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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 作者:孙晓

第六章 春郊试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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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得福嚅嚅啮啮,虽不知此言是真是假,但总之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忙道:“西院有座库房,咱们门里宝贝都收那儿。应有药材可用。”娟儿道:“走!快带我去!”

二人翻上了赤兔马,奔过了花圃,已见一片红砖房,陈得福忙道:“看,就是这儿了。”

近几年西北乱事频仍,华山上下怕给战火波及,早将门中珍宝移送京城安放,便就近收于国丈府。娟儿放开了赤兔马,任它在院里游荡,自朝库房奔去,只是大门上了锁,连推带撞,却还打不开。她嘿地一声,正要提剑断锁,陈得福忙道:“别乱来,后头有路可以进去。”

奔到了屋后,只见陈得福踢开木板,现出了一处狗洞。娟儿讶道:“这洞是打哪来的?”

陈得福道:“这是毒脚仙挖出来的。他脚癣烂得厉害,有时晚间发痒,便会来库房里偷药。”

说着说,便自行钻了进去,娟儿也随行在后,一路爬了进去。

钻过了狗洞,面前真是一座大库房,橱柜层层迭迭,瓶瓮杂物,堆满一地,另有些古旧书籍,陈得福指着木柜:“药材都收在这儿,你……你快替小黑犬治病吧……”

娟儿见药材琳琅满目,人中白、人中黄、水丁香、太子参,不胜枚举,也是怕错用了,忙道:“等等,我先背背口诀……”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合十,低诵道:“九华医经第一章、神农百草舍命尝……灵丹岂在月宫里、青草亦能治百伤……丹桂熬煮红花果、其效比如人参果……”

这“九华龙吟阁”过去位于地藏道场,专与冥府作对,号称天下医道之最,自开派以来,屡出圣手,或自号“医神”、或自称“鬼医”,历代无数经书遗下,娟儿接任掌门以来,师姐便也命她背诵经典,以免绝学失传,至今已背了一大本“神农经”、一小本“黄帝经”,只消想起一条药方,必能使小黑犬药到病除。

讥讥呱呱的诵经声中,小黑犬气息渐黯,已要归西了,偏偏娟儿还在那儿神农尝百草,从开天辟地时背起,陈得福暗暗咒骂,便自行开启橱柜,打算找些“元神强心散”来用。

华山过去是“丹鼎八派”之一,门中自有丹药古方,虽比不上“九华龙吟阁”的手段,却也有些口碑。如治胃疼的“华云散”、防伤风的“养阴丸”,都算滋补名药,尤其这“元神强心散”得来不易,据说是由灵芝、人参、何首乌等药材熬煮而成,西北大户人家多有备用,传说死人服用后,也能复活半晌,分派遗产后才死,小黑犬若能服上一剂,纵给煮成一锅狗肉,怕也能汪上几声。

翻箱倒柜中,“元神强心散”不知给收到了何处,陈得福屡寻不获,眼看脚下有几只橱柜,忙蹲身下来,打开察看。

一股灰尘扑面而来,陈得福不觉打了个喷嚏,只见橱柜里满是杂物,都是些锅碗瓢盆,破衣旧裤。好比天隐道人生前用过的筷子,还有他种田时用过的锄头,总之破铜烂铁,应有尽有。

华山是天下第一古怪门派,当年天隐道人谢世,也只留下一堆破纸,并无一句遗言交代,其后本门高手清查遗物,却惊觉废纸里藏了一套绝世剑法,便是威震当今的“三达剑”,长老们震惊之余,也是怕他另有秘笈流传,便将他的遗物一一收起,不敢扔弃。余波所及,前代一切破烂也都给当成了宝贝,棉裤、臭袜、夜壶,全都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就怕引来外人劫夺。

武林里便是这样,什么破铜烂铁都有秘密,便扔出一块狗屎,怕也能引发武林浩劫。

陈得福捏着鼻子,拿起了一只夜壶,望外倒了倒,咚隆一声,真滚出了一团黄屎,虽已数百年了,仍是臭气熏天,却不知是天隐道人的遗物,抑或是哪位高人所为?

陈得福暗暗咒骂,不知自己前辈子干了什么好事,竟然投入了华山门下?忙将黄屎一脚踢开,正要再寻丹药,却听“汪”地一声,小黑犬突然张开了嘴,咬住了黄屎,低喘满足。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小黑犬命在旦夕,依旧不忘本性,陈得福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自知这是它最后一点心愿,便也不忍阻止了。

正难过间,忽听门锁轻响,竟似有人进来了。陈得福吓了一跳,自知库房乃是禁地,不得擅闯,便抱起了小黑犬,藏到橱柜后头。待要提醒娟儿,她却还在背诵经书,好似傻瓜一般。正焦急间,屋内脚步细细,慢慢走进了一人,低声唤道:“若林、若林,你在这儿么?”

“若林”二字是吕师伯的号,再听这嗓音带了浓浓的广南腔,岂不是吕家三兄弟的老娘“谢嫣嫣”到了?

这谢嫣嫣出身广东鸳鸯门,使一对判官笔,外号“广南一枝花”,据说她学武天资极高,少女时便威震广南,击败过不少成名高手。不但武功远在父兄之上,连吕应裳也自愧不如。若非当年出嫁生子,断了修行,说不定早就与宁不凡、卓凌昭等人并肩,成了天下第五大宗师。

当代女宗师现身,随时大开杀戒,陈得福心下大惊,正等着娟儿失风被捕,屋内却迟迟不闻喝问打斗声。偷眼去看,却见屋角多了一只大竹笼,想来娟儿情急生智,提起竹笼望自己身上一罩,打算掩耳盗铃一番。

都说傻人有傻福,谢嫣嫣若有所思,居然便让娟儿蒙混过去了,她朝屋内走了几步,低声道:“若林……若林……你在这儿吗?我不生你的气了……你快出来啊……”

眼看谢嫣嫣脂粉未施,外头草草罩了件棉袄,好似整夜未睡,她喊了几声,不闻应答,想也知丈夫不在此间,便又叹起气来:“怎么搞的,到底去了哪儿……难道在避着我么……”

叹着叹,忽又发起嗔来:“好,你不肯回来,那就一辈子别回来!不然看我怎么对付你!”

