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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桂令》 作者:风晰

第8章

  第八章 迁都

  紫禁玉宇,琼楼千重,丹墀呈祥。

  御花园里,刚刚拜见完太后从昌寿宫出来的贤懿长公主殿下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天空,随侍左右的宫女侍卫也都跟着她的脚步齐齐停了下来。

  “天亮了。”赵清秋自言自语地抬头看着天,浮云几抹远远聚在远山万仞之上,景色寂寥。而四周御苑中的花木都已经凋谢光秃秃的枝条直插向天,映衬着上覆明黄色的琉璃瓦下挂着缀穗八角宫灯的斗拱飞檐。

  不变的富丽堂皇、不变的歌舞升平,而北方边陲却是尸横遍野硝烟满天。眼神中蒙上一层冷意,赵清秋转过又一道宫门。远远的还没走近就已经听到从御书房里传来激烈的争辩声。

  “……圣上,微臣以为此刻辽军猖狂,已经逼近京师。圣上万乘之尊,应当暂避其锋芒。金陵人杰地灵守军精锐,圣上可将京城暂时迁至金陵。”

  “圣上,王大人言之有理微臣也赞同迁都之事。只是金陵地势偏东,臣以为还是迁往川中的好。川中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物产丰厚民风淳朴且气候适宜,将都城迁往川中是再好不过。”

  “圣上,迁都一事万万不可……”寇准慷慨激昂地反驳着,引来又一片哗然。

  “贸然发兵劳民伤财,圣上宅心仁厚怎么忍心让百姓再受战乱之苦?寇大人你口口声声为了圣上,就是让圣上再兴战祸?”之前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咄咄逼人。

  这样听来极力主张迁都的,应该就是毕士安寇准他们昨天说的“参知政事王大人陈大人”了。脸上浮现出明了的笑容,赵清秋不等内侍通报便推门而入,清朗的声音透过一片嘈杂清清楚楚地传入人的耳朵里。

  “妄论迁都者当斩。”众人心下一惊齐齐看向说话的人。逆光站在门口的人周身镶镀着冬日白色的光,身穿以金银赤橙黄绿青蓝紫诸色绣成九凤朝阳图案的明黄色宫装华服,肩上披着万字不到头的锦绣云纹霞帔,头戴口衔珠串的丹凤黄金冠珠串盈盈欲坠耀人双眼。

  “臣妹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跪倒在地,赵清秋恭声道:“臣妹贸然出言惊扰圣驾,还望皇上恕罪。”

  “皇妹免礼平身。”坐在龙椅上的真宗赵恒面上愁容微霁,并不在意她所说的“惊扰圣驾之罪”。

  倒是一边被她明指当斩的王、陈二人忍不住出言相向:“原来是贤懿长公主殿下。我朝太祖有训,后宫宗亲嫔妃内侍不得干预朝政。长公主殿下——”说到这里,参知政事王钦若目光射向赵清秋,显然意指她违禁干政。

  脸上神色不变,赵清秋脸上漾开温若春水的笑容,“如此说来倒是清秋逾制了。不过清秋记得王大人祖上,乃是金陵望族吧?”

  “正是。”眉宇间显出几分疑惑,王钦若虽然不明白长公主殿下为何会突然问起自己的籍贯,但还是点头称是。

  微笑嫣然,赵清秋又看向建议迁都于川中的陈尧叟。

  “而陈大人乃是巴蜀人士。两位大人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大敌当前不思为君分忧,为保一己之家竟然在此妄言迁都惑主。”此言一出,两个人立刻惶然失色,王钦若张嘴想要分辩,赵清秋却并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此刻外敌来犯,列位臣工当与皇上齐心抗辽。京城乃是朝廷所在国之根本!一国根基动摇必定导致民心涣散。如若放弃京城人心崩溃,辽军长驱直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敢问两位大人,到那时又该迁都何处?”宛如春水的笑容早已从她脸上消失不见,灿亮的目光如惊电直逼向王、陈二人,森冷犀利,“混淆君听误国殃民者——当、斩、不、赦!”一字一句的声音压过来,把人立时钉死在当场。

