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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剑狂花》 作者:古龙

第三部分

 第九章 剑中的弯弯刀光

 一
因为她是谢晓峰的女儿。
她血管里流着的是谢晓峰血中的血,她抽出来的剑是谢家的剑。
是杀人的剑。
不论是杀别人,还是杀自己,都同样的快。
可是这一剑并没有刺入她的心脏。
因为白天羽的剑比她的剑更快。
剑光一现,她手里的剑就已飞起,“夺”的一声,钉入了水月楼的横梁,就好像一根钉子钉入了一块豆腐里,一尺三寸长的剑锋,已完全没入了特地从贵州运来的花冈石般坚硬的梁木里。
“我自己要死,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小玉神色黯然。
“你不该死。”白天羽说:“也不能死。”
谢小玉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露出种极复杂的感情,也不知是钦佩?
还是感激?
白天羽这一剑虽然震脱了她手里的剑,却征服了她的心。
——十七岁的女孩子,有谁不仰慕英雄?
老太婆看看她,又看看白天羽,忽然冷笑。“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白天羽问。
“要杀谢小玉,就得先杀你。”
“是的。”
白天羽的回答简短而有力,老太婆又眯起了眼,看着他手里的剑。
“要杀你,好像并不太容易。”
“大概不太容易。”
“你手上这把看来好像是剑?”老太婆问。
“是剑。”
“可是你的招式却是刀法。”
白天羽不答,只微微笑着。
“近三十年来,江湖中大概没有人看见过我们的燕子双飞,双刀合璧。”
“今天我是不是可以看见了?”
“是。”
“能看到你们燕子双飞,双刀合壁的人,还能活下去的一定不太多?”
“好像连一个都没有。”
“今天说不定我会让你们破例一次。”白天羽笑了笑。
“我也希望你能让我们破例一次。”老太婆也笑了笑。
就在她的笑容刚现,她的身子一转,忽然间就已到了她的丈夫身旁,她的腰居然仍如少女般灵活柔软。
老头子还是没有动,没有表情,可是忽然间刀已在手。他的刀也同样薄如蝉翼,看来也仿佛是透明的。
他的刀更长。
每个人都在往后退,退出了很远,但仍感觉到刀上的杀气。
老太婆忽然又轻轻的说了一句话,对老头子说:“他手上的是剑。”
“我们以前也杀过用剑的人。”老头子冷冷地说。
“可是他用的招式却好像是刀法。”
“哦?”
“以前我们好像也见过这样的人?”
“是的。”老头子说:“幸好那个人不会是他。”
“幸好他不是那个人。”
他们说的话,在别人听来,好像根本全无意义。
他们说的话,别人根本听不懂。
白天羽呢?
他听得懂他们的话吗?
燕子双飞,双刀合璧。
他们本来明明是两个人,两把刀,可是在这一刹那间,两个人仿佛忽然合而为一,两把刀也忽然变成了一把刀。
如果老太婆一刀的力量是五百斤,老头子一刀的力量也是五百斤。那么他们两把刀合力击出,本来就应该有千斤之力。
这是物体的定律。
可是世界上却有些人能用某种巧妙的方法将这种定律改变。
他们双刀合璧,力量竟增加了一倍,本该是一千斤的力量,竟增加为两千斤。
力量增加了一倍,速度当然也要增加一倍。
这还不是“燕子双飞”最可怕的一点。
他们的双刀合璧,两把刀明明已合而为一,却又偏偏仿佛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劈了下来的。
他们明明是砍你的右边,可是如果你往左边闪避,还是闪不开。
你往右闪,更闪不开。
这意思就是说,只要他们的“燕子双飞,双刀合璧”一出手,你根本就闪不开。
双刀合璧,力量倍增,就好像是四位高手的合力一击,你当然更无法招架。
双刀合璧,浑如一体,根本就完全没有破绽。
你当然也破不了。
所以他们这一刀确实从未失手过,他们相信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
就在他们的刀光闪起的那一瞬间,白天羽的剑也出手剑是直的,剑出手也是直刺。
白天羽好像也不例外,他这一剑刺出时,好像也是直直的。
但是这笔笔直直刺出来的一剑,竟忽然闪起了一道弯弯的刀光。
燕子双刀,都是精钢百炼,吹毛断发的利刃,刀光亮如流星。
白天羽的剑,看来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剑。
可是当剑中闪起一道弯弯的刀光时,燕子双刀流星般的刀光竟忽然失了颜色。
双刀合璧,明明已合而为一,浑如一体,绝对没有一点破绽。
可是这剑中那道弯弯的刀光竟忽然弯弯的从中间削了进去,削入了他们的刀光中。
谁也看不出这一剑是怎么削进去的,只听见“叮”的一声响。
只有轻轻的一声响,亮如流星般的刀光忽然消失不见。
那剑中弯弯的刀光却还在,又弯弯的一转,然后所有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声音都沉寂,所有动作都停顿。
所有一切“活”的东西都仿佛消失了,天地间忽然变得“死”一般沉寂。
白天羽还是像一瞬间前那么样静静的站在那里,好像根本没有动过。
可是他手里的剑,剑光已经滴下了一滴血,然后第二滴,第三滴..
铁燕夫妻也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刀也还在手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他们的脸上和手腕上却都有了一道伤痕。
一道刀痕!
明明是剑伤的,为什么却是留下刀痕?
一道刀痕,弯弯的刀痕,弯如新月。
鲜血慢慢的从他们伤口中沁了出来,开始的时候还很淡。
他们的脸色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显得有点迷惘,就好像一个人忽然看到了一件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时那种样子。
然后,突然间所有的事又都起了惊人的变化。
铁燕夫妻脸上那道弯如新月,淡如新月的刀痕,忽然绽开了,脸上的血肉就好像一颗玉米在热锅里忽然绽裂,露出了白骨。
他们手里的燕子刀也忽然掉了下去,连着他们握刀的那只手一起掉了下去。
但是他们脸上却连一点痛苦的样子都没有,因为恐惧已经使得他们连这种痛苦都忘了。
——自古以来,恐惧岂非都是痛苦的极限?
没有人能形容出他们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恐惧?
就连大家刚才忽然看见一个人被他们一刀分成两半时,都没有他们现在这么恐惧。
他们的恐惧竟似已超越了恐惧的极限。
——痛苦的极限是恐惧,那么恐惧的极限又是什么?
他们怕的并不是这个能一剑毁了他们的人,他们怕的是这个人手里的这把剑中的那道弯弯的刀光。
弯如新月。
刀并不可怕。
一个人如果怕一把刀,通常都因为他们怕用刀的人,怕这个人的刀法,怕这个人用刀杀了他。
但是他们怕的却是这柄剑中的弯弯的刀光。
这弯弯刀光的本身,仿佛就带着某种能将他们灵魂都撕裂的恐惧。
这种恐惧不但令他们忘记了痛苦,而且激发了他们生命中某种奇异的潜力。
所以他们脸上的血肉虽然已绽裂,一只手虽然已断落,可是他们并没有倒下去。
他们竟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伤,根本不知道手已断了。
——恐惧的极限,岂非就是不知道?
这种恐惧就像是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没有人出声,甚至没有人能呼吸。
第一个开口的人,竟是那从来不太说话的老头子,他一直在看着白天羽手里的剑,忽然问:“你用的是不是剑?”
“好像是。”
“不是好像是,你用的是把真正的剑。”
“哦?”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能有这种剑。”老头子声音中也有恐惧。
“哦?”
“你不是那个人。”
“我本来就不是。”白天羽说:“我就是我。”
“你用的这把剑,是不是他的剑?”
“这把剑是我的。”
“你这把剑上有没有字”
“这把剑应该有字?”
“应该有七个字。”
“哪七个字?”
“小楼一夜听春雨。”
小楼一夜听春雨。
白天羽的这把剑上,的确有这七个字。
白小楼的那把弯弯的刀上,也有这七个字。
这七个字本来只不过是一句诗,一句意境非常美的诗,带着种欲语还休的淡淡轻愁,带着种美得令人心醉,也心碎的感情。
可是老头子说出这七个字,声音中却只有恐惧。
一种几乎接近敬畏的恐惧。
——一种人类只有在面对神鬼时才会产生的敬畏。
这句诗中却连一点令人恐惧的地方都没有。
老头子又在问白天羽。
“你以前没有听过这七个字?”
“我听过。”白天羽淡淡的说:“这是句传诵已久的名诗。”
“你不知道这七个字的意思?”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老头子眼睛里居然发出了光。
“这意思就是说,一个春天的晚上,有一个寂寞的人独坐在小楼上,听了一夜春雨声。”
“不对,不对。”老头子不停的摇头:“完全不对。”
“难道这句诗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含意?”
“这七个字说的是二个人。”
“一个天下无双的神人。”老头子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敬畏的恐惧。“一个天下无双的美人。”
老头子又在摇头:“不对,不对,你绝不会认得这两个人。”
“因为他们久已不在人世了。”老头子喃喃的说:“你还没有出生时,他们就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眼睛里突然又现出了厉光。“但是你刚才用剑使出的那一招,却绝对是他的刀法。”
“哦?”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只有他一个人能使出那一种刀法。”老头子说:
“也只有用‘春雨’,才能使出那种招式。”
老头子又盯着他手中的剑。“你手上的是不是‘春雨’?”
白天羽只笑,不答。
老头子盯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春雨’?怎么会使出那一招?”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一定要告诉我。”老头子说:“只要你告诉我,我情愿死。”
“我不说也一样可以杀了你。”
“你不能杀我。”
“为什么不能?”
“非但你不能杀我,普天之下,谁也不能杀我!”
他还有一只手,他忽然从身上拿出块黝黑的铜牌,高高举起,大声对王一开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只不过是块铜牌而已,白天羽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王一开的脸色却变了,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惊奇与敬畏。
就好像一个敬神的人,忽然看见了他的神灵。
“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老头子又问王一开。
“我知道。”王一开说:“我当然知道。”
“你说。
“这就是昔年天下英雄公认的免死铜令。”王一开说:“是神剑山庄和江湖中三大门帮,七大剑法,四大世家联名要求天下英雄承认的,只要有了这块免死令,无论他做了什么事,天下英雄都要兔除他的一死。
“这是假的。”展飞忽然大叫:“一定是假的!”
“一定不假。”王一开说:“绝对不假”
“神剑山庄和七大剑派都是魔教的死敌。”展飞说:“免死铜牌怎么会在魔教长老的身上?”
