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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四十四

卓南雁凝望滔滔江水,忽地一叹,道:“辛大哥,你说这世上,何时才得没有刀兵征战?”
“无论何时,只要世上还有完颜亮这样的骄狂独夫,便会有兵戈征杀!”辛弃疾的声音沉沉的,“他提兵侵伐,埋骨百万,不过是为了一己之野心!在完颜亮心底,从来只当自己是对的,只因一己之喜怒好恶,便会杀人如麻,血流千里。若是让这种人当了皇帝,邻国便无太平之日,天下便无休息之时。”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唐晚菊也叹道,“当年隋炀帝何尝不是如此?只为了好大喜功,便三次远征高丽,造船工匠在水中日夜兼工,腰生蛆虫,十万役夫在路上川流不息,死尸横路数百里!劳民伤财,最终天下大乱!”
“完颜亮也跟这隋炀帝一般,他南侵大宋,还只是第一步。”辛弃疾挺立在森森暮雨中,满面萧冷之色,道,“此人自大成狂,即便如他所愿,侵得我大宋之地,不出三年,他便会西征西夏,南讨大理,然后学那隋炀帝,东伐高丽,天下永无宁日。战祸频起,民无休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莫愁听他说得凄惨,咧嘴笑了笑,道:“现下好了,本盟主登高一呼,大伙齐心协力,决计不让金酋得逞。这奸雄一死,天下自会太平几十年!”
他虽是信口说笑,那三人却满面凝重,卓南雁更昂头道:“不错!决计不能让这奸雄得计!”雄狮堂弟子早预备了江船泊在岸边,卓南雁大步上船,立在船舷上向众人拱手作别,秋风裹雨吹来,将他的襟袍撩得老高。
辛弃疾道:“兄弟此去,任重道远。愚兄此处恰有两句旧词相赠: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看试手,补天裂!”卓南雁胸中一热,大笑道,“有辛兄如此佳句相赠,此去海州,定然乘风破浪,直捣敌巢!”挥手命船夫开船,便在连天江雨中扬帆远去。
此次乘船北上,倒是一路顺畅。四海归心盟令牌所指,黑白两道帮派尽为所用,到了海边,自有横行江海的鲲鹏帮换了海船,再扬帆北上,直向海州而来。
船至海上,正是黄昏时分。
卓南雁首次看到大海,但见浩渺无际的茫茫碧涛托着血红残阳,半天红霞乱射在翻涌的层层波澜上,浪飞光闪,如万千虹霓在海涛上跃动,说不出的雄奇壮阔。卓南雁顿觉眼界大阔,忍不住披襟当风,仰天长啸。
这海鳅船坚硬稳重,寻常风浪倒能应付。驶船的四个水手一老三少,那黝黑老者姓何,旁人叫他“老何头”,瘦得如同被海风吹干了的鱼干,是久走海的海客了,居中调度运使那三个后生,那船驾得极稳。
由此北上,已是金国的海界。当晚风急浪大,亏得老何头指挥若定,海鳅船搏浪而行,一晚有惊无险。只是那逍遥岛神秘莫测,谁也不知到底坐落何处,茫茫大海中向东又行了一日一夜,也还渺茫难寻。眼看着船上干粮将尽,卓南雁不由焦躁起来。
这一日午后正行之间,忽见海鳅船后有一艘大船昂扬而来。大船渐驶渐近,却是水师惯驶的飞虎战船,船上高挑金国大旗,旗下一人迎风挺立,白衣猎猎,风神俊朗。
卓南雁目光一扫,顿时一凛,道:“巫魔萧抱珍!”
