么么?”

  话音未落,又有更多的监生争相赶出来,几人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事情。王之涣上前拦住一人,问道:“出了什么事?”那监生只道:“天津桥!天津桥!”便推开王之涣,朝前去追赶同伴。

  几人出来正平坊,坊正、坊卒及把守坊门的卫士都通通不见了,武侯铺中空无一人。满大街都是往北赶去的人,个个脸上流露出兴奋焦急的红光。人如潮涌,熙熙攘攘。几人一出坊门,差点被人流冲散。

  王之涣十分纳罕,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莫非是天津桥塌了?”

  王翰当日来洛阳时正好遇到刑部在天津桥南处死车三,顿时明白了究竟,道:“呀,朝廷要在天津桥南处死犯人。被处死的一定是来俊臣,只有他的行刑才能引发这么大的轰动。”

  王之涣道:“啊,宋御史还没有上报审讯结果,怎么会这么快就处刑?走,我们也去看看,看看被杀的是不是真的来俊臣。”

  来俊臣一案轰动朝野,不仅洛阳士民,全天下的人都在紧密关注这件案子,甚至连北方契丹战事也变得没那么要紧起来。主审官御史中丞宋璟白日在御史台要频繁接待一大堆有能力进入皇城的权贵大臣,晚上回到宅邸又早有各色官员、士人、百姓及神秘人物候在门内外,人数之多,令宋家上下烦不胜烦。这些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强烈要求宋璟判处来俊臣死刑。宋璟始终不肯明确表态,只说有司自会公正判决,而且判决书须呈报圣上,最终的裁决权仍然在女皇手中。人人信服宋璟的公正,可眼下需要的不是公正判决,而是酷吏的极刑。

  深宫中的武则天反而没有宋璟矛盾不已的心态,虽然告发来俊臣谋反的人前赴后继,但她素来是个意志坚决的人,不容易为人左右。她是真的很喜爱来俊臣,办事得力,还是个美男子,尤其名字取得极好——“来俊臣”,当初她第一次听到就很是喜欢。他可是大周朝的功臣,那些有心谋害她、反对她的人,不都是他帮她一个个铲除的么?不,她不能杀来俊臣,她要赦免他的死罪,于是有意向为她牵马的宰相吉顼询问道:“来俊臣有大功于国家,吉卿看怎么处置他才合适?”

  武则天不问侄子,不问女儿,不问面首,独独问有“来俊臣第二”之称的吉顼如何处置来俊臣,显然是有目的的,实在是因为眼下反对来俊臣的人太多,她很需要一个同盟者。

  吉顼迟疑了下,缓缓答道:“来俊臣聚结不逞,诬遘贤良,赃贿如山,冤魂满路,实在是本朝最大的国贼。眼下洛阳城中群情汹汹,有排山倒海之势,来俊臣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望陛下早作决断。”

  武则天愕然当场,半晌无言,她这才知道她在来俊臣一案上是彻底被孤立了。仿若一叶之舟悬于汪洋大海上,四顾茫然,看不到任何帆影,眼前所见,只有愤怒的潮水。

  吉顼又道:“若是不杀来俊臣,士民的愤怒就会转嫁到陛下身上,大周社稷危矣。”

  武则天沉默半晌,轻声地道:“敕令,斩洛阳令来俊臣于天津桥南。”她将失去完全神采的浑浊眼眸投向阴沉沉的天空,又有气没力地补充了句,“监察御史李昭德同日斩首弃市。”

  嗯,她虽然最终要被迫处死心爱的臣子,但若将他的仇人在他面前先行处死,总该对他是一种安慰吧。

  来俊臣被斩的消息瞬间传遍全城,整个洛阳都轰动了,出现了史所罕见的万人空巷的场面,几乎所有人都朝天津桥赶去。偏偏天公不作美,降下来一场大雨来。狂风暴烈,水面倾颠。少顷之间,猛雨如注,点如拳大,黑天漫地,风雨交加。即使如此,刑场周围依然人山人海,通往街道巷陌挤满了人,水泄不通,往北堵到皇城端门前,往南到三个坊区外。

  首先被斩首的是李昭德。他极有建筑天分,是营建洛阳城的功臣,人们多少有些惋惜他的被杀。不过这种哀痛很快被来俊臣被杀所带来的巨大喜悦冲跨了。

  来俊臣自被押上刑场后,一直强作镇定,但在那么多道目光的逼视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起初在御史台狱中听到诏书时,的确是目瞪口呆,直到被兵士上绑后扔进槛车,才逐渐回过神来。他回想起自己顶着酷吏淫刑的名声为女皇出生入死,如今却要被一场并未参与的阴谋多陷害,不免心力交瘁。他这一生中做过无数诬陷别人的事,想不到反过头来报应到自己身上。那一刻,沮丧得无以复加。

  他听不清楚监斩官在念些什么,全身为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凉所笼罩,软酥酥的,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些敌视他、仇恨他的人,他生平所杀一千多家总共十几万人,大多数是出自女皇的授意,若非她阴纵其惨,他有岂能胁制群臣?他们该恨的是宫中那个淫荡乱伦、不知道羞耻为何物的老女人,他充其量不过是个打手而已。可惜的是,他口中塞了木丸,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场大雨下得好啊,老天爷都在嘲笑这些自欺欺人的大周子民。

  监斩官生怕女皇会有特旨赦免来俊臣,因而等不及先行杖,便直接下令斩首。当来俊臣的首级滚到地上的一刹那,寂然无声瞬息变成了欢声雷动,场面彻底失控,人们争相向前涌去,刑场戒备的金吾卫士根本弹压不住,瞬间被人流冲散。可怖的是,最先冲到来俊臣尸首前的人蜂拥而上,有撕咬着尸肉的,有披腹出心的,有挖首级眼睛的,有剥其面皮的。只在须臾之间,那具尸首和首级便成了森森白骨。然而,仇恨依旧没有散去,人们咬牙切齿地将骨头扔在地上,来回践踏狂踩,直至成为齑粉、被大雨冲刷干净为止。

  后人评价来俊臣道:“君令而臣随,君心而臣胆,是故口变缁素,权移马鹿,如得其情,片言折狱。”无论怎样,这个大魔鬼终于彻底从人时间消失了,人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奔走相告道:“今晚总算可以安心躺在床上睡觉了。”

  来俊臣血肉被士民争食的消息传入宫中,武则天震撼不已,如果不是她派了心腹宦官前去观刑,她还真不知道天下人恨来俊臣恨到了这个地步,这时候,她才真正庆幸听了吉顼的话。为了挽救自己的颜面,又特下一道诏书,历数来俊臣累累罪恶,诏书最后道:“宜加赤族之诛,以雪苍生之愤,可准法籍没其家。”来氏全族不分男女老少,一律被杀。倒是来俊臣夫人王蠙珠显得有先见之明,已跳井自杀,避免了上刑场被当众斩首的羞辱。

  来俊臣被杀后,凡他所援引的亲党为官者数百人均主动自首。武则天装模作样地责备他们,有人答道:“臣死罪,确实有负陛下。然臣乱国家之法,不过是罪上一身,如果违背了来俊臣的意愿,当时就要灭族。一身轻,一族重,臣不得不俯首就范。”武则天良久无语,最终赦免了这些人。

  更令女皇伤心的是老臣魏元忠的一番话。魏元忠数次被来俊臣陷害,最严重的一次已经被押到刑场上,当刽子手大刀举起来的一刹那,武则天又派特使赦免了他。魏元忠临死面不改色,被赦免也无喜色,只从容拜谢,令时人惊叹佩服不已。来俊臣死后,魏元忠被重新召回朝任御史中丞。武则天亲自赐宴,问道:“为何爱卿多次遭人诽谤?”魏元忠道:“臣好比一只鹿,罗织之徒欲捕得臣,以臣肉为羹,臣又怎么能避开呢?”武则天听后,难过得再也吃不下饭,遂应监察御史魏靖请求,命监察御史苏颋复查来俊臣旧案,为受冤者昭雪,许多冤案由此平反。

  但没有了来俊臣这样可靠的耳目,武则天一时之间还是难以适应,一日召来宰相陆元方,有意无意地询问外事。陆元方当即答道:“臣备位宰相,有大事不敢不以闻。民间细事,不足烦圣听。”

  陆元方出身名门,为西晋文学家、书法家陆机后人,是初唐著名书法家陆柬之之侄,陆柬之舅父即是初唐极负盛名的书法家虞世南。

  武则天闻言大怒,当即颁下制书,罢去陆元方宰相位,改为司礼卿。她还不死心,又召来夏官侍郎姚元崇,问道:“为何近来一直没有听到外面有谋反的事发生?”

  姚元崇是新近因契丹战事才被提拔上来的官员。北方战火纷飞,兵部事务繁忙,然而再纷繁复杂的事务,一旦到了夏官郎中姚元崇手中,立即被处理得干净利索,井井有条。他还对兵部的职掌非常熟悉,举凡边防哨卡,军营分布,士兵情况,兵器储备,无不烂熟于胸。如此能干的人才,立即受到女皇瞩目,被擢升为侍郎。他听到武则天的发问,哑然失笑道:“之前陛下不断听到来俊臣等人告发大臣谋反,不过罗织诬陷之词。东汉末年有钩党,现在也有‘钩党’,这在来俊臣那里叫做‘罗织’,换了个名目而已。臣以自身及全家百口人的性命担保,现在内外官员中再也没有想要谋反的人。”

  武则天这才略略放了心,道:“以前宰相都是顺成其事,害得朕成了个滥行刑罚的君主。爱卿今日所言,很合朕的心意。”特意赏赐了姚元崇一千钱。

  来俊臣死后,天气忽尔转晴。而北方也有好消息接连传来。吐蕃赞普墀都松赞派使者向武则天献良马千匹,黄金二千两,求娶公主。武则天很是高兴吐蕃没有趁契丹反叛之时机落井下石,当即答应了下来。只有王翰、狄郊等人隐隐猜到这大概是王孝杰在其中起了作用。王翰如约履行诺言,出重金为王孝杰相好月娘赎身,不料月娘自称习惯了风月场面,过不惯寻常女子的日子,不愿意从碧落馆出来。王翰不便将王孝杰尚存活人世、并已经去投奔吐蕃赞普的消息相告,只得就此作罢。

  契丹首领李尽忠意外病死,其妻兄孙万荣虽然收合余众,军势可不减,但其威望远远不及李尽忠。契丹军中厌战,渐有分崩离析之态。

  而在袁华的斡旋下,突厥默啜可汗答应与中原朝廷联盟,自己愿意为女皇之子,愿意将女儿嫁给皇子为妃,愿意出兵攻打契丹,要求得到的回报包括人、地、物三项:人是河曲六州依附中原的突厥人口;地是单于都护府之地,即昔日颉利可汗控制之地;物则包括缯帛、农具、种子、铁、兵器等关键物品。