要作神仙眷属,先作柴米夫妻。只不知吕师伯又干了什么好事,居然惹火了师伯母?

正呆看间,忽听脚步声响,大门里又走进了一人,那吕伯母顿时娇声哭喊:“若林!”正要飞身相拥,却听门口传来讶异声:“小嫣嫣?你怎么在这儿?”

陈得福躲在橱柜后头,虽没见到来人的面孔,却也晓得是琼府的家臣许南星,否则吕伯母这般岁数,谁敢称她为“小嫣嫣”?

谢嫣嫣见来人不是丈夫,便又幽幽叹了口气,细声道:“是你啊……许大哥……”许南星皱眉道:“小嫣嫣,你来库房做啥?”谢嫣嫣忍泪道:“人家在找若林。”

许南星讶道:“什么?若林还没回来?”谢嫣嫣哽咽道:“我等了他一整晚,都没见到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皮又一直跳……总觉得有鬼……”听得这个 “鬼”字,屋里竹笼微微发抖,天幸谢嫣嫣心有旁骛,许南星又没练过武功,自也无人发觉。听得许南星笑道:“你多心啦。若林昨晚是和官差一块儿出门的,哪能生什么事出来?”

吕伯母叹道:“许大哥,清早唢呐吹得好响,西郊那儿还有鼓声……你都没听到么?”

许南星爽朗豪笑:“放心,那是演军,我早问过啦。”吕伯母哼道:“是么?那何大人为何带着家当出城?”许南星咦了一声,道:“何大人出城了?这……这我倒不晓得……”

自黎明以来,京城异象频传,又是西郊响唢呐,又是大军过街头,稍有见识的,莫不大感惊疑,只是世人千百种,有先知先觉者,亦有后知后觉者,至于不知不觉者,便属娟儿、许南星这类人,纵使京城大火,怕也以为朝廷放了烟花,美不胜收。

正说话间,突听门口一声轻响,这声音来得无影无踪,之前全没听到半点脚步声,陈得福心下一醒,暗道:“傅师叔来了。”

门口有人现身,谢嫣嫣便也察觉了,霎时激动哭喊:“若林!你可来了!”这回不顾一切,纵身入怀,紧紧抱住了门口男子,呜呜哭了起来,却听那人道:“嫂子,你认错人了,我是雨枫。”

谢嫣嫣抬头一看,发觉自己枕在傅元影的怀里,一时反而哭得更响了,只缩在人家的怀里,哽咽呜噎、挨挨磨磨,想来是将错就错了。

好容易鼻涕擤了个干净,谢嫣嫣总算也放手了。许南星迎了过来,道:“雨枫,你可回来了,找到少阁主了么?”傅元影嗓音略显疲惫,叹道:“她在杨大人家里。”许南星微微一愣:“杨大人?哪一位杨大人?”傅元影道:“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

听得杨肃观三字,谢嫣嫣顿时低呼一声,赶忙转过身来,料来有些兴趣了。许南星低声又问:“少阁主还好么?”傅元影不愿多说,径道:“她很好。倒是国丈呢?起床了么?”

许南星叹道:“他整晚都没睡,就是念着当年那些事……唉……我怕他病倒了,便赶紧找龙精散来啦。”

“龙精散”是道家圣药,相传是蛇精虎鞭所提炼,延年益寿、调养气血,最有神效。

料来国丈昨晚打了琼芳,自己也甚懊恼,以致一夜未眠。

眼看许南星唉声叹气,还在为这对祖孙担忧。傅元影便道:“许爷莫忧心,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玉瑛,她会出面调解的。”许南星讶道:“怎么?你昨晚出门,却是去见玉瑛的?”傅元影道:“是,颖超在她那儿。”许南星愕然道:“颖超去了红螺寺?”

傅元影欲言又止,便摇了摇手,示意他莫来多问。许南星察言观色,已知他有些难言之隐,料来与苏颖超有关,正想如何套话,谢嫣嫣却又啜泣起来了。

傅元影道:“嫂子,今儿起得早啊。”谢嫣嫣哽咽道:“什么起得早,人家也是整夜没睡。”

昨夜人人忙碌,不只吕应裳夜半受诏,傅元影也是深夜出门,个个焦头烂额。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谢嫣嫣忍不住哭嚷起来:“雨枫,你都不问我为何睡不着么?”

傅元影脾气向来温和,便道:“大嫂何故不眠?”谢嫣嫣忍泪道:“朝廷昨晚来了好多官差,把若林请了走,我看他整夜没回家。心里好怕……雨枫……你……你可知道他去了哪儿?”

傅元影摇头道:“对不住了,我昨夜人在红螺寺,没见到师兄。”谢嫣嫣埋怨道:“你倒好,又去巴结皇后娘娘了,自己的嫂子,你都不理不睬……”跺了跺小脚,转过身去,悄悄拭泪。

眼见谢嫣嫣乱使小性,背身拭泪,只等着男人过来安慰。陈得福看得寒毛直竖,许南星也是呵呵干笑,那傅元影却是个好脾气的,便道:“嫂子莫要多虑,若林是我华山大师兄,武功智谋,都是天下一流,纵有什么大事生出,他也能全身而退。”

谢嫣嫣哽咽道:“那……那要是他出事了呢?我该怎么办?”傅元影安慰道:“嫂子放心,师兄若真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来照顾你们母子,此节不必多虑。”谢嫣嫣泪中含笑:“你……你可不能食言。”竹笼子窸窸窣窣,似有谁在暗暗发笑,许南星也是干笑几声,正要说话,却听库房外脚步急躁,几名家丁奔入门来,嚷道:“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许南星惊道:“怎么?走水了?”谢嫣嫣则是颤声道:“怎么?我老公出事了?”众人殷殷切切,家丁们却答非所问,齐声喊道:“狮子跑出铁笼,咬伤人了!”

听得东窗事发,陈得福自是心下惴惴,许南星却笑了起来:“胡说,这几只狮子都是朝鲜国的贡品,打小养驯,不会伤人的。怎么,它们咬伤了谁?”众家丁忙道:“华山双……双那个仙。”许南星愕然道:“华山双怪!他俩又干什么了?”

