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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四十五

他话一出口,营帐内的众人均是一惊,全当自己听错了。耶律元宜则扮起脸孔,森然道:“余将军,万岁驾前,可不能胡言乱语!”余孤天但觉满营臣僚望来的目光都是寒浸浸的不屑和轻视,心底郁愤更增,斩钉截铁地道:“末将便在万岁面前立下军令状,只提一千射雕擒虎的精兵,五日内踏平庐州城。如若不然,甘愿领罪!”众人更是一震,均想:“便是韩信、李靖,也未必能以一千兵马夺下五万宋军镇守的庐州!”张汝能更是心底暗笑:“这余孤天妄想升官发财,只怕已是疯了!哼哼,便让他去跟宋人拼得两败俱伤,小爷再去拣个现成便宜。”
“好个一千射雕擒虎的精兵!”完颜亮却扬眉大笑,“余孤天胆魄可嘉!来人,赐酒!”当下便有内侍用黄金莲花盏捧来御酒。完颜亮走下御座,亲自拿了金盏,递到余孤天手中。余孤天接杯在手,一饮而尽。群臣但见完颜亮亲赐余孤天御酒,轻视之心顿息,目光中均有些艳羡。
“两军交战勇者胜!”完颜亮说着转过头来,目光灼灼,环视帐内众臣,“朕最激赏的,便是余爱卿这股视南人如无物的刚勇之气。传朕号令,余孤天为先锋,他要的精兵马匹,可在各营任意挑选,便是朕的紫绒军,也可归他选拔。”紫绒军便的完颜亮的禁卫亲兵,最是剽悍勇猛,不想完颜亮竟也许给余孤天选用。营中众将均有些眼红,余孤天忙跪倒谢恩。
完颜亮豪兴大发,又喝道:“笔墨伺候!”内侍忙在御案上铺好纸笔,完颜亮笔走龙蛇,刷刷点点,写了一首诗词,笑道:“孤天,这阕《喜迁莺》便赐你,以壮声威!”
完颜亮的近臣李通忙笑吟吟地上前,双手捧了纸,朗声念道:“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裘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倾,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
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功成朝暮。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这阕词本就气魄豪迈,意境激扬,又是皇帝御笔亲作,李通念起来更是抑扬顿挫,满面悲昂雄壮之色。
余孤天接了御笔诗词在手,忙叩头谢恩,心内暗道:“这奸贼,倒写得一首好词!”饶是他对完颜亮恨之入骨,此时听得这势若横扫千军的《喜迁莺》,也不觉热血沸腾,又叩了头,昂然起身而去。
群臣眼见一国之君竟为余孤天亲作诗词壮行,心底均是又慕又妒。张汝能望着余孤天的背影,更是暗自后悔:“适才早该请缨做先锋!皇帝给个武将亲作诗词,千古少有,这等好事却让余孤天这小子抢了去。”
转头望去,逍遥岛渐渐远去,在海上那道绚烂如血的落日映照下,终于化作一线暗红,舒缓的大浪带着低沉的啸声一叠叠地撞击在船舷上,织成一首沉浑悠远的长歌。卓南雁已不是第一次看到海上日落,但此时在高大的车船上远眺那苍茫的夕影,心襟内仍是别有一股难言得畅快。
燕老鬼已给他秘选了一批精干豪客,却因自己曾在大金效力,并未随行。崔振等一批心怀故土的岛上豪客,闻知家国有难,慨然随卓南雁出岛抗敌。临行前,邵颖达和燕老鬼亲自送他上船。邵颖达一边咳嗽,一边笑骂:“每次见到你这小鬼,总是在提着脑袋去跟人拼命。贼小子,老夫的易学本事,当世只你一个传人,还只学了些皮毛,老夫在这儿盼着你这小鬼早些回来!”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真盼着早日归隐,再向邵先生讨教易学!”卓南雁想到邵颖达的叮嘱,不由手拍船舷,仰天一声长喟。崔振笑道:“邵先生博学多才,便连岛主都佩服得紧呢。”他与卓南雁都是豪爽之辈,一路上相谈甚欢。卓南雁叹道:“我倒是对文岛主钦佩得紧。她这一手连环妙计,不但诳走了萧巫魔,更去了金兵戒心,让咱们可一击成功。”
船行顺畅,一路无话,直到海州。其时正值深夜,七艘车船才抵海州码头,便惊动了一彪巡哨的宋军。两艘钓槽战舟迎面奔来,舟上宋师水手厉声喝问:“来者是谁,速速停船!”霎时间孔明灯飘飘射来,映得幽黑的海面上一片亮白。卓有雁亮出四海归心令牌,叫道:“在下卓南雁,奉归心盟主之令来见李宝将军,现有太子令牌在此!”钓槽战舟上的宋军嘀咕一阵,喝道:“夜深难辨,尔等速速停船上岸,去营帐暂歇,待明日再去见李总管!”眼见宋金交战在即,卓南雁率着这一路水师摸黑而来,也难怪这些宋军大增戒意。
忽听得海面上传来一声朗笑:“卓义士虎胆忠心,天下知名,你们这些混帐东西,竟敢轻慢英雄!”笑声中带着一股说不出得雄放粗豪。
一叶小舟破浪而来,一道铁铸般的身影傲然卓立舟头。这人肩阔背挺,身量极高,海风吹得他宽大的袍袖猎猎狂舞,更增威武雄霸之势。
“李总管来啦!”战舟上的宋兵高叫着,慌忙摆舟相迎。来人正是大宋浙西路副总管李宝,原来他深夜乘舟巡视,恰好赶到,听得双方答话,忙上前与卓南雁等人相见。卓南雁等人见这位岳家军旧将风骨豪爽,也自欢喜。这位大宋的浙西洛副总管李宝好使双刀,少年时任侠乡里,号称“泼李三”,二十多年前曾在金国啸聚三千豪杰,杀死金国知州,南下投宋,便归岳飞调遣,曾奉岳飞之命渡江北上,组织抗金义军。岳飞被秦桧害死后,岳家军风流云散,只因李宝擅打水战,一直奉命驻防平江,授两浙西路马步军副总管之职,戍防大宋海路。
金兵水陆并进侵宋,海上一路更有十万雄兵,战船千艘,欲沿海路直捣临安。其时李宝只有三千水师,闻讯后却不顾众寡悬殊,立时率这三千水军自平江启航,北上迎战。到得这金国海州附近时,恰好有当地义士魏胜乘乱起兵,李宝挥师赶来,正与魏胜合兵一处,斩杀海州守城金兵,收复了海州。李宝算定金国若由海上南侵,必会经海州南下,便率水师在海州修整,枕戈待敌。
李宝、魏胜等人全是勇武任侠的绿林好汉出身,为人慷慨磊落,全无官气,与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遥岛豪杰一见如故,当下便将卓南雁一行迎人大帐,宾主把酒言欢。卓南雁从未见到过李宝这样能饮酒的人,但见他也不用酒杯,只用大瓷碗满满盛了酒,谈笑之间,就这么一碗一碗面不改色地直灌下去,当真是“饮如长鲸吸百川”。酒到酣处,李宝听得卓南雁谈起岳家军老将易怀秋,立时拍腿大叫:“易老哥嘛,那跟老子是过命的交情,原来老弟是易老哥的子侄!好,好得很!”硕大的海碗横伸过来,笑道,“以后你便是我侄儿啦,我便是你的宝叔!来,跟你宝叔喝上三碗。”跟卓南雁对饮三碗。他本是酒量如海,见卓南雁这个侄儿也是酒到杯干,亲近之中更增了几分惊喜。
众人不由说起易怀秋当年力抗金国龙骤楼而死的壮举,李宝心怀激荡,慨然道:“都是岳爷的旧部,生是好汉,死是鬼雄!”将碗中的烈酒一口饮了,扬眉道,“当年岳爷北伐,老子奉岳爷军命沿水路北上,一路势如破竹。哪知岳爷却被十二道金牌勒令班师,老子也只得无奈南归,一路毁损金狗的纲船无数,到楚州时被韩世忠收留。赵构便让老子留在韩世忠军中,老子截发大哭,说什么也要重归岳家军。倒是岳爷亲自修书,说道同为国家杀敌,何分彼此!哈哈,老子那才暂归韩世忠调遣,但在老子心中,始终是岳爷的人!”
这李宝话语粗豪,言必称“老子”,对当年的上司韩世忠乃至当今万岁赵构都敢直呼其名,但提起岳飞,却恭恭敬敬地称呼“岳爷”。说到逸兴横飞之处,他将大海碗重重掼在桌上,挺身立起,裂开胸前衣襟,喝道:“他娘的,世人都道岳家军散了、没了,”大手蓦地一指身旁的副将魏胜等人,“你们说说,这些话是不是屁话?”
本来觥筹交错,但魏胜和那两员副将见李宝立身喝问,均是腾地跳起来,站得钉子般笔管条直,齐声吼道:“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咱们李总管这路水师,便是岳家军!”卓南雁和崔振等人听得这一吼,均是心神一振,跟李宝对望一眼,齐齐纵声大笑。
酒足饭饱,卓南雁自跟李宝细述虞允文传来的太子密令。李宝听得太子命他全力抗击金兵,哈哈笑道:“便没太子爷的吩咐,老子也要去杀金人。”又听卓南雁说起巫魔去逍遥岛借船之事,不由面色发沉,冷笑道,“金狗这便要动手了!”
卓南雁道:“崔振已遣人探得了消息,金兵水师共有十万,战船六百艘,眼下便泊舟在离此不远的唐岛!金人还不知宝叔已挥师至此,更不知逍遥岛群豪也已全力助我大宋!”原来文岛主妙计安排,最初那批随萧抱珍出发的逍遥岛豪杰早随身暗藏了信鸽,探明金兵虚实之后,便即飞鸽传书,细禀了金兵动向。
李宝双眉一拧,蓦地挺直了腰杆,双眸灼灼放光,一丝酒也没沾过般地锐利逼人,喝道:“事不宜迟!来人,升帐!”
正是深夜时分,但军中众将似是早已习惯了这位李爷的火爆脾气,一通鼓声未完,众将已盔甲鲜明地分列两厢。李宝泛着血丝的双目冷冷扫视诸将,道:“众家兄弟,眼下金狗犯我大宋,太子爷亲遣这位卓义士来传令,命我等戮力抗金。众兄弟有何良策破敌?”
听得李宝说起金国水师便陈兵唐岛,众将议论纷纷,有人摩拳擦掌,有人却道金兵势大,不可轻敌。一位老将皱眉道:“李总管,这位卓义士说了,金兵水师十万人,战船六百艘,咱们却只三千水兵,舰船满打满算,也只一百二十艘。这个……嘿嘿……依末将来看,咱们须得立时向朝廷求救,请朝廷速拨人马来救。”帐内不少人纷纷点头应承。
李宝“呵呵”冷笑,忽道:“魏胜,你前些日子起兵攻打这金狗的海州城,总共有多少兵马?打你的金狗又有多少人马?”魏胜道:“末将只有三百人,还多是渔夫走卒。海州城内却有金兵千人,后来又有万余金狗赶来围攻。”李宝笑道:“区区三百人,胆敢对抗万余金狗,你便不怕?”
魏胜大笑道:“怕他个鸟!金狗人数虽多,却多不习海战,使船的多是跟咱们一般受女真人欺压的汉人。大战一起,便有不少汉人倒戈相,砍得那些金狗哭爹喊娘。”李宝脸露欣慰之色,笑道:“这才是条汉子!国家养兵十年,眼下正值存亡之际,我辈岂能临阵退缩!魏胜说得好,金狗虽多,怕他个鸟!当年岳爷的朱仙镇大捷,不过是五百岳家军,却杀得十万金狗鬼哭狼嚎!”蓦地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吼道,“老子大计早定,明日一早,便突袭金狗!”
三千水师,居然敢抢先攻击十万金国水军。帐内众将被李宝说得热血上涌,均是满面昂扬之色。
“雁儿,”李宝望向卓南雁,笑道,“咱们乘着金狗不备,来他个雷霆突袭,你瞧如何?”卓南雁目光一闪,却摇头道:“单单突袭,并非上策!”李宝眼内寒芒一闪,道:“你还有何妙策?”
卓南雁一字字地道:“突袭不如诈降!”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二十七节:魔师训徒赤胆诈降
余孤天并没有去完颜亮的禁卫亲军紫绒军中挑选人马,而是径去本部人马中选了一千精兵悍卒。就是这一千骁骑,他也没有一次发出,而是分作两拨。头批人马只有四百精兵,众多龙骧楼高手尽皆随行。号炮响处,余孤天一马当先,带着这四百虎狼般的金兵直杀向庐州城。
余下六百铁骑则在马尾后捆了柴草,拖后一段再行出发,离着前方的四百精锐不远不近,故意弄得尘沙飞扬,以作疑兵。远远望去,烟尘蔽日,外人一时决计难以看出他余孤天带了多少兵马。
庐州城城门紧闭,城上竟无一个宋兵,看上去竟似一座空城,在一片残阳中静静矗立。余孤天强捺住浑身沸腾的热血,在城下勒住了战马,夕光霞影这时在他瞧来都是血一般得刺目,一颗心也不禁怦怦乱跳。“王权那老贼在哪里?刘汜那浪荡哥儿有没有弛缓庐州?冲进去,恭候我完颜冠的是一座被怯懦宋军抛弃的空城,还是数万刀箭布好的陷阱?”他心底诸般念头颠来倒去,脸上却还要装作一副胸有成竹得从容镇定。
“余坛主,”一名龙骧士见他含笑不语,忙低声道,“南人连护城河的吊桥都没吊起来,莫非在弄什么玄虚,城内必有诡计埋伏!”