“这其中当然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不能说出来,可是我知道他这块令牌绝对不假。”王一开脸色惨白,一字一字的说:“今日如果有人杀了他,就变成了神剑山庄、和三大门帮、七大剑法、四大世家的死敌,七日之内,必死无疑。”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人忽然掠起,穿出了窗子,消失于夜色之中。
银燕夫妻和白天羽都没有阻拦他,别人根本拦不住他。
他走,是生怕有人逼他说出这其中的秘密,这秘密是他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我一生杀人无数,现在我还有一只手,今日我若不死,这里所有的人迟早都要一个个死在我的刀下。”老头子说:“你们日日夜夜都要提心吊胆,防备我去杀你们,你们在睡梦中醒来时,说不定已变成了无头的冤魂。”
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每个字里面都仿佛带着种邪恶的咀咒。
大家把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在耳里,全身寒毛都一根根竖起。
无论谁都知道,他绝对是个说得出能做得到的人。
“所以你们今天绝不该让我活着离开这里。”老头子说:“只可惜你们偏偏又不能杀我。”
谁也不能否认一点,谁也不敢与神剑山庄和七大剑派为敌。
“但是我自己可以杀死我自己。”他盯着白天羽。“只要你说出你怎么会有‘春雨’,你怎么会那一招,我就立刻死在这里。”
他居然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这秘密。
白天羽的剑是怎么得来的?他那一招是怎么练成的?跟这老头子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而且不惜以死来换这秘密?
大家都希望白天羽说出来。
每个人都有好奇心,这件事本身已经引起大家的好奇心。
更何况大家都希望这对老夫妻快点死。
“你说不说?”老头子还在盯着白天羽。
白天羽的回答简单而干脆,就像是一根钉子。
“不说。”
“你真的说?”
“你杀不了我的,我却随时都可以杀了你。”白天羽淡淡的说:“今日我免你一死,他日只要你杀一个人,我就要你的命。”
他看着老头子手中的铜令,接着又说:“一块免死铜令,只能救你一次,我保证,下次谁也救不了你,就算是神剑山庄的谢庄主亲临,我也先杀了你再说。”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也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每个字里面都带着种令人不能不相信的力量,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这个温和的乡下大孩子,竟似忽然变成了个十丈高的巨人。
谢小玉在看他,眼里又露出那种复杂的表情。
老头子眼睛里的表情却跟她完全不同,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把毒火,一柄毒刀,一条毒蛇,和一个经过天上地下诸魔群鬼诅咒过的毒咒。
“你说你性白?”
“是的。”
“黑白的白?”
“白小楼的白?”
“是的。”
老头子的眼睛又出现了那种几乎接近恐惧的极限的眼神,他喃喃的说:
“因果,因果。”老头子说:“因果报应,如果不是当年——”
“我劝你现在最好快走!”
白天羽不等他说,就打断了他的话。
——他为什么不让他说完?
“我当然要走。”老头子说:“可是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说!”
“不管你是谁,你那把剑怎么来的,你那一招是从哪里学来的,都必将为你带来无穷无尽的灾祸。”
他的眼睛比话更毒。
“就算你能用那一剑纵横天下,但是灾祸都必将永远跟着你。”老头子说:“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的跟着你,就算你能用那一剑换来天下无双的侠名,但是你这一生都必将永远活在悲苦伤痛中,然后再伤心而死!”
他忽然仰首向天,凄声呼喊:“有天上地下所有的神魔恶鬼为证,这就是你这一生的命运!”
这是他的毒咒。
也是“春雨”初出时,就俱来的毒咒。
春风冷飕飕的吹过寒池,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妖魔鬼怪在听着他的这个毒咒。
然后他们夫妻也投入了这一片比毒血还浓的黑暗,投入了魔鬼群中。
白天羽一直在听,看来依旧是那么安祥镇定。
谢小玉忽然冲了过来,拉起他的手。
“你千万不要听他们的鬼话。”她的手冰冷,她的声音却温柔如春水:
“这种鬼话你连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白天羽沉默,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鬼话有时都很灵的。”
谢小玉的手更冷,冷得发抖。
“可是他们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白天羽看着她:“因为他们说的不是鬼话,他们是人,不是鬼。”
谢小玉也笑了。
“就算他们真的是鬼,我相信你也不会怕他们的。”她的声音更温柔:
“我相信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都绝对没有让你害怕的事。”
天下有什么比十七岁的少女对心目中的英雄的赞美更令男人动心?
而这个男人恰好又正是被她赞美的英雄。
天下有什么比无邪的少女的全心信赖,更令男人觉得自豪?
而她又是个美丽绝伦的少女。
但是白天羽却没有为这些而陶醉,他虽然是个男人,但却不同于流俗。
更何况他心中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很痛苦的秘密。
“你真是谢晓峰的女儿?”
谢小玉吃惊的看着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是的。”
“可是我听说谢晓峰没有女儿。”
“家父行事很少为人所知。”谢小玉笑了起来。“神剑山庄更少有人前去,别的人怎么会知道?”
谢小玉的目中又流露出光芒,她接着又说:“你不但救了我,还击败了银燕双飞,家父知道了,也一定会认为这是很了不起的。”她很快的又补上了一句:“当然了,他也会很感激你的。”
“如果他很感激我,他就欠我一声道谢。”白天羽的人似乎变了,变得很冷做。“如果他认为我还算过得去,那么他就欠我一场决斗。”
“你要找家父决斗”她一怔。
“自从谢家三少爷开始出道江湖,就一直找遍了天下的成名剑客决斗,杀败了每一个对手,成就了神剑山庄的赫赫盛名。”
“神剑山庄之名并不是从家父手中开始的。”
“可是你的祖先们并没有像令尊这样有名。”白天羽说:“他击败了别人才使自己成名,因此也无权拒绝别人的挑战。”
“家父不会跟你决斗的。”
“为什么?”
“自从他跟燕十三最后一次比剑后,他就不再跟人决斗了。”
第十章 一夕成名
 一
谢晓峰与燕十三的最后一战,虽然只有一个谢掌柜在场目击,而谢掌柜并不是个多嘴的人,从没有向谁说过那一战的胜负。
但是谁都知道,那一战是谢晓峰败了。
可是这并没有影响到三少爷无敌神剑的盛誉,也没有影响到神剑山庄的威名。
一个剑客,总有一两次失败的经验的。
失败并不可怕,何况那一战的胜利者燕十三自己反而自杀了。
他自杀的原因,是为了要毁灭击败谢晓峰的那第十五剑。
因为那是天地间至恶至杀的一剑,不属于人间所有。
燕十三完了,带走了第十五剑,所以三少爷仍然是人间独一无二的最高剑客。
“你回去告诉令尊,说我十三天后,会带着剑,亲自登门讨教。”
谢晓峰是剑中之神,他的人是人中之神,而白天羽呢?
他的名字在今夜之前还默默无闻,过了今夜,想必将震动武林。
今夜在场的人都看见了白天羽一剑使得魔教中的银燕双飞断腕,虽然他们并没有看清那一剑是从什么地方刺出的,但无疑的,那是一剑,一招。
虽然在场的人也没有看过谢晓峰出剑,但他们也不敢肯定说三少爷的神剑能够办到这一点。
“白..白公子,关于这件事,我...”谢小玉吞了一口口水,她不知道如何讲。
“你只要把话带回去,告诉令尊就行了。”白天羽的声音又恢愎了温和:
“现在我相信没有人再能伤害你了,因此你可以走了。”
说完话,他就转身走了,抛下了满场惊愣的人,也抛下了看来孤立无邪的谢小玉。
水月楼里的酒席才进行了一半,菜也只上了几道,但是水朝恩的寿宴却已经结束了。三一滩白沙,一望无际的海洋。
一轮孤月,一个老人,一堆火,一个古老陈旧的铜壶,一把三弦。
凄凉哀怨的三弦声伴着如泣如诉的海风,回荡在沙滩上。
海风无情,岁月更无情。
海风可以吹熄火堆,吹走大地的尘埃,吹走大地间的一切,但却吹不走岁月留在老人脸上的痕迹。
火堆的余光,摇曳在老人的脸上,他专心的在弹着三弦,他的目光仿佛在看着海洋,又仿佛在看着过去的岁月。
他的身子枯瘦而矮小,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风干了的硬壳果,脸上刻满了风霜雨露和无数痛苦的经验留下的痕迹。
无情的岁月虽然已使他的身体完全萎缩,可是他的一双眼睛里却还是时常会闪动起一种充满了老人的智慧和孩子般调皮的光芒。
幽静的海滩,海风中充满了沁人心脾的梅茶香。
老人暂停了三弦,伸手缓缓的从铜壶里倒了一杯梅茶,将杯子靠近鼻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目享受着那扑鼻的茶香。
然后才慢慢的吐气,慢慢的品赏着茶的甘味。
孤月斜挂在天边,老人独坐在海滩。
凄凉古老的三弦声又再响起,老人轻声漫吟,歌声中充满了无奈和哀怨。
人生百岁,如白云苍狗,
世事无常,人间多无奈
纵有千金裘,也换不回逝去的往昔..。
△△△△△△
三弦声哀怨,歌声凄凉,在如此的夜晚听来是那么的令人心醉。
就在老人的歌声刚落时,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声,接着凤中就带来了一阵茉莉花的香气。
老人没有回头,他仍在弹着三弦,一条极细的人影出现在他的背后。
“二十年了,快二十年了。”人影的声音也很哀怨:“我有二十年未听过你唱歌了。”
火光照不到她的脸,月光从她的背后射了过来,她的人正好处在阴暗处,所以看不清她的脸,只隐隐约约看得出她的腿很修长。
三弦声仍未停,老人却已在问:“谢小玉是不是没有死?”
“是的。”
“白天羽是不是赶到了水月楼?”
“是的。”
老人没有再问下去,三弦声却已停了。他又喝了口茶,目光凝视着海天处,那儿正有一朵云飘过。
“铁燕他们是不是已经败了?”
“是的。”
“好。”老人点点头:“姓白的,果然不愧性白的。”
三弦又响。
刚刚的弦声中充满凄凉,现在响起的弦声却如怨妇在低泣。
三弦一响,纤细的她就开口唱着:
“鬓髻匆匆梳就,铅华淡淡妆成,
青烟紫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签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哀怨的歌声,凄凉的三弦,寂静的海滩,孤独的老人,如梦如幻的女人。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
是梦?是幻?是真?是假?