便在同一瞬,萧抱珍凌厉如电的目光已打在了他的身上。绝世高手,往往心神间有一种奇特相通的感悟。两人目光交纵,神气勃发,霎时间海上波飞浪涌,似要风云突变。
“卓狂生,竟又是你这小子!”萧抱珍扬声朗笑,“今日正好给我爱徒报仇!”他手下三才妙使中的韩娇娇身死大宋皇宫,只因消息深锁,直到不久前,他才刚刚探知原委。此时海上突见卓南雁,萧抱珍恶意陡生,挥手命人加速向前。飞虎战船乃是六轮车船,以轮激水,其快如风,不多时便抢在了海鳅船的前头,跟着船头调转,气势汹汹地直向海鳅船冲来。
那飞虎船船高弦厚,这般势若猛虎地扑来,自会将海鳅船一举撞翻。老何头忙大声吆喝,指挥三个后生转舵闪避。海鳅船轻便灵动,劈波斩浪,快捷如风,飞虎船几个猛冲,都被它轻巧避开。
“放箭!”随着萧抱珍一声轻叱,十余名金兵抢到船舷边,羽箭飕飕射来。老何头“哎哟”一声,忙趴到了船上。另三个后生却是黑道出身,打骂声中,挥刀抵挡。
卓南雁运掌震开几只羽箭,眼见那飞虎船又冲了过来,猛一咬牙,抄起船上铁锚,直向卓立船头的萧抱珍砸去。那锚上铁链长可两丈,被卓南雁浑厚的内力运使,力道万钧。萧抱珍不敢怠慢,忙自金兵手中抢过一杆铁枪,直向铁锚拨去,真气灌注之下,枪头发出嗤嗤劲响。
哪知卓南雁的铁锚只跟他大枪一碰,便借势缩回,疾吐疾伸,流星赶月般斜劈过去。只听“咔嚓”巨响,飞虎船上的一块船舷登时被铁锚击碎。
飞虎船剧烈颠簸,海水呼呼灌入,众金兵嘶声惊呼咒骂。卓南雁哈哈大笑:“萧教主,龙王爷请你到海底赴宴,请啊请啊!”长笑声中,铁锚呼呼飞出,又将飞虎船凿破一处大洞。
“这小贼歹毒!”萧抱珍怒骂声中,也抓起船上铁锚凌空砸下。他诸般兵刃无所不通,丈长铁锚以流星锤的路子飞洒而出,比卓南雁的乱挥乱打顺畅得多。卓南雁抵挡不住,索性挥锚跟他的铁锚紧紧缠住。
海鳅船上三个后生看到金兵手忙脚乱地抢堵破洞缺口,拍掌大笑,不提防四五个金兵突发乱箭,两名后生当下中箭身亡。
两道长链紧紧交缠,萧抱珍运力疾拉,卓南雁脚下船小,难以借力,蓦地振声长啸,抖开铁锚,飞身跃起,直向飞虎船头的萧抱珍扑去。萧抱珍喝道:“来得好!”欺他人在半空,铁锚暴吐,向他胸口撞去。卓南雁疾运九妙飞天术,凌空转个弯子,已落在萧抱珍身侧丈余的甲板上,掌力到处,两个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萧抱珍凤目喷火,五指成爪,向他顶门扣来,急怒之下,出招更是狠辣绝伦。卓南雁顺势一招“手把芙蓉”,便向他腕上擒去。萧抱珍看他这招信手而动,轻灵洒脱中暗蕴无尽沉浑之气,端的意象万千,不由心中一凛:“这小贼当真邪门,可得小心在意!”铁爪忽收,蓦地化拳吐出,拳势如箭,飞射卓南雁心口。
瞬息之间,两人以快打快,疾拼了四五招。萧抱珍拳掌阴沉狠辣,卓南雁则招势刚猛,大开大阖。猛听得海鳅船上有人嘶声惨叫,又一名后生被金兵射死。卓南雁又惊又怒,如风抢出,飞纵在几名持弓金兵中,登时如虎入狼群,铁掌起落,两名射箭金兵同时落水,萧抱珍横空掠来,喝道:“旁人闪开,快去堵水,这小贼由我料理!”但卓南雁却不跟他纠缠,身如游龙,在金兵间左冲右突,先后又有三名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萧抱珍暗自后悔:“这小魔头如此难缠,早知不招惹也罢!”眼下余下的七八个金兵被卓南雁赶得哭号奔窜,忙腾身跃起,十指暴张,猛往卓南雁顶门插下。卓南雁双掌横封,砰然震响。这一下真气交击,萧抱珍内气受震,气血翻涌。
猛然间海上巨浪骤涌,大船剧烈摇晃。两人脚下不稳,各自向旁掠开。但见滔天巨浪间翻起一条水桶般的龙形巨物,长可两丈,凌空拍下,只一砸,便将船舷砸碎一块。
“龙!龙!”几个金兵手指着那怪物,仓惶乱叫。
空中腥气弥漫,波涛冲天而起,飞虎船舷断板碎,大浪呼呼涌上。几个金兵吓得跪在甲板上,连连叩头:“龙王爷,龙王爷来啦!”萧抱珍也是一惊,凝目瞧那怪物并无龙头龙爪,忙喝道:“哪里是龙,不过是大海蛇罢了!放箭,快放箭啊!”