余孤天冷哼一声,转头望去,四百精兵勒马横戈,目光与自己交接,全闪着崇敬钦佩之色。在他们身后的森林中,是往来杂沓的六百援兵,道道烟尘冲天而起,瞧来似有万千兵将埋伏。他知道,在这些人眼中,自己便是无所不能的天神。
“赌吧,完颜冠!”余孤天再次凝目那座冷寂寂的庐州城,“便赌王权这老儿被你吓破了胆!”他长吸了一口气,蓦地振声长啸:“大丈夫建功立业便在今日,众兄弟随我冲啊!”这一啸鼓气喝出,声震郊野。那四百儿郎爆出一团嘶吼,齐齐纵马冲出。
庐州城的城墙与大宋各大城池一样,以石块为基,内部夯土而成,外有瓮城拱卫,再有护城河环绕。眼下护城河的吊桥未及吊起,余孤天率人一鼓作气地便直冲到了那半圆形的瓮城门下。
所谓瓮城,便是城门之外护卫主城门的小城。这庐州城的瓮城门居然并不牢靠,被巨木一下轰开,余孤天率人直撞入城内。
“金狗!看箭!”瓮城内果然有埋伏,但那箭雨并不凌厉,射箭的宋兵显是有些手软,稀稀落落的几阵乱箭只攒倒了十几匹战马。红了眼的金兵全似疯魔附体,挥戈猛冲过去。一通短兵相接,宋军立时如被镰刀扫过的野草般纷纷倒下。为了防护所需,瓮城的城门与主城城门要弯成直角,决不相对。余孤天等人转了个弯,便瞧见了那形如圭角的宽大主城门。庐州的主城门闭得紧紧的。只有撞开那道大门,才能夺下庐州城,余孤天等人振声呐喊,直向主城门冲去。
忽听得瓮城外一通呐喊,却也有一支宋军杀来,里应外合,竟是硬要把余孤天这批人马夹死在瓮城内。金兵擅长铁骑前冲,此时一通疾冲,本来已将瓮城门自主城门处杀出一条血路,但被身后掩来的宋军唬得泄了杀气,一时犹豫不进。瓮城内的宋军勇气大振,翻身直杀过来。
此时进退不得,余孤天浑身都挣出汗来,但他满是血光的眸子也看破了一件紧要之事:前后两批宋军通共不足三千人!庐州的瓮城大开,存亡一线,王权那老贼为何不挥主力来战?莫非王权已率主力弃城而逃,这些宋军只是些留下来的散兵游勇?
这念头只一闪,却让他狂喜不已,立时振声长啸,急命众龙骧士率百余金兵奋勇向前,自己率着余下的三百铁骑踅马向回杀来。
震天价呐喊声中,余孤天一眼便打见了在瓮城门处横戈厮杀的一员宋将。那人壮如铁塔,手使一把乌沉沉的大槊,瞧他装束,显是宋军中惟一的将领。无数金兵纵马冲去夺门,却被他死死抵住。这宋将力猛槊沉,大槊每一翻腾,必有一名金兵落马。余孤天厉吼一声,自马上凌空跃起,疾向那大汉扑去。“金狗找死!”那宋将大喝声中,挥槊向他心口刺去,劲力贯注之下,槊风呼呼锐啸。哪知余孤天不闪不避,铁拳当头劈出,魔功如决堤怒潮般轰出。乌光闪处,大槊疾飞上天。那大汉痛哼声中,倒撞下马来。余孤天拳势不停,重重印他胸前。那大汉胸骨尽碎,横空飞出,半空中鲜血狂喷,已然毙命。
这一下声势骇人,厮杀的宋军尽皆胆寒。要知此次金兵大军压境,宋军副帅王权吓得肝胆皆裂,今晨便已率着六万宋军弃城远走,只有两千多忠勇兵卒,自愿留下守城。这使槊的宋将便是这些留守宋兵的首领,此人颇通兵法,听得探子回报,得知余孤天只率数百前锋远道杀来,便要诱敌入瓮城,内外夹击一举歼敌。这本也是以退为进的妙计,只是万万料不到金军将领乃是魔功大成的余孤天。一招之间,余孤天便将这大宋勇将击杀,宋军斗志顿失。
金兵眼见余孤天毙敌立威,气势大增,吼声震天,直向前扑的龙骧士奋勇进击,竟一举将主城门夺下。余孤天啸声再起,命令埋伏在林内的六百精兵一起杀出。林中这六百金兵全是生力军,得了号令,立时狂啸卷来。宋军本已失了主帅,被这股铁骑一冲,立时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战事至此,已成了一场惨酷屠戮。城外的宋军一哄而散,城内残余的守军兀自苦战不降,终被金兵斩杀殆尽。
“我终于成了,我夺下了庐州城!”余孤天这时才觉出心头的狂喜,立马在庐州城空荡荡的街衢上,缓缓四顾。
街上的血水已汇成小河,在萧瑟的秋风中汩汩流淌,那使槊宋将仰卧在瓮城城门下,双眸兀自怒视沧溟。余孤天叹了口气,指着那宋将,道:“这人为国尽忠,是条好汉,问明姓名,厚葬了!”自有亲兵去领命行事,两名龙骧楼高手则快马飞驰,回寿春的金军大营报喜。
翌日一早,数十万金军已浩浩荡荡而来。余孤天早迎出了三十里相候。完颜亮兴致甚高,钦赐余孤天跟自己并马而行。到得庐州城下,却见余孤天的兵卒正在城门口张贴告示,城下并非完颜亮想象中的墙黑屋倒、烟火弥漫,相反,高大的城墙齐整厚实,连残余箭簇都不见一根,宽阔的青石大街也早被清水洗净,城门处竟还有稀稀落落得百姓跪在道旁。ωар.ㄧбΚ.Сn
“他们贴的什么告示?”完颜亮将马鞭一指,饶有兴趣地问。余孤天道:“末将命他们四处告知宋人,我大金皇帝仁德无比,无须惊慌逃避。”完颜亮的双眸一亮,笑道:“你余孤天以少胜多斩官夺隘,并不稀奇,难得是你兵不扰民!传朕号令,不逃的南人每人赏银十两!”
众臣忙高呼万岁圣明。完颜亮朗声大笑,纵马前行。
余孤天这一战胜得干净利落,称得上兵不血刃便夺下了重镇庐州城。金军入城,才发现宋军副帅王权逃得匆忙,庐州城内还有不及搬走的兵刃粮草堆积成山,其中更有千步弩和瘊子甲等冠绝当世的精绝武备。余孤天灵机一动,请完颜亮来查阅缴获的宋军武库。
宋朝兵刃盔甲素以精劲出名,完颜亮也久闻大宋千步弩和瘊子甲之名,听了余孤天的话,欣然而来。当下便有金兵在皇帝面前演示。那千步弩乃是重型床弩,须得数人合作发射,号称可远射出千步之遥(约有三宋里),架上粗重的弩箭试射,虽不能射出传说中的千步,却也可将八百步远的榆木座椅射碎。那瘊子甲取来,却是莹彻光滑,在五十步远用强弩射击,竟不能射穿。完颜亮扬眉笑道:“宋人只好奇技淫巧,如此精盛武备,没有勇士效命,又有何用?”余孤天涎着脸笑道:“陛下圣德如天,连南人都给陛下奉上如此强弓精甲,何愁江南不定!”完颜亮哈哈大笑,大喜之下,当下便封他为大金威勇军副都总管。
忙碌了一整日,直到繁星满天,余孤天才赶回自己的营帐。仰在大椅上,他长出了一口气,喃喃道:“完颜冠,你报仇雪恨的日子业已不远了……”营帐中再无旁人,余孤天这一声低叹仍是细若游丝。虽然在他心底,只盼着仰望苍穹,大声狂啸。
“呵呵,”营帐中那黑黢黢的角落蓦地响起一声冷笑,“……你果然是晋王殿下!”一股冷浸浸的寒意倏忽压来,直罩在余孤天的头顶。余孤天顿觉如同跌入冰窖,肌骨心神都觉得阴冷无比。那幽暗的角落里凝着一道素白的淡影,也不知他在那里端坐多久了。本来余孤天魔功大成之后,方圆百丈,落针可闻,但就在身侧丈余坐着一个人,却偏偏不知。
他几乎不敢扭头望向那冷峻的身影,大喘了两口气,猛然直挺挺地跪倒,颤声道:“师……师尊,请恕弟子不孝!”
那道白惨惨的影子才自暗处挪出,伴着一声略带消沉的叹息:“孤天,你骗得为师好苦啊!”正是明教教主“洞庭烟横”林逸烟。
他虽是静静而立,余孤天却觉全身要害尽皆被他那似发未发的魔功笼住,长吁了一口气,强自凝定心神,笑道:“当日在临安,师尊化名风满楼,已对弟子的行径了若指掌。可惜弟子驽钝,与师尊接洽数日,却丝毫没能认出教主,当真是罪该万死!”他开口便叫林逸烟作师尊,但说到后来,忽地想起林逸烟最喜旁人叫他教主,忙又改口。
“临安,风满楼……”林逸烟听了他变着法子的夸赞,心头却有些苦闷,黯然叹道,“功亏一篑,力乎命乎!若非南雁乱插一手,这天下已是另一番光景!嘿嘿,是天下亡此赵宋,还是明尊要以此历练我之心志?”化名风满楼,混入秦府,险些将江湖群豪一网打尽,这本是林逸烟平生的得意之事,可惜最终被卓南雁搅得满盘皆输。林逸烟此时说起来,仍旧满是怅意。
当日他以风满楼之名,奉秦桧之命与大金龙骧楼联手施行龙蛇变,那时便曾与余孤天数次相见。林逸烟见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大金龙骧楼的首领,对自己这名小徒儿也是百般揣摩不透。只是那时林逸烟还须乔装妖人风满楼,为防被余孤天看破身份,便对他冷言冷语,一直未曾相认。
“弟子后来才知风满楼便是教主所化!”余孤天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自那时起,弟子就知道教主终有一日会来找我。只是未料到,这一日来得这么晚!”
“起来吧。”林逸烟悠然端坐在当中大椅上,目光森然一闪,“你盼着为师来找你?”余孤天站起身来,脸上仍是百倍的恭谨,笑道:“教主胸怀改天换日之志,弟子却手握江南龙须和一彪大金精兵,若你我联手,何愁天下不定?”忽觉自己这话说得过满,颇有和这目高于顶的“洞庭烟横”平起平坐之嫌,忙又近前一步,哈腰笑道,“教主神机妙算,弟子见识才干不及教主万一,日夜苦盼着教主能来指点!”
“神机妙算?”林逸烟“呵呵”一笑,“我便再如何能掐会算,也算不到我这又聋又哑的徒儿,居然是大金国死里逃生的晋王殿下!”
当年完颜亮弑君篡位时,林逸烟尚在江南大云岛闭关,对此知之不详。况且事后完颜亮为绝后患,四处宣说熙宗的皇子完颜冠已死,任是林逸烟如何精明,也算不到余孤天便是完颜冠。只是在四海归心盟会上,林逸烟铩羽而归,忽闻余孤天已成了大金先锋,心底才对他生出了许多兴趣,当下悄然潜入金营窥伺。他魔功精深,任是余孤天麾下高手如云,也难以发觉他的行踪。直到这一晚余孤天志得意满,忽然吐出“完颜冠”三字,林逸烟才心念电转,依稀猜出些眉目来。
余孤天见他脸上始终笼着一层寒意,知道他对自己戒心尚重,索性把牙一咬,将当年雪夜惊变、自己亡命天涯、阴差阳错地逃到大云岛之事说了。他虽说得简略,但林逸烟何等阅历手眼,略加推敲,便知他所言不差。林逸烟知他如此一说,已是摆明了将身家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中,要知若是自己将此事泄露给完颜亮的亲信,余孤天自不免死无葬身之地,不由脸色略和。待听得余孤天又说起私离大云岛,潜入龙骧楼后遭遇大变,又得完颜亨临终传功之事,林逸烟眼色变幻,若惊若叹。
“那三际神魔功,”林逸烟脸上似笑非笑,声音却森冷起来,“又是怎么回事?”余孤天的心“咯噔”一跳,立知这大魔头暗中窥伺自己多日,自己运功打坐的形貌早被他看出端倪。瞬息之间,脑中已闪过七八个答话,却又被他尽数扫落。望着林逸烟那双洞烛机先的双眸,他知道,只有实话实说才能让自己在这个魔头身前立于不败之地,当下便将那日在九幽地府的奇遇照直说了。
“竟是方圣公的遗刻?”林逸烟又惊又喜,腾地立起,又缓缓坐下,沉着嗓子道,“你将方圣公所刻的法本念上一念,半个字都不得遗漏!”余孤天道声“遵命”,便将石壁上所见的法本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林逸烟精研此功多年,那几点残缺之处已在心底盘桓多年,甚至不惜走合体双修的魔道旁门,却依然见效甚微,此时一听法本,立时如拨云见日般豁然明了,一时间心底涌动道道热流,暗道,“我若早得此法本数月,焉能有洗兵阁之败!”