  被她看得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王、陈二人身上脸上冷汗涔涔而下,磕头如捣蒜,“皇上!皇上开恩!微臣思虑不周,罪该万死!但微臣对皇上一片赤诚绝无二心!还望皇上恕罪!”声嘶力竭的声音回荡在静寂一片的书房里,格外悚然。

  嘀嗒——白玉制成的莲花更漏里落下一粒水珠,清晰可闻。

  猛然一个机灵醒悟过来,寇准立刻跪倒在地,“圣上明鉴!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臣等愿与圣上一起誓死抗辽!”而他身后的众人也像是从梦里一下被惊醒,跟着跪了下去,“臣等愿与圣上一起誓死抗辽!”

  看着满地跪着的臣工们,坐在上位的真宗赵恒思忖良久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朕意已决,下月初二朕将御驾亲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初冬十月,薄薄的雪落在铁锈色的枝头好像一朵朵雪白色的绒花,被书房中猛然响起的声音一震掉落,随即被风吹散在北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苍梧远远站在宫墙外,看着重重宫门心情烦乱不已。那个人在他心里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而他现在却要毁去她所有的一切。

  他要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接下来的时间里,官兵调动粮草遣行,时光倏尔滑过。这段时间里赵清秋很忙,他也很忙。两个人甚至忙到只有在清晨深夜匆匆见一面,然后又各忙各的地步。

  他知道这段日子里她调了多少兵,筹措了多少粮草,朝廷各处因为她而动荡不安等等这些他都知道。暗地里他跟在她身后很多趟,他跟着她到过洛阳大营,跟着她去过宋州粮仓,甚至还尾随她去过兵部衙门。只不过这些她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少爷。”背后传来青桐恭敬的声音。

  “都办妥了?”

  “是,照着少爷的吩咐,各处衙门姑娘都已经派人过去了。还有那暗中替换了的五万石军粮也已经押运起程,过不了多久就会送到前线将士们手里。一切都跟少爷计划得分毫不差。等到赵恒御驾亲征,想必宋军也该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有没有人怀疑你?”

  “有,一花曾经暗地里跟踪过我,不过被我发觉后带她在街上逛了三个时辰什么都没做又回来了。”

  “呵!”嘴角挑起一朵笑花,苍梧悠然道:“你还是小心的好,要是被她抓到把柄,没人救你。”赵清秋放任他并不代表这府里其他人也都对他心无芥蒂。他带来的人都被排斥在外,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地里看着。不过他从苍家带来的十六个人里只有三个人例外,其他的都是普通的丫环小厮。

  “青桐明白。”青桐了解地一笑,垂下头。跟了表少爷这么久,她自然知道表少爷的为人。如果她被赵清秋的人抓到把柄,表少爷只会丢卒保车绝对不会救她的。想要生存下去,先要保护好自己。

  “肖落羽说了什么没有?”

  “姑娘只说要少爷一切小心。”

  “很好。”苍梧转过身,看着远山的浮云。他在军中安插了他的人,又派人把她筹备的军粮暗中换成了掺着米糠沙子的杂粮,这下子,她要怎么转败为胜?他费尽了心思,就是为了这一战。只要她败了,皇上怪罪下来,那她就再也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了。

  “少爷不怕战事失利皇上降罪赵清秋?”

  “如果他不降罪,那我这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青桐明白了。只要赵清秋不再是长公主没了朝廷的支撑,她的武林盟主之位自然也坐不下去。到时候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江湖人,自然也就对我们构不成威胁。”毁去武林盟主、朝廷长公主所有这些可以凭依的东西后,赵清秋也就不足为惧了。

  “你愿怎么想随你吧。”苍梧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窗外。他这么做的理由就算说了青桐也不会明白的……目光定在一处,苍梧开口道:“她今天没有出门?”

  “没有。今天有客来访,赵清秋没有出去。”

  “来人是谁?”