此时奇变暴起,卓南雁也罢了争斗,退到桅杆前细瞧。几个金兵乱糟糟地弯弓搭箭,未及射出,梦见浪花沸腾,四五条怪蛇齐自水中升起,狰狞扭动,形状骇人。
众金兵久居北方,这等海中怪物从所未见,两个金兵骇得丢了弓箭,扭头便跑。另一人大着胆子飞箭射出,那怪蛇皮糙肉厚,浑不在意,蓦地凌空扭转,竟将那名金兵拦腰卷走。那金兵嘶声哭喊,迅即没入水中。另两条怪蛇呼呼飞砸,又将大船砸出两条裂隙,掺着血水的猩红大浪汹涌冲上,飞虎船渐渐倾斜。
萧抱珍大怒,自一名金兵手中抢了把大关刀来,飞跃而出,一刀斩在蛇身上。这一刀开碑裂石,却砍不断那蛇身,只劈出半尺长血口,露出黏腻的血肉。另一条怪蛇猛地翻来,竟将萧抱珍拦腰扫个踉跄,忽听两个金兵拼命嘶号,又被怪蛇卷走。
“小心,这不是海蛇!”卓南雁大喝道,“这是个章鱼一般的巨大海怪!那些海蛇都是它的长脚!”众兵丁但见那海怪扭曲狂舞的长脚确是八只上下,每只探上来的便有数丈,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恐怖怪物。萧抱珍也是一愣,蓦然间一只海怪长脚无声无息地自后抓来,便要将他拦腰卷住。
卓南雁飞步跃出,横推一掌,天衣真气势若奔雷,顿时将长脚震开。萧抱珍惊魂稍定,忙斜身飞退。
猛听轰隆巨响,大船剧烈震荡,甲板上的裂隙终将震开,飞虎船断成两半。船倾桅倒间,众人终于瞧见水下翻涌出一只比飞虎船还大的狰狞怪头,那怪物口边还挂着血淋淋的金兵尸身,几只数丈长的长脚兀自狂乱挥舞。海面被血水染得殷红刺眼,激涌的大浪如一座座小山般飞撞过来。
众金兵骇得肝胆皆裂,哭号震天,却先后跌入水中,那海怪探出巨蛇般的长脚,卷住落水的金兵,不住送入口内。
萧抱珍和卓南雁也一起落水,卓南雁顺手抓住长长的一段桅杆,运劲远抛,再飞身攀上。萧抱珍惊惶间却只抄到两杆长枪,觑见那怪兽挥动长脚抓来,忙提气纵起,疾向卓南雁跃去,大叫道:“接枪!”一杆铁枪飞投而来。卓南雁挥手接住。便在此时,萧抱珍这一跃之势已尽,百忙中将手中另一杆大枪探出,卓南雁也挥枪相接。
双枪如一对手臂般交在一处,卓南雁大喝声中,奋力一挑,真气激涌,将萧抱珍凌空挑起。萧抱珍的身形划个弧线,向桅杆后侧落下,在他身后,怪物的一只长脚矫夭无比地扫过,只差得半分,险险卷到。
萧抱珍自水中纵起,才跃上桅杆,那巨大长脚便又泰山压顶般凌空拍下。卓南雁大喝一声,挺枪刺中长脚。那怪物吃痛,倏地缩回,另一只长脚却悄然伸来,轰然拍中那桅杆。只听砰然巨响,那桅杆猛然摇晃,二人同时被震落水中。萧抱珍顺手一抓,却只唠到一只破碎的手臂,惊叫一声,扬手向那怪兽抛去。那怪兽挥起长脚卷住,送入口中大嚼。
赤浪翻滚间,那海怪场景飞舞,不住卷住落水金兵,囫囵塞入尖长的血口中。饶是卓南雁侠肝义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金兵哭号丧命,却无能为力。在这茫茫大海中,跟这骇人怪兽相搏,实是全无半分胜算。
萧抱珍喊道:“卓少侠,咱们恩怨暂且放下,此刻先联手对抗这恶兽!”卓南雁怒道:“这当口还啰嗦什么!”
猛见怒浪飞动,那怪兽蓦地深潜海内,再无踪影。血红浪涛渐渐平复,满处飘荡着残肢血衣,这满船金兵竟已一个不剩。萧抱珍游目四顾,惊道:“那孽畜去了哪里?莫非它吃得饱了,就此一走了之?”