“好极,你果然不负为师多年督导之恩!”林逸烟双眸神光熠熠,缓缓道,“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余孤天昂然道:“攻取和州,挥师过江,直取江南!”林逸烟“嘿嘿”冷笑:“和州弹丸之地,比不得庐州,夺它易如反掌,但挥军过江,谈何容易!”余孤天怔怔道:“王权昏庸,刘锜老迈,怎地就渡江不得?”
“金人素来不擅水战,完颜亮残暴自傲,此次伐宋,并未备好精悍水师船舰,”林逸烟眼射奇光,森然道,“大江天堑,如何与南人相搏?”余孤天心头一震,道:“那……还请教主指点!”林逸烟道:“金兵长于陆战,便连你余孤天手下的精兵也多是旱鸭子。既然如此,何不尽展所长?”
余孤天望着他那深藏玄机的双眸,蓦地心头一动,道:“教主是让我暂莫渡江,而是展我所长,转攻他处?”林逸烟悠然笑道:“不错。王权已逃离庐州,那镇守扬州的刘锜已老病缠绵,若是你向完颜亮进言,以雷霆之师突袭扬州,扬州唾手可得!眼下你余孤天资历尚浅,但若是夺下扬州,你余孤天便是大金的常胜将军了。那时你进可攻,退可守,何愁天下不定!”
“教主妙算!”余孤天双眼一亮,忙躬身道,“好极好极!今后有教主在弟子身后指点迷津,弟子便想不做那常胜将军都难。”林逸烟眸子里却闪过一丝落寞之色,淡淡地道:“我林逸烟终究乃是大宋之人,久留金营,非我所愿。今日咱师徒暂且别过!”他今晚骤得三际神魔功的法本全貌,心底早已按耐不住,只速觅静地推究参悟。
余孤天虽然自幼怕得他要死,但听得他要走,心底还是略感失落:“我要举大事,此时正欲求他鼎力相助,怎地他说走就走了?”忙低声央求。
林逸烟却摇头道:“本教教义所拘,为师断不能留下助你侵宋。况且宋金交战,赵宋国力必然大耗,也正好给我明教千载难逢的起事之机。光明必然重临,明尊复生大地!”他说着,目光近乎偏狭地明锐起来,缓缓地道,“终有一日,我要让九泉之下的大慧明白,我林逸烟便是降世明尊,救世法王!”
余孤天侍奉林逸烟多年,知道这位明教教主刚毅果决的性子,又知此人虽以挥旗造反为任,但目高于顶,断不会与敌国联手。他低声央求几句,眼见林逸烟去意已定,忽地跪倒在地,“咚咚”叩头。林逸烟双眉一扬,拈髯笑道:“说罢!”当日余孤天在大云岛装哑巴伺候林逸烟时,每有所求,往往先行磕头,林逸烟恩准之后,他才或比画或写字,说出哀求之事。此时师徒二人的言谈举止,俨然已与当年在大云岛上全无二致。
“这法本高深艰难,”余孤天说着又叩了下头,道,“那最后一重的神魔劲上,有一道‘大光明天雷术’,弟子还有三处不明,日夜盼望能得师尊指点。”林逸烟双眉一扬,笑道:“九天雷、十地火,广取光明破黑暗!此‘大光明天雷术’正是这三际神魔功的最精妙化神之处,也难怪你揣摩不透!”摆手命他起身说出不明之处,跟着侃侃而谈,将余孤天心底疑惑尽数解开。
余孤天悟性甚高,经他稍一点拨,便也前后贯通。望着林逸烟那柔和的目光,想到自己当年在大云岛上受人欺凌,直到给林逸烟选为贴身侍徒,才苦尽甘来,跟着眼前又闪过当年林逸烟的督导之恩,不由心底发热,又再跪倒叩头。
“够啦!”林逸烟大袖轻拂,将他扶起,“临别之际,为师再赠你一言。”余孤天忙道:“弟子洗耳恭听。”林逸烟道:“你性子偏柔,须得牢记这八个字,”目光倏地变得锐利如刀,一字字地道,“若逢大变,当机立断!”余孤天霎时心头一亮,又是一揖到地,道:“弟子铭记在心!师恩深厚,恩同再造!”林逸烟笑道:“你是我的弟子,我不帮你帮谁?他日你身登大宝,但愿还能记得我明教之恩!”余孤天大喜,道:“师尊,您也信得弟子会……会成了大事?”
“你是完颜亨临终前选中的人物,”林逸烟眼中闪过一丝惺惺相惜之色,“我信不过旁人,却不得不信他沧海龙腾!”言罢飘身走出大帐。
余孤天疾步送出,却见天上月色凄迷,星芒黯淡。林逸烟仰头望着那轮月影,颇有悒悒之色。余孤天机灵透顶,知他定是想起了林霜月,却不敢出声劝解,沉了沉,却听林逸烟郁郁一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大袖一拂,转身便行。
连营中闪烁的惨白灯光下,林逸烟走得极慢,那雄武的身躯此时瞧在余孤天眼内,却有几分说不出的辛酸之感。林逸烟的身形在夜色中消逝了好久,余孤天才自沉思中惊醒。沁凉的夜风直拍进帐内,余孤天只觉身上一阵湿寒,原来浑身衣襟早被冷汗浸透。
“挥师扬州!”余孤天定下神来,想到林逸烟所遗的妙策仍不禁拍手叫绝,“这是狡兔三窟之计,只有暂且离开完颜亮,我余孤天才能羽翼大丰!况且婷姐姐还在扬州等我……”想到完颜婷,他的双眸又灼热起来。
翌日一早,余孤天便向完颜亮进言,该当兵分一路,去取扬州。取扬州不必渡江,宋人定非敌手,况且得了扬州后,可由瓜洲渡口渡江,先夺建康,再合围临安,大事可定。
完颜亮笑道:“联早有此意。扬州为南宋重镇,此地若得,江南必然大震。”当下便遣大将萧琦为主帅,余孤天为先锋,统兵十万直扑扬州。
清晨旭日才升,李宝、卓南雁便率三千水师启航直奔唐岛。海州去唐岛不远,但船行不久,船队却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
飓风一起,霎时海天间混沌难辨,天上的云厚得吓人,暴雨如瀑布般倾泻下来,狂风掀起的巨浪越来越高,化作数丈高的水墙重重拍来。
除了卓南雁、崔振带来的车船还能支撑,李宝船队的诸多海鳅船、钓槽战舟、水哨马、旗捷舟等小海船都不耐如此大浪,给巨浪打得东倒西歪。
暴雨狂风似乎永无止息,船队间最大的车船“镇海龙”上,卓南雁和崔振等一众水手忙着收帆把舵。李宝却手扶桅杆,仰头“哈哈”狂笑:
“老天爷,你莫不是要这大浪试试老子的心诚是不诚吗?”惊天动地的风雨中,众人见他如此狂笑,均觉骇异。
海风怒啸着掀起如山巨浪,直向“镇海龙”拍来,咸腥的海水直灌人李宝的嘴中。李宝兀自大笑不止:“打吧,老天爷!老子破敌之心坚如铁石……”话未说完,一座小山般的浪头劈面砸下,将他击得滚倒在甲板上。李宝挣起身来,又挺胸大笑:“老天爷,你这些风浪算个鸟!便再猛厉百倍,老子也要去唐岛……老子也要击破金狗……”
不知怎地,“镇海龙”上的群豪都被李宝的豪气所感,一边忙碌对抗风浪,一边跟着他怒吼起来。先是最近的一两艘车船,跟着大大小小的海船上的官军竟也齐齐纵声狂笑大吼。震天价的天风海雨中,便断断续续地荡起阵阵怒啸狂嘶:“老子要去唐岛……爷爷誓破金狗……”这些宋军追随李宝日久,也是开口“老子”、闭口“爷爷”。
海上飓风有时持续三四天也是常事,但这回老天爷似是被这些汉子们不甘的怒吼慑住了威风,两个时辰之后,便风雨渐弱。晌午过后,终于风平浪静,天空重又化作纯净的蓝色,道道流云如同撕破的棉絮,缭绕天际,一抹耀目的日色淡金般铺洒在蔚蓝的大海上。船上众人齐声欢呼。
“聚拢船只,清点人手!”李宝振声一吼,才发觉声音嘶哑,喉咙都快喊破了。足有一个来时辰的光景,被风浪打散的船队才重又聚集起来。
清点之后,李宝船队的一百二十艘战舰和来自逍遥岛的七艘车船尽皆完好,但官军中却有七八个人给飓风卷入惊涛,葬身大海。李宝急命各船宋将录下牺牲的兵卒姓名,又命船队降下船帆,亲自在船头跪倒,悼慰死者在天英灵。这一场狂风骤雨之后,再次扬帆的群豪更多了一腔豪壮之气。
船队靠近唐岛时已是日色西斜,李宝为人外粗内细,要遣人先行摸过去探看金营水寨。卓南雁和崔振自告奋勇地请缨,李宝知他二人的本事,却仍恐他们有失,又令魏胜随行。三人划了小艇悄然前行,远远地便见无数大船沿岸拥簇。此时落日辉光仍亮,三人在一块礁岩下系了小舟,潜水前行。这三人都是大好水性,鼓气起伏,游出好远,探头观望,却见金人的数百艘战船宛转交接,纵横有致,布成一座厚实的“船城”。
这船城的外围都是高大厚实的斗舰,船上只有几个兵卒懒懒地转悠,瞧那样子都是无精打采,并不如何留心海上动静。
魏胜“噗”地吐出一口海水,冷笑道:“他奶奶的,这些金狗懒得要死,竟连水寨也不结。这带兵的若是在李大总管手下,几百顿军棍也挨了!”卓南雁却摇头道:“金人只是暂时停泊在此,自然不用水寨。况且,他们虽未结寨,却摆了一座奇阵。”
“奇阵?”魏胜奇道,“那又管什么屁用?”卓南雁道:“魏将军,若是你此时挥师进攻,该当从何处突击?”魏胜眼芒一闪,凝目多时,却说不出话来。崔振忽地叹道:“果然是阵法!金狗的船只摆得大有学问,外有高船,内有坚艇,让人一时摸不到下手之处。”
卓南雁道:“这数百艘船舰初看密不透风,实则疏可走马,大到斗舰,小至走舸,皆留下了进退海道。最厉害的是锋芒内敛,四围成阵,此阵动则能攻,静则能守,即便是咱们乘黑骤然突袭,也未必能将他们一举击溃。”他说着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凝眉道,“怪哉,金人那里难道又有什么能人?巫魔萧抱珍魔功虽高,却并不擅长阵法啊?”三人不敢怠慢,急循原路赶回,向李宝禀报详情。李宝浓眉耸动,仰头望着暮色沉沉的沧溟发呆,海风呼呼吹来,荡得他长发乱舞。沉了好久,他才猛地一拍船舷,笑道:“好风!金狗结船成阵,咱们便给他来个火烧赤壁!”
“金狗的船阵颇有讲究,大小船道早已布好,”魏胜皱眉道,“况且金狗的船舰都已落帆,咱们又在下风口,难以施展火攻啊。”火攻乃是以弱击强、以少克多的水战惯技,但一是要风势得便,二来便因船帆庞大易燃,须待对手扬帆之时攻击。此时宋军全无这两项便宜,自然难施火攻。
李宝却“嘿嘿”笑道:“他们落下的帆,咱可以让他们再升起来;他们结了的阵,咱也可让他们自己搅乱!”魏胜奇道:“哪有这等美事?”
“自然有!”李宝笑吟吟地望向卓南雁,“雁儿定下的这诈降之计,大有远见。”卓南雁“呵呵”一笑:“宝叔要火烧赤壁,小侄自然该做这诈降的黄盖!”群豪计议已定,当下便由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遥岛群豪为主,配上魏胜等宋军精锐,运使逍遥岛车船,直往唐岛而来。
片晌后,便望到了泊在岸边的大金船队。群豪的车船驶到近前,大金船舰上巡视的兵卒才呼喝起来,只是声音依旧没什么精神。崔振听那些人都是汉人口音,低声对卓南雁道:“在船上巡查的都是汉人,女真人不耐风浪,想必早已安歇了。”卓南雁道:“这些汉兵全无士气,料来对金人也是心含怨愤。”崔振高声喊话:“咱们是逍遥岛的义士,奉岛主之命,率七艘车船特来投奔大金天兵。请萧教主出来一见便知。”
过不多时,萧抱珍清瘦的身影出现在船阵边缘的高大斗舰上。崔振忙长笑问候。萧抱珍见这回崔振竟驾了威武的高大车船前来,顿时大喜,朗声笑道:“果然是崔兄,快快有请!”