  “君家三少爷,君青莲。”

  君青莲?不好!目光一暗,苍梧猛然顿悟过来,顾不得责问青桐直掠向东暖阁。君青莲在泰山大会上被肖落羽从众目睽睽下掳了去,现在来找赵清秋绝不会是要武林盟主给他讨回被掳走的公道。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掳走要怎么才算是主持公道,成亲?

  别笑死他了。

  这世上爱上肖落羽的人不计其数,君青莲也不会例外。但爱上肖落羽的人向来没有善终,他要怎么做来换得她的心?最有可能的就是——除掉她的心腹大患。

  脸色变化不定,苍梧刚赶到东暖阁外就从窗户里看到君青莲低低的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后衣袖翻飞,一道银光蹿出袖口直袭向近在咫尺的赵清秋。

  赵清秋脸上变色,滑步后退银光也紧跟着逼近。五指成掌,真气流转间已经汇聚到掌上,银色的剑光袭上她胸口的同时她的掌心也印上君青莲的胸膛。

  而君青莲身后,苍梧森亮的剑光跟着亮起。为了肖落羽,他竟然想要赵清秋的命。他的人,别人怎么能动她一分一毫?

  “嘭!”君青莲整个人被她刚烈的掌风震飞,而他的剑也跟着追过,只差一分就刺进那个青色的人影中。

  “为什么阻止我?”倒在门外君青莲吐出大口的鲜血,染在青色的衣衫上像是开出了一朵朵红艳的梅花,而他竟然还在笑,“你不是一样想要她的命吗?”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他?

  苍梧的剑刺进他衣服里,却没有再向前。而他颈旁,赫然架着一把寒凛的长剑。

  变故乍起!

  “你从来没相信过我吧?”

  “宋州的军粮是你找人替换的吧?”

  两个声音一起响起,又一起落下,说话的同时也等于是承认了对方的问题。抬起袖子擦着嘴角流出的血,赵清秋笑了起来,“原来你一直在骗我。”说什么她戏弄他,说什么她一直在骗他……原来一直在演戏的是他,被骗被戏弄的才是她。把她苦心孤诣安排的一切透露给肖落羽,暗中替换她的军粮,不光想要把她置于死地,甚至要整个大宋来给她一起陪葬。

  她原来……一直都没有看清这个人。如果不是手下人机敏,她几乎要犯下大错。苍家的当家,肖落羽的表弟,果然厉害!只差一步,就要把她逼进死地。

  “清秋?”听出她声音不对,苍梧回身想要看她,颈旁的剑却带着透骨的寒气压了下来划破他的肌肤。

  “别逼我杀你。”剑峰收回,她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次我放过你,下次如果你跟我兵戎相见,那我一定奉陪。”

  血慢慢渗出来,凉得吓人。苍梧回头看,擦去嘴角血迹的赵清秋神色如常,甚至向他笑了一下,“如果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你。”心一下子揪紧,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打落到无底深渊。

  原来她又在演戏,原来她终究是不相信他……转身离去,苍梧淡淡道:“如你所愿。”

  一步迈出,天涯相隔。

  ……

  只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就可以放弃全天下。

  只是因为一个理由,就可以从爱变成恨。

  我爱你,所以我要你失去一切。

  你不爱我,所以你要我失去一切。

  两个人想的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北宋景德元年冬,十一月庚午。宋真宗赵恒御驾亲征,时有钦天监司天进言:日抱珥,黄气充塞,宜不战而却。

  三日后,御驾驻跸韦城县,甲戌前往澶州。

  沿着山坡一路骑马上去,寒风不时卷起地上枝头积攒的落雪,啸聚山林。原本以为来到北方会看到长河落日圆、沃野苇荻飘絮的寂寥景色,等到亲眼目睹时赵清秋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北方十月即已落雪,而战事纷乱的十一月已经荒芜不见人烟。