众家丁道:“不晓得,只知道狮子溜到他俩的卧房里,咬得房门都塌了。”众人齐声喝采:“咬得好!”众家丁慌道:“许大人,您……您不去看看么?”许南星挥手喝骂:“看什么?没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么容易咬死,还叫什么华山双怪?快滚了!”

众家丁无端挨了一顿骂,只能悻悻离去。傅元影明白双怪武功不弱,几只大猫,伤之不得,自也不挂心,便道:“许爷,这几头狮子是贡给皇上的?”许南星叹道:“是啊,皇上这几年心情老是闷,国丈怕他无聊,便请朝鲜国的朋友运来了几只狮子,打算献给皇上玩儿。”

国丈交游广阔,年轻时游历四海,自也认得不少海外奇人。傅元影沈吟半晌,又道:“对了,载志武功学得如何了?”许南星叹道:“学什么?这世子是个纨裤的,赵老五教他武功,都似耳边风一般,至今还没学上一招……”

傅元影道:“这怎么行?玉瑛昨晚吩咐我了,说皇上傍晚要召见八世子,恐怕要见识见识他们的本领……”许南星大吃一惊:“怎地这么快?不是说月底才要比武么?”傅元影摇头道:“天威难测,皇上心里有何打算,谁也说不准。”

这几年大臣一提立储之事,正统皇帝总是百般拖延,硬是让东宫大位虚悬着,谁晓得立储人选真个出来了,皇帝却又赶鸭子上架,谁也不晓得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屋子里静了下来,许南星叹道:“不说了、不说了,国丈还等着吃药哪。”开启了抽屉,自去找那“龙精散”,陈得福大为懊恼,方知丹药都收在门边柜子里,自己却是找错地方了。

瓶瓶罐罐叮叮当当,许南星东翻西找,不由长叹一声:“唉……人老了,吃多少仙丹都没用,少阁主没嫁,国丈又老了……咱们这个紫云轩啊,以后可不知要倚仗谁了……”

谢嫣嫣道:“许大哥,你怎么忘了我儿子得礼啊?等他学成了三达,定会扶持少阁主的。”

许南星冷笑道:“等他学成三达,咱们的头也白啰……”谢嫣嫣暴怒道:“你说什么?”

许南星苦笑道:“没事、没事,你赶紧替你儿子找颗仙丹吃吧,练功可以快些。”谢嫣嫣信以为真了,忙道:“什么仙丹?哪里有卖的?”许南星呵呵笑道:“能在街上卖的,还能叫仙丹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始终没个了局,陈得福满心焦急,低头去看小黑犬,却见这小狗颇为耐命,只把头插在夜壶里,嘴里还含着黄澄澄的干货,一边摇着尾巴,颇见心满意足。正惊讶间,忽听傅元影道:“谁说世上没有仙丹了?咱们华山就有一颗『大金丹』。”

陈得福心下一凛,谢嫣嫣、许南星也齐声诧异:“大金丹?那是什么?”

傅元影道:“相传天隐祖师来山前一年,我山长老因缘际会,曾按古方提炼出一颗灵药,相传此物色泽如金,遂给昵称为『大金丹』,以别于太行山的『小金丹』。”

听得金丹还有大小之分,谢嫣嫣茫然道:“你们华山不是练剑的么?什么时候改炼丹了?”

傅元影讶道:“我山自古名列丹鼎八大派,嫂子难道不知?”谢嫣嫣脸上一红,过去老公说得口干舌燥,什么丹鼎宗、隐仙宗,她都当废话来听,此时自是一问三不知了。

许南星听得兴起,忙道:“雨枫,这大金丹有何神效?说来听听吧。”

傅元影道:“父老相传,大金丹又称『太华金丹』,与『青城火丹』、『大别黑丹』并称为『道统三丹』,传说服后可以洗尽凡胎,得一甲子纯金丹力。”谢嫣嫣低声道:“纯金丹力?那又是什么了?”

傅元影道:“这是丹鼎宗的古神功,过去仅见诸于典籍,据说是希夷祖师所传,威力近于仙法。”听得仙法二字,谢嫣嫣怦然心动,想象三个儿子翱翔无极的模样,忙道:“别说闲话了,这大金丹藏在哪儿?咱们快找出来吧。”

傅元影摇头道:“哪还找得到?早让不肖门人偷走了。”谢嫣嫣惊道:“不肖门人?是陈得福么?”陈得福吓得魂飞天外,正担心自己偷窃密宝间,却听傅元影道:“嫂子多心了。此物失窃,乃是百年前的事情。据说行窃之人是一名童子,只因武功低微,饱受同门欺凌,这才起意窃取大金丹,打算服用报仇。”

华山别无名产,专出不肖门人,谢嫣嫣哼道:“该死的孽徒,他让谁欺凌了。”傅元影道:“我山流传几首童谣,其中一首称作『夜壶张』,相传便是这名童子所做。”

听得“夜壶张”三字,许南星忙自告奋勇,嚷道:“我会唱、我会唱,你不凡师兄年轻时也常哼着这首童谣。”当即自哼小调:“脏夜壶,夜壶张,人家蹲完我来擦、谁叫我是夜壶张。”

听得歌词,人人都懂了,方知这童子为何恨极满山门人,却原来是这个道理。

陈得福听着“夜壶张”三字,忽然心念一动,撇眼去看,只见地下倒了一只千年夜壶,夜壶旁睡倒了一只小狗,双眼紧闭,口吐白沫,身上也渐渐散发金光。正惊疑间,又听谢嫣嫣道:“原来还有这等怪事,后来呢?那弟子报仇了么?”