血气和那怪兽的腥气混在一处,令人欲呕,那海怪却无影无踪。二人都是纵横天下的绝顶高手,此时坠落大海,与这洪荒怪兽相搏,心底都茫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恐惧。
卓南雁蓦觉水波异动,忘忧心法已有感知,大叫道:“它在下面!”萧抱珍情急生智,喝道:“咱们上去!”挥掌在桅杆下端猛击,劲力到处,那横飘的桅杆竟在海上直挺起来,二人联袂跃上。浪涛飞涌间,两只长脚如影随形般飞抓过去,二人若是跃起稍慢,便不免被卷中。
两人双枪齐挥,刺得那怪物长脚鲜血长流。那海怪狂怒起来,几只长脚轮番拍落,却都被两人运枪刺回。那桅杆高耸海上,本来颇为不稳,全仗两人运起绝世轻功左右腾挪,撑得竟不倒落。纠缠多时,那海怪竟不能得逞,长脚乱舞,拍得水花四溅,重又潜入水中。
“哈哈,卓老弟,”萧抱珍哈哈大笑,“这孽障却也奈何咱们不得!”笑声未绝,猛见身周海水汹涌旋转起来,原来那怪兽将几只长脚一起转动,搅出巨大漩涡。那桅杆再难支撑,拍落水中。两人急运轻功踩住桅杆,但不想海水越转越疾,过不多时,二人先后落水,被那漩涡卷得呼呼疾转,口中都灌进咸咸的海水。
转了几圈,卓南雁忽地哈哈大笑。萧抱珍喝道:“这当口,你笑什么?”卓南雁笑道:“我笑我卓南雁往日目空四海,今日却被这畜生捉弄!”萧抱珍也不禁呵的一笑,忽见眼前红光一闪,那长脚又再抓来,忙跃起避开。
这下却是四五只长脚连环抓来,萧抱珍趋避得早,卓南雁却被一只长脚拦腰卷住。萧抱珍大喝道:“我来助你!”凌空扑去相救。二人一正一邪,分属宋、金两国,相互间更有深仇大恨,此时却在这残暴巨兽面前联手苦战。
浪花飞溅,又腥又咸的海水迅即向口鼻灌来,卓南雁但觉一股庞然大力拽着自己往水下沉去。此时生死之际,他的忘忧心法却异常敏锐,瞬息探知这巨大海怪的详细情形,气贯双掌,一枪狠狠扎入那怪物脑顶。这七尺钢枪跟那庞然大物相较,不过如一根绣花针之于壮汉,但任这壮汉如何剽悍,脑顶插入一根钢针,也决计经受不起。
海怪剧烈翻腾,发出闷雷般的怪异声响,数只长脚齐齐撕扯,要将卓南雁从头顶拽开。卓南雁死死擎住钢枪,顺势划下,将那海怪脑顶裂开好大豁口。那海怪吃痛,血淋淋地挣出海面来,萧抱珍恰在此时扑到。太阴教主的眼光何等毒辣,瞧见那海怪瞠目嘶号,当下破浪冲去,枪如利电,顺势搠入那海怪的巨眼。
猛听一声炸雷般的怪响腾起,血红浪花冲天而起,那海怪长脚齐振,将两人高高抛向半空。二人在空中翻了几圈,再落下时,但见海上巨浪滔天,猩红血水中翻腾着黏稠的黄白汁液,料来便是那海怪脑袋和巨眼中流出的。
大浪渐平,两人脚踏桅杆,向水下凝神四望,却再也不见那海怪踪影。卓南雁心念展开,探查良久,才道:“那怪物逃了!”萧抱珍“嘿嘿”笑道:“咱那两枪都刺中了它的要害,谅这孽畜也没几日好活了。”
卓南雁“扑哧”一笑,道:“当真有趣!”萧抱珍蹙眉道:“有趣?”
“你的徒儿杀了我的丹颜姐姐,我更曾中了你的毒针,霜月也险些被你的奇毒害死!”卓南雁摇头苦笑,“但老子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会和你萧老怪联手!”萧抱珍愣了愣,也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萧某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几人之中,你卓南雁恭居首席,但世事难料,我萧抱珍今日却会跟你这死敌合力除怪!”