  显然,默啜野心勃勃,一心要恢复为太宗皇帝击溃的突厥帝国。武周朝臣为是否与突厥结盟发生激烈的争议,然而武则天畏惧突厥兵势,又欲借其助平契丹,全盘答应下来。默啜由此得到数千帐人口,谷种四万斛,杂彩五万段,农器三千具,铁四万斤,得人、得地、得农资,实力大增,国势益强。

  淮阳王武延秀则以皇子的身份被选中为突厥东床,他本人尚对明秀美貌的王羽仙念念不忘,并不十分乐意。然而当此情形,诸武怎能容许他娶臭名昭著的来俊臣的小姨为妻?王羽仙出自太原王氏,本身就在禁止与皇亲通婚的五大家族之列。尤其默啜可汗点名要将女儿嫁给皇子,武则天不选皇嗣李旦的儿子们,独独选中武延秀,本身已经是极好的暗示——武承嗣即将成为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江山、美人孰轻孰重,难道还不是一目了然么?得到了天下,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就算是王羽仙,也一样可以再收为嫔妃。因而到最后武延秀还是想通了,喜滋滋地选择了一个吉日动身,前去突厥境内迎娶默啜之女。秋官侍郎张柬之认为自古以来没有中国亲王迎娶夷狄之女的先例,上疏谏阻,武则天不听。

  得偿所愿后,默啜遂假称要与孙万荣联兵对付武周,派轻骑深入契丹腹地,偷袭了秘密基地新城,不但掠走了所有物资,还俘虏了李尽忠、孙万荣及一些重要将领的妻子儿女。契丹军心大乱。龟缩许久武周军统帅武攸宜、武懿宗趁机指挥军队出击,孙万荣毫无斗志,只率轻骑逃走,半路为手下所杀。契丹大将李楷固、骆务整率残部向武周投降,契丹基本平定。

  武懿宗为争军功,所到之处大肆屠杀被契丹掳掠的河北百姓,斩下首级冒充契丹军士。这位畏敌如虎、有“夹豕”之称的河内王屠杀起百姓来毫不手软,而且残酷异常,往往将活人开膛破肚,挖取心胆。先前,契丹大将何阿小嗜好杀人,至此,河北人皆云:“惟此两何,杀人最多。”

  孙万荣的意外失利,其实武周军并无尺寸之功。消息传到洛阳,武则天大喜,加授默啜为颉跌利施大单于、立功报国可汗,下敕表彰在洛阳做法事多日的名僧法藏,说是因为他才使得武周兵士闻天鼓之声,契丹贼众睹观音之像,对以付出大量人物的代价诱得突厥出兵相助一事丝毫不提。又预备造大佛像,命天下僧尼日出一钱以助其功。宰相狄仁杰以昔日梁武帝兴佛亡国为例,竭力劝谏道:“近年水旱成灾,边境时有征战,造像既费官财,施工又耗民力,一旦国家有难,便无人财可救。”武则天无奈,只得作罢。

  北方战事日益明朗,羽林卫将军李湛也终于押送着契丹公主贺英到达了神都。最离奇的是,辛渐不知道如何来到了皇城端门前,拦在队伍前,自报姓名,表示愿意束手就擒,只恳请能见母亲一面。

  李湛很是意外,但也没有多问,命人仔细搜过辛渐全身,才放他上车。贺英受到很好的待遇,马车上设有厚厚的软襦,她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乍然见到爱子出现,自是又惊又喜。母子二人暂时被押在御史台狱中。然而才刚刚收监,李湛又率领兵士赶来将二人提出,原来武则天听说贺英人已经押到洛阳,立即迫不及待地要召见。

  李湛道:“抱歉,怕是要暂时委屈二位。”命人给辛渐母子戴上手铐脚镣,押解来到仁寿殿中。

  武则天正在殿中听宰相吉顼和河内王武懿宗奏事,吉顼为赵州溃败而指责武懿宗。武懿宗为人歹毒,但却不善言辞。而吉顼能言善辩,口若悬河,引古证今。偏偏武懿宗又矮小驼背,面对身材魁伟的吉顼,气势上也输给了对方一大截。吉顼说到兴处时,双眼瞪视武懿宗,气势凌人。武懿宗狼狈不堪,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女皇,指望姑母出面帮助自己。

  武则天因着急要回后殿去见贺英,早已不耐烦二人的争论不休,见此情状更加不高兴,心道:“吉顼当着朕的面都敢如此轻视武家人,这样的人将来怎么靠得住?承嗣曾说他暗中与庐陵王有勾结,看来并非虚言。”又想起此人明明是靠投奔来俊臣起家,最后却在关键时刻踩了他一脚,心机不可谓不深沉,愈发厌恶起来,当即发作,愤怒地道:“吉卿的话朕已经听够了,不必再多说。当年太宗皇帝有匹良马叫狮子骢,精壮奔逸,又肥又大,但性情却狂烈无比,没有人能够驾驭。朕当时还是宫女,正毫站在旁边,对太宗进言说:‘妾能驾驭此马,但需要三样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挝,三是匕首。铁鞭鞭之不行,就以铁挝挝其头;还不服,就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很赞赏朕的壮气。今天你值得玷污朕的匕首吗?”

  吉顼听出了女皇凌厉的杀机,吓得伏地求饶。武懿宗从来没有姑母发这样大的火,也吓得跪在地上发抖。吉顼于是一夜之间一落千丈,由宰相被贬为安固县尉,后来也死在了那里。

  斥退武懿宗、吉顼二人,武则天怒火稍平,来到西面的集仙殿,斜倚在软榻上,等候贺英的到来。听见镣铐声响,立即坐起身来,不待人禀告,忙叫道:“快些带她进来。”第一眼见到贺英,便叹道:“英娘,果然是你,你可是老多了。”

  辛渐虽然早听李弄玉揭破母亲曾经高宗皇帝的妃子,但心中着实不愿意相信,见母亲面对传说中嗜血如命的女皇时依旧神色自若,而那高高在上的女皇不但认得母亲,情绪还相当激动,这才不由得不信。

  贺英道:“是,二十多年过去,能不老么?天后,你也老多了。”

  天后是武则天为高宗皇后时的名号,而今她称帝已久,最忌人再以旧名号称呼,这分明等于不承认她现任皇帝的身份。一旁内侍当即斥道:“大胆,竟敢在陛下面前无礼!还不快些跪下!”

  武则天心中却涌起无数往事来,弹指之间,二十年都过去了,那些宫中旧人早就一个不剩了。只是怎么人年纪愈大,怎么反而会愈发念起旧来?她挥手止住内侍,道:“你们都退下去吧,让朕和英娘好好叙叙旧。这位就是辛渐么?”李湛道:“正是。”

  武则天道:“英娘的儿子居然也这般大了。李湛,你先带着辛渐出去,去了她母子身上锁链。”李湛躬身道:“臣遵旨。”命人开了镣铐,携着辛渐退出殿外,问道,“你不是被人劫走了么?是怎么逃出来的?”辛渐道:“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再向将军详细禀告。”

  虽然这位将军是女皇面前的红人,但辛渐并不反感他,相反心中还有几分感激。当初李弄玉自暴身份,被李湛从王翰府中带走,李湛明明可以用她来向女皇邀功,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且他奉命押解贺英进京,一路走走停停,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在有意拖延,若是换作个两月前战事最吃紧时进京,贺英可能见不到女皇,便会被有司直接判处死刑,传首边关。而今契丹既平,武周军不再需要贺英的脑袋来壮士气,李楷固又已经投降朝廷,危机大大缓解。

  李湛也不再多问,只默默等在殿外。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有内侍开门,重新叫李湛、辛渐进去。辛渐见母亲平静地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心中悬着的石头才放下来,不由得心想:“这位女主似乎也没有传说那么可怕。”

  武则天道:“之前李将军送回朝中的公文、奏章朕都已经看过了,英娘母子既是跟契丹并无通谋,这就无罪开释吧。”李湛道:“臣遵旨。”武则天道:“还有一件要事,李将军在奏章中提到这一切阴谋的始作俑者命叫李弄玉,她既然已被李将军处死,如何不将首级送回神都?”

  一旁辛渐听见,全身一麻,如遭晴天霹雳。他因知道李湛一直在暗中照顾他母亲,根本想不到他早已经杀了李弄玉。当初他还被囚禁在洛阳郊外时,听王翰提到李湛公然在公文中提及李弄玉时已经感到奇怪,但也没有起疑,到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王翰那么肯定在太原劫走自己的人不是李弄玉,他早知道她已被李湛处死。可是他自己被囚禁时,明明感觉到李弄玉曾经来看望过自己,虽然他被蒙住了眼睛,看不到她的人影,可他分明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原来这一切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即使是她对他和大风堂做了那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他还是忘不了她。

  却听见李湛道:“臣不敢隐瞒陛下,李弄玉姓李,身份非同一般,臣不敢将其斩首,只将她秘密绞死,好生安葬。”

  李氏皇族经过多年清洗,已所剩无几,硕果仅存的皇嗣李旦和庐陵王李显两家也均被囚禁在冷宫中,李旦之子如临淄王李隆基等不出宫门已经有十余年。武则天闻言大是震惊,连声追问道:“姓李?她到底是什么人?快说!”李湛看了贺英一眼,迟疑不语。

  武则天道:“英娘是自己人,她进宫的时候你还没有当上将军呢。”李湛道:“是。回陛下话,李弄玉是前太子李贤之女,是陛下的嫡亲孙女。臣未请得诏命即擅杀皇亲,死罪,请陛下降罪处罚。”上前两步跪下,伏在地上。

  武则天“啊”了一声,道:“原来贤儿尚有骨肉流落民间。她……她是他在巴州生的么?”李湛道:“是。”

  武则天皱起了眉头,李贤死去这么多年,她还是不能释怀,难以掩饰住对次子的厌恶,冷笑道:“难怪李弄玉能找得到英娘,又想方设法陷害她,哼!李湛起来,你做得没错。李弄玉陷害英娘,针对不是她本人,而是大风堂,时逢朝廷大军征讨契丹,亟需军备,她这么做,居心实在叵测。”

  她适才还为有嫡亲孙女尚存人间而惊异,眨眼间又换了一副神情,眉目间流露出凶狠的戾气来。顿了顿,又道,“辛渐,朕听说你在逃亡时被突厥人捉住严刑拷打,逼问百炼钢的秘密,你却是宁死不屈,朕很是欣赏,你母亲要暂时留在宫中,你可愿意在朝中为官?”