  站在山梁上,远远的山脉上隐隐抹着几道银辉,天幕下沃野千里只见风烟苍茫。一轮冬日斜斜挂在天边,平望过去仿佛能看到天地尽头。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如果不看辽军的阵营,倒是一派北国风光。”勒马停步,先一步到达澶州城的赵清秋看往山梁以北三十里外的辽军阵营身后跟着几名亲兵护卫。辽军阵营连绵逶延数里之远、刀枪剑戟林立其间,附着在凶器上的寒气侵袭而来,为平原冬景平添了几分杀伐之气。

  山路愈行愈崎岖,一行人翻身下马,拿下披风上头所带的昭君风帽后赵清秋紧了紧身上厚密的狐皮披风,目算着敌军大致的人数。

  “辽军共分为三路,眼前的应该是由辽军元帅萧挞览所率的部署。”紧跟着下马的是守卫澶州城的禁军都部署。他跟辽军数次交锋,熟知辽军敌情。

  “澶州外并无天险山脉可倚为屏障,两相僵持下去不是坐以待毙?”

  “倒也未必。”一行人牵马沿着山梁上的小路蜿蜒前行,禁军都部署手指远处的阵营。

  “辽军久战不绝,士气难免滑落。上个月萧挞览率众进攻威虏、顺安军,结果被禁军三路都部署击败,获其辎重无数还斩了他的偏将,已经锐气尽失。而闻听皇上御驾亲征,各路官军都士气大涨。此长彼消,想要破辽军,也不是什么难事。怕只怕……”说到此处,禁军都部署缄口不语面有难色。

  “只怕朝廷朝令夕改?”

  “卑职不敢!”

  “这也没什么,你就权当本宫什么都没说过吧。”看一眼他脸上的表情,赵清秋极目远眺道:“对皇上而言,这一仗关乎社稷江山断不会草率决定的。”她知道他在担忧些什么。这几天王继忠等人又数次奏请和,虽然皇上并没有应允,但心里怕是还犹豫不决。虽然消息并没有传出去,但他身为禁军都部署怎么可能会毫无所闻。

  不过这些都不能明言。现在军中士气高涨,如果这个时候传出议和的风声,就会涣散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军心。

  只是可怜澶州城里那些纯朴的汉子,他们一心抗辽,而她的皇兄想的却是堂堂天朝上皇御驾亲征,若是输了一国之君的颜面要往哪里放?

  北风从众人耳边吹过,赵清秋嘴角露出一丝不明意义的笑,伸手探入箭囊抓出五支雁翎箭。同行的人心下不解,还来不及等他们开口赵清秋手里的箭已经甩出奔袭向树丛中。而树丛中也疾射出一阵箭雨。

  嗖嗖几声过后,几棵树上掉下几具契丹人的尸体,而树林外也有人掉落下马,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雪地。

  静静立在风中,赵清秋没有急着去察看其他人的伤势,只是谨慎地看着对面的树林。她发出去了五支箭但只听到了四个人中箭的声音,剩下的一支就像是石沉大海,无声无息。

  “殿下——”

  躲过敌方的袭击,随行的人立刻想要围上前来保护长公主,却被她喝止:“现在敌暗我明,轻举妄动只会白白断送性命。”

  对面树林里静寂了片刻,传出清脆的响声——马蹄踩断了枯枝——然后声音越来越远。

  紧紧握着手里的箭,苍梧不知道自己是该叹息还是该欣慰。一如他所料,她终究还是来了这个烽火连天的战场。这一战,就要决定两个人究竟谁对谁错以及……

  何去,何从。

  而他身后,听着越来越远的马蹄声赵清秋脸上头一次露出凝重的神色。如果是他,她要怎么做?

  是继续放任他,还是真的亲手斩断他的喉咙?