在这滔滔碧海之上,两人对望大笑,心底均生出平生都未曾有过的豁达超脱,只觉尘世间的扰攘纷争和恩怨是非,实则并非如同常人想象的那般深刻分明。
此时巨变平复,压力陡失,两人大笑一阵,才觉身上痛楚难耐,被海怪长脚箍过的地方更是疼得筋骨欲折。两人手抱桅杆,呼呼喘息,眼望茫茫大海,不由发起愁来。
忽见远处飘来一只小艇,渐渐驶近,竟是卓南雁先前所乘的那艘海鳅船。老何头高声叫道:“卓大爷,你老竟杀了那海怪吗?”原来适才金兵放箭,老何头吓得抵伏船上,反而躲过一劫。待得那巨怪突现,老何头也吓得半死,趁那海怪直攻金兵大船之机,慌忙驾船远遁。此时遥遥望见怪物不见,才驱船赶回。
眼见海鳅船到了近前,卓南雁哈哈笑道:“何老伯,真有你的!”正要上船,陡见人影闪动,萧抱珍已飞掠上船,一把扣住那老何头。卓南雁怒道:“萧老怪,你要怎地?”萧抱珍咧嘴一笑:“卓少侠,咱们方才说好联手对付那海怪,此时大难已过,萧某却有一事相烦。”他口中说得客气,单掌却牢牢按在老何头后颈。
卓南雁飞身上船,冷冷道:“有屁快放!”萧抱珍依旧笑得轻柔雅致:“也没什么,萧某有要事欲去逍遥岛,请卓少侠与我同舟共济,同去一游。你若不应允,嘿嘿……”掌上加力,老何头顿时呜呜痛呼。卓南雁却仰天大笑。萧抱珍蹙眉道:“你又笑什么?”卓南雁道:“老子笑你多此一举!老子本来也要去逍遥岛,况且这海鳅船轮桨并重,须得多人运使,我本就有意让你上船,可笑你堂堂教主之尊,却来欺压个老船夫!”
萧抱珍脸上毫无尴尬之色,柔声笑道:“你去逍遥岛作甚?”卓南雁白眼一翻,道:“你去逍遥岛,又有何贵干?”萧抱珍道:“我与逍遥岛文岛主有些旧交,这便去探访老友!”卓南雁道:“探访个屁!只怕你是给完颜亮去当说客吧?”蓦地目泛奇光,踏上一步,“还不放人?咱们要不要再打上一仗?”
萧抱珍长眉一挑,笑道:“既然卓少侠也去逍遥岛,咱们正好同路,何必大动干戈?”放开了老何头,干笑着赔礼。老何手抚脖颈,干咳了两声,嘟囔道:“你们这些江湖上的大爷,就知道打打杀杀,动不动便要人性命,嘿嘿,跟那大海怪又有何不同……”再不搭理萧抱珍,自行到船上升帆掌舵。萧抱珍讨个老大没趣,不觉干愣在船上。
蓦听老何头慢悠悠地道:“二位爷,麻烦快来忙活忙活吧!看这天儿,只怕要有大暴雨哩!”与那三个被金兵射死的鲲鹏帮后生不同,老何头本是海边打渔的老渔夫,被鲲鹏帮掠来,做个运航掌舵的舵手,平日逆来顺受惯了,发了几句牢骚,便自行操持驾船。
海鳅船上干粮淡水将尽,适才一番激战,四个轮桨也坏了一对,最要命的却是两只罗盘都在三个后生身上,三人死后坠入海里,船上便连罗盘也没了。老何头与卓南雁都未去过逍遥岛,问起萧抱珍,他也是支支吾吾。
原来萧抱珍虽与逍遥岛主号称“旧交”,实则只在当年于峨眉山下邂逅一次,逍遥岛所在,也只是听文岛主随口一言。他率飞虎战船在海上已辗转多日,也是误打误撞地驶错了方向。老何头听了二人所述方位,咋舌道:“听萧大爷所说,这逍遥岛料来该在海州一带,可惜咱们却被那风浪吹得一路向东,行过了头!”当下转向西北行进。
又行了多时,老何头指着天边一处断虹,大叫道:“瞧那船帆般的虹气,那叫破帆红——破帆红后破船雨!待会儿这雨必然厉害,快去降帆!”卓南雁和萧抱珍忙听他指使,紧着忙碌。
片刻工夫,便有大风呼啸而来。老何头却抢到舱内,摔着老大个铁罐出来,用绳索牢牢缠在粗大的桅杆下。萧抱珍不知他要作甚,正待相问,猛觉海鳅船剧烈摇晃,四下里大浪暴涌,天上电闪雷鸣,泼水般的大雨直灌下来。
这暴雨来势奇猛,更有巨浪一叠一叠地疾撞过来,打得小船左右飘摇。亏得这海鳅船桅杆轻巧,降下大帆后,便不惧大雨。但那飓风却渐吹渐猛,四周海浪高如小山,惊涛怒啸,裂人肝胆。
老何头不住嘶声吆喝道:“卓爷,快将铁锚抛下去,从船头抛!萧爷,你把浮板放下!快……”一迭声催促,将海鳅船转得顺向风势,见两人在风雨中高挺身躯,忙又喊道,“矮身,快矮身啊!过来跟我把住舵,趴下把舵最好!”