  辛渐尚未从李弄玉被杀的巨大震撼中清醒过来,木然不应。李湛道:“辛渐,圣上在问你话。”辛渐道:“什么?”贺英忙道:“小渐只是个铁匠,没有见过世面,望天后……啊,不,陛下原谅他的无礼。”

  不知怎地,武则天忽然觉得“天后”这个称呼比“陛下”要悦耳得多,当即笑道:“那好,李将军,你先带辛渐出去,好生安置。等他想好了要做什么官职,你再带他来告诉朕。”李湛道:“臣遵旨。”见辛渐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忙上前拉起他的手,牵出殿外。

  辛渐用力甩开李湛的手,恨恨瞪着他。李湛道:“怎么,你想杀我为李弄玉报仇?”辛渐不答。李湛道:“李弄玉临死前向我招出一切,是她险些害得你家破人亡,你还要为她报仇?你很爱她么?”辛渐一时也答不上来,只闷闷朝前走去。

  李湛道:“站住!你没有听见圣上旨意么?你眼下可是归我看管。”辛渐停下脚步,回身伸出双手,道:“将军是要锁我么?这就请吧。”李湛摇摇头,道:“我知道你想杀我。我是禁军首领,手握重兵,身边甲士环伺,你杀不了我,我劝你不要枉费心机。不过我敬你有情有义,可以给你一次机会。”

  辛渐不解其意,问道:“什么?”李湛道:“圣上为庆贺平定契丹,预备举办武举。我听说你武艺了得,你若能夺得武举前三甲,我就给你一个跟我公平决斗的机会,你若败在我手下,我也不会杀你。你若有本事能杀得了我,我死而无怨。”

  辛渐一时尚不能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要杀死李湛为李弄玉报仇,但他胸口真的有一股怨气蠢蠢欲动,憋得他难受,不假思索即慨然道:“好,一言为定。”

  李湛道:“一言为定。你的同伴都住在惠训坊中,你这就去吧。不过不得我的允准,你不得随意离开洛阳。”辛渐冷笑道:“我娘亲陷在皇宫中,将军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李湛遂命一名宦官引他出去。

  出来皇城,辛渐仰头凝视那巨大的天枢,忍不住心道:“这样一件吹捧女皇功德的无用东西,要白白耗费多少铜铁!”

  这天枢是梁王武三思监造,意在铭纪功德、黜唐颂周,吹捧武则天以道德感化天下。天枢耗费巨大,武三思强迫民间商人聚钱百万亿,买光了市面上所能见到的全部铜铁,还是不够用,又大收民间农器,这才铸成了这座高一百零五尺、径十二尺的天枢,总共用去铜铁二百万斤。天枢的设计者是新罗人毛婆罗,主要工匠则是波斯人阿罗撼和高丽人高足酉,共由三部分组成:最底下为铁山,周围一百七十尺,高二丈,用铜和石头做成蟠龙、麒麟形状,萦绕四周;中间是棱柱,高一百零五尺,径十二尺,共有八面,各径五尺;上面是腾云承露盘,直径三丈,盘中有四个高一丈二尺的龙人站立,手捧直径一丈的火珠。之所以取名“天枢”,是因为天枢是北斗七星之首,寓意中原民众和周边民族都像指极星始终朝着北极星一样,对女皇感恩戴德,忠诚不二。

  然而在辛渐看来,这些铜铁实在浪费得可惜,若是能全部用在黄河上固住浮桥,何至于频频发生行人落入河中的惨剧?

  他正自感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辛公子!”闻声回过头去,却是在蒲州见过的蒙疆。辛渐见他一身盔甲装束,道:“蒙将军。”蒙疆道:“辛公子是要去惠训坊么?我正想要登门拜访,这就一起去吧。”

  来到惠训坊,王翰等人听说贺英已被押到洛阳,正预备出去打探情形,忽见辛渐到来,双腿又已经痊愈,均是喜出望外。一番惊喜交加的忙碌后,王翰这才问道:“蒙将军今日登门,有何贵干?”蒙疆道:“王公子,实在抱歉,上次在御史台狱中多有得罪,我也是奉命行事,逼不得已才会那样做。我今日来,是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告知各位。”瞥见王羽仙尚在一旁,便及时住了口。

  王翰心领神会,向俱霜使个眼色。俱霜便道:“辛渐哥哥回来,大家少不得要大吃一顿庆贺,老仆有得忙了,咱们去帮帮他。”上前挽了王羽仙手臂出去。王翰又打发胥震去天津酒楼订一桌酒菜回来。

  蒙疆掩好门,才压低声音道:“这件事与王夫人有关。我偶尔听手下兵士暗中议论,说王夫人也许并没有死。”王翰惊道:“什么?”蒙疆道:“当日金吾卫士奉命围住了来俊臣府邸,半夜王夫人突然悄无声息不见了,搜遍全宅也没有找到。负责看守金吾卫中郎将难以向圣上交代,所以才谎称亲眼看见王夫人跳井自杀。不过因为王夫人的名气……噢,我不是指她丈夫是来俊臣,而是指她号称洛阳第一美人,许多人对她的失踪感到好奇,这件事也在禁军中慢慢流传开来,议论不少。”

  狄郊忽然问道:“蒙将军可知道来俊臣被捕后,他的心腹卫遂忠逃去了哪里?”蒙疆摇摇头,道:“我听过这人的名字,但却不知道他下落,御史台也就来俊臣一案搜捕过他,没有什么结果。狄公子是怀疑他跟王夫人有关么?”狄郊点点头。蒙疆道:“那好,我找人打听一下,有消息再来告知各位。”

  辛渐刚刚从王之涣口中得知蒙疆曾闯入御史台狱,又借王翰之手杀死了李弄玉的手下,不免十分狐疑,问道:“等一下!蒙将军,你知道你在御史台狱中杀的是什么人么?”蒙疆道:“不是叫裘仁,是来俊臣派去刺杀张易之的刺客么?”王之涣道:“裘仁根本不认识来俊臣,他不过是为了挑拨来、张二人互斗,才有意那么说。”

  蒙疆道:“你怎么会知道?”王翰道:“当日宋御史命裘仁与来俊臣当面对质,我们三个人都在场,亲眼看见来俊秀的反应,绝不会有错。况且裘仁这个人我原本就认得,他是位义士,死也不会与来俊臣勾结。”

  蒙疆道:“这不可能。当晚正巧是我宿卫宫中,我亲眼见到张易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恳圣上,说他曾代圣上到来府赐紫雪,因与王夫人多说了几句话,便引来来俊臣怒目相向。当时圣上就笑道,‘五郎不知道么?来卿最宝贝他那位夫人,据说曾有仆人多看了王夫人两眼,就被来俊臣下令挖去了眼珠。’张易之道:‘所以来俊臣嫉恨臣,派刺客来行刺。’又说了许多来俊臣的坏话,但圣上只是笑而不答。张易之只好退而求其次,恳请杀死刺客。圣上道:‘那好,朕明日就传令御史台,将刺客以极刑处死,为五郎出一口气。’张易之却是不肯,死缠着要圣上连夜派人去杀死裘仁,以防有变。圣上不得已被磨不过,只好同意,又畏惧御史中丞宋相公公正严明,所以命我悄悄行事。这本是宫中机密,我不该告诉各位,但当晚我确实见到张易之面色恐惧异常,好像生怕次日来俊臣就会救走裘仁。”

  王之涣道:“难道蒙将军相信张易之的话?”蒙疆道:“外人厌恶张氏兄弟,不过因为他们是圣上宠信的面首,其实这两兄弟思虑简单,心机不深,这也是圣上喜欢他二人的原因。他们喜怒形于色,并不擅长伪装。”

  辛渐道:“蒙将军的意思是,张易之是真的以为裘仁是来俊臣派去的刺客?”蒙疆道:“是的,不仅他以为,我也是这么以为的。要知道,裘仁当夜被张易之府中奴仆当场捕获,只打了一顿后就捆送去了河南县衙。后来听说裘仁招供是来俊臣派来的刺客,张易之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匆忙出宫,亲自赶去河南县衙。可是已经迟了,裘仁已经被押去了御史台。”

  王之涣道:“如此看来,来俊臣必然与张易之之间起了某种龌龊。”蒙疆道:“我杀死裘仁后回到宫中,张易之还在彻夜等候,听说我已经得手,才长舒了一口气。之后他便和弟弟张昌宗不断在圣上面前攻击来俊臣,后来来俊臣被魏王告发,他二人也积极响应。其实之前张氏兄弟与来俊臣关系很不错,张易之在修行坊为他母亲修建豪宅,来俊臣还出了一份钱,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会突然恶语相向?”他晚上还要当值,先要回家一趟看望妻子青鸾,不及说更多,匆匆告辞。

  王翰道:“会不会当真如张易之本人所说,来俊臣是在嫉妒他和蠙珠?当日赐紫雪时我也在场,可惜忙着跟羽仙说话,未多加留意,但好像确实瞟见张易之抓住蠙珠的手不放。”

  王之涣道:“阿翰是说裘仁真的是来俊臣嫉恨下派出的刺客?”王翰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张易之自己心中真的有鬼,所以才会相信裘仁是来俊臣派出的刺客?裘仁是李弄玉的人,怎么会是来俊臣派出的刺客呢?他临死前曾经告诉我他偷听到了张易之跟他母亲的对话,似乎跟来俊臣有关,他大概是因此知道张易之与来俊臣之间有嫌隙,所以故意称他自己是来俊臣的刺客,张易之才立即信以为真。”

  狄郊道:“阿翰的意思是,也许张易之跟蠙珠服毒一事有关?”王翰道:“是的,我正要说到这一点。服毒案发生时,来俊臣尚未被捕下狱,他家防守如铁桶般严密,外人无机可乘,更不可能见到内宅中的蠙珠,但唯有张易之几次奉旨赐紫雪,蠙珠不得不出来当面谢恩,照例还得写谢表上奏。这一来一往,不就有了联络的法子么?”