  一瞬间竟然希望不会是他。自嘲地笑笑,她催马回转城内。就算她曾经说要杀了他,就算她曾经有过杀了他的决心,回想起来,仍然是想放过他……

  女人,果然是优柔寡断。

  入夜,辽军大营。

  刺骨的寒风刮着,毫不留情地穿透人身上的厚衣战甲,密密麻麻的营帐里连剽悍雄壮的匈奴士兵也大都噤声不语地围在篝火旁取暖,间中有人小声议论着战况。

  偏营里炭火熊熊燃烧着,烧出满帐的温暖。苍梧脱下厚厚的棉衣,皱眉看着坐在上首的人。

  “萧挞览今夜便要攻城?”

  “是啊。”乜斜着眼,肖落羽悠然自得地笑着,“明天赵恒就要驾临澶州城了,何况城内现放着一个贤懿长公主,不就是最好的目标?而且我都没能杀了她,如果他破了城除掉赵清秋再拿下大宋皇帝,岂不是盖世奇功?”

  苍梧面上一窘,“你不用拐弯抹角地提醒我,我做的事我自然知道该怎么收场。你只要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就好。”

  “你知不知道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答应了你的事情就一定算数。倒是你,别弄得自己收不了场。”瞥着他脸上的神色,肖落羽一奇而后淡淡地嘲讽道。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事,不过他这么患得患失的样子还真是少见。

  不理她的调侃,苍梧沉声道:“我自有分寸。”

  “有分寸就好。你知道我虽然能保你进来,但怎么做要看你自己。”拍拍手起身,肖落羽也不看他的脸色,“耶律隆绪可不会那么相信我。”对他而言,“肖落羽”可是摇摆不定的危险人物。

  长夜未明,而敌军入侵的狼烟却已经烧了起来,直冲向天。

  被行辕外不同寻常的嘈杂声音惊醒,每个人的心中都升起不好的预感。

  “殿下!辽军萧挞览率部趁夜来袭!请长公主殿下尽速移驾内城。”顾不得等候通报,从城楼上急急奔来的禁军都部署直闯进来,脸色一片凝重。眼前的女子是皇上的胞妹,太后的爱女,稍有差池澶州城里谁也担待不起。

  “眼下情况如何?”

  “敌军来势不明,指挥使请长公主殿下速速移驾!”

  “知道了。”

  “殿下!”禁军都部署心如火燎。说话间耳边已经听得到城外整天的喊杀声,而这位长公主殿下却像是丝毫不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连她身边的侍从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些长久在京城里过惯了安逸日子的天家贵胄们,真当长公主的身份就会让敌军畏惧?

  “让开!”不理他所说的“殿下万金之躯云云”,赵清秋径直登上城楼。沉沉的夜看不清敌人的动向,城外又全都是没有任何山峦障碍的大片空地,辽军如果趁夜来袭情况最是不利。但密集如雨的马蹄声伴随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沉重声响滚滚压近,已经逼近城下却是不争的事实。

  “殿下?!”眼见长公主一行竟然没有避行内城,城楼上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都指挥使葛霸失声脱口而出,狠狠瞪向自己派去劝谏的属下。

  贤懿长公主乃是万金之躯,怎么能让她亲临险地?如若出了半点闪失谁都吃罪不起啊!

  “葛指挥使免礼。眼下敌暗我明,指挥使打算如何应对?”

  “殿下,此时夜色昏沉敌情不明,如果贸然出击只会中了敌军的诡计。现下城内物资粮草还都充裕,只要我们守住四方城门便可保无忧,待到天亮勘明敌情再作打算也不迟。”

  “好,那就依此行事。”虽然对于行军打仗并不精通,赵清秋也知道此刻敌暗我明乃是兵家大忌,“从现在起从我至行辕所有人一切都听从葛大人提调。”

  “殿下真是折煞卑职了!”听得如此,葛霸连连摆手道,“眼下殿下安危最为重要。何况城中兵力充足,不必劳动殿下护卫禁军。”

  “葛大人不必如此。清秋个人安危事小守城事大。怎可为我一人而置大局于不顾?”

  “殿下……”葛霸还待多言,却被目光一直注视着敌军动向的赵清秋打断。

  “那是什么?”