忽见萧抱珍身侧闪出一人,叫道:“慢着,且莫放行!”又向崔振扬声喝道,“尔等将车船排成一字,次第而来,且在船阵外停泊。”卓南雁听这人声音甚是耳熟,心中一动:“这厮是谁,心思好不缜密。”
逍遥岛的七艘车船都是上起三层船楼,远远望去,甚是雄武,巍巍然鱼贯而来,在大金船阵外抛锚停住。
萧抱珍乘了小艇如风而来,亲上车船相迎。卓南雁早已易了装束容貌,但觑见他来,仍是远远避开。崔振照着卓南雁的吩咐,跟萧抱珍寒暄之后,便即讨价还价:“岛主吩咐,我逍遥岛日后不要封赏,但求岛主务必在大金皇帝驾前美言,将此岛正式赏赐给我家岛主。”
“原来这姓文的娘儿们动的是这个心思!”萧抱珍心头一宽,拉着崔振的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文岛主顺应大势,鼎力助我大金,日后便想不求封赏,只怕万岁也不会答应!”
一道高瘦的身影忽自萧抱珍身后闪出,冷飕飕地望着崔振,喝道:
“你们怎地知道我大军船舶此处?”远远观望的卓南雁暗自一凛:“原来是刀霸弟子童千波!是了,此人号称‘寒水刀’,必然精通水性。这座船阵设置奇巧,自然也是天刀门主的路数了。”他不知刀霸仆散腾是否也在金国船队之中,心中更紧了起来。崔振却不识得童千波,冷冷瞥了他一眼,只向萧抱珍大吐苦水:“萧教主,咱们自逍遥岛启航南下,沿海探访咱大金水军所在,一路上可是吃尽了苦头,今日早上还遭遇了暴风,险些儿葬身海底。你若嫌弃咱们来历不明,崔某这便告退!”
此次金兵沿海路突袭临安,领兵主帅乃是大金名将完颜郑家奴,此人与天刀门主有些交情,仆散腾特遣自己精于水战的弟子寒水刀童千波赶来相助,并献上一套精奇水阵。但萧抱珍跟仆散腾素来不睦,对刀霸这位弟子自然更不放在眼内,当下大咧咧地哼了一声:“千波,不必杯弓蛇影,少时带着他们去见过完颜将军,自有计较。”
崔振又笑道:“萧教主,咱们可是山野草民,哪敢去见领兵的将军。
岛主早就吩咐了,车船送到后便即赶回,我逍遥岛弟子不得卷人宋、金之战。对了,上次随教主前来的那些岛上兄弟,都回去了吗?”
金军一直缺少高明舵手水兵,上次随萧抱珍赶来的百余名逍遥岛弟子,早被完颜郑家奴留下,强命操驶船只。萧抱珍听得崔振问起,脸色微变,干笑道:“他们远来是客,留下歇息几日,原也应该!崔兄此行劳苦,也不要急急便走。”拉着崔振之手,下船登舟。魏胜、卓南雁等几人都算此次逍遥岛的首领,也一同踏上小艇。卓南雁脸上特意抹了油粉,脸型变得凹凸肥胖,加之崔振又缠住萧抱珍说笑,便也无人留意他。
金国船阵两侧那十余艘轩昂挺阔的斗舰缓缓转开,让开通行海道,小艇直驶而入。崔振眼见船阵当中是三艘并连的巨大楼船,料想是金人将帅不耐风浪,故意“哈哈”笑道:“教主,这三座大船怎地还用铁索连住?”
“此乃我大军的帅船,自然要与众不同。”萧抱珍淡淡一笑,说着眼芒一锐,冷冷地道,“军营之中规矩挺多,崔兄最好莫要多口乱问。”崔振吐了下舌头,嘻嘻笑道:“咱早说了是山野鄙夫。”萧抱珍大袖一拂,道:“请!”
这大帅船共分三层,头层的船舷也高可两丈。崔振有意卖弄轻功,运起龙骤步,飘然跃上。萧抱珍看他身法精妙,不由喝了声彩,也振衣而上。卓南雁和魏胜等人却坐着小艇再向前行,爬上帅船旁的另一艘蒙冲战船。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崔振和萧抱珍正谈笑着钻入帅船当中那间高大的船舱,卓南雁暗道:“完颜郑家奴那厮便在舱内吗?最好战事一起,便将这厮一举擒下。”目光游走,借着暮色,仔细端详那帅船的各层楼舱。
“你看什么?”远远地传来一声断喝,却是寒水刀童千波也跃上了船头,灼灼目光直向他逼来。卓南雁心中一震:“这寒水刀心思细密,可别让他觑破了虚实。”童千波已大步行来,低喝道:“你这厮一上船便东张西望,活得不耐烦了吗?”他知这批逍遥岛的海客是投奔萧抱珍而来,是以出口老大的不客气。卓南雁只得“嘿嘿”干笑,往后退去。
魏胜忙踏上一步,笑道:“大人见笑了,这是小人兄弟陈黑儿。不瞒大人,这小子是偷儿出身,自来就是这么一副贼眼珠子。”转头对卓南雁喝道,“黑子,他驴球的,你吓傻了吗?还不给大人赔罪!”卓南雁索性装作粗傻贼腻的模样,“嘻嘻”傻笑着低头作揖。
“偷儿出身?”童千波的目光仍在他身上刮来刮去,“便不会武功吗?”声音一落,刀光暴起,一刀便向卓南雁左臂劈去。魏胜“啊”的一声,要待阻拦,已然不及。卓南雁何等手眼,一眼便看破童千波只是虚劈自己左臂,这一刀之后自会借势右转,狠斩自己右臂。电光石火之间,他心念疾闪:“我此刻乃是逍遥岛的豪杰首领,虽通武功,却又不能太过高明!”眼见刀来,惊叫声中,索性顺势闪向右侧。
“这小子果然武功平平!”童千波自忖这一刀劈实,则可卸下他右首臂膀,刀势疾顿,刷地收刀人鞘。他再不搭理魏胜等人,转身下船,登上小艇,亲自带人接管逍遥岛的大车船。
过不多时,各车船上的逍遥岛群豪都被金兵用小艇接进了船阵,分别安置在各艘大小船只上。卓南雁暗道:“这姓童的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他将我们分而化之,便是有甚图谋,一时也施展不开了。”
童千波既已不在船上,他到底松了口气,跟魏胜和几名逍遥岛弟子在这大战船上闲逛,却又遇到几名逍遥岛的水手。这几人都是先前随萧抱珍驾船而来,那时便被拆散了编入各船听差,见到岛上故人,均是又有欢喜,又有牢骚。女真兵卒都经不起风浪,早早入舱安睡,留在甲板上巡视的水手多是汉人,十来个人便聚在一处闲聊。
那座高大的帅船内传来阵阵丝竹之声。卓南雁低声询问几名汉兵。
有人撇嘴冷笑道:“完颜大爷好那调调,身边少不得女人。”一个满面胡子的汉兵重重哼道:“日他祖宗,都是抓来的汉家好女子……”忽听有人低喝道:“噤声噤声!别那么多牢骚。给童大人听到,可大事不妙!”
楼船下的海道中一艘游艇疾驰而过,船头挺立之人正是童千波,目光四下扫视,惊得各船巡视的汉兵忙挺直了腰板。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二十八节:烈火楼船怒海鏖兵
苍茫的大海被夕阳烧成了紫色,海风渐大,但近岛的波涛温顺了许多,映着余晖,闪着粼粼金光。卓南雁纵目远眺,暗道:“童千波虽然武功不高,却是个水战将才!宝叔那里不知怎样了,这一场奔袭,我们只胜在知己知彼,真正的胜算并不高。”
自庐山技成、闯荡江湖以来,卓南雁见过无数大阵仗,但两军对垒的厮杀还从未亲历过。暮色渐沉,整个天穹已化作淡青颜色,但闻海涛悠然轰响,想到过不多时便会有千万人喋血碧海,他心内也如海涛般起伏不定。蓦然间他的双眸一亮,青茫茫的广阔海面上现出一排细小的黑点。“来了,宝叔终于到了!”他身子一振,脊背如同弓一般地绷紧。
一艘,两艘……粗粗扫望,竟是十艘海鹘船。船队逆风而来,但因海鹘船轻便耐风,最擅越浪,仍是迅速逼近。李字大旗,迎着呼啸的暮风猎猎招展。
“宋军来啦!”“南蛮子来偷袭啦!”金国船阵上三三两两巡视的金兵也见到了李宝船队,乱糟糟地惊呼起来。
“莫要慌乱,结好阵势!”童千波纵船掠出,转头对帅船上的金兵大喝,“速去禀报完颜将军。”帅船上的巡哨金兵转身就跑,但心紧气浮,脚下一滑,竟跌倒了,急跳起来,一扭一扭地奔入舱内。
片晌后完颜郑家奴疾步赶来,萧抱珍和崔振紧随其后。完颜郑家奴眯起双眼,紧盯着逆风扑来的海鹘船,蓦地大喝一声:“来人,将这姓崔的拿下!”四五个金兵如狼似虎地扑上,将崔振按住。崔振大叫道:“将军,崔某何罪?”完颜郑家奴冷笑道:“尔等前脚才来,宋军便后脚偷袭,尔等分明便是南蛮的内应。”崔振哈哈大笑:“大人请看,南蛮子不过派来十艘走舸,且形迹慌乱,天底下哪有这般突袭的?”
那十艘海鹘船果然有些慌乱,船上宋军远远瞥见金国船队,忙七手八脚地扭动帆舵,调转航向。海鹘船划个大弯,绕过金国船阵,依旧逆风向前窜去。
萧抱珍抢过一把劲弓,扬手一箭射去。本来两国船舰相距甚远,常人箭力万难抵及,饶是萧抱珍内力精深,这一箭仍是在宋船丈余远的地方落水。但那些水手正自乱哄哄地忙碌,有个水手被那箭唬得一惊,竟跌落水中,几个宋军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捞了上来。完颜郑家奴哈哈大笑:
“一群饭桶,南蛮子当真没用!”崔振忙叫道:“大人高见!这些宋船只怕也是胡乱撞来的,望见大金天兵在此.便远远逃窜!”说话之间,前几艘海鹘船已逆风驶出好远。那兵卒落水的船只则飘摇前行。
“莫让南蛮子逃了啊!”卓南雁蓦地大吼了一声。魏胜也嘶声喊道:
“送上嘴来的肥肉啊!兄弟们,今日显显咱们逍遥岛英雄的手段!”两人叫喊声中,几个逍遥岛弟子已赶过去忙着升帆操桨。这种蒙冲战船形体不大,船上兵卒不多,较之高大楼船更好驾驭。众人都是操舟老手,一通忙碌,蒙冲战船己扬帆冲出。童千波卓立舟头,止在盘算是否派人去擒那几只宋船,不提防身侧已有这艘蒙冲从船阵中冲出。他侍要张口喝问,那船已疾驰而去。蒙冲船型狭长,给逍遥岛众弟子全力操驶,更是去势如风,不大功夫便追上了最后的那艘宋船。
只听轰然声响,蒙冲已已撞上了宋军的海鹘船。蒙冲战舟的船体都由犀革蒙覆,又有弩窗棹孔,最擅冲突敌船,宋军的海鹘船却是形制最小的那种、被蒙冲气势汹汹地拦腰撞上,顿时翻了。船上宋军尽数落水。
魏胜等人哈哈大笑,命人用挠钩套索,将落水宋军尽数擒了。
那九艘海鹘逃窜虽远,船上宋军望见同伴被捉,齐齐顿住去势,似在犹豫是否回舟来救。与魏胜同来、被安置在另几艘船上的逍遥岛群豪尽皆大叫:“活捉南蛮,大功一件啊!”各自扯帆操桨,纵舟涌出。
完颜郑家奴挺立帅船之上,但见手下兵士气势如虹,心中也自欢喜,扬手命人放了崔振。崔振笑道:“恭喜大人,南蛮子羊入虎口,何不一股脑儿地擒了?”完颜郑家奴豪饮已久,这时酒意一发地涌上来,转头对身侧亲兵喝道:“将他们尽数擒来,逼问宋人主力所在!”