  王之涣道:“难道是张易之策划了蠙珠服毒案?”王翰摇摇头,道:“张易之就算有得罪来俊臣的胆子,也不敢公然支持蠙珠。他可是女皇的面首身份,以色侍君。女皇性情多嫉,当年高宗皇帝宠幸她姊姊,她都能毫不留情将亲姊姊杀死,况且一个男宠?你没听说么,女皇严厉禁止张易之外宅中有侍女,除了他母亲臧氏外,再无一个女人。不过我倒认为是蠙珠利用张易之策划了这一切。想那假死药何等珍奇,一定是张易之从宫中拿到的。”

  王之涣道:“蠙珠温婉柔弱,怎么会有胆略来策划这一切?”辛渐叹道:“她一定为了救羽仙,才不得不鼓足勇气。”

  王之涣道:“这么说,蠙珠果真如蒙疆所言,她只是失踪了,并没有跳井自杀?”王翰点头道:“我猜她已经逃了出来。不过来俊臣被判族诛,她从此不能再见天日,一旦身份暴露,一样要被斩首。”沉吟片刻,又道,“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羽仙吧,她好不容易才从姊姊自杀的悲恸中缓转过来。”

  当晚王翰惠训坊家中大开宴席,庆祝辛渐母子劫后余生。众人互诉别后经历,不知不觉已到半夜。王翰听说辛渐答应李湛要参加武举,忙道:“我本来也要报名参加,辛渐回来,我们就更多了一分把握。”

  原来武举是近来洛阳极热的话题,这是有史以来朝廷第一次公开选拔武举人,胜者将会荣耀无比。据闻宋之问六弟宋之悌也要参加,并极有信心夺得武状元。王翰便想在场上较量时杀死宋之悌,光明正大地为刘希夷报仇。

  辛渐道:“阿翰精于剑法,但朝廷举办武举是为武备,想来要比试的项目都跟战场杀敌有关,无非是射术、马术等。宋之悌臂力过人,占了许多优势,用这个法子报仇,太过冒险。”王翰颇不服气,道:“未必就如辛渐所言,咱们先到兵部打探清楚再说。”

  宴席散后,狄郊特意拉辛渐到自己房中安歇,仔细为他检查过双腿,才问道:“那大夫是如何为你医治的?”辛渐道:“我被蒙住眼睛,看不到详细情形,不过大概是一日一敷药,三日一行针。”

  狄郊又问大夫针灸的手法。辛渐笑道:“这我可说不上来。”狄郊便用手指作针,在他大腿上比划,道:“是不是这样子?”辛渐道:“差不太多。”狄郊叹道:“这是我狄家的独门针法,我早该想到是他。”

  辛渐吃了一惊,道:“你是说给我治伤的人是你伯父狄相公?这怎么可能?”狄郊道:“针法决计错不了。确实是我伯父派人在太原绑了你,一路带你来洛阳。你被关的地方,应该就是我伯父在洛阳郊外午桥南的别墅。”

  辛渐道:“既是如此,狄相公何不直接告诉我们真相?害得你们白白为我担心了很久。”狄郊道:“我想伯父本来是打算告诉我们的,但因为阿翰一来洛阳就被许多人盯上,尤其是来俊臣,他不能冒风险,所以后来只好派人将阿翰强行绑去,有意让他见到你。”

  辛渐道:“如此,可真要多谢你伯父,不但救了我性命,才医好了我的腿。不过有一点我得告诉你,我被囚禁的地方的看守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更不要说在太原劫走我的那些人。阿翰武艺不弱,当时也只有两个人就迅速制住了他。”

  狄郊道:“这么说来,我伯父一定在禁军中安插了心腹亲信,会不会就是羽林卫将军李湛?他虽然杀了李弄玉,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人。”辛渐道:“我知道,他一直在暗中帮助我娘亲。不过……”蓦然想到了什么,“呀,还真的是李湛。他今日只问我是如何逃出,根本不问是什么人在太原劫走了我,显然他知道是谁,正是他自己。”

  狄郊道:“为了找你,太原闭城大索了多日,难怪根本没有任何发现,原来是李湛自己监守自盗。对了,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辛渐道:“我没有逃,是他们放了我,我说我只想见我母亲一面,然后今日突然就被人蒙住眼睛带了出来,睁开眼时已经身在洛阳城中。既然关押我的人是你伯父,他这么做就不足为奇了。”狄郊道:“嗯,想来伯父已经推算你和你母亲不再有性命危险。”

  二人一直聊到天明时才沉沉睡去。

  次日众人便赶去打听武举相关事宜。还真如辛渐所料,这次兵部主持的考试偏重于技勇,要要考负重、射术、马枪、摔跤等技术。其中射术和马上枪术是重点。射术又分骑射、步射、平射,使用弓弩包括伏远弩、臂张弓、角弓怒、单弓弩等。另有一项要求针对考生相貌,报名者必须“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也可谓女皇治下的特别规定了。

  正当众人忙着准备武举比试时,北方又传来惊天讯息。淮阳王武延秀在大批人马护送下进入突厥境内,到达默啜可汗漠北驻地黑沙时,忽有一男子自围观的突厥民众中闪出,手持白刃上前行刺武延秀。刺客很快被擒住,押到默啜面前。默啜见那刺客脸上刀伤纵横,右眼也被挖出,容颜极其狰狞恐怖,很是吃惊,盘问他姓名。刺客一张口便是汉话,说自己这副容貌是拜武延秀所赐,又痛骂武延秀父子,历数诸武残害百姓、祸乱朝政的斑斑恶迹,指出武延秀不过是女皇的侄孙,根本就不是什么皇子身份,真正的皇子应该姓李。武延秀越听越怒,暗令手下上前刺死了刺客,由此惹来默啜不快。他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趁机发作道:“我打算将女儿嫁给李氏,为何来的是武氏的儿子?这怎么能算是天子之子呢?我突厥世受李唐大恩,听说李氏尽被诛杀,只有高宗的第三子和第四子尚存活世上,我将发兵扶立二人。”下令拘禁武延秀。又移书武周朝廷,指责武则天五大过错,其中第五条是:“我可汗女当嫁天子儿,武氏小姓,门户不敌,冒名求婚,我特为此起兵,欲取河北耳。”

  消息传来洛阳,民众无不惊叹刺客的非凡勇气和胆量,也愈发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唯有王翰黯然道:“那刺客一定是田智!我早看出他有意为兄长复仇,真不该放他离去,让他以身犯险。他是怕被人认出后会连累我,才不惜自毁容貌、挖出右眼啊。”

  当日淮阳王武延秀因要对付王翰等人,无缘无故逮捕了田睿,用尽酷刑,划伤他面容,还挖出了一只眼睛。田睿后来上吊自杀,田智伤心不已,于是王翰送了他一笔钱,除去他奴仆身份,命他护送兄长尸首回归乡里,此后音讯全无。哪知道他竟会万里迢迢一路跟着武延秀到突厥境内行刺,虽然报仇不成,然而他当着突厥万余军民的一番慷慨陈词,所造成的轰动和效应,足以令许多力图恢复李唐江山的文武大臣汗颜。

  行刺事件后,默啜可汗果然打出扶助庐陵王恢复帝位的大旗,调发大军攻取河北之地。武则天故伎重施,下制书改不久前才封为“立功报国可汗”的默啜为“斩啜”,这等外交史上的无知愚蠢之举,只令她愈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此刻的默啜早就今非昔比,在武则天之前的给人、给地、给物的“大力支持”下,已拥兵四十万,据地万里,国势、军力远远超过契丹。面对突厥大军咄咄逼人的攻势,武周军队更加不是对手,再次表现出一击即溃的可悲战斗力。突厥大军势如破竹,攻占河北多处州县。

  默啜扣押武延秀、指责“武氏小姓,冒名求婚”之事对武则天刺激极大,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姓武的一家在天下人心目中的真正地位,不免极度沮丧。偏偏魏王武承嗣不失好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指使人上书求为太子,称目今只有早立太子,才能绝突厥所望,而武周天下须得传给武姓子侄。宰相狄仁杰也随即上书,请求武则天立亲生儿子为太子,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地证明儿子远比侄子要亲。血缘的亲疏一目了然,武则天不是不明白,但她还考虑得远比血缘更多。她一手创建了武周王朝,当然是希望王朝能承继下去,倘若传子,王朝势必姓李不姓武;如果传武,武周王朝是保住了,但武氏中又无杰出人才,势必难以服众。她烦不胜烦,道:“这是朕的家事,不劳国老过问。”狄仁杰道:“皇帝以四海为家,何事不是皇帝的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二者一体。况且我身为宰相,太子是国之根本,如此大事,岂能不过问!”石泉县公王綝、内史王及善等人均附和狄仁杰,一再进言。凑巧武则天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只大鹦鹉两翼折断。狄仁杰趁机道:“武是陛下姓氏,两翼就象两个儿子,陛下扶起两个儿子,两翼就振起了。”话音刚落,便有内侍奔进来告道:“魏王病殁了。”武则天长叹一声,道:“天意!”下令将囚禁在冷宫中的庐陵王李显放出,立为太子,皇嗣李旦则改立为相王。被幽闭十几年的李旦终于结束了皇室囚徒生涯,按照惯例带着儿子们搬出皇宫,到外面开府置官。

  新皇太子李显旋即被任命为河北道元帅,挂名征讨突厥。宰相狄仁杰则为河北道行军副元帅,代行元帅事,率兵亲征。之前朝廷兵力严重不足,不得已花费重金在民间募兵,然而应者寥寥,张榜一个月仍招不满千人。当皇太子李显的旗号打出后,赶来参军的百姓络绎不绝,几天之内便超过五万人。

  离开洛阳的前一天,狄仁杰进宫谢恩辞行,武则天正在与面首张昌宗玩双陆,输得一塌糊涂,见狄仁杰进来,如获救星,忙主动让出位子,命他与张昌宗对弈。君命难违,狄仁杰只得勉强坐下。

  武则天问道:“二卿预备以何物为赌注?”狄仁杰指着张昌宗身上的裘衣道:“争先三筹,赌张卿身上的毛裘。”

  那裘衣一是岭南进贡的集翠裘,全部有翠绿的羽毛织成,珍丽异常,张昌宗求恳了很多次,武则天才赐给他,忽听得狄仁杰要以此为赌注,拂然变色,正要拒绝,武则天却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么国老又预备以何物为赌注?”狄仁杰遂指着自己所穿的紫袍道:“臣以此袍为注。”武则天大笑道:“国老不知道此裘价逾千金,而只对以官袍,价值实在不等,不行。”

  狄仁杰起身正色道:“臣此袍是大臣朝见奏对的官服,张卿裘衣不过是嬖倖宠遇之服,其衣对臣之袍,臣犹怏怏。”武则天一时无话可说,只好同意如此。

  张昌宗早臊得面红耳赤,然而女皇既然表示同意,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强作镇定,凝神盯住棋盘。

  狄仁杰本就是此道高手,张昌宗又一心惦记他的宝贝裘衣,难以专注,结果一连数局皆败下阵来,只好灰溜溜地脱下裘衣交给狄仁杰。

  狄仁杰道:“不如我和张卿再来一局,臣就以此裘衣为赌注:若臣输了,裘衣自然还给张卿,无话可说;若臣侥幸赢了,裘衣也一样还给张卿,但要向陛下讨要两个人,随同臣为将,前去河北抵御突厥。”

  张昌宗大喜过望,忙道:“好,好,陛下快些答应狄相公。”武则天笑道:“国老是想讨要朕的禁军将领吧?也好,利国利民,朕为何不能答应?”