不管它是什么画面,它总是在黑夜里。
黑夜会尽,光明会来。
所以不管它是什么,总是会过去的,正如晨曦总是在东边出现一样。
第一道曙光刚射进窗子时,藏花就已睁开了眼睛。
可是她却不想起床。
并不是因为宿酒未退,也不是为了失眠,更不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是为了她每天早晨必须做的事。
昨夜虽然没有下雨,今晨却是细雨绵绵。
雨就和第一道曙光同时出现。
所以阳光射迸屋内时,雨声也传进了藏花的耳里。
她掀开棉被,整理好了衣裳,第一件事就是走近窗子,推开窗子,目光立即落在远方的天边。
远方也在下雨,而且仿佛下得更大。
尽管她很不愿去做每天早上必须做的那件事,可是她能不做吗?
“花轩”里种满了各季各式各色各种的花卉,只要你能说得出的花种,这里都有,还有的,甚至你听都没有听过,不要说是看过。
“醉柳阁”里所摆饰的花卉,都是由“花轩”供应的。
“花轩”里的花卉,是她每天早上必须做的事。
偶而做一下,和每天硬性规定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不管这种东西你再怎么喜欢,怎么爱,如果让你每天面对他,久了你会烦,会腻,对他的喜欢和爱的热度一定会退,会谈。
尽管已经烦了,已经腻了,但是藏花还是每天一早就到了“花轩”。
照顾花,就好像照顾婴儿一样,必须全心全意的,必须有耐心,必须要细心。
每株花枝不能太茂盛,否则一定会夺掉花朵的养份,所以藏花每天一到“花轩”的第一件事,就是修剪花枝。
修剪花枝,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其实是学问最大的一件工作。
什么样的花种,修剪什么样的花枝,哪枝是该修的,哪枝是不该修的,这些都必须凭经验了。
有的花枝今天可以剪,到了明天就不行了,有的只能剪一半,有的必须全剪掉。
“花轩”里的花最少也有一千株以上,藏花要剪多久才能剪完?
剪完了,接着就是浇花。
浇花并不是随便浇一浇就行的,它和修枝一样,也是很烦人的。
有些花,早上可以浇水,有些就不行,有些花随便浇多少水都可,有些却只能浇一点点。
像“花轩”中央种的那七株紫兰,就必须七天才能浇一次水,而且不能让阳光直射,温度也不能太高。
虽然七天才浇一次水,但泥土必须经常保持阴,而且土质不能太硬。
紫兰并不是“花轩”里最难照的花卉。
最令藏花头痛的是种在紫兰旁边的那三株有着墨绿色长形叶子,每只开着一朵黄色花苞的花。
据说这三株花是来自西方一个很遥远的国度,在他们国度里,这三株花的名字,叫做“郁金香”。
“郁金香”开花时,会发出一种淡淡雅雅的花香。
闻过这种花香的人都说,这种花香远比处女体香还令人心醉!
“郁金香”所能适应的温度比紫兰还要低,几乎已达到了“冰点。”
但是它的土质必须是坚硬的,而且不能太湿。每天必须让阳光照射一次,照的时间不能太久,大概只照一盏茶的工夫。
每天早上还必须用蛋清去擦它的叶子,才能保持它的色泽光亮。
诸如此类,令藏花烦死的花卉,在“花轩”里最少也有三百株。
所以等她照顾完这些花奔时,已是中午了,有时候甚至已超过吃午饭的时刻。
照顾“花轩”里的花,如果比起另外一件事的话,藏花情愿选择照顾花朵。
“醉柳阁”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总共有三十六间房间,五个大厅,这些房间和大厅都必须插满了花朵。
每七天换一次花。
这件事当然也是由藏花一人包办。
今天又是到了换花的日子了。
一大早,藏花就在“花轩”里将可以剪下的花剪下来,放上独轮车,然后等“花轩”里的事全部做完了,再推着独轮车,缓缓的走向醉柳阁。
还没有到醉柳阁时,藏花就听见人潮喧哗声,她伸头朝醉柳阁方向看去。
“天还没有黑,醉柳阁里怎么会这么热闹?”她喃喃的说:“难道现在的人都喜欢赶早市?”
等到了醉柳阁时,藏花才真正吓了一跳。
醉柳阁外面的大街上挤满了人,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看,有的甚至爬到对面屋顶上去看。
“难道今天里面的姑娘们,都忽然脱光在大堂上洗澡?”藏花笑了笑。
好不容易才挤进醉柳阁,一看到大堂里的情形,藏花差点晕过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
外面挤满了人不说,济南城里有头有脸,江湖中有名望的人,几乎都坐在醉柳阁的大堂里。
这些人平时见面都会互相打打招呼,闭话家常,今天每个人却都怪怪的。
他们和外面那些人一样,都伸长了脖子往内堂里看,仿佛里面有几个绝色美人同时在脱衣服。
“看来就算今年的花魁在里面表演脱衣服,盛况都不会有这样。”
藏花苦笑着将花送进内堂,等她碰到了青青时,总算才能问清她心中的疑问。
青青是个脸蛋圆圆的小女孩子,在醉柳阁里还算满红的姑娘。
藏花见了她第一句话就问:“今天醉柳阁免费招待?”
“你想可能吗?”青青笑了。
“花语人下海了?”
“就算她肯,花阁主都不答应。”
“那么大概是有新的货色进来了?”
“再怎么新的货色,也不会引起这种情况。”青青笑着说:“况且这种事他们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来呀!”
“那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藏花有点急了。
“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个头。”藏花说:“我还问你?”
青青笑了,她笑得很甜,比蜜还甜,她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说:“我们这里住着一个大名人。”
“大名人?”藏花问:“谁?谁是大名人?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住了好几天啦!青青好像想卖关子。”这个人你不但认识,而且还一起吃过饭。”
“一起吃过饭?”藏花抓抓头发。“到底是谁?你再不说,看我以后理不理你?”
青青”噗嗤”笑出。
“是白天羽,白公子。”
“白天羽?”藏花一愣。“他是大名人?他除了有点钱以外,其他的我看跟我没什么两样?”
“你真的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藏花问:“他当了皇帝?”
“进去。”
花漫雪突然出现,她板着脸对藏花说:“还不赶快去将花换一换!”
“是。”
藏花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进去,走过花漫雪时,还回过头做个鬼脸。
青青看见了,却不敢笑,她也赶紧的低着头去忙自己的事。
看见花漫雪走出来,这些有名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居然都同时的叹了口气。
美,是人类自恒古以来就欣赏的东西。
花漫雪虽然已过了四十,但是她的身材,她的韵味,她的气质,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美,却不是一个二十岁少女可以比的。
对于应付这种大场面,花漫雪是最拿手的。
她一走进大堂,就先停住了脚步,让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时,才用那一双如夜星般的眼睛从每个人的脸上勾了过去。
等这些有名望的人心开始荡漾时,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等这口气叹过之后,还必须再停一会儿,才能开口。
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居然让这些有名望的人都吓了一跳,但她的这句话虽然让他们吓一跳,却也征服了他们的心。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
“你们这些臭男人真不是他妈的好东西!”
她让这“他妈的”还在他们耳朵里回荡时,接着又说:“平时用轿子抬都抬不来,今天居然为了一个一样的臭男人,一大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跑来了!”
他妈的,真够味!
那些娇滴滴说起话来会嗲死人的小女人,固然令男人心醉,但像花漫雪这样的女人,则是令男人心服。
当“他妈的”在他们耳边消失时,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商店几乎占据整个城北的朱记商号的朱大老板,失望先生。
他用力的拍拍手,大声叫着。
“他妈的,这种女人才够味,这种女人才令男人心动,这种女人我活了一辈子,今天总算遇到了一个!”
接着说话的人是,“正行镖局”的总镖头,吴正行吴总镖头:“花阁主的确有一套,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到‘醉柳阁’来。”
“三才见客”慕容俊也不甘示弱的开口说:“醉柳阁里美人如云,佳酒如山,可是又怎能比得上花阁主呢?”
“大家爱美人,我爱酒。”海阔东大声的说:“可是今天我情愿舍弃酒!”
海阔东视酒如命,是众人所皆知的,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不赌博,不看朋友,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却一定要酒。
他的腰上,经年累月的挂着一个大酒壶,这个大酒壶也不怎么大,只不过可以装二十斤酒而已。
他现在居然将大酒壶解下来,摆在桌上,然后冲着大家说:“为了花阁主,我今天戒酒一天。”
“唉!”
“滴酒不能沾”的黄胆先生,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能博得花阁主一笑,我情愿睡在酒缸里面三天!”
等这些有名望的人,七嘴八舌的说完了以后,花漫雪才总算有时间说话。
“‘英雄出少年’,这句话虽然传说已久,可是‘姜还是老的辣’。”
花漫雪笑声如银铃般响起。“可是今天我也总算服了我们这位白公子。”
她等笑声小了些,接着又说:“一夜成名是每个人都梦想的事,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她说:“我们这位白公子不但做到了,而且还令这么多有名望的人,一大早就争着要请他吃饭、喝酒。”
第十一章 够味的女人
 一
一夕成名,衣锦还乡。
春雨绵绵,扰人梦。
白天羽昨夜居然一觉到天明。
昨晚从水月楼回来后,他就上床了,等睁开眼睛时,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藏花。
藏花睁大眼睛,站在床边盯着他。
“你看男人一向都是这种样子的吗?”
白天羽笑笑,笑着坐起。
“我看男人通常都是眯着眼睛的。”
“那么为什么睁着大眼睛看我?”白天羽说:“难道我的脸上忽然长出一朵花?”
“长花倒是没有。”藏花笑着说:“不过却有了三个字。”
“三个字?”白天羽仿佛吓了一跳。“哪三个字?”
“大名人。”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大名人。”藏花大声的说:“你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大名人这三个字。”
“那我不成了妖怪了!”
“如果你现在看到外面的情形,你就会知道你这个妖怪有多出名。”她又睁大了眼睛,看着白天羽。
“你昨夜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怎么一大早就有那么多人急着要来看你?”
“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打败了两个人,救了一位姑娘而已。”
“打败了两个人和救了一位姑娘?”藏花问:“就这样而已?”