  眼见火光中的影子越来越大,葛霸眉头渐渐皱起,而等他看清那些暗影幢幢的东西是何物之后,脸色大变。

  “是攻城车!”

  “攻城车?那是何物?”众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久经沙场的葛霸对此却是再熟悉不过。

  “攻城车是专门用来攻城的战车,前头装有刺甲盾牌,中间则是一根巨木,由军马或者人来拉动。一辆攻城车往往要几匹军马十几个人来拉动,所到之处城墙塌陷威力远非一般战车可比。没想到辽军这次竟连攻城车也带了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低沉数分。照此看来,敌军是要凭此一举攻下澶州城。

  “难道就无计可挡?”

  “攻城车欺硬怕软,如果缝制大布幔拉在城墙外,就可抵挡攻城车。但目前城内并没有这么大的布幔,就算立刻赶制一时三刻之间也做不了这许多。唯今之计只有用床子弩尽力斩杀敌军的攻城车。”但攻城车上大都覆盖着厚厚的铁甲,而床子弩也要数十人才拉得开。眼见敌军渐渐逼近,葛霸心急如焚。

  “那些攻城车是以马匹拉动,城外遍布坑壕陷阱,应该可以抵挡敌军的攻势。”想到自己在城外看到的陷阱,赵清秋问道。

  “没用的,那些攻城车后都带着沙包,为的就是防备敌军的坑阱沟壕。”葛霸摇摇头,传令守城军官以火箭神臂弩射向敌军的攻城车。虽然攻城车上都覆盖着铁制的盾甲,但其内部多为木制仍是怕火。

  众多火箭射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流焰,却都还没够到辽军一兵一卒的就猝然而落。等到第二波火箭射出,敌军已经近在眼前。然而火箭碰在厚厚的盾甲上收效甚微,仅有几支燃烧起来却随即被躲在战车后的辽兵熄灭。而辽军的弓弩手也趁此机会弯弓发箭,箭雨纷飞双方互有伤亡。

  坚如金铁而且怕火……既然如此,那她就用比火箭更霸道的武器好了。

  “葛指挥使,澶州城里可有投石机?”

  “有。但此刻就算有投石机,一时三刻也没有那么多巨石。”

  “指挥使只管抬来,我自有主张。”赵清秋脸上浮出冷然的笑意,葛霸虽然不明白这位深居简出的长公主殿下心里有什么打算,还是招来一队官兵抬出沉甸甸的投石机架在城垛上,方向直指渐渐逼近城下的攻城车。

  “一切都按殿下的吩咐布置好了,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来用这投石机?”一切都准备就绪,葛霸仍是一头雾水,再看贤懿长公主却发现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十几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是整袋整袋拳头大小的黑色圆球。

  指挥着守城的官兵把那些黑色的圆球小心地放进投石机里,赵清秋扬起笑。

  城楼上的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那个微笑的女子,熊熊燃烧的火把给她春水般的眉眼抹上一分冷厉。

  沉了口气,赵清秋清脆地吐出一个字:“出!”

  几柄大锤同时砸下触动机簧,上千枚黑色的圆球顿时如雨般飞向城下的攻城车,落在厚厚的盾甲上爆炸开耀眼的火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大地都禁不住震动起来,巨大的攻城车被爆炸的气流掀翻在地,车后躲闪不及被飞溅的火花以及盾甲碎片所伤的辽军士兵死伤无数,灿烂的火焰照亮了沉沉的夜空以及其下哀嚎遍野。

  天下至霸的兵器莫过于此——霹雳轰天雷。

  饶是葛霸身经百战,看了这场面也不禁面上失色,“好霸道的火药!”

  敌军的攻势因此停滞不前,但也已经逼近城下。不多久后辽军后方的弓箭队伍替补上来,箭上绑着燃烧的松枝呼啸而来。火箭有的落在城头上,有的掉落在城外空地上烧着了宋军在城外设下的障碍。城外城下四处都是火光,照亮了旷野也照亮了半个澶州城。火光中辽军箭队里有数人身着跟士兵完全不同的锃亮铠甲,尚缀着貂尾帽缨。

  注意到赵清秋的目光集中在一处,马军司都指挥使葛霸辨认出对方的身份,“是辽军元帅萧挞览!”