  狄仁杰道:“臣要的不是禁军将领。不过臣若先说出他们的名字,怕陛下不愿意。”张昌宗生怕武则天不同意,忙道:“陛下泽被苍生,只要是利国利民的事,陛下都能答应。是不是,陛下?”武则天见面首这般好兴致,便笑着应允。

  于是重开一局,张昌宗照旧输了。狄仁杰依旧将裘衣递还给他,道:“臣要的两个人是契丹降将李楷固、骆务整,请陛下信守承诺,将他们放出来交给臣作下属。”

  李楷固、骆务整本在孙万荣被杀后投降了武周,但有司责其后至,将二人逮捕下狱,判了族诛之刑。

  武则天大为意外,道:“这二人之前杀伤我军极众,军中将士一齐联名上书,要求将他们处以极刑,国老为何反而要为他们开脱?”狄仁杰道:“李楷固、骆务整二人骁勇绝伦,善于用兵,他们之前与朝廷对抗,不过是效忠其主。若陛下待之以恩,定皆为我所用,必能尽力于陛下。”

  张昌宗担心武则天不同意,狄仁杰又要索回裘衣,也从旁劝道:“陛下能善待英娘母子,为何不给李楷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狄相公这是为国家着想,为陛下着想,陛下可不能拒绝。”

  武则天道:“好,朕就准国老所奏。嗯,索性好事做到底,来人,拟诏,拜李楷固为左玉钤卫将军,骆务整为右武威卫将军,二人率本部兵马跟随国老讨击突厥。”又问道,“朕欲得一佳士,有谁可用?”

  狄仁杰问道:“不知陛下如何用之?”武则天说:“欲用为宰相。”狄仁杰说:“臣知陛下欲取卓荦奇才,之前推荐的张柬之,还没有用呢。”武则天道:“已经擢升他为秋官侍郎了呀。”狄仁杰说:“臣推荐的是宰相之才,并非侍郎。”张柬之已年近八旬,武则天颇嫌其老,只是不应。

  次日,狄仁杰率大军出发,久不出宫的武则天领太子李显亲自送出洛阳城外,寄予无限厚望。

  突厥默啜见扶助李唐的口号已经不能奏效,武周朝廷援军将至,便大掠河北之地后退兵,赵、定等州百姓均被杀戮殆尽,武周军队丝毫不敢追击。等狄仁杰大军赶到时,已经是人去楼空,满目仓夷。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所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不过是如此惨状。

  然而李显被复立为太子还是极大地鼓舞中原的士民百姓,尤其是觊觎太子位多年的魏王武承嗣的意外病死,令新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传说武承嗣死前,太平公主曾去探望,二人在房中剧烈争吵,公主离开后不久,武承嗣就一命呜呼。不过武承嗣长子武延基性情平和,次子武延秀又沦陷在突厥为奴,魏王府无人主事,更不敢得罪太平公主,因而无人追究。首脑人物一死,诸武嚣张气势大衰,此消彼长,太子李显、相王李旦一方则重新崛起,声势大振。武邑人苏安恒甚至大胆上书,要求武则天退位,让皇位给太子,又建议削武氏诸王为公侯。武则天虽置之不理,但也没有命人像以前一般大肆追究,株连无辜。苏安恒本人甚至未受到任何处罚。

  不久,苏安恒又再次上疏请武则天退位,言辞极为犀利尖锐,道:“天下是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打下的天下,陛下虽居正统,实因唐氏旧基。当今太子已立,年德俱盛。陛下贪宝位而忘母子深思,将来有何脸面归见唐家宗庙,又将以何诰命面谒高宗皇帝坟陵?天意人事,不如还归李家。”

  此疏一出,震动朝野,众人目光都集中在大胆直言的苏安恒身上,不知道他会遭受何等可怕的命运。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武则天依然不予理睬,也不命人逮捕苏安恒治罪。这是一种有力的信号,武周立国以来严酷的风气已经大大缓解,政局变得宽松起来。

  这一日,王翰正与辛渐在院中比试枪法,王之涣等人在旁观看,蒙疆忽领着一名年轻公子及几名随从登门拜访,道:“王公子不是很想知道卫遂忠的下落么?这位就是新魏王,他知道一些事情,想亲口告诉各位。”

  王翰听说他就是武承嗣长子、武延秀的哥哥,新近才承袭其父爵位的新魏王,不免吃了一惊,心中警惕顿生。武延基忙道:“延基久慕王公子和几位大名,一直有心结交,无奈家父不准,今日才有机会,幸会!”

  武周一朝只有两大亲王,一是魏王,二是梁王。武延基而今已有魏王爵位,却如此谦卑,与其父、其弟判若两人,王翰等人也少不得要客气几句,拱手道:“幸会!大王里面请!”

  武延基便命蒙疆和随从等在外面,自己独自进来堂中,又与众人一一见礼,这才拘谨地坐下,见诸人戒备极深,又道:“各位不必拿我当外人,我素来并不赞成我父王的作为,而今我又与太子殿下的爱女永泰郡主定亲,这个……”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自己并非诸武一党。

  众人早猜到卫遂忠一直躲在魏王府中,王之涣便径直问道:“大王说有卫遂忠的消息,不知道他眼下人在哪里?”武延基道:“来俊臣被杀前,卫遂忠确实来积善坊找我父王,称来俊臣曾亲自去龙门掷石子,本来想掷中故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名字,但无意中石子却落在我父王的名字上,他认为这石天意,于是暗中罗织罪名,预备告我父王谋反。当时来俊臣正主动与魏王府交好,还预备将妻妹羽仙娘子许给我阿弟延秀,尤其又有卫遂忠醉酒后当众辱骂王夫人致其自杀一事传出,所以我父王并不相信,认为卫遂忠是因为得罪了来俊臣,为求活命才故意赶来挑拨……”

  王翰道:“大王是说卫遂忠来到魏王府时,王夫人服毒一事已经传开?那么他具体是什么时间来到魏王府?”武延基道:“是王夫人服毒后的第二日。”

  王翰重重砍了一眼李蒙,他是在王蠙珠服毒自杀当日在太平公主府邸前看见了卫遂忠,若是卫遂忠被太平公主拒绝,他转身就会赶去投奔武承嗣。毫无疑问,太平公主当日一定接纳了他,留他在府中,直到第二日才让他去找武承嗣。

  狄郊问道:“尊父既然不信,为何后来又带头告发来俊臣谋反呢?”武延基道:“卫遂忠见我父王不相信他的话,还命人捆他送去来府,忙从怀中掏出一叠信件,称这是来俊臣的机密信件,被他偷了出来,说不定里面会有令魏王信服的证据。我父王就将那些信一一挑开翻看,越看脸色越是难看,原来那些信中当真有几封信是要告发我父王、梁王和太平公主通谋造反的。”

  王之涣道:“来俊臣同时告发两名亲王,要冒很大风险,难道你父王看信后就相信了?”武延基道:“我父王认得那些信是来俊臣的笔迹,而且还有一封告发监察御史李昭德受贿的,众所周知,来俊臣跟李昭德是死对头,有这样一封信,我父王还会不信么?”

  王翰等人这才想通了整个事情经过:原来卫遂忠并没有如之前狄郊所料去找武承嗣,而是赶去正平坊投奔了太平公主,原因只有一个,来俊臣掌握了太平公主的致命把柄,正预备上书告发,而告发的信又被卫遂忠抢先拿在手中,作为投靠太平公主的资本。太平公主看信后知道事情紧急,发现信丢了,来俊臣还可以再写一封,这个人非死不可。她遂命一直收留府中的宗大亮仿冒来俊臣笔迹编写了一堆信件,有告发魏王谋反的,有告发梁王的,甚至还有告发她自己造反的,有来俊臣通谋契丹孙万荣的。当然最绝的是那封告发李昭德的信,不但是真有其事,而且与来俊臣通谋契丹的假信联系起来。天下人尽知来俊臣与李昭德势不两立,难怪看到这封信后,不仅魏王武承嗣,就连女皇武则天都没有怀疑过它是假的。这里面关节极多,一夜之间绝对难以考虑得如此周全,可见太平公主久有除掉来俊臣之心,筹划这些已非一日,她将宗大亮收归麾下,大概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

  武延基续道:“我父王正看信时,宫中忽然来了一名小黄门,说是奉张少卿之命,有机密大事告知魏王。噢,张少卿就是张易之,少卿是他的官名。我父王不敢怠慢,忙命仆从退出。小黄门便说张少卿命他悄悄告诉魏王,来俊臣最近常在女皇说魏王好色多病,不宜立为太子。我父王勃然大怒,立即派人召集诸武到府中议事,决定联名上书告发来俊臣谋反。”

  王翰心道:“又是张易之!看来他因蠙珠跟来俊臣起龌龊是确有其事。只是不知道蠙珠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可还好?”