傅元影道:“人算不如天算,这弟子才一偷走灵药,便让长老们抓住了,同门逼问金丹的下落,他却抵死不招,其后长老们翻箱倒柜,也是遍寻不见,不知他把大金丹藏到何处去了,只能将这名弟子囚禁在后山里,从此这大金丹就成为我山第二大悬案,至今未解。”

“第二大悬案?”谢嫣嫣茫然道:“那……那第一大案是……”傅元影道:“三达之谜。”

众人听罢之后,都感扼腕痛惜,没想好好的灵丹妙药,就此下落不明,可别是给狗吃了才好。陈得福则是欲哭无泪,捧起夜壶,探头入内,瞧瞧里头有无残存之物。

听得华山门中还有这许多典故,众人莫不啧啧称奇,还待闲聊几句,门口却又奔来了一名家丁,气喘吁吁地道:“许大人,你…你快来……”许南星怒骂道:“又怎么啦?老虎出笼来了?”

那家丁喘道:“外头来了几名军爷,说要请国丈上红螺寺一趟,你快出来看看吧……”

许南星愕然道:“军爷?”那家丁道:“是正统军的巩师爷……他说城里有点事,要请文武官员即刻前往红螺山,共商大局……”许南星咦了一声,便朝傅元影瞧了瞧,道:“雨枫,你……你陪我来吧……”傅元影道:“请许大人先应付一阵,我一会儿便来。”

许南星见拖延不得,便急急走了,屋里便剩了一个谢嫣嫣,正等着她告辞离开,哪知这女人却哼着歌儿,自在库房里摇摇摆摆,不知想干些什么。

傅元影咳道:“大嫂,还有事?”谢嫣嫣嗯了一声,不再哼曲了,只低下头去,理了理秀发,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这下连陈得福也纳闷了,他从橱柜缝隙里偷看,只见师伯母站在门口,神色幽幽,行径怪异,费人猜疑。傅元影道:“嫂子,你若没别的事,可否请你回避片刻,我有些本门事情待办。”良久良久,忽听谢嫣嫣低声道:“雨枫,我求你的那件事……你……你考虑得如何了……”

傅元影嘿了一声,拂然道:“大嫂,你别再旧事重提,此事触犯门规,我如何做得!”

陈得福眨了眨眼,不知师伯母有何请求,却为何触犯门规?正迷惑间,那竹笼子却又微微一动,想来里头的人有些兴奋了,又听谢嫣嫣哽咽道:“雨枫…… 你……你这人就是这般古板……你再这般推拒,休怪我找若林说去……”傅元影淡淡地道:“找谁说都一样,总之傅某不能答应。”

谢嫣嫣泪流满面,大声道:“傅元影,你……你好可恶!”呜呜哽咽中,旋即转身狂奔,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得福心下纳闷,还在猜想间,却听傅元影拍了拍手,道:“都出来吧。”

陈得福骇然不已,看傅师叔何等武功,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发觉了自己,正要爬将出来,却又触到那只夜壶,凝目一看,小黑犬却不见了,地下只留下一摊狗尿,主人翁已不知去向。

陈得福福至心灵,忙趴到了狗尿旁,正想瞧瞧是否残留药性,却听师叔道:“得福。”

眼看师叔还在等着自己,只能乖乖出来,垂首道:“弟子在……”傅元影笑了笑,道:“娟姑娘,你也出来吧。”竹笼飕飕发抖,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你别找我麻烦……”

傅元影皱眉道:“听到什么?”竹笼寒声道:“你……你和吕家嫂子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我一条生路吧……”傅元影微微一愣,沈吟片刻,醒觉过来,忍不住失声而笑,他掀开了竹笼,笑道:“娟姑娘,没事多练点武功,别老是胡思乱想的。”

竹笼里现出一名女郎,正是娟儿了,她俏脸微红,道:“我……我说错了么?那……那吕家嫂子何事求你?”陈得福忙道:“是啊,还触犯门规呢。”

傅元影笑而不答,提来一只包袱,交到陈得福手里,道:“别胡说了,来,替我看好这个。”

陈得福从小打杂,深受长老器重,眼看粗活来了,便伸手接过包袱,忽道:“啊呀,好沈哪。”手一抖,包袱便已落下,娟儿眼捷手快,忙替他接住了,低头来看,却见这包袱以油布裹成,望来颇为眼熟,忙道:“等等,这……这好像是苏颖超的东西,是么?”

傅元影咳嗽一声,道:“是。”陈得福惊道:“什么?这是掌门师兄的东西?他……他自己为何不收着啊,却要交给我?”

傅元影欲言又止,并不来答,只把目光望向娟儿,希望她能自行避开。

武林中人最重门户机密,若是寻常江湖人物在此,听得他派隐私,早已远远走避,孰料傅元影看了半晌,娟儿却是一脸茫然:“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还等着听啊。”陈得福也道:“是啊,师叔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掌门去哪儿了?”

眼看娟儿猛眨眼睛,陈得福也是一脸纳闷,傅元影斗不过这两个傻子,只得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们也无妨。颖超昨夜出事了。”二人异口同声,惊道:“什么?出事了?”

傅元影道:“他从万福楼跳下来,摔断了一条腿。”陈得福骇然不已:“怎会这样?师叔,咱们快去找他啊!”正要急急奔出,却让傅元影拦住了:“放心,你师兄现在红螺寺,平安得紧。”

陈得福喃喃地道:“红螺寺?他去那儿干啥?”傅元影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他人在红螺寺,由玉瑛亲自照料。”娟儿最爱多管闲事,便又起疑道:“谁是玉瑛啊?”

傅元影自知失言,便只咳了一声,不再解释。陈得福却还连连追问:“师叔,万福楼好高的啊,颖超师兄干啥跳下来?可是要试轻功么?”娟儿呸道:“傻子,万福楼多高,连我也不敢跳,苏颖超哪有这胆子?”陈得福茫然道:“那他为何跳楼?可是喝醉酒了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又胡说八道起来。傅元影烦闷道:“都别说了,总之你师兄受了伤,暂且不会回来,这段时日里,你得替他看好这个包袱。”陈得福听他吩咐得郑重,自也不敢胡闹了,忙道:“师叔,这……这里头到底放了什么啊?”傅元影道:“三达剑谱。”

陈得福皱眉道:“三达剑谱……”他喃喃忖忖,突然大惊起跳:“三达剑谱!”