  “那么只要杀了他,敌军就会退兵吧?”一边询问着一边拿过身旁人的硬弓,赵清秋微笑的脸庞不知怎的让葛霸及其身边的人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记忆里有关贤懿长公主的印象,只是屈指可数的几次御宴中端坐在太后身侧笑语嫣然的女子,面貌秀美而温雅。如今仍然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微笑,却清冷入骨。

  赵清秋搭箭开弓,一分、两分、三分……黑漆硬弓在众人的屏息中一点点地拉成一轮弯月,弦上三支雕翎长箭朝向城下铠甲鲜明的萧挞览,精钢铸造的箭头在火光中熠熠如星。

  “峥”一声脆响,三支箭离弦而去直射入辽军阵营中,不堪重负的弓弦在箭羽离弦后啪一声断开,断成几分。

  然而还未来得及到达萧挞览身前,箭势便已经衰落,被队伍里不知什么人挥剑砍落。

  敌军阵营中一片哗然,而城楼上也传出低低的叹息:“还是太远了。”抚着手背上被弓弦抽出的血痕,赵清秋向城垛口走去,守城的官兵摸不透她要做什么却又无法违逆,四周的人只能随着她的脚步让开一条路。

  走了十几步之后赵清秋停在城垛口,数十人才能拉开的床子弩赫然出现在眼前,守城的官兵都惊诧得合不拢嘴。

  难道她要动这几十个人才能张开的床子弩?就算刚刚见识过她的箭术,这也未免太不自量力!然而赵清秋却真就从半人高的箭壶里拿了支箭出来。

  葛霸脸上惶然失色,“长公主殿下,这弩、这弩要几十个人才拉得开啊!”

  “我知道。”把三尺长的弩箭搭在最后一根弦上,赵清秋目光灿亮如星河。

  “但此时此刻我一定要拉得开。”双手抓住弓弦猛地向后一扯身体绷成了一条线,几张大弓连环拉开,还没等众人惊叹出口,弓弦一松精钢打造的黑羽箭已经快如流星地飞出直贯入萧挞览胸中。钢箭透胸而过去势不减,竟带着他整个人又钉入后一人身上!

  一箭双雕!

  辽军攻势顿时停下,静如死地。主帅萧挞览被当胸贯穿,碗口大的血洞鲜血汩汩流个不停,露出里头白森森的骨头渣子。而这,却是城上一人所为。叫人头皮发麻的恐惧波涛般慢慢流淌开来,辽军士兵脸上第一次显出恐惧的神色。

  眼见如此城楼上的都指挥使葛霸不失时机命令部下出城反击,成队的神臂弓手掩护在步兵之后远远地射击。

  没了攻城车的掩蔽辽军只能以箭队盾牌作为遮蔽,一阵箭雨后双方俱已混入对方阵营中士兵厮杀在一起喊杀声震天。到处是喷涌的鲜血,或明或暗的刀光剑影,到最后混杂成一片修罗炼狱样的惨景。

  丧失主帅的辽军死伤过半,很快退回营中。城下到处是断刀残箭残缺不全的尸首,伴随着已经燃烧殆尽的灰烬或还未熄灭的火焰在被战火鲜血洗礼成黑红色的土地上,空气里飘着血的腥臭,再次揭明战争的残酷。

  “傻瓜。”

  望着远远城楼上的赵清秋,苍梧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她一个人要怎么改变天下人心?江山社稷万民百姓难道是她一个人的责任?这场仗打赢了又能怎么样?乘胜追击一路收复燕云十六州,然后再征讨契丹、西夏、大理,广扩版图大造一个追唐超汉的盛世?或者输了,割地求和?

  为了“天子”的威名、权势,人的贪婪是永远没有止境的……

  真是个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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