那亲兵跳上楼船的三重战格,擂鼓传令。各船金兵听得鼓声,纷纷踊跃忙碌。本来童千波这船阵结得大有讲究,守有守势,攻有攻阵,追击敌船,只该阵内的斗舰蒙冲依着阵势出击即可,船阵决不可乱。但那批逍遥岛豪客却纷纷鼓动各自的船舰冲出抢功,引得百十艘金军战船也先后扬帆,争先恐后地破浪驶出。
童千波不住摇摆红旗,喝道:“怎地不听号令,不可乱了阵势!”但这些金兵才随他操练不久,又均未打过水战,忽见魏胜等人手到擒来地活捉了不少宋军,均是红了眼睛地要争在大帅面前立功。
“追啊,看谁擒的南蛮多!”“那艘带帅旗的船留给老子!”,四下喝喊声中,再也不理童千波号令,此时百舸争流,哪里顾得上什么阵势。
萧抱珍眼见童千波手挥红旗,厉声咆哮,不由撇嘴冷笑:“追这几只虾米小船,还须结阵?天刀门的人只会虚张声势,当真丢尽了我大金船队的威风……咦?”他忽然顿住了笑,但见逃到了上风口的宋军众舰忽然齐齐折转,势如下山猛虎般地顺风逼下。
十几艘金军船只赶上劫杀,但不知怎地,船上那些逍遥岛的老海客此时全手忙脚乱起来,金船尽皆转动不便。宋舰却全撤了海鹘船下的浮板,全力破浪疾冲,在无数金军大小船舰的缝隙里灵蛇般地冲向大金船阵。
谁也料不到这些片刻前还张皇哭喊的“南蛮子”此时会疯狂地倒冲而回。借着沉沉暮色,依稀可见船上宋兵个个扯了衣襟,凶神恶煞般地全力操舟。形势突转,急于立功的金兵均有些懵懂。这时金人船上的逍遥岛群豪全不卖力操舟,金人只有胡乱叫喊的劲,任凭那九艘海鹘气势汹汹地穿插而入。
“火!”萧抱珍蓦地惊呼出声。不用他叫唤,众人全看到了火,那骇人的火焰自宋军海鹘船的船头燃起,刺目的火苗子映得海上一片通红。
童千波大惊,厉喝道:“结阵!结阵!拦住宋船……”
大金船阵早已自己散开了,阵外用做拦截敌船的大型斗舰适才都争相驶出抢功,已坡远远抛在外围,急切间哪里冲得回来。便在童千波声嘶力竭的喝喊声中,海鹘船如九条火龙,顺势直插进船阵。
宋舰是顺风冲来,火势一撞上金国船只,被海风一扑,便张狂地蔓延开来。最要命的还是大金船舰上的船帆,那都是油布做成,被宋军用裹了火药的弩箭一通乱射,立时烟焰冲天。火势四起,本来坚固如城的船阵反成了累赘,金军数百艘战船聚集成阵,此时起碇张帆,仓促间却全挤在一处,挣脱不开。
那九艘宋军海鹘却循着阵内海道纵横乱撞,将火箭如流星般向四处金船的大帆射去,一时间马嘶人哭,喧嚣四起。完颜郑家奴双目火红,嘶声大吼:“传令,落帆!快落帆!”他已看出金军鼓起的船帆最是惹眼招风,若降下船帆,宋兵的火攻便会威势大减。只需稳住阵脚,这九艘泥鳅一般的宋师小船,便不足为惧。
“崔振哪里去了?”萧抱珍这才发觉身边的逍遥岛贵客早已踪影不见,猛一闪念,立觉这批逍遥岛的豪客处处可疑。他又羞又怒,愤愤跃上楼船下的小艇,四处寻找崔振。
完颜郑家奴号令一施,便有亲兵爬上船上箭楼高吹号角。激昂的号角声在隆隆的喊杀声中依旧远远传出,慌乱无主的金兵听了号角,忙收降风帆。
这时一名满脸乌黑的金国将军飞身蹿上帅船,哭叫进:“大帅,大事不好啦!南蛮子……南蛮子大队船只杀来了!”完颜郑家奴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果见一彪宋船破浪冲来。这回却再不是“几只虾米小船”,而是百十艘船舰,冲在最前的都是面阔三丈的大海船,上置箭隔、铁撞,船上箭如雨发,一路横冲直撞而来。
“将军!”那金将又嘶声喊道,“那……那些逍遥岛的大车船全是内奸!”完颜郑家奴早看到那些要命的车船正带着宋舰一路横冲直撞。逍遥岛的七艘车船本已被金兵占据,适才战事一起,分置在别船的不少逍遥岛豪客乘乱跳人水中,游回车船,重又夺回了车船,与李宝的三千健儿合兵一处,并力厮杀。
“你的船队呢?”完颜郑家奴又惊又气,却扭过头冷笑起来,怎地不挡住南蛮,却临阵脱逃?”那金将头盔也丢了,脸上都是血痕,大叫道:“末将不是临阵脱逃。只是他们船高剑猛,末将的船阵都被冲乱撞翻,求您速发救……”正自辩解,完颜郑家奴却暴喝一声,手起一刀,将他脑袋削掉。
一旁亲兵的惊呼声中,那无头尸身“扑通”倒地。完颜郑家奴扬起狰狞的脸孔,嘶吼道:“临阵脱逃者,斩!御下不力者,斩!不奋勇杀敌者,斩……”
话未说完,陡觉眼前黑影一闪,跟着脖领一紧,已被人凌空提起,一道清冷的笑声直射入耳:“你快快下令升起船帆,我饶你一命!”完颜郑家奴大惊,实在料不到竟会有人浑如鬼魅般直上帅船,将自己擒住。
他奋力挣扎,却被那人铁臂紧紧钳住,丝毫动弹不得。那几名亲兵这时才回过味来,发一声喊,齐向那人扑去。
这人正是卓南雁。他跟魏胜诱敌成功,便即悄然人水,偷偷摸向帅船,这时萧抱珍、童千波等高手均已不在船上,金兵正乱作一团,恰好给他一击得手。眼见四处金兵杀到,卓南雁的身子霍地一伏,左腿横扫而出,身周金兵腿骨尽折,惨号着四散横飞。
众兵一乱之际,卓南雁已夹着完颜郑家奴凌空跃起,扑上了箭楼。
那金兵兀自高吹落帆的号角,卓南雁反腿将那金兵踢下箭楼。“快快下令升帆!”卓南雁怒喝声中,扣紧完颜郑家奴的脖颈。完颜郑家奴只是“嘿嘿”冷笑,眼中尽是轻蔑之色。
卓南雁恼怒至极,知道若不升帆,宋军的火攻威力便大打折扣,正要向这金国统帅狠施辣手忽听身侧有人叫道:“这位朋友,升帆须得击鼓。”卓南雁见说话的是个干瘦的老兵,听口音也正是山东一路的汉人,便问:“鼓在何处?”
那老兵猛一咬牙,道:“便在上面!小人去敲!”完颜郑家奴气得破口大骂,才骂了半声,卓南雁便挥手点了他的哑穴,看他须发戟张,里双目都要睁出血来。那老兵已手脚麻利地攀上台阶,挥手狂擂战鼓。
帅船上还有不少金兵,但这些人大多是被强掠来的汉兵,对女真人本就怨愤,跟那老兵一样,心底反倒盼着金人败阵。眼见主帅被擒,那老兵倒戈助敌,众汉兵都只挥刀咋呼,并不出力,只有几个女真兵将要待上前相救,却被卓南雁一脚一个地踢下箭楼。
那老兵哈哈狂笑,奋力擂鼓。猛听飕飕劲响,一支羽箭斜刺里射到,直插人那老兵后背。这一箭突兀劲疾,便以卓南雁之能,也不及援手。
人影闪动,萧抱珍疯了般地直掠上来,出掌如风,直向那老兵背后印去。
卓南雁大喝声中,横封一掌,将萧抱珍击得退开数步。
“又是你这小贼!”萧抱珍跟他对了一掌,立时认出这面容古怪的逍遥岛弟子正是跟自己为难多次的卓南雁,便爪影错落,分抓他头、胸、双肩,一招四势,快如电闪。卓南雁的左手还提着完颜郑家奴,急切间抓住完颜郑家奴握刀的右手,顺势挥出,分斩他飘忽的手爪。
他二人都是绝顶高手,相互间又曾拼斗数次,可谓知己知彼。此时萧抱珍情急拼命,势若疯魔,占了七分攻势,但卓南雁手中多了一具宽大的“人肉盾牌”,又有宝刀挥洒如意,竟稳稳守在那面金鼓之前,寸步不退。
两人龙争虎斗之际,那老兵却挣起身来,拼力挥起鼓槌。他的半边身子都已被血水浸透,但将那鼓却敲得异常得响亮。
“兄弟们!”他忽地仰头向身旁那几个呆愣的汉兵嘶吼,“干看着做什么哪?女真人欺压咱们这么久,你们还要忍到何时啊?你们这些没血性的玩意儿,操他娘的,我吴老汉都豁出这条老命啦……”一槌又一槌地愤愤击下,伴着飞溅的血花和无尽的怒意,他竟似要将残余的丝丝气力全用在那鼓槌上。那几个汉兵的眼睛都睁得血红,不知是谁带了头,竟一轰而上,接过那鼓槌,拼力擂下。
帅船上的升帆鼓一敲,临近船只上也随之敲起了升帆鼓,鼓声隆隆作响,震雷般远远传出。各船金兵得了号令,手忙脚乱地又再升帆。李宝等人早率战船纵横突入,将火箭连珠价飞出,只往那些油布大帆上攒射。聚集成阵的数百艘大金船舰相继起火,初时还是东一处、西一处的火光寥落,片刻后火势便被渐大的海风撕扯到了一处。
这十万金军的将帅多是久居北方的女真人和渤海人(注:渤海国被辽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灭后,大批渤海人被迁离故土,至女真起兵反辽,提出“女真、渤海本同一家”,渤海人开始为女真征战),这些人都是平原纵马的能手猛将,大海行舟本就是外行,骤见如此铺天大火,更是全慌了手脚。金军各船上本来也有擅于操舟行船的汉兵,但这些人久受女真兵卒欺压,见此情形,均是心中暗喜,全不出力相助,任由烈焰扑腾开来。
一时间金国船只上的大小风帆、各色旗帜、柴草油米等物尽燎上了扭曲乱窜的赤龙红蛇。金兵在船上四下惊惶乱窜,更有被烈焰烤得昏了头脑的兵卒纷纷向海中跳去。震天价的哭喊嘶号声中,也夹杂着阵阵战马悲鸣,那本是运在马船上预备攻城掠寨的骏马,却都被烧得鬃尾乱炸,咆哮纵跃。不时有惊马带着满身烈焰,悲嘶着蹿入海中。
萧抱珍直看得肝胆皆裂,蓦地厉声怪啸,双掌倏合,猛然扣住宝刀,向外推抹。刀光疾闪,竟向完颜郑家奴弯去,卓南雁万料不到他这一招竟会不管完颜郑家奴死活。此时他只以单掌借着完颜郑家奴之手发力,骤出不意之下,劲力难继,竟被萧抱珍拗过了宝刀。只听“嗤”的一声,血花飞射,完颜郑家奴的咽喉上已多了一道血槽。
完颜郑家奴怒视着萧抱珍,喉咙中挣出一丝郁愤沉闷的惨号,身子软软栽倒。任是卓南雁如何心思机敏,也料不到巫魔竟会一招斩杀了金军主帅,顿时吃了一惊。
原来萧抱珍眼见金兵形势大乱,不由想到此次金兵遭袭大败,与他误信逍遥岛群豪大有干系,若是完颜郑家奴去金主完颜亮驾前告他个“引狼人室、料敌不明”之罪,那便大事不妙。他魔性大发之下,索性乘乱斩杀了完颜郑家奴。
一刀得手,萧抱珍急又松了握刀之手,飘身后退,厉喝道:“卓南雁,你这胆大妄为的小贼,竟敢斩杀我大金主帅!老子定要你死得惨不堪言!”巫魔适才出手奇快无比,旁观的金兵虽多,谁也没有看清是谁下的狠手,兼之完颜郑家奴一直被卓南雁提在手中,听得萧抱珍这一喝,众金兵都道是卓南雁突施辣手杀了完颜郑家奴。
卓南雁这时也无暇去揣摩巫魔因何斩杀本国主帅,只扬眉大笑道:
“这水师主帅算个狗屁!老子连完颜亮都要杀!”扬手将完颜郑家奴的尸身向萧抱珍抛去,合身扑上,掌风猎猎,直向巫魔卷去。
此时的战局已是混乱一团。宋船突如其来,前有海鹘火攻,后有主力突袭,杀得金兵措手不及。金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大多汉兵都不愿与宋人厮杀,纷纷弃船逃向唐岛。熊熊烈焰如同妖龙般张牙舞爪地四下乱撞,数百艘金军船舰的大帆尽成了火树红云,唐岛漆黑的夜空也被染成赤红一片。
金军的这艘帅船也被火箭射中,哗哗剥剥地燃起火来。船上汉兵和许多女真兵卒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只残存些许完颜郑家奴的女真亲兵忙着救火。卓南雁抢过一杆长枪,横劈竖挑,直向那些兵士扫去。萧抱珍衔尾疾追,但卓南雁身形飞快,在众金兵中穿来插去,不时抓起金兵向他抛来。萧抱珍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数十个救火的金兵都被卓南雁扫下水去,余下的也被他赶得团团乱转,帅船上的大火越燃越烈。卓南雁振声长笑,蓦然转身,大枪挽个枪花,疾向萧抱珍刺来。两人又战在一处。眼见金兵大势已去,萧抱珍越斗越是心惊,斗志一失,被卓南雁全力施为之下,已渐有不敌。
酣斗之中,卓南雁骤闻帅船下杀声暴涨,斜眼瞧去,顿吃一惊。原来李宝率着一艘铁壁海鹘战船,乘乱直扑大金帅船,童千波望见李宝船上帅旗,也率着七八艘金舰赶来围攻。李宝和手下宋军操船虽精,但被众多金国船舰围住了,左冲右突,却也撞不出去。
双方各施强弓火箭,几艘船全都燃起火来。好在李宝这艘铁壁海鹘战船两舷没有挡箭女墙,船首又有防护铁板,金兵的强弓硬弩一时伤不到宋兵,但他的船帆也被金人的火箭射中,猎猎地燃起火来,形势危急。
卓南雁心内发紧,骤发两掌,将萧抱珍逼退,反手抓起完颜郑家奴的尸身,探身大喝:“金狗听真,尔等主帅完颜郑家奴业已毙命!识相的,快快弃戈归降!”玄功暗运之下,这一声响如雷震,自怒潮般的厮杀轰喊声中远远透出,全力拼杀的两军都听得清清楚楚。
童千波和一群金兵不由仰头观望,借着闪亮耀目的火光,正瞧见完颜郑家奴的尸身。众金兵发一声喊,顿时杀气大泄。李宝大喜,嘶哑着嗓子大吼道:“儿郎们,给老子一起喊,完颜郑家奴死啦!”