智仁勇三剑,谓之“三达”,此乃华山一脉武学之所系,干系重大之至。傅元影斜了娟儿一眼,轻轻作咳,娟儿再笨十倍,也晓得要闭嘴了,颤声道: “我……我不会说出去的。若违誓言,教我下辈子投胎变小狗……”还待瞎扯,陈得福却已跪了下来,慌道:“师叔,三达剑是本门绝学,弟子武功低微,看不住东西,您……您去找毒脚仙他们吧……”

傅元影摇头道:“不行。这本剑谱除开颖超一人,就只能由你保管。”陈得福愕然道:“为什么?”娟儿也急急来问:“是啊,为什么啊?”傅元影道:“这是你师父的吩咐。”

听得这是宁不凡的意思,娟儿自是吃了一惊,陈得福也是满面讶异,心念微转间,不由恍然大悟:“对啊,这剑谱不交给我保管,却要交给谁呢?”

“三达剑谱”博大精深,自现世以来,从不禁门人私下习练,孰料数百年以降,弟子疯得疯、傻得傻,都为此物所害。长老们于是定下一个规矩,弟子若非天资过人,绝不许私练三达。只是满山弟子人人自负,谁肯自认是个笨蛋?苏颖超如此,吕家三兄弟如此,杜得籼、施得兴亦复如此,全山上下只有一个认命傻瓜,那便是陈得福。也难怪傅师叔要把剑谱交给他看管了,否则若是落到其它人手中,难保不私下偷练。

华山是武林第一怪门派,门中怪事自也一箩筐,眼看娟儿还在那儿乱猜,陈得福便也不多说了,径道:“师叔放心,得福一定好好收着包袱,绝不让人翻看。”傅元影甚是欣慰,又道:“娟掌门,念在同道之谊,此事也请你多多担待了。”娟儿忙道:“放心,我……我很讨厌练剑的,不会劫夺你们的宝物。”

天下最不怕外人劫夺的秘笈,便是“三达剑谱”,傅元影笑了笑,便又嘱咐道:“记得,此事千万别漏口风,若让同门知道,人人都要找你麻烦。”陈得福慌不迭地点头,道:“我晓得。我谁也不说,连小黑犬也得保密。”娟儿忙道:“放心,我……我也不会和赤兔马说。”

娟儿性情娇憨纯良,又是琼芳的知交好友,傅元影自也深知,否则岂会让她与闻本门机密?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师侄的肩头,示意激励,随即转身离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陈得福手捧包袱,心里满是担忧,就怕会发生什么怪事,他提起铁扫帚,左右警戒一阵,却见四下无人,空屋寂寂,却是怕什么呢?正放心间,娟儿便又凑了过来,低声道:“陈得福,小黑犬呢?还没死吧?”

陈得福忙道:“它吃到了一颗大药丸,好像病自己好了,便溜出门去了。”娟儿喔了一声,道:“那可放心了。”左顾右盼一阵,低声又道:“陈得福,你这包袱挺沈的,让我替你拿着吧。”

陈得福不疑有它,便将包袱送了过去,娟儿接了来,便自行解开绑缚,喃喃地道:“三达剑好大的名头……我早就想翻一翻了……”

陈得福大吃一惊,赶忙夺回了包袱,大声道:“你干什么?”

娟儿拂然道:“你小气什么,不过翻翻剑谱,又不会少你一块肉。”陈得福生气道:“不行!你这女人好坏的心眼!快还我!”欲待阻拦,却是哎呀一声,已让人一把推倒了。娟儿喜孜孜地蹲在地下,正要取出经书,扫把福却又爬了过来,一把按上包袱,颤声道:“等等,娟姑娘,我……我这是为你好……你资质太差,看了会走火入魔,到时成了傻子,那可怎么办?”

娟儿暴怒道:“什么?你说我资质差?好!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娘看定了!”正要解开包袱,忽听陈得福骇然震惊:“娟姑娘!快看你的背后,有个怪影子!”娟儿大惊起跳:“什么?”

正恐惧回望间,陈得福却夺过了包袱,低头冲出屋外,娟儿这才晓得被骗了,大吼道:“陈得福!你连本姑娘也敢诈骗,不想活了么?”高声嚷嚷,翻上了赤兔马,四下搜索追捕。

陈得福躲在草丛里,眼看娟儿暴跳如雷,却是越走越远,心下暗想:“这女人是个白痴,比我还笨。”松了口气,又想:“对了,小黑狗究竟怎么了,赶紧去看看吧。”

适才偷听大人们说话,方知华山藏有一颗大金丹,说不定真给小黑犬吃了,若是如此,这狗岂不成了哮天神犬?

陈得福心头怦怦一跳,都说“母凭子贵”,倘使小黑犬成了一条仙犬,自己定也能身价百倍,从此一人一犬、行侠仗义,岂不便是一个“神犬少侠”?到时朝廷聘自己为捕头,加官晋爵,买楼买地,说不定还能娶个漂亮姑娘为妻。人生一切全有了指望。他越想越欢喜,忙溜去了后厨,摸走了一块卤猪肝,一会儿若是遇上爱犬,也好有个贿赂。

来到了竹林,只见铁笼里一片空荡荡,美丽白犬离笼外出,狮群也还没回家。陈得福怕狮子现身吃人,自是胆战心惊,忙提着铁扫帚,蹲到了草丛里,颤声呼喊:“小黑犬,你在哪儿啊?快出来啊?”喊了几声,不闻应答,只能慢慢爬将过去,诱以美食:“小黑犬,看,这是卤猪肝,好吃得咬舌头,不信我吃给你瞧。”正嗯嗯尝味间,突听一声温柔轻唤:“得福。”

陈得福大吃一惊:“小黑犬会说话了?”转头急看,只见眼前多了一双绣花鞋,足踝纤细,抬眼向上,见到了碧绿衣裙,再望上看,则是丰臀蜂腰、饱满胸脯。

陈得福心下狂喜,道:“小黑犬!”看这大金丹如此威力,竟让小黑犬变成了仙女,他又惊又喜,正要扑上前去,突见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师伯母……”

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笑颦如花,正是吕得礼的老娘谢嫣嫣到了。陈得福不知她有何图谋,自是双手紧抱包袱,畏首畏尾,谢嫣嫣却笑吟吟地道:“得福,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草丛里?怪里怪气的?”陈得福低声道:“我……我要找小黑犬……”

“小黑犬……”谢嫣嫣沈吟不解,突然双手一拍,笑道:“啊,就是你从红螺山带回的那只小野狗啊。我方才见到它了。它同两只獒犬追着玩儿,兴高采烈的。”陈得福惊道:“打起来了么?师伯母,它们……它们在哪儿?”