  武延基道:“本来我父王是要拿来俊臣通谋契丹的信当作证据,卫遂忠随即又献计,说不如等魏王上书告发、来俊臣被逮下狱后,他再将这些信悄悄放回来俊臣府中,这样被外人搜出来,才更有说服力。我父王深以为然,遂命他将那几封来俊臣通谋契丹的信与告发李昭德的奏表一起放回来俊臣府中,不过告发诸武、太平公主的那些却留下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各位早已经知道,来俊臣被杀,但卫遂忠再也没有回来。我父王一度觉得奇怪,因为他立下如此大功,怎么会不回来要求封赏呢?而且他既没有被御史台捕获,当时来俊臣很快被逮下狱,党羽作鸟兽散,也没有能力再派人追杀他,但他就这么失踪了。后来还是梁王起了疑心,认为此事说不定有诈,是有人借我诸武的手除去了来俊臣。只是卫遂忠失踪,来俊臣被族诛,也死无对证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他局促地站起来,道,“本想与各位倾心交谈,不过延基还有要事,改日有机会再聊。”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眼前这些人的目光虽然说不上敌意很深,但戒备却是极明显,谁让他父亲、阿弟弄假信陷害过他们呢?这种深仇一时难以用言语化解,只能慢慢来了,当即告辞出去。

  辛渐道:“这位新魏王倒真与他父亲、弟弟完全不同,为人也够坦率。”王翰道:“可他毕竟姓武,这些事关系重大,不能让他知道。”

  王之涣道:“卫遂忠放完陷害来俊臣的信后,会不会又回去了太平公主府上?毕竟他知道她才是这一切的策划者。”王翰道:“极有可能。不过利用李昭德来取信武承嗣这一招,可实在太阴毒了。这位太平公主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还真有其母做事的风范。”

  众人一齐朝李蒙望去,他即将娶永年县主为妻,那么太平公主也就是他名义上的丈母娘。李蒙甚是尴尬,道:“我和灵觉商议过……”

  忽听见门外有人叫道:“王郎几位郎君在家么?”众人忙赶出来,却见门前站着一名中年男子,自称是石泉县公王綝的家仆,县公病重,想见王翰几人一面。王翰这才想起当日在王蠙珠寿宴上与王綝有约,但之后变故连连,竟然一直未能顾得上这件事,忙跟随仆人往劝善坊赶来。

  劝善坊紧挨着惠训坊,在其正南面,距离极近,步行也不过一刻工夫。王綝宅邸位于坊东北隅,原是贞观名臣魏征的旧宅。

  王翰等人赶到时,王綝已经快要不行了,全靠儿子王京不断灌下参汤,吊住最后一口气。儿孙们黑压压地聚在房外,各有悲苦之色。

  王綝听说王翰等人到来,忙命人请进内室。王翰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便直接问道:“相公找我们来,是关于那卷王羲之真迹的事么?”王綝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断断续续道:“真迹……在圣上……那里……”

  王之涣惊道:“相公是说张道子先生的那卷王羲之真迹在女皇手中?”王綝道:“是……取不回来了……我另外有件事要拜托几位……”

  他曾经是朝中重臣,而今也是地位显赫,女皇对其十分重视,他临死前有事不交代子孙、不委托属僚门生,却唯独找王翰等人帮忙,可谓相当奇怪了。

  王翰道:“相公请说,我们力所能及,在所不辞。”王綝道:“真迹……那卷真迹怕是会为王、张两家带来一场祸事,我想请几位……找到韦月将,杀了他……杀……”话音嘎然而止。

  王京见父亲去了,忙走到门前告道:“父亲大人去了。”顿时一片悲泣之声。王翰道:“人死不能复生,王公子请节哀。”

  王京点点头,强忍悲痛,将王翰几人请来堂中坐下,告道:“当今圣上喜好书法,曾特意召见家父,索要先祖王羲之真迹,家父怕惹来祸事,将自家和各亲属家中所藏的祖传真迹清点裱糊后如数献上。唯有家舅不肯交出,只说真迹已失,藏在家中的那卷是他自己的临摹作品。后来的事,各位想必已经知道,那恶贼韦月将到蒲州家舅府中盗出真迹,又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献给了圣上。最离奇的是,圣上还特地召家父入宫辨认真伪,共同鉴赏。家父不敢说这就是家舅所藏的那卷真迹,以免落下‘欺君罔上’的罪名,但恶贼韦月将终究是知道事情经过的。”

  王之涣道:“尊父是怕终究有一日韦月将会告发真迹是从尊舅那里盗来的,所以想暗中除掉这个人?”王京道:“是的,这恶贼眼下是通缉要犯,万一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他学来俊臣告变发家那一套,后果不堪设想。可惜我等愚笨,暗中寻找了很久,也始终找不到他下落。家父知道几位聪明过人,希望能帮忙想想法子,只要能寻到他,余下的事情自会由我们王府来做。”

  狄郊道:“令尊有没有提到女皇是如何得到王羲之真迹的?”王京道:“是张易之无意中遇到有人持卷求售,花重金买下来献给了圣上。”

  王翰几人交换一下眼色,道:“公子还有丧事在身,我们先告辞想想办法,一旦有韦月将的消息,即会来通知公子。”王京道:“有劳。”

  王翰等人已然猜到韦月将就藏张易之府中,难怪官府四处搜捕不到他,原来他投靠了女皇眼前最红的红人。大概他一来洛阳就将王羲之真迹献给张易之作为立身之资,由此得到庇护,但后来听到铜面萧娘声名鹊起,怀疑那就是自己妻子苏贞。他虽然夺得了璇玑图,却解不开其中秘密,猜想妻子当初将其收藏也许别有目的,忍不住赶去温柔坊,结果落入了圈套中。那么在碧落馆安排下陷阱的一定是李弄玉原来的那群手下了,他们利用铜面萧娘诱捕了韦月将,严刑拷问下还是没有得到璇玑图的下落。试想那璇玑图是韦月将的保命之本,他如何肯轻易交代出来?所以任凭他人如何刑讯,也坚不吐露口实。那些人不得已,只好故意纵放苏贞救走了韦月将,预备就此追查到璇玑图。不然以那些人的周密精明,怎能让一个弱女子救走他们追捕多时的关键人物?韦月将遇到王翰只是意外,杀死苏贞也是意外,但他的逃走却是另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他一心只顾从王翰手中逃脱,却不知道捕他的人早从旁监视他,发现他逃进了修行坊张易之府中。当时正值夜禁开始,张家却仗着女皇恩宠,开有直对街道的大门,出入无须经过坊门,根本不受夜禁限制。后来李弄玉的手下裘仁和同伴夜闯修行坊也不是要行刺张易之,是要找韦月将取回璇玑图,只不过没有得手而已。为防打草惊蛇,裘仁才故意招供是来俊臣派来的刺客,张易之因与来俊臣有隙,竟信以为真,连夜将裘仁杀死灭口。如此看来,璇玑图当中蕴藏的秘密要远远大于王羲之真迹,所以这些人非得到手不可。

  辛渐本已从李弄玉口中知道璇玑图的所谓秘密,但从未向同伴提起,以防万一有变,为他们惹来杀身之祸。

  这内中情形经过众人瞬间便已经推算得清清楚楚。王之涣道:“既然韦月将藏在张易之府中,我们为何不直接告诉王京?”王翰道:“裘仁那些人武艺高强,尚且失手,你道张府是可以随便进出的么?即使王京真能派人杀死韦月将,那幅害死那么多人的璇玑图又怎么办?要除掉韦月将,还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刚回到惠训坊,老仆即禀告道:“狄相公适才派人来,请狄郎回来后速速赶去尚贤坊。”狄郊知道伯父自以河北道副元帅的身份统兵安抚河北回来后,身子一直不大好,闻讯知道有变故,忙牵了一匹马,往狄仁杰府中赶来。

  却见房前院子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均曾受过狄仁杰举荐,是他名义上的门生——有秋官侍郎张柬之、司刑少卿桓彦范、夏官侍郎姚元崇、司刑少卿袁恕己、天官侍郎崔玄暐等,还有新被狄仁杰提拔为监察御史的前河东县令窦怀贞,甚至连洛州长史敬晖也在其中。

  狄郊见到敬晖的一刹那,才恍然明白过来:那真假车三一事多半是出自伯父的主谋,所以他后来才再三叮嘱王翰、狄郊等人不要再追查这件事,追来追去,最终只会从他门生追到他自己身上。他这么做,自然也是跟太平公主收服宗大亮一样,看上了车三仿人笔迹的本能,有所图谋。只是不巧的是,这是一起冤案,车三是代宗大亮受过,本人并不会仿人笔迹。虽然伯父最终也能发现这一点,譬如在用到车三的时候,只是那样一来,许多内中细节再也无法弄清。绑架王翰的人搜出信后发现了蹊跷,并没有就此隐瞒,反而将可疑之处告诉了王翰,原来策划这一切背后的人都伯父。也难怪他让人带话给王翰,务必找到将信放入李蒙行囊中的人。如今想来,那人确实可惊可怖。他到底是什么人?对这件事知道多少?为何抛出三封信后再无音讯?他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一切?

  正思虑踌躇之时,狄仁杰之子狄光昭出房叫道:“家父请诸位进去。”众人便放轻脚步,鱼贯进入房中,狄郊也跟在后面。

  狄仁杰半倚在床上,面若金纸,已有垂死之态,勉强说了几句客气话。众人见他无力多语,便告辞出去。狄仁杰命狄光昭出去送客,又招手叫狄郊到床边,道:“你先留在这里,我有话说。”狄郊道:“是。”过了一会儿,却不见狄仁杰说一句话,不免很是诧异,又不好多问。

  过了一刻工夫,门外传来脚步声,狄光昭重新领着张柬之、桓彦范、崔玄暐、袁恕己、敬晖进来。五人在床前站成一排,肃然静立。

  狄仁杰命仆从、儿子均退出房外,只留下狄郊,这才叹道:“所恨衰老,身先朝露,不得亲眼见到五公盛事,冀各保爱,愿见本心。”张柬之道:“恩师请放心,我等立过重誓,必会完成恩师心愿。”

  狄仁杰缓缓流下眼泪,只与五名门生一一对视,再无一句话说。

  良久,张柬之五人不得已起身告辞,退出寝室外,却并不离去,均好奇恩师为何会突然如此悲伤。袁恕己猜测道说:“是不是狄公自感气力转衰,来日无多,欲安排家事?”张柬之却不同意这种看法,道:“没有听说有大贤不顾国事而先谋其家事的。咱们再等一等看看。”

  片刻后,狄郊出来请张柬之、桓彦范、袁恕己重新进去。狄仁杰道:“适才崔玄暐、敬晖二公也在,所以我没有说话,他二人能够决断大事,却是有些毛躁,难守机密。我时日无多,只有一句话要特别交代,魏王武承嗣已经被人暗中除去,诸公少了一个劲敌,然而欲举大事,还得先除掉梁王武三思,不然,则必反生大祸。”

  狄郊一直奉命站在床边,闻言很是吃惊,心道:“原来武承嗣是被人害死。这人跟来俊臣一样,仇家极多,理当防范极严,不知道什么人能在魏王府下手。”

  只听见张柬之等人应答了几句。狄仁杰甚是倦怠,挥手道:“我去后,你们所有人须奉张柬之号令。去吧,不必再来了,以免惹人起疑。”张柬之等人只得退了出去。

  狄仁杰道:“郊儿,你都听见了?”狄郊道:“是。”狄仁杰道:“唉,你可还记得那个大雪的冬天?我去探视卢姨,见你沉稳有识,想引你入朝为官,不料卢姨却说:‘老身膝下只有一甥,不欲他同相公一般侍奉女主。’”