“完颜郑家奴已死!金兵速降!”宋军的喝喊声一浪高过一浪。苦战的金兵气势大降,几个冒险攀上李宝帅船的金兵更被士气倍增的宋军一顿乱刀砍杀。李宝的铁壁海鹘战船顺势冲开重围,船尾的宋军振臂欢呼,扬手又甩出一排火箭。
卓南雁眼见李宝脱困,暗自松一口气,忽觉背后劲风飒然,却是萧抱珍全力推来一掌。巫魔这一掌纯属偷袭,卓南雁待得惊觉,背后要害已被巫魔掌力笼住,危急之中,猛然俯身前纵,大枪斜挥一招“陈抟封山”向后刺出。
骤闻“咔咔”巨响,那根高大的主桅恰在这时崩倒,向二人当头压下。萧抱珍反掌扣紧那把长枪,运力回夺,突见这桅杆犹如一座小火山般拍来,只得向旁躲避。劲气轰击声中,卓南雁猛地抛了长枪,借着巫魔的掌力向前远远跃出。萧抱珍此时占得先机,如何肯轻易罢手,厉啸声中,也如影随形般射出船头。
火影杀声中,两人自数丈高的大楼船上向海中飞坠,凌空疾换了数招,才一起落入水中。只听轰然巨响,那桅杆如同巨大火云般砸落,起丈余高的大浪。
烈火扑打海面,腾起嘶嘶尖叫的青烟,卓南雁忙运起千斤坠,猛向海下潜去。人在水中疾沉,水上的喧嚣呐喊霎时消逝。海面上的冲天火光只能透下些许微芒,黝黑的海水中却有一把狭长的柳叶刀悄然划到。
这一刀顺波而来,几与水势交融一体,但卓南雁修习天衣真气之后,对万物感知都远超常人,身周海水蓦地生出一丝轻颤,他已生知觉,反手斜挥,将这一刀荡开。
掌力到处,但见海中一道黑黢黢的影子灵动如鱼一样悄然滑开。他虽看不清那人形貌,但只瞥一眼那人出刀的手法,便认出这人定是童千波。
海涛翻动,童千波似一条海蛇般又飘了过来,长刀曲曲折折地削向卓南雁的小腹。这童千波生具水相,自幼水性过人,那套“寒水刀法”
正与其自身命理相同,此时用之于真正的浩瀚大海之中,刀势随波游走,威势较陆上犹增。
此时波涛狂涌激流,卓南雁反难以感知刀势,水中幽暗,他只能依稀看到童千波那游鱼般的黑影,而童千波这一刀全依波澜之性而发,诡谲难测,瞬间便刺到了他的腰际。好在卓南雁玄功暗运,天衣真气全身密布,尖刀刺到,真气立生感应,带得柳叶刀向旁划去,只将他衣襟破开一道裂口。便在刀锋触体的同时,卓南雁一招“对面千里”横推出去掌下带起一股汹涌暗流,击得童千波斜斜退开。
一招之间,二人各遇险情,心底均是一震。便在此时,卓南雁蓦觉一股沉浑大力自身子右侧袭到。“巫魔萧抱珍?”卓南雁心念电闪。此时他先机已失,只得猛挥一招“断流势”,不管不顾地击向身侧。海水中虽然阻力巨大,但卓南雁这一掌若是击实,仍有碎裂五脏之效。
那偷袭之人正是悄然入水的萧抱珍,眼见他这一招六阳断玉掌势可截江断流,大有两败俱伤、以命搏命之势,暗骂一声“小贼无耻”,只得收招横封他的掌势。两股掌力在水中相撞,激得暗流奔涌,两人各自荡开。
便在这时童千波忽在海中一翻,又再扑到。他料得卓南雁内功过人,再次出手,刀刀全往他双目、咽喉、裆下等诸般要害之处刺来。此时两人潜身在海面丈余之下,头顶传来的微光淡如萤火,偏偏童千波竟视物奇准,出刀更是如鱼得水。
海面上烈焰烛天,数万兵卒呐喊厮杀。海面下幽黯宁谧,也正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之战。
卓南雁平生首次在海底激战,便遇上了这天造地设的两大敌手:萧抱珍魔功精深,出招随物赋形,在水底照旧阴毒狠辣;童千波却是水性无双,那套寒水刀法在海底施出,更是如虎添翼。卓南雁凝神接了三四招,顿感险象环生,海底激战不比陆上,此刻形势危急也不能纵身上跃,否则被各具神通的两大死敌自下撵上,那便不堪设想。
身处危境,卓南雁蓦地心中一动,悄然运起忘忧心法中专采河川之精的“水流势”,浑身真气流转,不住采纳汪洋大海的浩瀚精气,一时间对身周波澜起伏之状明察秋毫,感知得异常清晰。童、萧二人招数才出,他感应已生,见招拆招,渐有后来居上之势。
激战片刻,卓南雁对童千波的诡奇刀法已了然于胸,掌力舒卷纵横,只以三成功力应对寒水刀,七成功力却放在萧抱珍身上。这太阴教主的武功全走阴柔一路,掌势随波涌动,仍给人变幻无方之感,若非水性略逊于卓南雁,只怕早已获胜。
海中激战,最怕敌人游到自己身下出招,偏偏海水浮力巨大,不住将人向上托举,三人一边苦战,一边还要运起千斤坠,不住向下沉去。
酣斗之中,童千波觑见卓南雁被萧抱珍缠得正紧,身如水蛇般蹿来,长刀疾划,又将他肩头衣襟挑开。卓南雁正凝聚大半功力与巫魔相拼,忽被童千波乘虚而入,顿时肩头血水涌冒。正怕他后招连绵而至,忽见黑影飘忽,童千波却反向水上蹿去。
“老子门户大开,这厮怎地不乘胜追击?”卓南雁心底蓦地一动,“哈哈,这厮水性虽精,内力却差,这一口气憋了许久,终究要到水上去换气了!”念头闪动,左掌疾推一招“无争势”撞向萧抱珍,右掌招化“大风卷水”,向童千波拦腰卷去。
童千波身子才动,便被他掌力带住,反向水下沉来。他心内憋闷,大骇之下,连连挥刀狂斩,但卓南雁不求制胜,只求扰敌,这一招“大风卷水”卷起层层波涛,只将童千波苦苦缠住。萧抱珍看出危急,拼力疾攻,但他逞奇斗幻的诸般魔功和毒法在水底终究是大打了折扣,在卓南雁那至刚至阳的六阳断玉掌反复施为之下,竟是占不得丝毫便宜。
蓦然间卓南雁放脱了童千波。双掌同出,齐向萧抱珍攻去。童千波憋闷得胸膛快要炸开了,忽觉腰际压力一松,大喜之下,拼力向上挣去。
萧抱珍陡觉身前波斓涌动,猛地心底大震:“沧海横流?”
一波才动,万波相随,这正是龙壤楼主完颜亨的得意武功“沧海横流”。这门奇功本与天衣真气同源而生,卓南雁久见完颜亨施展,当年他对完颜亨深怀敌意,曾苦心参究,只是未得要领,但自练得了天衣真气之后,于此却触类旁通。此时水下激战,他忽然悟出其妙,虽只是一些皮毛,但掌力全随波浪荡出,竟也像模像样。
“难道完颜亨竟传给了这小子这门奇功,留来对付我?”萧抱珍心底剧震,骇然后退。卓南雁身子疾探,第二掌又再扑到。
水波激荡,沉浑巨力自四面八方向萧抱珍挤压过来。若论变化精妙,卓南雁自是远远不及完颜亨,但此刻他将海底巨力与天衣真气融为一体,却比完颜亨所施的“沧海横流”更加雄浑。萧抱珍与他掌力再接,已然深信这是龙骧楼主的独门神功。他平生最忌惮之人便是“沧海龙腾”,勉力撑了两掌,心底惊畏更增。
若在往常,他自可以高深魔功与卓南雁全力一搏,偏偏此时身处海底,他的魔功之奇和暗器之毒全都无从施展,水性又不及卓南雁,震惊之下,蓦地身子一团,如一块圆石般向旁顺波滚出,跟着身形疾探,游鱼般地急速遁开。
童千波飞一般地撞出海面,大口吸入空气,但觉胸中畅快无比。猛听身旁劲风横扑,一杆长枪劈面刺到。正是崔振眼见卓南雁落水,心底焦急,纵舟过来探查,突见童千波跃出水面,忙挥枪痛击。童千波横刀疾封,但适才与卓南雁苦斗已久,内力大耗之下,柳叶刀被崔振一枪挑飞。
崔振厉喝声中,大枪如怒龙出海,分心便刺。童千波欲避无力,心中一惨,只得闭上双眼。猛听身侧波澜翻涌,有人已斜刺里闪到,童千波只觉脖领一紧,已被那人提着跃起,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大枪。
“崔兄,”救下童千波之人正是卓南雁,他信手点了童千波要穴,笑道,“且先饶他一命!”崔振笑道:“好兄弟,大哥我还当你受了这厮暗算,正要下海去寻你哩!”
这会儿李宝的帅船也顺波冲来。李宝见他无恙,欢喜得扬眉大笑。
卓南雁提着童千波跃上船头,扬手将他抛在甲板上,拱手道:“宝叔,这金人的师父与小侄有些交往,小侄斗胆请宝叔暂且留他不杀,待大败了完颜亮,再作处置。”李宝点头笑道:“人是你抓的,自然要由你定夺。”
这一场古来罕见的大海战激战至此,金国因主帅被杀,大小战船多数被烧,已是兵败如山倒。起先还有些勇悍女真兵将跟跃上船头的宋军苦斗,但随着众多汉兵或弃船远逃,或倒戈助宋,那些女真兵将也斗志渐消。宋军则往来冲荡,气势如虹。
海上烟火弥漫,数百艘大船燃起的熊熊烈焰燎得满天腥红,众金兵被杀得丢盔弃甲,不少苦战不屈的金将先后被擒被杀,女真兵卒失了统领,终于一败涂地。
满天烈焰之中,许多倒戈归顺的金国汉兵和那些被完颜郑家奴掠来淫乐的汉家女子也在哀号四蹿。只是水火无情、刀兵无眼,在这两国千军万马的厮杀之中绝难救助。
卓南雁挺立船头,眼望那红彤彤的火海发呆。这一战大宋水师以少破多,可说是取得对金开战以来的罕见大胜,但看了那些无辜女子和归顺汉兵在黑烟红焰中无助地挣扎哭喊,他心底隐痛阵阵,大胜的喜悦也被冲淡许多。
店岛战事已了,卓南雁不愿多耽搁,当晚饮了庆功宴,便跟李宝和逍遥岛众家英雄辞行。李宝也知国难当头,万事须得求速,当下便派大船送他沿海南下。
海船直抵大宋淮南东路的泰州,卓南雁择岸登陆后,便沿驿站官道乘快马疾行。他身上有太子颁赐的令牌,各驿站的驿丞均不敢怠慢,每处都有物资、马匹供给。
卓南雁快马加鞭,一路向西疾驰,最快时曾一日一夜狂奔三百里。
到了真州,便不时见到结伴南下逃难的百姓。原来完颜亮听从余孤天之计,分兵十万去取扬州,此时滁州业已失守,余孤天的前哨兵马已距真州不远。如此一来,宋军的北侧和西侧便两面受敌,老帅刘琦也不敢全力死战,只得且战且退,一路退到大江南岸。
那一日卓南雁走得口干舌燥,便在官道旁的一处小茶肆中饮茶,正听到几个饮茶的百姓闲聊。一个华发老者苦笑道:“听说前几日,便在那滁州城下,大宋天兵又打了胜仗!”他身旁那年轻后生“呸”了一声:
“每日里都有捷报,先前还说大宋天兵是在楚州、寿春破敌,后来王师大胜的地界便成了滁州、高邮。日他娘的,这捷报一报比一报近,分明是节节败退!”