骤雨飓风,怒浪滔天,饶是卓南雁和萧抱珍这两大绝顶高手,在这天威海怒之下,也只得对这干瘦的老船夫俯首帖耳。除了先前卓南雁用来激战萧抱珍的铁锚,船上另有一套巨大铁锚。这大锚抛下后,又把左右两舷形如鶻翅的浮板放开,海鳅船便稳了些,更因海鳅船顺了风势,便能应付狂风大浪。
这场狂风暴雨直下了大半晚,到了后半夜才狂风渐息,但雨水一直淅沥不停。三人累得精疲力竭,倒在船上歇息。这一晚无星无月,四下里黑黢黢一片,海鳅船如同在地狱之中游荡,只闻涛声阵阵,孤舟随波起落。
转过天来,淫雨未停,海风又见肆虐,片晌后大雨渐狂。海鳅船就在这天风海雨中飘行了两日两夜。干粮早没了,这两日中三人只以雨水解渴,又要应付不时掀起的滔天巨浪,任是卓南雁和萧抱珍内功高绝,也均感精力大衰,萧抱珍更是连叫“晦气”。
第三日早上,终于风雨全歇,一轮旭日灿然跃出,天海交接处红芒万缕。“老爷儿,”老何头仰头高喊:“老爷儿出来啦!”原来他管太阳唤作“老爷儿”。卓南雁和萧抱珍也振声欢呼,跟着他将船上大帆尽数升起。
海鳅船扬帆破浪,行不多时,忽见一只海鸟悠然鸣叫,划空飞过。萧抱珍大喜,道:“海鸟飞行之处,必有海岛,快追那海鸟。”老何头凝目多时,却摇头道:“上午海鸟都是离岛远飞,咱们须得背向海鸟飞行方位行船!”当下调帆转舵,摇桨疾行。
太阳一出,日光便刺目灼人,更让人觉得饥渴难耐。这时老何头绑在桅杆下的铁罐却派上了用场,罐中接的雨水成了三人唯一的饮用水。
面对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便以卓南雁的过人胆气,到此也不禁生出恐惧和渺小之感。倒是老何头掌舵调帆,前后紧着张罗,虽然忙碌,却又有条不紊。卓南雁望着他那黑瘦的身影,忽然觉得,许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人百姓,实则也有让你意料不到的不凡之处。
又行了许久,萧抱珍大显神通,居然抓上一条海鱼来。老何头见那鱼颜色耀目,皱眉道:“这鱼有毒,可吃不得!”萧抱珍两日未曾进食,饿得双目发光,闻言冷笑道:“老子便是用毒的祖宗,还怕这小小毒鱼?”挥指如刀,破开鱼腹便咬,汁水淋漓的一入口内,便觉清新爽口,连呼畅快。老何头却不住摇头。
果然过不多时,萧抱珍便觉头脑眩晕,胃里翻腾,哇哇呕吐起来,卓南雁哈哈大笑:“用毒的祖宗,偏就栽在了一尾小海鱼上。”老何头也翘起了胡子,大笑道:“谁叫你不听老何头的话!呕出来便好啦,毒你不死!”好在海鱼虽有毒性,却并不致命,萧抱珍狂呕片刻,眩晕大减,仰在船上呼呼喘息。
蓦听老何头一声欢呼,喊道:“海岛!前面便是海岛!”卓南雁纵目望去,果然见一线暗影凝在远天之处。萧抱珍也坐起身子,连声赞好。
再行片刻,便见一艘大船鼓帆而来,船上有个青衣汉子高叫道:“此乃逍遥岛禁地!海难渔民可到西麓孤礁避难歇息,自取食水。闲杂人物,速速离去!”
萧抱珍振声长啸:“烦请报知文岛主,便说太阴教萧抱珍来此探访故人!”他虽因困乏已久,但这声长啸兀自气势十足。大船上几个壮汉闻得巫魔之名,各自一凛,忙赶回去报讯。少时大船又再驶回,便闻船上鼓乐之声大作,那汉子高叫道:“岛主有令,有情萧教主!”
萧抱珍自觉面子十足,忍不住仰头大笑,狂笑声中,蓦地反掌按向老何头脑心。这一招事先毫无征兆,掌势突如其来。但他杀机方起,卓南雁已有察觉,左掌横封,右手提起老何头脖领,将他带到身后。萧抱珍一掌无功,“嘿嘿”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是谢谢老何头。”卓南雁眼射寒芒,笑道:“只为这老人笑你一声,你便谢他一掌?嘿嘿,萧教主睚眦必报,卓某早有所闻!”