  卢姨就是狄郊的姨母,也是他的养母,历来不准狄郊与狄仁杰一家来往。狄郊想不到伯父病重居然念念不忘当日养母斥责之语,这才明白狄仁杰向门生交代机密大事为何特意不避自己,原来是要告诉自己:他表面是在侍奉女主,但暗中做的却是匡扶唐室的事,张柬之这些人都是他刻意发掘出来的志同道合之士,安插在要害部门,各居高位,为的就是“举大事”。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良久无语。

  狄仁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明白伯父的意思就好。你去吧,我还要见别的客。今日之事,切莫再对第二人说起,包括你的那些好友。”狄郊道:“遵命。”行了一礼,退出房来。

  狄光昭正陪着一名中年男子静静等候在门前,那男子气度雍容华贵,眼睛却如鹰隼一般锐利。狄郊并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身后的随从,正是曾在蒲州见过的李弄玉的随从宫延。

  狄郊见心道:“这人大概就是李弄玉那群人的新头领,在碧落馆中布置圈套诱捕韦月将的也该他了,原来伯父一直跟他们有联系。难怪洛州长史敬晖的手下梁笑笑一进碧落馆又立即退了出来,他跟伯父的门生们一定很熟,早有暗通来往。可这不是矛盾了么?之前我和辛渐都猜想李湛是伯父这一方的人,那些在太原劫走辛渐、在伯父郊外别墅的那些军人都是李湛的手下,既然伯父跟李弄玉一方早有来往,李湛又为什么要杀死李弄玉?莫非……”正想直接开口询问那男子,狄光昭匆匆进去又出来,叫道:“父亲大人有请李公进去。”那姓李的男子点点头,跟随狄光昭走进寝室。

  狄郊正待离开,宫延忽然叫道:“狄郎请留步,我有一件事正要请教。”狄郊道:“郎君请讲。”宫延道:“在御史台狱中杀死裘仁的人是谁?听说当时王翰王郎也在场,狄郎该是知道的。”

  狄郊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还不知道蒙疆杀人一事,想来这事因涉及宫廷机密,刻意得到了掩盖。宫延见他迟疑不答,道:“我就是当日跟裘仁一道潜入张易之宅邸的人,我们在暗中听到一些事情,跟王蠙珠有关,她妹妹王羽仙是狄郎的至交好友,难道你不想知道么?”

  狄郊猜他问到杀人者姓名,无非是要报仇,当即道:“杀死裘君的人不过是奉命行事,他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身不由己,恕我不能奉告。”宫延道:“那好,咱们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狄郊见他迅疾换了一副冷冰冰的神态,料来问他李弄玉的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告辞出来。却见新被狄仁杰擢升为监察御史的窦怀贞还大门前徘徊,狄郊正想过去打声招呼,他却飞快地转身逃开了。不过从他那副如同老鼠看见猫一般的神情来看,他似乎并没有看见狄郊,只不过是凑巧想起了什么事情。他这副神态跟他之前任河东县令时的冷静自持完全判若两人,以致这一幕长久地留在狄郊的脑海中。

  到惠训坊坊门时,正遇上武延基单骑匆匆赶来,远远见到狄郊就叫道:“狄公子!等一等!”狄郊倒不反感这位新魏王,翻身下马,问道:“大王有何吩咐?”武延基道:“不要叫我大王,叫我延基好了。”狄郊摇摇头,道:“大王贵为亲王,礼仪不可废。”

  武延基道:“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你们知道,之前牵涉狄公子的那件反信案子,真正的捉笔者是宗大亮,不是车三。”

  狄郊早已经知道这件事,并不惊诧,倒是很惊奇武延基为何将此事当作重大发现一般来告诉他。莫非之前他并不知道反信案的内幕?反信案是淮阳王武延秀策划,他是武延秀的兄长,按照礼法制度,长兄爵位,威严、名望均远在弟弟之上,武延秀不可能不告诉他,除非武延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以为宗大亮不过是个联系了黄瘸子的中间人。又有一点,既然宗大亮在反信案中自始自终都隐藏得如此之深,太平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会仿冒他人笔迹、将其收到麾下呢?

  狄郊忙问道:“大王是如何知道的?”武延基道:“是永年县主灵觉来告诉我的。狄公子,我本来不大相信,可灵觉说宗大亮就藏在她嗣母太平公主府上,而且来俊臣的心腹卫遂忠来找我父王前,已经先找过公主了。当时家叔梁王正好在场,闻言很是紧张,立即起了疑心,怀疑卫遂忠交出来的那些信也是假的,是公主利用宗大亮仿冒来俊臣的笔迹所写。”

  狄郊心道:“坏了,这些事武灵觉都是从我们这边听到的,她又跑去告诉了魏王和梁王武三思。万一传到女皇耳中,太平公主的处境可就十分危险了。武灵觉虽然姓武,可公主毕竟是她嗣母,她该不会是怀恨因公主下嫁她亲生母亲被杀而有意这么做吧?”

  武延基问道:“狄公子,你怎么看这件事?”狄郊不愿意亲口证实,无论太平公主因为什么原因陷害来俊臣,她毕竟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况且她也曾有意无意地帮过王羽仙,当即道:“反信案结案已久,而且初审是经御史台宋御史之手,我从来就不怀疑他的公正。大王切莫轻信人言。”

  武延基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嗯,凭宋相公的名声,任谁都是信得过的。狄公子都这么说,我更是放心了。”遂拱手作别。

  狄郊回来惠训坊,本欲找李蒙好好问问武灵觉的事,却是不见了人影,才知道他前脚刚走,李蒙后脚就被太平公主派人招去。一直等到傍晚日头落山之时,才见李蒙垂头丧气地回来。众人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李蒙道:“宗大亮失踪了!太平公主怀疑是我们藏了他,限我们三天之内交人。”

  王之涣道:“我们自从蒲州那件案子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宗大亮,你没告诉公主吗?”李蒙道:“告诉了,可公主不信,说我好几次向府中下人打探过宗大亮下落,宗大亮自己也亲口告诉过公主,说看见过我跟踪他。”

  王翰道:“你跟踪过宗大亮?”李蒙道:“前几日我去找灵觉,见到一个人从公主府中鬼鬼祟祟地出来,模样身形确实有几分像宗大亮,我叫他不应,也就没有再多理会了。”

  狄郊道:“这件事很奇怪,会不会是武三思派人绑走了宗大亮?”说了白日在坊门前遇到武延基的事,又道,“武延基才刚刚跟我提起宗大亮,他人就立即失踪了,应该是梁王武三思做的,不然哪有这么巧?”

  王之涣道:“可武三思绑走宗大亮做什么?”王之涣道:“也许武三思也看上了宗大亮仿人笔迹的本事,打算利用他办什么坏事。”辛渐摇头道:“未必。宗大亮先后卷入的大案太多,知道的秘密也越来越多,也许他手中还握有什么证据,比如能证明老狄反信案中武延秀才是主谋的关键证据,甚至可能牵连到武承嗣、武三思,所以武三思一听说就很紧张。”

  李蒙道:“那好,我明日就这般禀告太平公主,让她自己去找武三思要人。”狄郊道:“你喜欢永年县主么?”李蒙蓦然醒悟,道:“呀,我不能这么做,这样会牵出灵觉来。那我们该怎么办?”

  狄郊道:“无论是因为仿冒笔迹的本领,还是因为手中握有证据,宗大亮都应该还活着,被关押在某个地方。”王翰道:“不过要从武三思手中救人可不简单,况且宗大亮这个人根本不值得我们冒险去救。”

  辛渐道:“怕是太平公主寻找宗大亮也没有那么简单。之前你们不都认为来俊臣手中有公主的把柄么?那把柄想必已经被卫遂忠交到公主手中,但若宗大亮是以那把柄为模子仿冒来俊臣笔迹,他同时也就知道了太平公主的秘密。万一他在事后依葫芦画瓢,留下一份副本,对公主可是极其不利。”

  李蒙道:“这么说,宗大亮必死无疑了?”辛渐道:“最后肯定是要被灭口。只是死前还要受许多折磨,无论是在武三思、还是太平公主手中,都会被逼着先交出证据来。他若能挺得住种种酷刑,也许反而能像韦月将那样逃得一命。李蒙,你先别急,太平公主未必就真的怀疑是我们做的,不过是有意那么说,想从我们这边知道更多线索。”李蒙道:“但愿如你所言。”

  次日一早,天刚朦朦亮,众人还在睡梦中,便听见有人咚咚捶门,如擂鼓一般。老仆赶过去开门,立即拥进来一大堆差役,铁链抖得哗哗作响,连声叫道:“你主人呢?快叫王翰他们几个出来。”

  辛渐最先披衣出来,见来者都是河南县的差役,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领头县尉道:“这正是我要问郎君的话,你们家门口躺了个死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辛渐忙排开差役出来查看,果见门前台阶上横着一名血淋淋的男子——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浑身上下血肉翻卷,布满各种鞭伤、烫伤;手掌、脚掌已被斩去;双肩窝上各有两个拇指粗的血孔,似被什么东西穿透过;面容被刀锋划得稀烂,眼珠被挖出,双耳、鼻子、舌头均被利刃割掉。他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是个人,而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浴血鬼魅。

  辛渐心头一阵凉意升起,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谁?怎么会被人折磨成这副样子?”又见大门四周并无血迹,猜想是有人将尸首用车马运来,故意扔在他们门前。既是如此,这人肯定是他们认识的人,至少能扯上一些关系。莫非……莫非他就是宗大亮?