谢嫣嫣微笑道:“别急,让伯母带你去找它吧。”伸出玉手,携住了陈得福,神情亲昵。

陈得福吓了一跳,道:“师……师伯母,你……你这是……”正迷惑间,忽见谢嫣嫣俯身弯腰,蹙眉道:“得福,你的裤子怎么破了?一会儿师伯母替你补一补吧。”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这慈母却认错人了,陈得福脸上更红,忙道:“不……不用了……”谢嫣嫣走近几步,温柔道:“师伯母面前,客气什么?来,到我房里来,把裤子脱了,师伯母替你补补。”陈得福生到了二十来岁,还没在女人面前脱过裤子,心念于此,脸色涨紫,颤声道:“真的不了……我……我还有事……”

谢嫣嫣失望道:“你……你还有事?”陈得福忙道:“是……是啊,我还没吃早饭……”

听得此言,谢嫣嫣玉指竖起,俏眼笑道:“我就晓得你没吃饭。来,伯母熬了一锅广南鱼粥,咱俩一块儿吃吧。”陈得福越发错愕了,看这谢嫣嫣最是溺爱儿子,三兄弟平日吃剩的饭菜,宁可倒到阴沟里,也决不让别人家的孩子沾上一口,谁知她今日一反常态,竟把自己当人看了?

正茫然间,忽觉一股迷人香气,飘近鼻端,只见谢嫣嫣双眼直瞅着自己,竟是满面母爱。陈得福脸红过耳,低声道:“师伯母,你……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傻孩子……”谢嫣嫣轻启朱唇,柔声道:“咱俩天生投缘啊……”

“投缘?”陈得福失声呆呼,谢嫣嫣怜声道:“是啊……师伯母好想收你当干儿子,日日夜夜都想疼你爱你、怜你宠你……”陈得福哭出了声,大喊道:“干娘!”正想依偎怀中,惹其爱怜,忽觉怀中包袱微微一动,似给人拿住了。

陈得福咦了一声:“师伯母……你……你这是做什么?”谢嫣嫣柔声道:“心肝宝贝儿,干娘怕你累着啦……看这包袱好沈,来……干娘替你拿着……”

陈得福忙向后退开一步,害怕道:“不…不用了……”谢嫣嫣怜声道:“乖孩子,别怕羞,快来……”她越靠越近,陡然玉手暴长,直朝包袱夺来。陈得福早已有备,拔腿便跑,谢嫣嫣亮出了判官笔,厉声暴吼:“谁敢阻挠我儿子练成三达!谁就得死!陈得福!你纳命来吧!”

“杀人啦!”新年新气象,元宵方过,陈得福便已身陷绝境了,他狂奔惨叫,一路奔向主宅,眼看不远处有座精舍,房门虚掩,一时无暇多想,便藏身进去,盼能躲过追兵。

来到房中,但见室内光亮精洁,清静高雅,打扫如同宝镜一般。陈得福心下一醒,才知自己无意间闯入了国丈的“莲荷精舍”,此地收藏无数古董字画,价值连城,平日都上着锁,今朝怎么忽尔开门了?

正起疑间,忽听脚步细细,两名老嬷嬷哼着歌儿,一个手拿鸡毛潭子,一个手提水桶,从门外走了进来。陈得福吓了一跳,眼看一只花瓶立地巨广,足有八尺,忙藏身在后,掩住身形。

两位老嬷嬷颇为勤奋,来到了屋内,各自擦洗打扫,那谢嫣嫣手持判官笔,自在门口瞪眼张望,却也不敢贸然闯进。

良久良久,老嬷嬷扫好了地,锁了门,终于离去了。陈得福也松了口气,起身四顾,只见满屋都是古董,当是国丈费心搜罗而来。他满怀敬畏,正小心观看间,忽见一件衣裙高展墙上,裁剪古朴,青靛如玉,岂不就是师叔伯口中的“采莲翠裙”?陈得福啊了一声,急急走近来看,鼻端闻到一抹千年芳香,隐隐带了几分酒香,不觉神思迷惘:“这……这就是西施的体香么?”

李白诗云:“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据说写的便是这件“采莲裙”,还说当年西施刺杀吴王夫差,穿的也是这件绿裙,其后与范蠡退隐,来到太湖采莲,穿得还是这件碧裙,无怪国丈醉心赏玩,八成常在屋里闻香。正想学着嗅上一嗅,忽听房门喀喀几声,竟给人撬开了。

陈得福心下惴惴,就怕是谢嫣嫣入室搜捕,便又躲到了大花瓶后头。还待多做防备,却见一名小孩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带来了一股酒臭,竟是谢嫣嫣的小儿子吕得廉!

陈得福惊奇不已,不知这小鬼为何现身此间,莫非也是为三达剑谱而来?正起疑间,只见这小孩打了个哈欠,反手掩上房门,突然掩住了嘴,急急转身过去,呕吐起来。

吕得廉好似宿醉未醒,吐了半晌,总算直起身来,他擦了擦嘴,喘息道:“下回不喝酒了,好难受啊。”房中满是珍奇古董,吕得廉却呕得满地秽物,酒气熏天,一会儿若让人发觉了,不免闹出大事,这孩子却是不慌不乱,叹道:“又要擦地了。”便从墙上扯落了绿裙子,先朝嘴上擦了擦,其后扔到地下,一脚踩住,朝地板去抹,将秽物清理干净。

陈得福看得全身发抖,这才明白西施裙的香味自何而来。正感骇然,吕得廉又吐了,这回抱住了周公鼎,尽数吐在里头。

吐了几回,吕得廉总算舒坦了,他挖了挖喉咙,惊喜道:“内力好像更深了。”说着说,便从墙上取落一只钓杆,笑道:“好久没钓鱼了。”这只钓杆非同小可,陈得福自也听师叔提过,传说当年姜太公与文王相会之时,便是手持这尾钓杆,也才有了后来的武王伐纣、三界封神等等事情。只不知吕得廉人在屋中,却想钓些什么?