“嗯。”
“就这样,那位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朱大老板,居然会亲自跑来等着请你吃饭。”藏花又说:“还有那位什么,行不行的总镖头也急着见你一面。”
“我救的那位姑娘,和打败的那两个人,只不过身份比较特殊一点而已。”
“怎么个特殊一点?”
“被我打跑的那两个人是,魔教长老铁燕夫妇。救的那位是谢晓峰的女儿谢小玉。”
白天羽轻描淡写的说,藏花的嘴却已张得大大的。
“谢晓峰?”藏花说:“是不是那三少爷?”
“好像是的。”
“你救的那位姑娘是三少爷的女儿?”她又问:“三少爷也有女儿?”
“连你都敢跑到男人房间,他又怎么不能有女儿?”白天羽笑着说。
藏花又在盯着他看。
“我现在才总算知道他们为什么急着要请你吃饭了。”
“为什么?”
“他们请你吃饭是为了要巴结。”藏花笑着说:“为了要巴结三少爷。”
“是吗?”白天羽不以为然。说不定他们是真心要请我吃饭,说不定他们是真心要巴结——”
他看着她,接着又说:“巴结我。”
“别臭美了。”藏花说:“这些人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我是最了解的。”
她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抖着抖着说:”如果不能从你身上得回十倍的利益,他们是不会花一毛钱请你的。”藏花说:“这些人不是小人,他们是伪君子。”
“好,说得好。”白天羽拍手。“冲着你这句话,我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藏花一楞。“你不和他们吃饭?”
“让伪君子请吃饭。还不如自己掏腰包吃路边摊子。”“好。”藏花随之一想。“可是你如何躲过楼下那些人?”
“难道你不会爬窗子?”
只要属于男孩子较激烈、刺激的运动,她都会。
而且比男孩都行。
比爬树,他从来都没有输过,在河里比游水,她更是冠军。
这样的一个人,你说她会不会爬窗子?”
不会才怪。
第二部 儿需成名,酒须醉
浪子三唱,只唱英雄,
浪子无根,英雄无泪。
浪子三唱,不唱悲歌。
红尘间,悲伤事,已太多。
浪子为君歌一曲,劝君切莫把泪流,
人间若有不平事,纵酒挥刀斩人头。
第一章没有交手的决斗
 一
胡不败托着两腮,坐在柜台内发愣,两眼发直的望着空空荡荡的茶楼。
平时到了这个时候,他这间茶楼已经是客满了,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到了现在,居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店小二也懒懒散散的坐在一角打盹,厨房里的大师傅们更是早就聚集在一起喝老酒了。
时常客满的店,偶而一天没生意,最高兴的人当然是伙计们,痛苦的一定是老板了。
胡不败现在的脸就跟苦瓜没什么两样,他的眉头紧皱,两眼下垂,嘴巴紧紧的闭着。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能令他更痛苦的话,那就是此时此刻那个时常白吃的藏花大小姐忽然来了。
上天不会对他那么不公平吧?
等胡不败看到藏花走进来时,他就知道上天对他不公平了。
胡不败几乎想大哭一场,可是等他再看到走在藏花后面的白天羽时,他高兴的又想跳起来。
看来今天藏花的这一餐,有人会付钱,不怕她又白吃白喝。
不用等白天羽点菜,胡不败主动的吩咐厨房将上好的菜全弄上来。
酒当然也是送上陈年的。
今天生意这么不好,逮着了这位“大头”,不好好的敲他一笔,实在对不起自己。
——这大概是天下所有做生意的人,心里头的想法吧?
“那位谢姑娘长得美不美?”
藏花放下酒杯,这么问白天羽,他喝了一口酒后,笑着看她。
“你说呢?”
“我想应该是很漂亮。”藏花说:“据说当年的谢三少爷是位到处留情的风流剑客。”
她又喝了一杯酒,又说:“他的剑和他的笑,都是同样的无敌。”
她又说:“像这样的人生下来的女儿,我想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白天羽笑笑。“美丑是因人而定。”
他看着藏花,又笑了笑。“像你,我就觉得你很漂亮。”
“我在跟你说真的,你却在跟我开玩笑。”
“我也是说真的。”
这句话白天羽是很小声的说出。藏花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她马上又问:
“告诉我,那位谢姑娘人长得怎么样?”
白天羽扬着眉略思。“短短的头发,瓜子脸,眼睛大大的,不笑时也有两个小酒涡。”
“我也有酒涡,不过只有一个。”藏花张开嘴,用手指着嘴巴。“在这里。”
“你那是名符其实的酒涡。”白天羽笑笑。
两人相视而笑。
雨虽然小了些,却仍然没有停的意思。
藏花喝酒的速度似乎也不想停,她仍是喝得那么快,一仰口就是一杯。
她的酒量不但不输给那些大男人,喝酒的速度也是令大男人们摇头的。
人家是喝酒,她的喝法却不是在喝,不如说是倒的,还来得贴切一点。
她每次喝酒的方法都是,举杯,张口,然后杯子一抬,酒就进入了肚子,几乎是没有经过喉咙的。
白天羽看见她喝酒的样子,实在觉得有趣极了。
“看你喝酒实在是一种享受。”他笑着说:“从来没有被呛到过?”
“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我实在很想试一试,可是我知道一定办不到。”白天羽说。
“不试怎么知道办不到?”我太了解自己的能力。”白天羽说:“做不到的事,怎么试都没有用。”
“办不到的事,你绝对不做?”
“是的。”
藏花忽然凝注他。忽然问:“那么你一定有把握胜了任飘伶?”
白天羽本来想喝口酒,听到了这句话,他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停止,他双眼注视着停在半空的酒杯。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句话?”
“因为我关心你。”藏花说:“我也关心任飘伶,我不想你们两个有任何一个受伤。”
“没有人会受伤的。”
白天羽举杯喝光杯中酒,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空杯里,他淡淡的说:“败了就是死。”他说:“所以我保证,绝对没有人会受伤的。”
“不能避免?”
“不能。”
“一定要决斗?”
“一定。”
“难道你杀人,才会觉得快乐?”
白天羽没有马上回答这句话,他沉思了一会儿,才微微抬头,看着藏花。
“有些事并不一定是为了快乐,你才会去做。”他悠悠的说:“人的一生中,总是会做一两件勉强自己的事。”
他说:“像你,现在不就在做勉强自己的事吗?”他接着又说:“难道你一定要留在醉柳阁里,才能活吗?一离开醉柳阁就会死吗?”
这回换藏花沉思了。
她缓缓的倒了杯酒,缓缓的举杯,缓缓的喝下,再缓缓的放下杯子。
在做这些事时,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那片白茫茫的雨中。
她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可是白天羽没有看见,因为此刻藏花正好背对着他。
也许是因为白天羽看不到,她的眼中才会闪出那抹痛苦之色。
她有什么痛苦的秘密呢?
“或许你说得对。”藏花回过头,看着白天羽。“人的一生中,一定要做一两件勉强自己的事。”
她突然用力甩了甩头,然后举杯:“来,干一杯!”
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唐朝时,高宗为其母文德皇后筑大雁塔,名僧玄藏曾在此译经,初建五层,做西域浮屠祠,后加建为七级,是为七级浮屠。
现在任飘伶就站在大雁塔下。
塔下没有阴影。
因为今天没有阳光,春雨中午过后就停了,太阳仍躲在乌云后。
没有阳光就没有阴影。
雨珠停留在瓦檐边,发出晶莹的光芒,远处有春蛙在鸣。
这是一个祥和的下午天。春风虽然料峭,可是对喝过酒的任飘伶来说,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塔下站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对方才会来。
可是他都觉得无所谓,因为从小他本就在等待、忍耐中长大的。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为了等一只兔子爬出洞,在冰天雪地里一等就两天。
那时,他不能不等,不等就只有饿死。
没有人再比他了解饥饿的痛苦。
所以只要有得吃的,他一定尽量吃,一点都不浪费。
他一生中最痛恨浪费食物的人,他认为这种人一定要将他送到冰天雪地里去饿个五六天,他才会知道食物的可贵。
幸好现在他已不必再为饥饿而等待了。
他要等的人已经出现了。
白天羽仍穿着一身纯白的衣裳,走在满布污泥的小路上,就仿佛是莲花。
他远远的就看见任飘伶站在大雁塔下,远远的看过去,任飘伶就仿佛是自千古以来就塑在那儿的石像。
一看见塔下的任飘伶,白天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就更加清澈。
任飘伶第一眼就看见了白天羽那双雪亮的眼睛和漆黑的眸子。
一看见白天羽出现在水平线时,任飘伶那黯淡无神的眼睛,就更加黯淡无神了。
白天羽终于走到大雁塔下,走到任飘伶面前,他静静的看着任飘伶。
任飘伶也在看着白天羽,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脸色,看着他的样子。
任飘伶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开口:“你来了。”
“我来了。”
“你来晚了。”
“早晚都一样。”白天羽说:“结局是不变的。”
“不,会变。”任飘伶说:“你来晚,是想让我等得心烦,等得气躁。”
白天羽不否认。
“可是你忘了一点。”任飘伶说:“我在等你的同时,你也在等。”
“是的,我现在已知道了,我要别人等的时候,我自己也在等。”白天羽说:“我要别人等的心烦,等的气躁,我也是同时等的心烦,等的气躁。”
“只可惜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都死了。”
他冷静得完全不像是来决斗的人。“其实现在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已经败了。”
他又说:“高手决斗,最主要的是一口气。”
一口慢慢凝结而出的真气。
“你昨夜战胜了铁燕他们,已将那口真气消掉了一半,下午你又让我等,你自己也将那剩下来的半口真气等掉了。”任飘伶说:“你现在整个人都已经是空的,就好像一口装米的麻袋,已经被人把袋子里的米倒空了一样。”
——一个空的人和一个空的麻袋都是站不起来的。
如果一个人已空得如空麻袋一样,他又怎能胜?
这个道理自远古以来就存在,千年以后还是会存在。
白天羽一直静静的在听任飘伶说,等到任飘伶说完了以后,他才开口。
“你错了!”
“哦?”
“我虽然已等得心烦,等得气躁,已将那口凝结而出的块气等掉了。”
白天羽很平静的说:“可是我却因此而凝结出另外一种气。”
“另外一种气?”任飘伶问:“另外一种什么样的气?”
“空气。”
“空气?”任飘伶一愣:“什么空气?”
“空空荡荡,空空无无,空空灵灵的空灵之气。”白天羽说。“空灵之气?”