二人凛然对视,齐声冷笑。老何头早累得精疲力竭,此时满面茫然,浑不知适才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二十五节:两国交征四局赏心
逍遥岛甚是广大,纵目望去,但见岛上林木蓊郁,怪岩嵯峨,岛畔泊着数十艘海船,其中颇有高桅大帆的车船,有的车船上竟起楼二三层,气势巍峨雄武。海岛近岸处用黑黢黢的崖石垒出一条宽阔台阶,数十名豪客手捧大刀,坦着黝黑的胸膛,昂然挺立。
相传逍遥岛为天下三大武林禁地之一,举凡帮匪恶人、囚徒大盗,只要机缘凑巧,得人引荐,在岛下立了绝不背叛的毒誓,就可入岛为民。岛上豪客不从宋、金两国号令,虽雄踞海上多年,却多以贸易航运为生,决无抢掠扰民之举。
三人下了大船,循着那漆黑石阶踏上岛来。身后大船上的鼓乐声渐息,岛上却悠然响起呜呜的号角鸣响,生若龙吟,伴着无尽涛声,倍增激昂气势。
卓南雁仰头四望,却见岛上险要处都垒了石堡石墙,或堆了抛石炮,或架了劲弩强弓,配以四周光滑突兀的怪岩,当真易守难攻。
过了多时,一个青袍汉子大步迎下,拱手笑道:“在下逍遥岛崔振,恭迎萧教主法驾光临!”卓南雁见这崔振矮小干瘦,颇有几分眼熟,立时想起他便是当日金鲤初会上击杀逍遥岛叛逆骆无愧的那位“崔兄”。
萧抱珍“嗯”了一声,大大咧咧地道:“怎地不见文岛主大驾?”崔振躬身道:“岛主在纵鹤轩相候!”萧抱珍听得文岛主竟不来相迎,面色微变,干笑道:“文岛主还是这么大的架子!”卓南雁却嗤地一笑,暗道:“萧抱珍胡吹大气,看来他跟那岛主也是交情平平,他这金国说客,料来也不足为惧。”
他这一笑,萧抱珍的面色更僵,眼见崔振恭恭敬敬地弯腰唱喏,怒意暗生,冷笑道:“崔兄不必客气!”伸手向他臂上托去,掌上加力,满似摔他个筋斗,不料崔振身子微晃,只退开半步,便即凝住,又拱手道:“萧教主也不必如此客套!”
萧抱珍双眉一凝,干笑道:“好说,好说!”三人衣裳半干,卓南雁和萧抱珍虽破碎几处,但仍见华贵,老何头却是一副舟子打扮,当下崔振先命人接待老何头去别处安歇。
崔振的灼灼目光只在卓南雁身上一扫,便觉他沉浑内敛,决非常人,忙笑道:“这位兄台贵姓,似乎不是太阴教的朋友吧?”他目光犀利,一眼便看出卓南雁修为不俗,决不在萧抱珍之下。卓南雁笑道:“小弟卓南雁,奉太子之命,特来拜会岛主。当日金鲤初会,小弟曾有幸得睹崔兄三招锄奸的风采!”
“卓南雁,原来是天下第一狂生!”崔振双眸一亮,忙拱手道,“失敬,失敬!”听得卓南雁说起自己在金鲤初会上的得意之作,崔振心头大喜,颇有知音之感,至于太子云云,他倒嘶号不放在心上。萧抱珍见他对卓南雁恭敬客套中夹着七分亲热,面色更冷,暗道:“逍遥岛能人不少,这姓卓的小子更是劲敌,老子可不能大意。”
早有逍遥岛弟子牵来了马匹,崔振请卓南雁和萧抱珍上了马,引着二人催马疾行。岛上道路曲折崎岖,形势颇险,不时有持刀的豪客往来巡视。萧抱珍凤目电闪,留意岛上要塞的布置。崔振却毫不在意,带着他们绕过几个弯路,便见道路宽敞许多。
又行了数里,景物渐显清幽,道旁时见轩敞屋阁和奇葩香花,深秀青翠的林木间更有精巧亭阁点染,颇具匠心。三人转入一片竹林,便下了马,只见一围红墙自丛丛秀竹中透出,墙内飞檐高挑,楼阁雅致,一阵琴声自楼内隐隐传出。萧抱珍道:“这琴韵高雅,料来是文岛主的妙技吧?”崔振点头道:“正是。岛主最喜琴之平和中正,常常以琴自适自娱!”