正纳闷间,却见钓杆一抛,鱼钩竟朝藏身处飞来,陈得福心下一惊,没想自己已给发觉了,正要伏身闪避,却见钓钩坠入花瓶,听得吕得廉哈哈一笑,提手一拉,居然钓出了一只包袱!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陈得福大感惊奇,自没料到花瓶里居然还藏了东西,却见吕得廉蹲身下来,打开了包袱,里头赫然是有木老虎、泥人兵、“金海陵纵欲身亡”上下两册,诸般宝物,无一不备。陈得福咦了一声,暗道:“珍藏不少啊。”

珍藏秘本现身,陈得福内心怦怦直跳,自是有些艳羡,吕得廉却又从裤袋里掏出一迭红纸袋,其上书写名字,有叶得开、冯得诰、施得兴,其中一只更有“陈得福”三字。陈得福不觉骇然失色:“这……这不是我的红包么?”

过年前师叔伯发下了红包,有的出手大方,一给就是一两银,有的寒酸紧蹙,只能赏个一吊钱,众兄弟巴望一整年,好容易攒了点零头慢慢花,岂料竟落入吕得廉的魔掌之中?

陈得福暗暗忿恨:“好小子,平日吃我喝我,现下还拿我,一会儿揍死你。”

吕得廉不知有人窥伺在旁,兀自拍手笑道:“东西越来越多了。”从红包里倒出了几十枚铜钱,自赞自夸:“看我多能挣,难怪娘疼我。”

吕得廉人如其名,为人甚是廉洁勤俭,平日仗着年纪幼小,出门吃喝玩乐,从不付钱,多赖师兄支应,孰料白吃白喝尚嫌不足,索性将师兄们的棺材本充公了?

看吕得廉一脸快活,不知窝藏了多少珍宝,只将铜板一只只排列整齐,细细点了点,正要尽数收入包袱,陈得福委实忍无可忍,顿时现身出来,大喝一声:“小偷!”

吕得廉吓了一跳,万没料到花瓶后头躲得有人,他受惊坐倒,呆了半晌,随即左顾右盼,讶异道:“小偷?谁啊?”陈得福怒道:“还问谁?你就是小偷!”吕得廉困惑道:“什么?我是小偷?你说话好怪哪。”陈得福指着地下的包袱,怒道:“看!这是什么?”

吕得廉低头瞧了半晌,疑惑道:“这是包袱啊,有啥奇怪的么?”陈得福提起铁扫帚,当作惊堂木狠狠朝地一拍,厉声道:“这叫做赃物!你这个小偷,如今人赃俱获,还想狡赖么?走!和我去见赵五师祖!看他怎么打你!”

华山方今第一长老,便是赵老五,他执掌门规极严,只要抓到了小偷,哪管来人是谁的儿子,总之先抽五十鞭再说。吕得廉听了胁迫,却是毫无惧色,只是皱眉道:“你好怪啊,我方才从花瓶里找到这些东西,还想是打哪儿来的,你怎能说是我偷的呢?”

陈得福怒道:“胡说!这东西明明是你藏入花瓶的,不然你好端端地,来精舍干啥?”

这话问到了要紧处,吕得廉不觉咦了一声,道:“有道理啊,陈得福,你来精舍做啥?”陈得福为之一怔,喃喃地道:“我……我是来……来……”吕得廉双手一拍,醒悟道:“我知道了!陈得福,这些东西都是你偷的,对么?”陈得福大惊道:“不是!不是!”

吕得廉起疑道:“可你为何背着一个包袱?你自己看看,这两只包袱可不是一个样?”

说来也巧,两个包袱都是油布包裹,上头也都绑了个结,宛如亲兄弟一般。

陈得福大惊大慌,满头冷汗间,竟为之词穷了。吕得廉淡淡地道:“小偷,总算让我抓到啦。”拉住陈得福的衣袖,喝道:“走!跟我去见五师祖,听他发落!”想起赵老五的鞭子,陈得福哭道:“不要!不要抓我!我是冤枉的!”吕得廉喝道:“无耻之尤!还敢拒捕!”

二人拉拉扯扯,也是吕得廉宿醉未醒,脚下一晃,撞到了大花瓶,听得当琅一响,已然砸了个稀烂。

二人张大了嘴,陈得福寒声道:“看看你……”吕得廉哭道:“都是你!”

这玉瓶来历甚奇,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乃是大唐越窑秘色瓷,号称英国公镇府三宝之首,现下却成了烂泥一堆,国丈若是见到了,岂不气得一命归西?

二人对泣半晌,都知大祸临头了。吕得廉拭泪道:“扫把福,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了,国丈会怎么处置咱俩?”陈得福垂泪道:“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吕得廉哭道:“知道就好!你快立个誓,绝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你若说了,便要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陈得福啜泣道:“为何是我先发誓?不是你先?”吕得廉大哭道:“你年纪大,当然你先。”

二人争执不休,都要对方先行赌咒,突然大门打开,走入了一人,正是吕得义来了!

“二哥!”吕得廉看到了救星,立时扑上前去,哭道:“陈得福偷东西,又打破了花瓶,方才还威胁着我,说要杀我们全家灭口哪!”陈得福震惊不已,大哭道:“你胡说!”

看这吕得义虽只十四岁,身材却比弟弟高了不少,平日个性阴沈,武功更是深不可测,此刻若要袒护亲弟弟,陈得福哪还有活路?他百口莫辩,正悲愤抽噎间,只见吕得义瞄了瞄弟弟,又朝自己看了一眼,道:“三弟,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陈得福大哭道:“恩公啊!”吕得廉则是痛哭流涕:“二哥!你都不帮我!”