“是的。”白天羽解释:“就因为我整个人已空了,所以才能达到这空无之界,才能凝结出空灵之气。”
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空空如空,人生本就是空。
人因空而出,又因空而结。
空是人生之始,变是人生之终结。
空又如何?
不空又如何?
“空灵之气?”任飘伶喃喃的说:“想不到世上真有这种气存在,想不到真的有人达到了这个境界。”
“是的。”白天羽说:“所以,你败了。”
“你败了,败就是死。”这句话在刚刚不久前,任飘伶才对白天羽说过,没想到现在却变成他自己在听。
世事之无常,又岂是人能预料的?”
“你败了。”白天羽冷冷的看着他:“在我剑下,败就是死。”
任飘伶没有在看白天羽,他的目光透过了白天羽而落在远方一个不知名的高山上。
他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灰黯无神的眼中有一丝丝迷惘而已。
他用一种几乎接近没有情感的声音告诉白天羽:“我败了。”任飘伶又接着说:“你也败了。”
白天羽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幸好任飘伶马上又解释着。
“今天我败了。”他淡淡的话:“你却败在十天之后。”
“败在十天之后?为什么?”
“今天你要胜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必定要经过一番苦战。”任飘伶说:“虽然你已凝结成空灵之气,必定因为今日之战而消耗掉。”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远方。“空灵之气百年难得一成,今日你纵然胜了我,十日之后必死在神剑山庄。”
“十天之后,我将一个人,带着一把剑,前往神剑山庄。”
这句话是白天羽昨夜在水月楼当着大家面前告诉谢小玉的。
江湖中的人说出来的话,就跟亲手签下合约一样,绝不反悔的。
既然下了挑战约,就必须践约,临阵脱逃,比战败还可耻。
白天羽静静的看着任飘伶,静静的听着他的话。
任飘伶说得不错,今日他纵然胜了任飘伶,十日之后必死在三少爷的剑下。
虽然明知结局是这样,他又怎能不战?
败又如何?死又如何?
在他还未出生时,就已注定一生是为决斗而活。
泳者溺于水,剑客亡于剑。
生又怎样?死又怎样?
今日纵然侥幸未死,他日能死在谢晓峰剑下,也算是做为一个剑客的最佳归处。
西边已现出彩霞,白天羽也已将拔剑。
任飘伶的目光还是落在远方一个不知名的高山上,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当白天羽将拔剑时,他忽然又开口:“今日复明日,明日亦有今日,日日亦今日,今日之约,何妨十日后见。”
说完这句话后,任飘伶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次白天羽没有扑过去拦住他,只是用一种仿佛感激,又仿佛惆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
等白天羽也离去后,在大雁塔的第四级阴暗处,突然走出身穿深蓝色的衣裳的载思。
他那双如豹眼的眼睛,凝视着离去的两个背影,他的眼中突然闪出一丝狡酷之意。
“今日你们两人虽然不战而散,他日必将遭遇更悲惨的事。”
第二章 空地上的破摊子
 一
谢小玉并没有回神剑山庄。
经过了昨夜水月楼事件后,她本应该立即回家的,可是她没有回去。
她没有回去,并不是为了济南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她留在这里,只为了一个理由。
一个通常都能让少女留下的理由。
大雁塔回来后,白天羽并没有回到醉柳阁。
因为那里还有些讨厌的人在,他不想见到这些人,他只想找一个能聊聊天,喝喝酒的人,安安静静的度过今晚。
这个人最佳人选,当然是藏花。
只可惜白天羽现在找不到她,或许她的人会在醉柳阁里,可是白天羽不想回到那里去。
于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谢小玉和白天羽碰面了。
——这个偶然的机会,当然一定是谢小玉造成的。
白天羽知道,但也无所谓。
能有个人陪,总比独自好多了,况且谢小玉并不是个讨人厌的女孩。
——这一点是最主要的。
就算在最繁华的城市里,也会有很多的空地,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里。
这些地方本来是准备用来盖房子,做生意的,谁也弄不清后来房子为什么没有盖起,生意为什么没有做成?
到后来人们甚至连这块地的主人是谁,都渐渐弄不清大家只知道那里有块没有人管的空地,无论谁都可以到那里去放牛,去养猪,去打架,去杀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脑筋动得特别快的人,才会想到利用这空地去赚钱。
用别人买来的地方去赚钱,当然比较轻松愉快,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你不但要脑盘动得比别人快,拳头也得比别人硬些。
这摊子就在一块很大的空地上。
小玉和白天羽偶然相遇后,谢小玉问过白天羽:“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吃东西?”
“到七个半去。”
“七个半是什么意思?”
“七个半就是七文半钱,七个半大钱。”
“那地方就叫七个半?”
“那地方的老板也叫七个半。”
“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因为别人剃头要十五文钱,他去却只要七文半。”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个秃子。”
谢小玉笑了。
“这人在市井中本来并没有名,后来又在那里摆了个牛肉摊子,无论牛肉面也好,猪脚面也好,都只卖七个半钱一碗,到后来生意做出了名,人当然就更出名,这里出来混混的人,不知道七个半的只怕很少。”
“那里的生意很好?”
“好极了!”
这摊子的生意的确好极了。
谢小玉从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这么多人,也从未在同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种不同的人。
几十张桌子都已坐满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有人是骑马来的,有人是坐车来的,所以空地方旁边,还停着很多马车。
各式名样不同的马车,有的马车上,居然还有穿的很整齐,很光鲜的车夫在等着。
谢小玉实在想不通,这些人既然养得起这么漂亮的车马,为什么还要到这种破摊子上来吃七个半大钱一碗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着几个昏灯。
灯笼已被油烟熏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却太大,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黑黝黝的,连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远比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白天羽和谢小玉在旁边等了半天,才总算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子。
又等了半天,才有个阴阳怪气的伙计过来,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问完了这两句话,这伙计调头就走,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谢小玉怔住了。“这伙计好大的架子!”
“我们是来吃东西的。”白天羽笑笑:“不是来看人的。”
“但他却没有问你要吃什么?”
“他用不着问。”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一共只有四样东西,到这么来的人差不多都每样叫一碟。”
“哪四样?”
“牛肉面、卤牛肉、猪脚面、红烧猪脚。”
“就只这四样?”谢小玉又怔住了。
“这四样岂非已足够?”白天羽笑了笑:“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猪脚,不吃猪脚的人,可以吃牛肉。”
谢小玉叹了口气,苦笑的说:“能想出这四样东西来的,倒真是个天才。”
——也许就因为这地方只有这四种东西,所以人们才觉得新鲜。
“我知道他绝不是个天才。”
“哦?”谢小玉说。
“就因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会发财。”
谢小玉又笑了。
她不能不承认这话有点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她却不太清楚。
——世上岂非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没有人能弄清楚的。
没有摆桌子的地方,更暗。
谢小玉忽然发现那些地方有好几条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的荡来荡去,既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更辨不出他们的面目。
只看得到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着捉兔子的猎狗一样。
那种目光实在有点不怀好意。
“那些是什么人?”谢小玉忍不住又问。
“做生意的人。”白天羽瞄了瞄那边一眼。
“到这里来做生意?”谢小玉又问:“做什么生意?”
“见不得人的生意。”
谢小玉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却也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
这些女人在等着做什么生意——这点她至少还懂。
看完了黑暗的一面,她又回头去看那比较亮的一边。她看到了各种人,有贫有富,有贵有贱。
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喝酒。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除此之外,他们就完全是从绝不相同的世界中来的。
然后她就看见刚才的伙计托着个大木盘走了过来。
面和肉都是热的,只要是热的,就不会太难吃。
但谢小玉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白天羽:“你说这地方很出名?”
“嗯。”
“就是卖这两种面出名的?”
“嗯。”白天羽在吃面,没有多余的嘴来回答。
谢小玉四面看了看,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看这些人一定都有病。”
“哪些人?”
“这些特地到这里来吃东西的人。”
白天羽好不容易才将面吃光,才长长吐出口气。“他们没有病。”
“这个人呢?”谢小玉的眼睛正在盯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灯光比较亮的地方,穿着件看来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淡青长衫,不但质料很高贵,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纪并不太大,但神情间却自然带着种威严,就算坐在这种破桌子烂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轻视。
“这个人一定很有地位。”谢小玉说。
“而且地位还不低。”
“像他这种人,家里一定不会没有丫头佣人。”
“非但有,而且还不少。”
“他若想吃什么,一定会有人替他准备好的。”谢小玉说。
“随时都有。”
“那么,他若没有病,为什么要一个人深更半夜还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呢?”
白天羽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的喝了一杯酒,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才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当然知道。”她回答:“以前我待在神剑山庄里,就时常觉得很寂莫。”
“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我想东想西,想出来到处逛逛,想找个人聊聊天。”
白天羽忽然笑了。“你以为那就是寂寞?”
“那不是寂寞是什么?”
“那只不过你觉得很无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样子的。”他笑笑,笑得很凄凉。“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子?也许没有人能说得出来,因为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谢小玉在听。
“你若经历过很多事,忽然发觉所有的事都已成了过去,你若得到过很多东西,忽然发觉那也全是一场空,到了夜深人静,只剩下你一个人..”
他的话语声更轻,更慢,缓缓的接着又说:“到那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寂寞。”
“你懂吗?”
白天羽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这一句活,又痴痴的怔了半天,才说:“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想发疯。”
“那时你就应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白天羽淡淡的说:“你若拼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的却偏偏又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好像有根针在刺?”谢小玉又笑了:“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之辞。”白天羽又喝杯酒:“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无法形容出你那时的感觉。”
他的笑容更凄凉。“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破摊子上来喝酒了。”
谢小玉沉默了半天,才开口:“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不必?”
“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月。”
白天羽说:“但你总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辈子?”
“为什么?”
“因为你的朋友们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远来陪着你。”白天羽又笑了笑:“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白天羽说:“否则,与朋友有何区别?”
“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她的大眼珠转了转。
“哪种人?”
“像醉柳阁里的姑娘,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
谢小玉居然也知道醉柳阁。
“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能力到那里去的。”
“不错,他可以去。”白天羽说:“但那种地方要是去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倦得要命!”
“所以他宁可一个人到这里来喝闷酒。”
“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是等于一个人一样?”
“那完全不同。”
“有什么不同?”