“才走了这些时日,这么多城池要塞已然失守,王权老贼当真该死!”卓南雁心底郁闷,去驿站问了小吏,得知完颜亮的大军主力已屯兵庐州,这便要发兵攻打和州,忙纵马直往和州而来。
越是接近和州,路上见到的避战逃难的百姓越多。这一天他直奔到日头西斜,才到了和州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城头上高挑大宋旗帜,卓南雁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恰有大批百姓奔到城下,神色仓皇,足有百十来口。众百姓望城哭拜,说道路上遭到金兵洗劫,央求着要进城。城上宋兵却大喊道:
“王统制有令,不得私开城门,以防金国细作入内!”众百姓无奈,只得绕着和州城墙,再向南方奔去。
卓南雁看那些百姓可怜,正待帮他们喝开城门,陡觉远处隐隐传来金鼓声响。他凝听地动之声,便知前面数里之内必有大队人马厮杀,要催马赶去。
逃难百姓中几个好心人,见卓南雁单人独骑地仍要前行,忙劝他道:
“你这后生不要命啦?前面的金狗凶蛮得紧,万勿前去送命!”卓南雁一笑点头,回首望见众百姓扶老携幼而行,脸上皆有背井离乡的辛酸凄惶,心内倍觉苦楚,越发紧催坐骑,向前疾奔。
跨过一道小溪,便见溪畔血水弥漫,几十个百姓和几名金兵的死尸纵横交枕。那几名精壮男子都是脑浆碎裂,一看便知是被金兵用他们最喜欢的敲脑酷刑处死的。十几个年轻女子的尸身均是赤裸裸的,地上更有几只血淋淋的女子手臂,有一只斩断的手臂内兀自环着一个婴儿。那婴孩肠子滚出,头脸上血肉模糊。
此刻远处的金鼓之声忽歇,溪边悄寂无声,却弥漫出一股难言的惨烈血腥,隐隐地,似有无数凄恻的哭号呐喊直冲天际。
卓南雁肝肠如烧,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啸,纵马向前狂奔。转过两个山坳,猛听鼓声又再大作,煎厅山林前一片嶙峋的乱石间正有数百金兵围住几十名豪客厮杀。卓南雁匆匆一眼打去,便见苦战的群豪中竟有虞允文、莫愁、唐晚菊、无惧和尚等数名老友。
原来虞允文和莫愁等数十位丐帮好汉最先赶来力援和州,却在城外巡视时突遇一小队金兵欺凌**逃难百姓。群豪忍无可忍,仗义出手,金兵不敌,抛下几具死尸后便即上马远逃。莫愁等人含愤死追,却不想忽在此处遇上大队金兵。这千余猛安谋克正要突袭和州,骤然撞上虞允文等人,立时一场好杀。(按:“猛安谋克”为女真语,按金军编制单位,“猛安”满员为一千人。“谋克”满员为一百人。猛安谋克乃是金国重要军事编制。一万人的编制称为“忒母”,下略。)随虞允文前来的这些丐帮精锐虽然武功高强,却多是不习战阵的江湖豪客,初时全然不听虞允文号令,只仗着血性锐气奋勇厮杀,奈何金兵阵中也有数名高手坐镇,一时难占上风。更兼金兵弓强箭厉,每次只以二百余人迭次进击,进退有常,丐帮群豪折损大半。
虞允文无奈之下,只得率人退到这一堆乱石之中,倚仗石壁地利固守。他率众疾冲了几次,都被金兵硬弩阻住。激战之中,虞允文竟又被金阵中的高手以暗器射伤,伤处阵阵麻痒,情知有毒,却又无暇处置,只能浴血苦战。
卓南雁远远瞄了几眼,便看出带兵攻杀的金营好手中有几人出手阴狠,全是太阴教巫魔一派的武功路数。转头再看,忽见西侧不远处的一座小土山上拥着百余金兵,高挑的大旗下一员金将横刀立马,手挥红旗,遥遥指挥山下金兵进退攻杀。
“擒贼先擒王!”卓南雁心念电闪,立时催马向土山上冲去。他自后掩来,这一冲出其不意,片刻间便到了半山坡。山顶上的那金将高声吆喝,几个金兵闻令而动,挥动兵刃,嘶吼着向卓南雁冲来。
迎面奔来的那名金将乃是一名谋克孛堇,形貌凶悍,肩头却斜披着一件江南女子常用的锦丝亵衣。(“孛堇”为女真语,意为“官长”。“谋克孛堇”意为百夫长,“猛安孛堇”意为千夫长,“忒母孛堇”意为万夫长。下略)卓南雁瞧了,便知适才凌辱江南女子时,此人定然有份。想到那些在溪边遭辱惨死的江南百姓,他心头火起,闷声不响地直撞过去。
众金兵陡觉眼前一花,那谋克孛堇的长矛已向天上飞去,跟着便听一声惊叫,那人已被卓南雁扣住脖颈,凌空提起。
“杀我父老,辱我姐妹,今日都要做个了断!”卓南雁怒喝声中,劲力到处,那剽悍如虎的谋克孛堇嘶号半声,便已毙命。
卓南雁怒气勃发,挥手便将尸身抛出。那几名金兵首当其冲,如被巨石檑木撞中,惨呼倒地,迎面两人均是口吐鲜血,昏厥不醒。另两人见势不好,转身便逃。
那金将在山顶望见手下兵卒不敌而溃逃,凝眉怒喝道:“这两个狗才,怎地忘了我孛术鲁军中的规矩?放箭!”
这孛术鲁乃是大金一名猛安孛堇。他用兵强悍,颇有威望。虽然完颜亮曾严令不得扰民,但扰民抢掠早成了众兵将的一份铁定的收人。况且此次侵宋,完颜亮摆明了要做明君,所过之处还曾将大把银子散给江南百姓,众兵卒早就暗自眼红,私下里都说:“江南的城池美女都是万岁的,咱们冒死厮杀,总得博些小财吧!”孛术鲁对手下素来骄纵,只要能破敌得胜,余事全不约束。这才有一部前锋奸掠百姓之变。
眼见余孤天连番偷袭得手,孛术鲁眼红无比,这次也讨得暗中偷袭和州的差事,自是雄心万丈,不料未到和州城下,便遇上了这一股江南豪杰。他哪知自己的对手书剑双绝虞允文乃是威震大宋朝野的有数将才,眼见激战良久,却收拾不下这数十号散兵游勇,早气得暴跳如雷。
他身旁的金兵都知道主将的脾气,遇敌时只能死战,后退半步必斩,众兵闻令后开弓便射。一通乱箭攒下,那两名逃兵顿时身中数箭,惨叫求饶。卓南雁暗吃一惊,飞身上前,抓了那两名金兵在手,全力奔上。
孛术鲁不住喝喊,金兵箭如雨发,但卓南雁将那两个金兵挡在身前,便如多了两面巨大盾牌。他展开轻功,兀自快逾疾风,瞬间掠上山顶。
众金兵都在围攻虞允文等人,在山顶上环卫主将孛术鲁的不足百人,突见卓南雁风驰电掣般冲上,都有些慌乱。卓南雁大喝声中,将那两名刺猾般的金兵尸身劈面抛出,这一抛之中神功贯注,十余名弓箭手被砸得人仰马翻。
卓南雁劈手夺下一把长枪,呼呼几扫,将身周金兵震得东倒西歪。
他目光电闪,已瞥见当中那耳戴金环、手捧红旗的金将孛术鲁,腾身直向他扑去。忽听厉啸大作,三道黑影凌空跃来拦阻。卓南雁见这三人身法快捷,各使诡异弯刀,显是太阴教下弟子。他此刻存心立威,大枪疾抖出三道厉芒,分刺三人前胸。天衣真气运到极致,这三枪锋芒尽敛,居然无声无息。
只听“铮铮铮”三声锐响,那三把弯刀疾飞上天,卓南雁的长枪只在三人胸前蜻蜓点水般地各自一点,内力贯注,那三名太阴教高手不及惨呼,便已毙命。
孛术鲁见了卓南雁这等天神行法般的身手,也不禁心下胆寒,但他生性骁勇凶悍,仍是挥刀催马冲来。卓南雁身子倏晃,已自十余名金兵的缝隙间疾插到了他的马前。孛术鲁振声厉吼,迎面一刀砍下,刀光才起,陡觉眼前一空,卓南雁竟已踪影不见。他惊慌失措,猛觉脖颈一紧,已被自后跃上马背的卓南雁揪住脖子,头下脚上地倒提在空中。这下突袭快如神兵天降,山上的几十名金兵全惊得目瞪口呆。
山下的金兵大多未曾留意,依旧呐喊苦战。这数百金兵分作三队轮番压上,虞允文等人已然堪堪抵挡不住。
猛听得一声长啸鼓风传来:“金狗听真,尔等主帅被擒,速速放下兵刃!”这一啸中气十足,犹如怒龙乘风扑下,一时竟将千军万马的厮杀喧嚣尽皆掩住。两军兵卒齐齐震惊扬头,却见卓南雁单掌横托金酋,神威凛凛,立马山顶。
千余金兵顿时愕然呆愣,莫愁、虞允文等人却齐声欢呼。卓南雁左手擎着孛术鲁,催马直向山下奔来。山顶众金兵早慑于他的精妙神功,又兼主帅在他手中,只得让开一条路来。
“斜卯通,”孛术鲁蓦地振声大吼,“快快一箭射死我,万不可放走了这些南蛮!”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二十九节:长途奔袭大义受命
一名秃顶金将应声扬头,惊呼道:“将军,这如何使得?”孛术鲁向他怒喝道:“斜卯通,你不射死我,老子回头第一个便斩了你!快快动手!”他这几句话用女真话喊出,卓南雁听得明明白白,大惊之下,忙挥指点中他的哑穴。那匹马扑拉拉地直向群豪隐身的乱石处奔来。
斜卯通望见孛术鲁双眸圆睁,满面狰狞,知他言出必行,忙振声喝道:“众家兄弟听着,孛术鲁将军遭擒,大伙儿听我号令,杀啊!”大刀挥舞,手下亲兵齐声呐喊。众金兵一愣,立时又转头鼓噪拼杀。
卓南雁大怒,大喝道:“莫愁,接住!”将手中的孛术鲁凌空向他抛去。莫愁哈哈大笑,跃起来一把抓住。卓南雁猛一回马,便向那斜卯通冲去,长枪翻滚,势如怒江决堤,震得金兵的兵刃四下迸飞。虞允文振臂大呼:“大伙儿跟上南雁,一起冲啊!”