吕得义果然知义,这会儿便来大义灭亲了。陈得福正要叩谢恩德,却听他淡淡地道:“扫把福,先别高兴得太早,方才打破花瓶,你也得记上一份功劳。我一会儿表上功去,你也知道自己下场如何?”陈得福魂飞魄散,掩面哭道:“不要啊!”

吕得义淡淡地道:“要我隐瞒此事,其实也不难,只要你俩答应一件事,我可以替你们遮掩。”二人并肩跪地,哭求道:“恩公,你要咱们答应什么?”吕得义道:“我要你俩发誓赌咒,终身效忠于我,若有违誓言,你俩会天打雷劈,化为烂泥而死。”

陈得福听这誓言如此凶毒,自是害怕犹豫,吕得廉却已大哭道:“我发誓!我发誓!小人一定终身效忠于您,若违誓言!陈得福必然万箭穿心而死!”陈得福又惊又气,赶忙喊道:“我也立誓!小人要是有一丁点违背您的圣旨!吕得廉全家必然满门抄斩,死得惨不堪言!”

二人胡喊乱嚷,吕得义却也没留神,只颔首傲然:“我有两个奴隶了。”当即道:“得廉,二哥缺钱用,把你的收藏都拿来。”吕得廉哭泣不依,想他一生辛苦,方有这点儿积蓄,若就这么交出,日后哪还有一点生趣?吕得义森然道:“不肯是吧?”推开了门,作势欲喊:“来人啊,有人打破了……”吕得廉大惊道: “等等,等等,我听话就是了!”

包袱送来,总计四十两银,此外奇妙书刊、童玩弹珠,要什么、有什么。吕得义颇见满意,又道:“陈得福,把你背上的包袱拿下来,让我瞧瞧里头有什么。”陈得福大惊道:“不行!这是傅师叔托给我的东西!你万万看不得。”

“看不得?”吕得义斜目冷笑:“我上天下地,无所不看。爹娘上床、丫嬛沐浴,哪样没瞧过?快把包袱拿过来,否则要你好看。”陈得福哭求道:“不行、真的不行。”

吕得义狞笑道:“不行是吧?好,那我便让天下人知道,是谁打破了琼国丈的花瓶。”

转身过去,正要朝门外暴喊,陈得福已是大哭道:“不要、不要,饶命啊。”

吕得义哈哈大笑:“想和我斗!就是和天斗!快把包袱交出来!”

陈得福自知无幸,只能含泪取下包袱,慢慢解开绑缚,吕氏兄弟定睛一看,面前竟是一本经书,却是大名鼎鼎的“三达剑谱”!

吕得义颤声道:“三达剑!我……我等了好几年,总算落到我手中了!”吕得廉也是喘息道:“有了这个,我啥都甭怕了……”兄弟俩垂涎欲滴,正要劫夺剑谱,陈得福急忙阻拦:“不行、不可以!”三人各出一手,扯住经书,吕得义怒道:“陈得福!你不听话了?不怕我对付你么?”

陈得福咬牙道:“横竖是死,今日跟你拼了!”吕得廉喊道:“拼啊!”手上发力,将经书扯了过去,吕得义怒气勃发,双手来夺,陈得福职责在身,更不敢放,猛听“嗤”地一声,人人仰天摔倒,各自抓住了一块破书皮。

三达剑谱一分为三,一页又一页剑法随风飞舞,缓缓落到了地下。吕得义张大了嘴,吕得廉一颗心也停下了,陈得福则是抱住了剑谱,大哭道:“吾死也!”

傅元影万般嘱托,要自己小心看管经书,谁知一个时辰不到,祖传剑谱便硬生生毁去了。吕氏兄弟自知闯祸了,二人对望一眼,顿时发一声喊:“快逃啊!”

吕家兄弟慌忙逃命,跑得无影无踪,陈得福失魂落魄地站着,想哭也哭不出,想叫也没气力,若要找傅师叔告状,他兄弟俩牙尖嘴利,连手瞒天过海,自己哪能斗得过?正想撞墙自尽,突然心念一动:“对了,可以去买胶水啊!”

天下最易破损的,不是这些武林秘笈,而是“金海陵纵欲身亡”,这些春宫秘本四下传阅,一本本破损不堪,陈得福自也时常黏合修补,算得上熟门熟路。他瞄了瞄花瓶,瞧了瞧经书,自知一会儿找来浆糊胶水,说不定能将之黏合修补,届时神不知、鬼不觉,谁又晓得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他越想越是道理,忙关紧房门,提起铁扫帚,先将花瓶碎屑扫到周公鼎底下,以免为人所觉,其后四下捡拾破散经书,就怕漏了一点半点。

过去陈得福也曾偷看过“三达剑谱”,自知内页共计九十九,前头九十八页尽是“智剑”心法,最后一页则绘了颗大鸭蛋,称作“化圆为方”。他四下捡拾,一一比对,将书页从头至尾点了点,一五一十来算,计到了九十九页,终于松了口气。

侥天之幸,剑谱并未遗漏,内页大致完好,只是线装处松脱了,料来不难修补。他翻点书页,正要将经书收入包袱里,忽见脚下还散落些零星纸条,东一堆、西一簇,不知是什么东西。

怪事生出了,“三达剑谱”明明只有九十九页,现下页数点齐了,怎还有残余纸头?

莫非书页有何破损不成?他惊疑不定,忙俯身拾起其中一张碎纸头,却见纸上笔画凌乱,似水瀑、似怒涛,湍流横飞,彷佛便是泼墨山水。

陈得福“咦”了一声,只觉这笔墨似曾相识,彷佛在哪儿见过,茫茫然间,伸手去摸裤袋,慢慢找出了一张字条,不觉震惊道:“好像啊!”

这字条也如小黑犬一般,同是红螺寺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在一处树林里闲逛,凑巧撞见颖超师兄,当时看他低头拭泪,随手扔掉了这张字条,好奇之下,便捡了起来,留作纪念,本以为没什么用处,孰料两相比对下,竟似与这堆纸屑有些干系?

陈得福茫然呆立,也是猜想不透纸屑的来历,只能提起铁扫帚,先将地下纸屑扫成一堆,一一捡入包袱,小心收了起来。至于一会儿要用浆糊还是松胶来黏,那也管不到这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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