“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白天羽说:“甚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吗?”谢小玉问。
“有时是这样子的。”
“为什么?”她问:“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谢小玉说。
白天羽叹了一口气,看着她。“等你再长大些时,就会懂,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就往往要付出痛苦代价,”白天羽淡淡的说:
“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第三章 棺材里的死人
 一
面虽然不怎么好吃,谢小玉却觉得他的卤牛肉味道还不错。
“人为什么不能快乐?”谢小玉问。
“因为你着想得到快乐,就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白天羽的目光有点茫然。“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人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她眼里闪着光:“你在痛苦时,若想到你也会得到过快乐,你失去一些东西时,着想到你已得了另外一些东西,你岂非就会快乐得多。”
白天羽凝视她,忽然笑了,忽然举杯一饮而尽。
“就因为世上有你这么样想的人,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
“到这里来的人,当然并不完全都是因为寂寞。”白天羽说:“还有些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所以晚上到这里来活动活动,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真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谢小玉仿佛不信。
“你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好?”
“这地方并不好,牛肉跟猪脚也不好吃,但却有种特别的味道,难以形容的味道。”
“什么味道?”谢小玉嫣然一笑。“臭味道。”
“你若天天到大饭馆、大酒楼去,也会觉得没意思,偶而到这里来几次,也就会觉得很新鲜、很好玩。”白天羽说。
“像你一样,住醉柳阁住久,已经没意思了,是不是?”
白天羽没吭声,他只笑笑。
“是不是因为这地方特别适合心情不好的人?”谢小玉又问。
“也不是,那就好像..”他看看她,忽然神秘的笑了笑。“就好像你若天天守着自己的老婆,偶而去找别的女人,就算那个女人比你老婆差很多,你也会觉得是新鲜、刺激的。”
谢小玉故意板起脸。“你怎么好意思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因为我知道你不可能会嫁给我的。”白天羽笑着看她。“一个男人若将一个女人当作朋友,往往就会忘记她是个女人了。”
谢小玉本想回答:“你怎么知道我不可能嫁给你。”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她却没有说出,她只是笑了笑,她笑的很甜,笑的很愉快。
可是她的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空虚,仿佛找不到着落似的,她的目光已经望向黑暗的远方。
白天羽看着她。“你在想心事?”
“没..没有。”
谢小玉忽然端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勉强笑了笑。
“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怎么会有心事呢?”她说:“我只是在想,有没有法子避免掉你和家父那场决斗?”
“不可能。”
白天羽回答的不但快,而且大声,他的声音将谢小玉吓了一跳。
她摸着心口,用埋怨的眼光看着他。“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干嘛那么大声?”
“对不起。”
白天羽也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一脸愧疚状,举起杯子,不知是喝,还是不喝?
看着他的样子,谢小玉“噗嗤”一声笑出。她正想开口说话时,突然听到了桌子被人掀翻的声音。
桌子一掀。
桌上的碗、筷、面、汤、卤牛肉、红烧猪脚、杯子、酒全都翻掉到地上。
谢小玉一回头,就看见较暗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已被掀翻,两个站都站不稳的人在互相推来推去。
她听见这两个醉汉在说:“近百年来,江湖中的剑,没有一把比得上三少爷的。”
“那是昨天以前,自从昨夜后,江湖中最快的剑已由‘魔剑’白天羽白少侠当上了。”
“放屁,‘魔剑’怎能跟‘神剑’比呢?”
“不能比?我告诉你,我以二十博你一,赌十天之后‘魔剑’斗‘神剑’。”
“好。”
“一言为定。”
你只要常常到吃消夜的地方去,这种事情你一定会常常见到。
卖消夜的人也是司空见惯了,他们很快的将两个醉汉送走,也很快的将残局收拾好。
一会儿的工夫,这张被掀过的桌子,又换上了另外客人坐上去。
看着一切事情的发生,也看着一切事情的结束,谢小玉摇摇头,她回过头,看着白天羽。
“想不到你居然被称为‘魔剑’。”
“魔剑斗神剑,”白天羽又笑了。“好,说得好,该浮一大白。”
又是一杯进肚。就在这时,谢小玉突然又听到一阵嘈杂喧哗的人声,她刚想回头去看时,白天羽忽然开口:“不用看,光听这么吵闹的声音,就知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嗯。”他又喝了杯酒。“除了那些自认为有身份、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外,谁会那么嚣张呢?”
来的人果然是那些人。
“白少侠,白公子你坐在哪里?吴正行特来拜访。”这个人的声音最大。
“哪一位是白少侠?在下海阔东,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久仰白少侠的大名,白少侠既然光临此地,若不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那就太瞧不起在下了。”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就像是连珠炮,说到‘少林门下’四个字时,他一张黑脸上已满是得意之色。
对付这种自命不凡的人,白天羽实在一点法子也没有,他正想和小玉悄悄溜开时,突听人潮里有人高喊:“就在那里,白少侠就坐在那里。”
于是一大群人就跟旋风似的涌向白天羽,只见大家围着他抱拳施礼,耳听大家七嘴八舌,都在说什么..
“久仰白少侠的大名啦!”
“今日能见到白公子,实在太高兴了。”
接着走上前的是一位中年人。
“在下吴正行,是正行镖局的总镖头。”吴正行说:“在下先替白少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视酒如命’海阔东、这位张健民,人称‘神拳无敌大镖客’、这位陈示金.”
他一口气说了十来个名字,不是“神拳”就是“神刀”;不是“无敌”,就是“威镇”一类的显赫名称。
谢小玉瞧着这些人的尊容,再听到这些响当当的外号,简直连大牙都要笑掉,她忍住笑,说:“各位此番前来,究竟有何指教呀?”
“白少侠昨夜轻挥一剑,就斩断铁燕夫妻的手,这等功夫真是英雄出少年。”吴正行说:“在下等久仰白少侠非但武功高绝,酒量也是天下无双的,这次有了机会,大家都想敬白少侠几杯。”
白天羽头都被吵晕了,也听不出这些人乱嘈嘈的在说什么,只有摸着鼻子苦笑。
就在这时,突听“呼”一声,一样黑忽忽的东西自黑暗处飞了过来,带着一股强风,将每个人的衣襟震得飞扬而起。
众人大惊走避,这样东西已“砰”的落在桌上,将桌上的东西都震破了,这样东西竟是空地旁的梧桐树。
这梧桐树少说也有三五百斤重,此刻竟被人拔起抛了过来,不偏不倚的落在桌子上,这份腕力实在令人吃惊,众人不禁一齐向较暗处瞧过去。
月光如水,黑暗里本来是梧桐树的地方,现在站着两个人。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时来的?从哪里来的?两人都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面上各戴着个面具。
矮的一人带的面具正咧开大嘴在笑,高的一人戴的面具却抿着嘴在哭。
两个面具一哭一笑,一青一白,在白天看来也许很滑稽,但在这静静的黑夜中看来却觉得说不出的诡异。
夜风吹过,将两人黑色的长袍吹得飘飘飞舞,也将一阵寒气吹了过来,吴正行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吃吃的说:“这..这两位也是白公子的朋友么?”
“不是。”
“那么这两个人是谁呢?”
“你怎么问起他来了。”谢小玉忽然插嘴。“你是堂堂少林门下,又是这里的地主,地面上若有了来历不明的人,你怎会不知道?”
吴正行挺了挺胸,也想摆出少林弟子的架子来,但抬头一看,黑暗处四双眼睛正冷冰冰看着他,冷得就像刀锋。
戴着笑脸的那人格格一笑,缓缓的说:“想不到这里还有少林门下,失敬了,失敬了。”笑声听来,竟有说不出的诡异。
戴着哭脸的那人阴恻的说:“久闻少林神拳天下无敌,朋友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
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竟真的像是在哭,他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自地上捡起块砖头夹在两掌之间,说到“出来赐教几招么”时,这块砖头忽然“籁落簌落”的落了下来,落满了一地,这块砖头被他两只手轻轻一夹,竟已变得粉碎。
这手掌上功夫露出来,莫说吴正行等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连白天羽和谢小玉都不免为之骇然。
吴正行鼻子里直喘气:“我..在下..”
话未说完,他身子忽然倒在张健民身上,竟是两条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了。
张健民瞄了白天羽一眼,忽然壮起胆子,大声说:“朋友是哪条道上的?
难道不晓得坐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戴着哭脸的人说。
“看来也不过是几个只会大言欺人的鼠辈而已。”戴着笑脸的人大笑。
张健民涨红了脸。“朋友嘴上最好放干净些,可知道名满天下的三少爷谢晓峰的女儿和白天羽少侠都在这里?”
“我们今日正是来找谢小玉和白天羽的。”戴着哭脸的人说:“只要是这两人的朋友也全都算上,和这两人没关系的,最好站到一边去。”
“忽拉”一声,每个人就像是被人用鞭子赶着似人,都散到两旁去,只留下了白天羽和谢小玉在中间。
“咱们和白天羽他们可没有什么关系,简直认都不认得,是吗?”张健民陪笑的说。别的人立刻纷纷陪笑。“根本就不认得,谁是白天羽呀?”
“果然是一群鼠辈。”戴着哭脸的开口说。
白天羽忽然走到张健民的面前,笑嘻嘻的说:“张大镖客,你我多年的交情,你不帮帮我的忙吗?”
“你..你是什么人?”张健民连嘴唇都发白了。“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怎能血口喷人。”
“你既不认得我,这杯酒就还给你吧!”
白天羽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倒在张健民头上,张健民已吓得呆如木鸡,连躲都不敢躲。白天羽哈哈一笑。“看来你真该改个名字,叫大镖客还好些。”
笑声中,白天羽已经纵身飞起。
戴面具的两个人立刻飞身而起,一闪便掠出空地,再一闪已没入黑暗里,轻功之高,竟也令人吃惊。
但白天羽的轻功比谁也不差,谢小玉是三少爷女儿,轻功更是没话说。
两人并肩飞掠,远远跟着前面的两条人影,一时间并不愿逼得太近,白天羽瞧了谢小玉一眼,苦笑说:“看来你厉害的对头倒真不少。”
“这两个人不是你的仇人吗?”谢小玉反问。
“我?”白天羽怔了怔,“这两人我根本连见都没有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
他们嘴里在说话,身法却丝毫未停,前面两个人身法也丝毫未停下来。
只见两旁的景色,由荒凉而越来越靠市区,他们竟似已回到了城内。一阵夜风冷飕飕的吹过来,风中竟带着多种花香。他们一个起落,人影竟进入了一处种满花的园地,他们闪入了“花轩”。两个戴面具的人已在“花轩”
中央停了下来,冷冷的瞧着他们。
白天羽和谢小玉也放缓身形,一步步走进去。在这满是珍奇异花的“花轩”里,竟然摆着两口很小的棺材。
白天羽看看棺材,苦笑说:“这棺材若是为我准备的,就未免太小了些。”
“若是将你切成两半,岂非就正合适了?”戴着笑脸的人格格一笑。
谢小玉也学他格格笑着:“你身材也和我差不多,这棺材你也合适得很。”
戴着哭脸的人向棺材一指:“请。”
“请?”谢小玉一愣:“干什么?”