此时一马当先,卓南雁却忽地想到少年时候在杨将军庙听过的铁骑儿,那说书先生唱的他至今还记得其中两句:“骤雨雄兵数重围,将军百战碎铁衣”。遥想那铁骑儿所说,当年岳家军大将杨再兴“单枪匹马守在小商桥上,以一人之力,竟杀得数万金兵过桥不得”,卓南雁豪气勃发,枪上真气贯注,金兵撞到后无不筋骨断碎,惨叫倒飞。
莫愁、虞允文等人紧跟在他身后,此时有金将孛术鲁在手,乘着金兵顾忌犹豫之际,一鼓作气冲出了乱石前几列金兵的围困。斜卯通一直在山下指挥厮杀,没瞧见卓南雁适才力擒孛术鲁的身手,此时见他势不可挡地直冲过来,一边振声吆喝另一批生力军冲上拦阻,一边急调余下的三名太阴教高手,齐向卓南雁卷来。斜卯通冲在最前,大刀拦腰斩下。
“来得好,”卓南雁心头暗喜,“正省得老子前去寻你!”大枪斜挑,“咔”的一声,斜卯通的长刀被震得疾飞上天。便在此时,那三名太阴教高手的三把弯刀也自左右刺到。卓南雁看这三刀招数阴狠,不及追袭斜卯通,大枪抖出一招“圆如用智”。这招忘忧剑法以长枪施出,兀自圆转如意、气势沉浑。
三把弯刀被他这一杆长枪划出的圈子卷住了,瞬间全都绞在一处。那三人虎口剧震,忙各运真气死命相拼。斜卯通看出便宜,忙从亲兵手中拽过一把长刀,劈面砍下。卓南雁蓦地大吼一声,天衣真气沛然挥出,三把弯刀尽数折断,那三人口吐鲜血,各自跌下马来。卓南雁的长枪倏地招变“动如逞才”,直崩在斜卯通的长刀上。斜卯通陡觉一股大力袭来,长刀倒卷,竟直劈入了自己的脑袋,哼也未哼,便栽到马下。
“金狗的头领全折啦,大伙儿冲啊!”虞允文提气大喝,莫愁等人精神大振,并力冲杀。金兵只因主将被擒,副将又被卓南雁一招格毙,一时仓皇无措。群豪将孛术鲁押在阵后,莫愁等人更将刀架在孛术鲁的颈上,不住叱骂,喝令金兵不得追赶。孛术鲁要穴被点,再也作声不得。金兵投鼠忌器,不敢全力追击,群豪一路猛冲,直破重围而出。
众人一口气奔出好远,觑得身后再无追兵,知道已脱险境,都赞卓南雁来得正是时候。“大雁子神兵天降,本盟主旗开得胜!”莫愁顾不得擦拭脸上的血水,便扬头大笑起来,“这一阵大折了金狗的威风,还捉住了一条大大的金狗!”虞允文低声道:“解开他穴道,问他……金兵动向……”
卓南雁依言拍开孛术鲁的哑穴,虞允文才问了两句,孛术鲁却只“嘿嘿”冷笑,蓦地双目圆睁,口中喷出一蓬血来。群豪齐声惊叫,莫愁俯身细看,道:“哎哟,这……这大金狗咬舌自尽啦!”虞允文脸色一寒,叹道:“只这一员金狗将领,便如此勇悍刚烈……”他话到口边,却将后半句“远胜王权那些颟顸官吏”硬生生咽下,眉毛掀了掀,只低声道,“咱们刚出险地,不可让那些金兵知道这人……死了……”
才说到这里,虞允文蓦觉半边身子麻痒难耐,身子摇晃欲坠。卓南雁等人大惊,忙上前扶住。“毒,是毒伤……”虞允文手捂伤处,情知隐忍多时的毒伤业已发作,却挣扎道,“咱们快快进城!”此时形势危急,众人也无暇多问,扶了他上马疾奔。
片晌后进了和州城,直人和州府衙。虞允文乃是钦差身份,和州知州早就亲自给他在府衙内安排了宿处,众人扶他进屋,唐晚菊便忙着为他医治毒伤。少时,率军驻扎在和州的大宋副帅都统制王权得知钦差大人身受毒伤,忙带着几名郎中赶来,又温言相请,要虞钦差去他的帅府安歇。虞允文强打精神,应付两句,挥手请他去了。
虽然毒伤颇重,但虞允文颇有古来大将之风,斜倚榻头,缓缓询问卓南雁唐岛海战的战局。听卓南雁说到唐岛水战大胜,尽歼金兵十万水师,群豪尽皆欢呼雀跃。虞允文苍白的脸上也泛出暗红,只是伤处阵阵麻痒连欢笑大叫的气力也没有了。
唐晚菊忙碌多时,才叹道:“巫魔这弟子使毒的本事还不入流,这毒伤本不难治,只是允文兄中毒后兀自拼杀多时,延误了疗伤时机。眼下小弟已给他破血放毒,只是这几日间,允文兄怕是难以痊愈。”
“什么这几日间!”莫愁瞪眼道,“小桔子,金狗这便发兵来攻,虞军师怎能病倒?本盟主命你速速将他医好!”唐晚菊苦笑道:“小弟这里欠缺对路解药,能保住允文兄的性命,已是竭尽所能了!”说话之间,虞允文便又昏了过去。这一晚上,丐帮帮主莫复疆、青城派掌门石镜等各率江湖好手相继赶来驰援。众人得知虞允文中毒甚重,均自焦急,可惜唐门掌门唐千手未到,群豪又束手无策。
夜半之时,也不知为了何事,丐帮帮主莫复疆忽向莫愁大发雷霆,将这位新上任的四海归心盟主好一顿训斥怒骂。卓南雁在隔壁听得莫复疆惊天动地的怒喝,急忙赶去相劝,求他“好歹给咱归心盟主留些脸面”。
哪知不提盟主还好,听到“盟主”二字,莫复疆的嗓门便似霹雳门的雷神珠一般炸响开来:“你倒问问这混账东西,以我堂堂大宋盟主之尊,居然跟……跟龙梦婵那妖女勾勾搭搭!哼,那妖女淫荡狠毒,人尽可夫,你要娶那妖女,等你老子我踹腿那天吧……”卓南雁心头一震:“莫老伯果然容不得梦婵!”转头看莫愁时,见他胖脸上满是无辜,哆嗦着双唇却不敢应声。卓南雁忙温言劝解。好在莫复疆倒颇给他面子,经他一番劝慰,终于怒冲冲地转身去了。只剩下莫愁和卓南雁面面相觑沉了一沉,莫愁才狠狠一拍大腿,嘟嚷道:“本盟主好说歹说,才请动我家娘子随我前来,倔老头子这一通胡喊乱骂,定会将俺家娘子惊走了。”卓南雁叹一口气,此时大战在即,忧心之事太多,已没有心思相帮莫愁。
经唐晚菊的悉心治疗,次日早晨虞允文便即醒来,只是头晕脑涨,浑身乏力。众人刚松一口气,宋军探子已赶来急报:“金主完颜亮已钦点大金宰相张浩之子张汝能为先锋,大造声势,即日便要来攻打和州!”卓南雁听得张汝能之名,心中一动:“当年的燕京十八公子之首张汝能?此人文武双修,倒也不可小觑。”
莫复疆、石镜等人听有金兵将到,俱是摩拳擦掌,只盼快去厮杀。虞允文却想到昨日在乱石林的苦战窘势,情知这些武林豪杰只好独斗力战,若不加约束,难以应付大军厮杀,不由愁眉深蹙。他毒伤未愈,头脑昏涨,沉思良久,才道:“速去知会王统制,请他早作定夺!”
※※※※※※※※
在都统制王权的帅帐内,虞允文、卓南雁、莫愁等人环坐两厢,居中而坐的王权满面愁容,只是唉声叹气。
原来和州便在长江北岸,金兵自北而来,这和州城已是宋朝在长江北岸能抵御金兵的最后一座城池了。王权戍守和州,该当在和州城西扎营御敌,但王权的六万兵马,除了少数一部随着王权驻扎在城内的大校场,大部军马都安扎在和州城之东侧,摆明了一副逃跑架势。
虞允文已强撑着劝了王权多时,让他速在城西布置兵马,迎头痛击金兵,金人远道而来,只要挫其锐气,便会胜算大增。王权默然良久,才苦着脸道:“金兵势大,又个个如狼似虎,我瞧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冷冷地道:“王统制自寿春避到庐州,又自庐州避到和州,到底还要暂避到何时?难道要一路避到临安不成?”王权脸色骤变,便要拍案喝骂。卓南雁双眸圆睁,眼内精芒厉如电射,一股慑人豪气劈面迫来。王权浑身一震,不由胆气俱夺,忽地心中一动,涎着脸对虞允文笑道:“虞大人说得在理。只是本帅总管江南防御,职责重大,不可轻动。本帅想分兵给虞大人五千精兵,请虞大人迎头痛击金兵如何?”
虞允文见他嬉皮笑脸的神色,已猜到他要推自己作挡箭牌,心内暗道:“你当人人都似你一般畏敌如虎吗?虽有圣旨让我不得参与军事,但国难当头,已顾不了许多了。好歹分得我五千兵马,总是聊胜于无!”当下点头应允。王权大喜,当下取了令箭交到虞允文手中。虞允文看他满面惶急失策之状,叹一口气,又道:“王统制,可还记得当年刘琦将军的顺昌大捷?”刘琦眼下正是王权的顶头上司。这顶头上司平生最为得意的顺昌大捷,王权如何不知?但王权素来惫懒,懒洋洋地摇头一笑,拱手道:“愿闻其详!”
虞允文叹了口气,缓缓地道:“二十年前,刘琦将军死守顺昌,完颜宗弼率拐子马、铁浮屠等精兵铁骑来攻,不少人也劝刘太尉撤军暂避。刘太尉却将渡江的船只尽数凿沉,又将全家老小都锁在一座古寺中,寺外堆积柴草,吩咐戍守兵卒道,若我军战败,立时放火焚烧我家人!如此激励士卒,上下一心,才有后来大破十万金兵的顺昌大捷!”
卓南雁虽早闻顺昌大捷之事,但对刘琦欲焚家明志之举却是头回听说,心下暗道:“刘老帅眼下虽已老迈,当年倒也是响当当的好汉!”
“大敌当前,”虞允文说了良久,喘息道,“王统制也该效法刘帅当年壮举,戮力死战……尽忠报国!”王权面色陡变,暗道:“直娘贼的,你让老子学刘琦,难道你要将老子的全家也都锁起来,尽数烧死?”他皱了皱眉,又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笑吟吟地道:“破釜沉舟,也是个好法子!本帅这便去江边看看,便依虞大人所言,破釜沉舟,誓死一战!”
虞允文看他口中说得硬朗,脸上依旧一副嬉笑神色,心内暗叹,却懒得再跟他纠缠,只得领着卓南雁等人匆匆而出,直往大营调拨兵马。
虽然王权畏缩畏战,但宋军却也多热血忠心的将官军校,听得钦差大臣书剑双绝虞允文前来点兵,当下便有不少豪勇将校毛遂自荐。虞允文亲点了勇将时俊和他本部五千兵马,命他出城结寨屯兵,与城内守兵成犄角之势。时俊擅使双刀,勇冠三军,得虞允文一番激励,意气昂扬,领兵去了。这一番忙碌后,虞允文但觉身软头晕,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抓住卓南雁的手,将他拽到一旁。“南雁,”他的声音低得吓人,“你……你速速代我统兵……迎敌!”卓南雁惊道:“允文兄,上阵厮杀,小弟定然不惧,但统领大军的大任,小弟只怕当不得!”
虞允文脸色煞白,喘息道:“幼安兄正在后方押运粮草……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他智勇双全,惟他能担此重任。除了他辛弃疾,眼下便只你老弟武功精强,眼界最高……你又随易绝习过战阵学,通晓排兵布阵……你若当不得,咱们还有谁能当得?”他恼恨自己大战之前毒伤难愈,双目如欲喷火,咳了两声,又道,“你曾卧底龙骧楼,在归心盟会上剑压群雄,威名远震,时俊那些将校,只会服你一个!”
卓南雁看他苍白的脸上涌起阵阵激愤的怒红,心内豪气骤腾,沉声道:“好!小弟定然不辱使命!”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三十节:妖娃济难虎胆迎敌
时俊依着虞允文的吩咐,跟卓南雁同率精兵,出西城门寻紧要地势,安营结寨,又派人加紧修葺西侧箭楼,在城外挖掘御敌地包和鹿角。
卓南雁想到金人骑兵厉害,寻常步兵难撄其锋,便向时俊提出选出数百悍卒,建成马队抗敌。时俊深以为然,只是宋军以步兵为主,他这互千精兵中只有四百马军,当下便和卓南雁打着虞钦差的名号,又去各营调拨马军。因王权暗中早已吩咐,各营不得再出援时俊,经得卓、时二人四处忙碌,才又引来四百马军。
卓南雁便向这八百骑兵传授阵法,反复操演。他当初曾随易绝邵颖达苦修易图战阵学,这时却派上了大用场。卓南雁这江南第一狂生之名早已名震江南,他的诸般壮举更是遍传军中,时俊等将官军校对其勇武早感钦佩,又听他指挥战阵,头头是道,更加敬服。直到夜色阑珊,卓南雁才赶回城内探望虞允文。才到屋外,正见唐晚菊笑吟吟地走出来。望见他来,唐晚菊喜道:“允文兄安睡了,他刚用了药,正好对路!料来明日便会好个七八成,后日便可痊愈!”卓南雁大喜:“竟有这等喜事……”
话未说完,蓦听一道脆若银铃的娇叱响起:“莫驼子,你给我滚出来!”虽是冷硬的怒喝,却仍是说不出得清润悦耳。“龙梦婵!”卓南雁心头一颤,扬头望去,果然见黝黑的屋檐上挺立着一道窈窕倩影,她手中擎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长鞭,可不正是龙梦婵。其时月色明丽,冷浸浸的月光当头铺下,龙梦婵身披银辉,俏立檐角,更增妖烧。
“小妖女!”莫复疆倏地现身在龙梦婵身侧丈余的屋檐上,冷哼道,“爷爷正要去寻你!大晚上的鬼哭狼嚎,是要自寻死路吗?”龙梦婵怒极反笑,道:“大言不惭的死驼子,背后骂我淫荡狠毒,还要杀我为天下除害!好啊,姑奶奶来啦,瞧你怎生除害!”莫复疆出身丐帮,盛怒之下,不管不顾地大骂起来:“淫贱浪蹄子,你自己作死,可怪不得爷爷!”他虽是破口大骂,仍自矜身份,不肯抢先出手,双掌划个圈子,掌力起伏不定,伺机而动。龙梦婵雪袖突扬,喝道:“看毒针!”
莫复疆大吃一惊,万料不到她一上来便发毒针。巫魔暗器之毒名闻江湖,丝毫不在蜀中唐门之下。此时二人相距既近,黑夜之中,万难躲避,莫复疆忙暴喝一声,横移丈余。他身子立定,才知并无毒针袭来,脚下微滑,打了个踉跄。“姑奶奶不过吓你一吓!”龙梦婵却“格格”娇笑,“呸!丐帮帮主鼎鼎大名,原来胆小如鼠,跑得比耗子还快!”她见莫复疆神色狼狈,心头得意,笑得花枝乱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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