  王翰等人闻讯赶出来。辛渐忙叫过李蒙,问道:“你看他像不像宗大亮?”李蒙只看了一眼,便恶心得要呕吐出来,连忙转过头去,道:“像,像。”

  县尉道:“人死在你们家门口,几位又认得死者,这就跟我走一趟吧。来人,把他们全部带走。”狄郊忙道:“等一下!少府请看,这四周都没有血迹,尸体身上这么多伤,身下的血迹也是极少,他是被人杀死后才运来这里,好嫁祸给我们。请少府、坊正速速派人盘问四处大门的守卫,问明夜禁解除后是否有可疑车马出入。”

  县尉也知道王翰这几人各有些来历,不愿意多生事端,便命惠训坊坊正派人到坊门查验。

  旁人都远远离开那具恐怖的尸首,唯有狄郊不避血腥,走近前蹲下来仔细查验伤口,半晌才起身道:“他不是宗大亮。李蒙几日前还见过宗大亮,可这人的手脚被斩下来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断口处已经结疤,估计大约有一个月左右。这个人应该是被人抓住后砍去手脚,再用铁钩穿过肩头吊起来,每日鞭笞拷打。他身上的刑伤有新有旧,但脸上的这些伤却是新伤,他应该就是最近两日才被割掉五官遇害。”

  县尉见他思维缜密,颇为佩服,道:“不过这人既然被扔在公子家门口,多少会跟你们有些关系。”狄郊道:“也许有关,也许无关。凶手之所以要毁掉死者的五官,并非完全出于折磨的目的,还想让别人认不出他来,比如想让我们误以为是宗大亮。”

  王之涣道:“呀,这不是跟韦月将用过的李代桃僵之计一样么?不过韦月将割掉了胡饼商的首级,再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这凶手既然想让我们误以为死者是宗大亮,如何不给他穿上宗大亮的衣服?”狄郊道:“也许这个凶手跟绑走宗大亮的并非是同一人,不过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凶手要将尸首扔来这里。”

  正说着,坊正赶来报道:“夜禁解除后不久,确实有一辆马车一大早自西门进来,不久又匆匆出去。之所以被卫士留意到,是因为那车子虽然平常,却有一股奇特的异香。车马过后,仍然久久不散。”只是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线索。县尉只得命差役抬了尸首回县衙,悬赏买人告发死者身份。

  众人回房坐下。李蒙回想那具残缺不全的尸首,犹自心有余悸,道:“幸好不是宗大亮,不然太平公主岂肯干休?”

  王之涣道:“你还是觉得死者跟宗大亮失踪有关?”李蒙道:“当然有关了,不然哪有这么巧?凶手将死者的脸弄成那样,就是故意想让我们认为他就是宗大亮。偏偏凶手不知道老狄不仅医术过人,还是个验尸高手,几处断手断脚的旧伤就露了馅。”

  王翰道:“李蒙推测得有理。如此,绑走宗大亮的人就是凶手,他一定还没有从宗大亮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又担心被太平公主查到,所以搞一招假宗大亮来金蝉脱壳,顺便还可以嫁祸给我们。我们几个不但是知情者,而且反信案中还被宗大亮害过,也可以说跟他有仇。”

  王之涣道:“阿翰的意思是梁王武三思就是害死门前无名死者的凶手?”王翰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别说寻常人家,就是一般的大臣,家里哪有私设公堂的能力?你也看到了,死者身上都是受刑后的刑伤。这武三思当真跟武承嗣一样,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愚蠢之徒,他如果不来这么一下,我们还真不能肯定是他绑了宗大亮。”狄郊也道:“弄具尸首出来确实有欲盖弥彰之嫌。”

  辛渐道:“死者被如此残忍虐待,一被捕获就立即斩去了手脚,不留丝毫余地,想来必是武三思切齿痛恨之人,所以武三思才以日日拷打折磨他为乐事。不过武三思作恶不少,仇家也不少,死者面孔被毁,查到身份并不容易。”

  王之涣道:“即使知道了他是谁,没有真凭实据,也难以追查到武三思头上。这件案子,仅凭咱们几个的能力解决不了,怕是得如实告诉太平公主才行。”李蒙连连摇头道:“不行,这样公主就知道是灵觉向武三思、武延基泄露了消息,非得禁闭她不可。”

  狄郊道:“李蒙,怕是你得好好跟永年县主谈一次,问问她为什么要将在我们这边听到的话转过去告诉武延基和武三思。”李蒙不快地道:“怎么,你们怀疑灵觉是武三思的细作?”狄郊道:“事实确实如此。”

  辛渐忙打圆场道:“算了,自家兄弟。也许永年县主只是无心的,毕竟这件事张扬出去对她嗣母太平公主最不利。大家别着急,不是还有两天时间么?咱们再等等看,也许河南县衙那边会有进展。”

  次日,河南县衙当真有了进展,尸首被摆放在县衙前,悬赏招认。虽然死者已然面目全非,还是有西市一家小客栈的店主认出他来——死者竟然就是之前两次上书要求武则天退位的武邑人苏安恒。他一直居住在西市客栈中,一个多月前外出后未归,行囊一直留在房中。店主虽觉得奇怪,不过这样的事在客栈里也曾发生过好几次,所以他也未报官。

  王翰等人得知消息后,悚然失色,也不知道苏安恒残酷被杀是不是出于女皇的授意。若真是如此,那么嫌疑人可远远不止武三思一人,武懿宗、武攸宜、太平公主,甚至连武则天自己都有重大嫌疑。苏安恒的尸首被扔在王翰家前,也不是为了嫁祸,而是一种警示了。到底要警示什么?是让他们少管闲事么?

  许多疑团尚未解开,太平公主已轻骑简从,亲自来到惠训坊王翰家中。众人见她面色严峻,猜想是来兴师问罪,也不好多问,只静观其变。

  太平公主道:“怎么不见羽仙娘子?”俱霜道:“回公主话,羽仙自从她姊姊去世后,身子一直不好,她父亲派人接了她回太原。”太平公主道:“嗯,原来是这样。俱霜,你和胥震先出去,我有话问王翰他们几个。”俱霜道:“是。”又嘻嘻一笑道,“不过公主可不要待人太严厉哟,他们几个可都是我的哥哥。”太平公主居然点了点头。

  等俱霜掩门出去,太平公主才问道:“宗大亮人在哪里?”王翰忍不住道:“公主何必明知故问,他人并不在我这里。”太平公主眉毛一挑,道:“我怎么明知故问了?”李蒙忙道:“公主请息怒。王翰他们几个确实没有见过宗大亮,我也只在公主府前见他一次。”

  太平公主道:“那么你们门前的死人是怎么回事?”李蒙道:“回公主话,河南县已经查出那人身份,他叫苏安恒。”

  苏安恒才刚刚被认出来,消息还未传开,河南县尉听说死者就是因上书要求女皇退位而名震天下的苏安恒后,也吓得呆了,不敢张扬,只派人悄悄通知了王翰等人。太平公主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愕然半晌,才问道:“是武邑苏安恒么?”李蒙道:“是。”他知道纸包不住火,事情早晚要被太平公主知道,又禀道:“我们实在不知道宗大亮的下落,不过也许公主可以试试去梁王府寻找。”

  太平公主道:“你是指灵觉告诉了延基和三思宗大亮在我府上、而且会仿人笔迹这件事么?”李蒙大吃一惊,道:“原来公主已经知道了。”太平公主道:“嗯,是三思亲自过府告诉我的。怎么,你们还怀疑是梁王绑了宗大亮?”

  众人闻言无不面面相觑。武灵觉跑去魏王府泄露宗大亮一事也许只是无心之谈,但以其素来毫不掩饰地憎恨嗣母的态度来看,倒更像是有意挑拨太平公主与武三思相斗。尤其来俊臣与诸武结盟,历来互相倚靠,无往不胜,而这次魏王武承嗣误中太平公主圈套,亲自领头告发来俊臣,实际上是自断右臂。魏王、梁王跟太平公主均不和睦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可武三思为何又主动告诉太平公主这些,有意示好呢?大约是太平公主三哥李显最终被立为太子,诸侄中与武则天血缘最亲的武承嗣已死,他不得不寻求新的联盟,好歹太平公主也算是武家的儿媳啊。

  王翰道:“那么公主如何能肯定宗大亮一定会跟我们有关?”太平公主反问道:“你们如何能证明你们跟宗大亮没有关系?”众人一时无言以对。

  太平公主道:“反信案整起事件只有你们知情,能猜到宗大亮才是真正捉笔者的只有你们几个,灵觉应该也是从你们这里知道来俊臣那件案子的真相吧?”李蒙忙道:“我们绝非有意泄露,只不过凑巧被灵觉听见。”

  太平公主道:“嗯,我信得过你们。你们几个当真是机智聪明,为常人所不及。既然你们一直在为我保密,我也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知道新任洛阳县令是谁吧?”王之涣道:“是张易之、张昌宗的弟弟张昌仪,听说才二十岁出头。”

  张昌仪是近来朝中风头极尽的新锐人物,仗着兄长势焰可炽,大肆收受贿赂,为人请托谋官。一日早朝时,一个姓薛的求官者等在半路,送给张昌仪五十两黄金和投名状。张昌仪来者不拒,到了朝堂后,将投名状交给天官侍郎张锡,命他立即录用薛氏。不料张锡不小心弄丢了薛氏的投名状,想不起薛氏的名字,不得不去问张昌仪。张昌仪大骂道:“不懂事的家伙!我也记不得。只要是姓薛的,你就批准给官做就是了。”张锡回到吏部后立即找出登记表,发现求官的姓薛的有六十多人,便一齐注册授官。这起著名的“姓薛者皆注官”故事最近一直在洛阳坊里流传。

  又有人连夜在张昌仪宅邸的大门上题写了一句诗:“一两丝能得几时络?”“丝”谐音“死”,“络”谐音“乐”,分明是诅咒张氏兄弟大难将至、死到临头。张昌仪本人就是洛阳令,率领人马大肆追查,也查不出究竟,只好擦掉了事。哪知道过了几天,又有人晚上偷偷往门上写上同样的句子,又被擦掉。如此反复数次,张昌仪忍无可忍,也不擦了,只在那句诗下补了四个大字:“一日亦足。”事情才算到此而止。

  太平公主道:“张昌仪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听说他在洛阳县衙中发现了一条秘道,是通往来俊臣府邸的。你们可明白我的意思?”这一点王翰等人早已经猜到过,现在不过是由太平公主亲口证实而已。李蒙忙道:“明白,多谢公主告知。”

  太平公主道:“那么,你们预备如何向我交代宗大亮的事?王翰,你是众人首领,你说。”

  王翰猜想太平公主强词夺理,一定要将宗大亮失踪一事栽到他们头上,无非是想将他们几人收为己用,抑或要挟为她办事。他虽然并不讨厌这位高贵的公主,却也不怎么喜欢她,这只是他本性使然,他向来不喜欢政治,更不喜欢玩弄政治和权势的女人,李弄玉算是一个,太平公主也算一个。况且他本就率性随意惯了,要他去为公主这样的权贵出力办事,他也做不到。当即答道:“我们几人正打算回去晋阳,等有些事情了结就要动身上路,怕是难以为公主寻回宗大亮。”

  太平公主粉面一沉,冷笑道:“你以为你走得掉么?”王翰道:“莫非公主想用强将我们扣押在这里?不知道我们犯了哪条王法?”李蒙忙道:“公主,阿翰的意思是……”

  太平公主道:“住口!让王翰自己说。”王翰道:“敢问公主,宗大亮当真失踪了么?”太平公主大怒,道:“王翰,你好大胆子……”

  忽听见院外有人扬声叫道:“王郎几位郎君在家么?小的是河南县派来的,县尉让小的来告诉郎君,宗大亮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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