“请吃。”
“吃?”谢小玉更是一愣:“吃棺材?”
戴哭脸的人忽然手一挥,竟然将两口棺材挥开,棺材盖一掀开,隐隐约约的可以见到棺材里躺着两个仿佛很小的人。
“两位难道要请我们吃死人?”谢小玉问。
“难道你还希望我们请你吃山珍海味?”戴着哭脸的人笑声如鬼哭。
他笑声未停时,戴着笑脸的人竟已将手伸进棺材,“咔喳”一声,像是拗断了样东西。
等他手伸出来时,已拿着条血淋淋的膀子。“咔喳”一声,他竟然咬了这条膀子一大口。
“请请,这个人死了没多久,还新鲜得很。”
他一面笑,一面嚼,鲜血沿着嘴角往下流,这情景实在恐怖,也实在恶心。
谢小玉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你们竟然..”
谁知她话还未说出,白天羽竟也将手伸进棺材去。
“咔喳”一声,也拗下了条血淋淋的膀子,接着,又是“咔喳喳”的咬着膀子,鲜血也沿着他的嘴角直流。
谢小玉看得全身寒毛直竖,“白天羽,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吃死人?”
“这人果然新鲜得很。”白天羽笑着说:“滋味好极了,你也尝一块吧!”
谢小玉又怒又惊,正不知该怎么办,那两个戴面具的人忽然大笑了起来。
戴着笑脸的人笑声居然如银铃般,“我早就知道这骗不过白天羽的。”
笑声中,四面忽然挑起了十几盏灯笼,将“花轩”照得如白昼。
谢小玉这才看清楚,那条“血淋淋的膀子”,竟只不过是上面浇着红糖汁的白藕,她张口结舌:“这..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两个戴面具的人大笑着将面具摘了下来,这两个赫然是藏花和任飘伶。
谢小玉看着他们两人,也跟着笑了:“有趣,这真是有趣极了。”她笑着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遇着如此有趣的事,你们两人实在有两下子。”
“这不是我的主意。”任飘伶淡淡的笑着:“是她。”
“我知道被那些人纠缠是什么滋味。”藏花说:“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让两位解解闷、开开心。”
“妙极了,这法子实在是妙绝天下。”谢小玉拍手说:“除了花大小姐,只怕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出这法子来。”
“但她无论想得多妙,却还是瞒不过白兄的。”任飘伶说。
第四章 左手臂上的菊花
 一
不但有山珍、有海味,酒更是一等一的状元红。
载思却没有动过筷子,他只是浅浅的喝了几口酒。
花漫雪用那带有笑意的眸子看着他,她的声音中也带有笑意。
“久闻载国老不但酒量惊人,对食物之研究,更是闻名天下,”她浅浅的笑着:”今日不知载国老会来,所以只能临时拼凑了这些粗茶淡酒,希望载国老勿见怪!”
“醉柳阁有三宝,美女一宝,花阁主更是一宝。”载思说:“还有一宝,就是醉柳阁里的菜和酒了。”
“国老夸奖了。”
“只可惜今日前来,是奉王爷之命,不然我必将品尝品尝醉柳阁之宝了。”载思说。
“奉王爷之命?”花漫雪问:“不知载国老今夜前来是为了什么事?”
“花语人。”
“花语人?”花漫雪问:“她惹王爷不快?”
“没有。”载思说:“我只是想再来听听上次你说过有关她的事。”
“载老不信民女所言?”
“非也。”载思笑笑:“只是再次来听听花阁主之言,以便王爷问起,好有个说词。”
花漫雪招待载思的地方,就在她的香闺里。
像她这样的人,房间本应该布置得极豪华,但是载思发现她的房间不但淡雅,而且每样东西都摆在最适当的地方,也是最顺眼的地方。
墙上挂着一幅淡淡的荷花水墨画,床头旁的茶几上摆着一盆散着淡淡清香的荷花,梳妆台上放着几盆来自京城“宝粉堂”的花粉胭脂。
窗子上挂着白色的纱中,在夜风中,仿佛仙子的衣襟。
月光透过纱巾,轻柔柔的停在花漫雪的脸上,她的目光也轻柔柔的停在载思脸上。
“二十年前,有一天我在回家的路途上,经过‘问心涯’时,突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哭泣声。”花漫雪慢慢的说:“等我到了‘问心涯’下,终于在一丛花堆里看到了一个用一条满布鲜血的包巾包着的小孩。”
“当我抱起这个小孩时,才发觉她的胸前塞有一布条,布条上有用血写了几个字。”
“什么字?”
“请善待此女,必有后..”花漫雪说:“就这几个字而已。”
载思略为思索,又问:“此布条是否仍在?”
“在。”
花漫雪从一个精致的小盒中,取出一条已发黄,上面有已成干褐色字迹的布条。
载思接过来一看,上面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女子在仓促下写的字,上面果然是写着:“请善待此女,必有后”
一定还有下文,只是当时留字之人已无时间再写下去了。
载思又沉思一会儿,才接着说:“此布条可否让我带回?”
“可以。”
花漫雪点点头,接着又说:“等我将此小孩抱回家梳洗一番后,又发觉她脖子上挂有一条带有老鹰记号的项链。”
“带有老鹰记号的项链?”
“是的。”花漫雪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只老鹰是南郡王的标志。”
“这条项链呢?”
“在。”
她又从那精致的小盒中,拿出一条项链,这条项链的坠子果然是一只老鹰。
“这条项链你不妨也带回去。”花漫雪说。
“谢谢。”
载思将布条和项链收入怀里。
“后来我多方查访,才知我捡到婴儿的那时候,南郡王的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女儿失踪了。”花漫雪说:“从各方面证实下,我敢保证花语人就是当年王爷失踪的女儿。”
“看来好像是的。”载思仿佛又在沉思。
“布条上的字,现在我已想通了,留字的人一定是想这样写的。”花漫雪说:“请善待此女,必有后福。”
载思同意的点点头。
“只要花语人确是王爷的女儿,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的。”载思笑着说。
“不敢。”花漫雪说:“民女只希望王爷父女早日团圆,就已心满意足了。”
走出醉柳阁,站在寂静的长街上,载思仰头望着苍穹的夜星。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载思忽然向黑暗中挥了挥手,立即有一人影从黑暗中飞奔而出,他恭敬的站在载思面前。
“备马,快马。”载思冷冷的说:“我要立即赶到‘纹身李’那里。”
“是。”
策马,奔驰。
快马加鞭的经过了三个小镇,一个小城。
在破晓时到达小城北边的一个小小村落“三角村”。
三角村是靠山的一个小村落,所以村民大部分是靠木材和兽皮为生。
晨曦像个刚睡醒婴儿在挥动双手般的从东方露了出来。
在三角村唯一一条街的街底,有一户独立的房子,这幢房子里住的人,世代都是靠“纹身”而过活,他们的纹身技术是这一行的佼佼者。
这一代的主人是李起成,可是大部分的人都叫他李师父,或是纹身李。
载思连夜奔驰,为的就是赶来找他。
李起成今年已六十七岁了,至今还未娶妻。看来他们世代秘传的纹身技术,到了他这一代恐怕要失传了。
——为什么这些“古老的秘技”总是失传?
是人类大自私?不肯传?
或是人类太进步?进步到不屑去学这些古老的秘技?
通常拥有专门技术的人,都有奇怪的脾气,李起成却是个例外。
他的人不但随和,而且和蔼可亲,在他那张六十七岁的脸上,居然还留有顽皮的笑容。
他现在就用这种笑容对着载思。
“阁下大名?”
“载思。载人的载,思索的思。”
“载思。”李起成说:“载先生一清早就来到寒舍,不知是为了什么?”
“听说李师父的纹身技术是首屈一指。”
“不敢。”李起成又浮现出那种顽皮的笑容:“那只是别人不肯多下点苦心而已,我比较笨一点,所以花了一辈子的工夫在学这种笨技术。”
这倒是实话,凡事只看你肯不肯下苦心而已。
“这‘苦心’二字,就足以让人学很久了。”载思笑着说。
“载先生今日前来,是否要纹身?”
“那为什么而来?”
载思还未回答时,李起成马上又笑着说:“只可惜载先生来晚了二十年。”
李起成摇摇头:“二十年前,我就已封针了。”
“哦?”载思微扬:“李师父二十年前就已封针,再也从未替人纹过身?”
“既已封针,又怎能再为人纹身呢?”
载思微微沉思,马上又说:“今日在下前来,并不是为了要纹身。”
“那时为什么而来?”
“是为了要向李师父打听一件事。”
“请说。”
“李师父是否曾为婴儿,或是小女孩纹过身?”载思缓缓的说。
“我七岁开始学,十五岁就正式成为师父,至二十年前止,一共纹了三十二年。”李起成淡淡的说:“这其间也不知纹过多少身,婴儿和小女孩更是多得都令我忘了到底有多少人。”
“这个婴儿或是小女孩,李师父如果纹过,一定会记得。”
“为什么?”
“因为李师父在她身上所纹的图案很特别。”载思说:“特别到李师父一纹就会记得。
李起成脸上那顽皮的笑容忽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神圣、尊贵的笑容,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骄傲。
“来找我纹身的,哪一个图案不是特别的。”他说:“我纹过的特别图案又何止千种?”
“我知道李师父纹身的图案都是千奇百怪的。”载思笑着说:“不过这个图案一定是李师父所纹过中最特别的一个。”
“哦?”李起成有点好奇。“什么图案?”
“菊花。”载思说:“一朵菊花。”
“一朵菊花?”“是的。”载思说:“在婴孩或是小女孩左手臂上纹上一朵菊花。”
“菊花,菊花。”
李起成忽然大笑,笑声中充满了顽皮之意,他等到笑声逐渐小了时,才开口:“菊花不错,这的确是我一生中所纹过最特别的一个图案。”李起成说:“它的图案实在太普通了,普通到我不想纹它,普通到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图案。”
“我就知道如果李师父纹过,一定会记得。”载思说:“不知李师父是否有纹过这种图案。”
李起成忽然不笑了,他将目光透过窗子,落在东方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的眼神里突然露出种既迷惑,又甜蜜的表情。
他的人仿佛已沉入时空的回忆里。
载思也不打扰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喃喃的说:“任何人如果带着这种图案来找我纹身的话,我一定会一棒子将他打出去。”李起成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充满了甜蜜。“只有她,只有她能叫我纹这种图案。”
“她是谁?”载思有点紧张。
“我不但替她纹了,而且还很用心的纹了三天才完成。”
“她是谁?”载思又问一次。
“我本想再多纹几天,只可惜这种图案,三天已是到了极限了。”
李起成的人还沉醉在回忆里,载思注视他,忽然举起右手,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他的脸上一挥,就见李起成的人忽然醒了过来。
他的人虽然回过神了,但是脸上还残留着甜蜜之意,可是却用埋怨的眼光看着载思。
任何人在甜蜜的回忆中被打扰,都会用这种埋怨的眼光看着对方的,载思明白,所以他先用一种仿佛带有歉意的笑容对着他,然后才又问“她是谁?”载思说:“这个带着菊花图案来的女人是谁?她要你将这个菊花纹在什么人身上?”
“我不知道。”
“不知道?”载思差点昏过去。
“是的。”李起成说:“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来自何方?又归向何处?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不等载思开口,马上又接着说:“我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的名字,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
载思在听。
“在我纹这个图案的三天中,她没有一分一秒离开过我。”李起成用一种几乎陶醉的声音说:“虽然我明知道图案完成后,她一定会离开我,一定会忘了我是谁,可是,我并不在乎。”
他忽然抬头看着载思。“你知道这种感受吗?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我知道。”载思说:“这种经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
“对。”李起成说:“所以我从来没有后悔她对我所做的事。”
“她对你做了什么事?”李起成笑了笑,他缓缓抬起左手,注视着左手的手载思也在看他的左手,这时才发觉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疤。
然后又听见他在说:“她虽然在离去时,挑断了我的左手筋,可是我并没有恨她。”
“她毁了你的左手,你还是可以用右手纹身。”载思说。
“你难道不知道李家秘传纹身技术,只有用左手才纹的出来吗?”
“只能用左手?”
“是的。”李起成说:“这其中的分别,并不是你们外人所能了解的。”
载思同意的点点头,对于每家这种不传之秘,一定都有他们独特的道理存在,载思并不想知道,所以他马上改口问:“她要你将这个图案纹在什么人身上?”
“一个还未满六个月的婴儿。”
“是男?是女?”
“女的。”
“纹在什么地方?”
“左手臂上。”
载思的眼睛一亮:“你记得很清楚,是左手,不是右手?”
“是的。”
够了,只要知道有这么一个女人曾带过一个女婴来纹过菊花的图案,就已足够了。
况且这个女人残忍的挑断了李起成的左手筋,居然还未令他生恨,足见这个女人一定长得很美,美得令人无法对她所作所为产生恨意。
花漫雪现在就已很美了,二十年前一定美得令人心醉,令人心碎!
对于这一趟的收获,载思已经很满足,他笑着告退,在将要走出门时,李起成忽然叫住了他。
“慢一点。”李起成说:“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这件事对你也许没什么重要,可是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谢谢。”载思说:“你忘了什么事?”
“那个婴儿在纹好图案一个时辰后死掉了!”
“什么?”载思急促的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说那个婴儿在纹好图案一个时辰后死掉了。”李起成又重复说一次。
“死了?”
“是的。”
“为什么会死?”
“一个还未满六个月的婴儿,怎么经得起这种折磨?”李起成说:“况且小孩子的抵抗力很弱,说不定是发炎而死的?”
“那个送婴儿来的女人有没有什么反应?”
“她只是看着婴儿苦笑。”
“就这样?”
“是的。”李起成说:“不过她有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这也许是天意吧!’。”
“就这一句?”
载思又沉思,过了一会儿又问:“她有没有再抱婴儿来让你纹身?”
“左手都被挑断了,又怎能再替人纹身呢?”李起成苦笑。
第五章 第三者
 一
水已逐渐凉了,花语人却还是泡在水盆里,她实在不想起来。
露出水面的双肩肌肉,嫩得就好像千山峰顶上出产的水蜜桃般,令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她的左手臂上,有一朵菊花,在水中看来,就宛如是真的。
飘浮在水面上的长发,随波荡漾,就仿佛湖面上的柳枝般,令人忍不住的想去摸它。
她的脸上没有化妆,双颊却红得仿佛冬天里的娇阳,她的睫毛弯而长,眼睛亮而深。
她几乎是美得毫无瑕疵,美得令人不敢去侵犯她,可是她的睫毛处,却始终带着一抹无奈。
吃过晚饭后,她只休息大约半个时辰,就吩咐婢女准备水盆和热水,然后就泡在水盆里,直到婢女来说载老有事相见,她才懒洋洋的离开水盆。
等她穿好衣服,走入客厅时,载思手上的酒,已是第四杯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花语人带着笑说。
“来访时间不当,该道歉的是我。”
花语人笑笑:“请坐。”
载思一坐好,花语人接着又说:“载老前来是——”
“没什么。”载思说:“只是来探望探望,看看你是否还有什么需要?”
“没什么。”花语人说:“王府里应有尽有,我用都来不及,怎么会还有需要呢?”
载思打了个哈哈,举杯又喝了一口,才开口:“花大小姐是否会听过你娘提起过你小时候的事?”
“娘时常提起过。”
“不知是否能说给我听?”
“可以,当然可以。”花语人缓缓的说:“我是一岁时,在‘问心涯’下的花丛里被娘捡到的。”
“然后呢?”
“娘说我当时是被一条沾满血的包巾包着,怀里还塞着一块留有血字的布。”
“你可曾看过那块布?”
“没有。”花语人说:“娘说那上面沾了太多血腥气,看了不好。”
“她的顾虑是对的。”载思说:“你是否记得,在你小时候,她会抱着你去看过病,或者..或者找人用针在你身上刺?”
花语人侧头想了想。“没有。”
“我现在想问你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误会和见怪。”载思说。
“不会。”花语人一笑:“请说。”
“你身上是否有什么胎记?”载思盯着她:“或是有什么记号?”
花语人这才松了口气,她笑了笑:“有。”
“是胎记?”
“不是。”花语人说:“是一朵菊花。”
“菊花。”载思说:“敢问在什么地方?”
“左手。”花语人说:“左手臂上。”
“左手臂上?”载思又问:“是什么颜色?”
“黄色的。”
“黄色的菊花?载思喃喃的说:“一朵黄色的菊花。”
“载老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事呢?”花语人疑惑的问:“难道这些事和‘花魁’有关吗?”
“没有。”载思说:“花大小姐是否听过你娘向你提起过你的身世?”
“我娘曾经对我说过,我可能是大富人家的女儿。”花语人说:“可能是为了某种原因,才被人放在‘问心涯’下的。”
“关于你的事,她有没有向别人提起过?”
载思到了旁厅,并没有见到送礼的年轻人。
当方一华去请示时,年轻人就留下礼物和信而离去,载思一入旁厅,只见到一脸惶恐的方玉花,和一箱不太小的盒子,盒子旁放着一封镶有金边的信。
找开盒子,看见盒内的东西后,连载思都吓了一跳。
盒内并不是放着什么恐怖的人头或手脚,而是一大盒的珠宝。
满满一盒都是珠宝,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方有长,各式各样的珠宝都有。
载思这一辈子虽然见过不少金财,但同时看见这么多的珠宝,今天是第一次。
旁厅里本来是灯火辉煌,可是当盒子一打开,这些辉煌的灯光竟都失去了颜色。
满盒珠宝发出千百道灿烂的光芒,照得使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载思正想去拿信时突然发现盒内珠宝堆里有三块玉牌。
三块玉牌,三个魔神,一个手执法杖,一个手执智磐,一个手托山峰。
方玉花也看见了这三块玉牌,忍不住问:“国老知道三个人是谁?”
载思没有回答,却在冷笑。
三块玉牌映着桌上的灯光,发出翠绿色的光泽,这三块玉牌居然都是用上好的玉雕成的。
“这是什么?”
皇甫擎天盯着桌上的玉牌,问载思。
载思看着那个雕有一个手托山峰的玉牌,淡淡的说:“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
他转头看着皇甫擎天,接着又说:“这个手托山峰的人就是布达拉。”
“布达拉?”
“那是藏语。”载思说:“意思是说,孤峰。”
“那个手执法杖的人又叫什么?”
“多而甲。”载思说:“多而甲的意思,象征着权法。”
“另外一个手执智磐的呢?”
“牒儿布。”
“牒儿布的意思,象征着智慧?”皇甫说。
“是的。”载思说:“这三个人就是‘魔魔’的三大天王。”
“三大天王?”
“是的。”
载思将那封拆开的信递给皇甫。
鲜红镶金边的信,上面写着:
“南王爷:
欣闻王爷分别二十年之女儿,将重返身边,在下等不胜欢喜,令特送上珠宝一盒,聊表敬意。
牒儿布
多而甲同贺
布达拉皇甫盯着信看,过了良久,才开口问载思:“他们送这盒珠宝来,有没有别的特别意思?”
“有。”
“是什么意思?”
“他们送这盒珠宝来,是来买命的。”
“买命?”
“魔魔中的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杀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的债。”载思说:“所以他们每次自己出来杀人前,都会先付出一笔代价,买人的命!”
“他们这次要买的命,当然是我了!”
“对的。”
皇甫缓缓的举杯,却是很快的将酒喝掉,然后用衣襟擦了擦嘴,才又问:
“有没有人见过三大天王的真面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三大天王杀人时,脸上总是戴着魔神的面具。”载思说。
“我记得你说过,三大天王已经到了济南城?”皇甫擎天说。
“是的。”
“最近进城的有哪些?”
“很多。”载思说:“几乎每天都有人进城,也有人出城。”
“你想哪三个比较有可能是三大天王?”皇甫擎天又问。
载思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一点皇甫擎天很清楚。
“不过,我相信有人一定知道。”载思笑了笑。
“谁?”
“三大天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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