萧抱珍朗声笑道:“王者之香,幽兰独茂。文岛主别来无恙!”原来文岛主弹的正是一曲《幽兰》。相传孔子游历诸国而不为所用,过幽谷时,见有王者之香的兰花与百草为伍,心生感慨而作此曲。萧抱珍听得琴曲,便知文岛主琴中雅意。
琴韵骤然一扬,似在应答萧抱珍的问候,只是曲声依旧清和,听不出丝毫喜怒之意。
才入院内,便见一名宽袍大袖的端丽美妇降阶相迎,淡淡笑道:“教主光临,我这粗鄙野岛当真是蓬荜生辉了。”萧抱珍拱手笑道:“什么粗鄙野岛,蓬莱仙山不过如此!岛主好会享福,真真羡煞人也!”
卓南雁初次看到文岛主这般清逸出尘的人物,暗自称奇:“如此清雅贵妇,却将一群亡命之徒制得服服帖帖,这文岛主当真是个奇人!”
崔振忙将卓南雁也给文岛主引荐了。文岛主听了卓南雁之名,不觉在卓南雁身上扫了几眼,听得卓南雁道明来意,更是凤目一亮,嫣然笑道:“宋、金两国贵客,竟能同舟共济,齐赴敝岛,也是一奇!贵客一路辛苦,敝岛略备薄酒,请吧!”少时酒菜摆上,宾主把酒言欢。崔振则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
文岛主的酒宴上菜肴不少,尽是两人从未见过的珍馐海味。萧抱珍喝了几杯酒,不觉逸兴横飞,笑道:“逍遥岛水师骁勇,大金皇帝更是久仰岛主威名,特遣我前来相邀,请岛主共襄义举!眼下我大金伐取江南,正要多多仰仗逍遥岛的众家英雄!”
卓南雁的心顿时一跳,暗道:“金人多数不习水战,逍遥岛群豪却都是海师健儿,更多艨艟车船,完颜亮若得此锐旅相助,岂不如虎添翼?”脸上却不动声色,呵呵冷笑道:“萧教主远道而来,原来便是为了陷害逍遥岛的阖岛英雄!”
“胡说八道!”萧抱珍脸色大变,怒道,“此话从何说起?”卓南雁昂然道:“逆亮残暴无道,穷兵黩武,你让逍遥岛众英雄助纣为虐,已是陷其于不义之地!况且逆亮这奸雄深险难测,逍遥岛为狼前驱,实力大损之后,只怕连立锥之地都会被这奸雄吞了!”他一口一个“逆亮”,说的话却又直指软肋,便连一直在旁相陪的崔振都面上变色,眼中颇有相许之色。
他二人说到正题,针锋相对,不免各逞机锋。文岛主却笑容淡定,始终不置可否。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辩驳多时,文岛主才淡淡笑道:“萧教主,听说你是契丹人?”萧抱珍微微变色,只得点了点头:“不错,岛主有何指数?”文岛主端起酒杯,道:“你可知我是哪里人?”萧抱珍蹙了蹙眉,笑道:“若以疆域所划,逍遥岛离我大金更近,岛主算来该是我大金英雄。”
“大金英雄?”文岛主眼望酒杯,微微出神,忽地一笑,“呵呵,我乃大宋襄阳人士,去国离乡,远避海岛,算来已有十多年未回故土啦!”笑声中满是寂寞感伤,昂头将那杯酒饮了。萧抱珍顿时面色一僵。
卓南雁却双眸一亮,道:“好啊!文岛主本就是我大宋英雄,眼下故国有难,岛主岂能袖手?”文岛主却冷冷地道:“哼,完颜亮一代奸雄,大宋的狗皇帝赵构残害忠良,却又是什么好货色了?我逍遥岛笑傲世外,宋、金间的虎狼之争,干我甚事?”卓南雁也不由愣在当场,暗道:“这位文岛主跟我师尊倒是一般的脾气。”
“岛主说得是!”萧抱珍双眸闪光,笑道:“江南赵构暗弱无道,岛主何不顺应天意?岛主若不愿出面,便请借给小弟几艘车船,伐取江南之后,一般地也算是岛主大功!”卓南雁双眉一轩,正待言语,文岛主却玉手一摆,悠然笑道:“二位都约我助战,当真让我难办。”秀眉微凝,忽地盈盈立起,笑道,“兹事体大,文某一时难以定夺。二位远来劳顿,不如先在岛上安歇。咱们明日再论!”
萧抱珍面色微变,随即笑道:“说得是!这等大事,岛主自该好生思量一下。嘿嘿,文岛主秒算无双,洞悉天下大势,料来决不会令萧某失望。”文岛主嫣然一笑,不置可否,挥手命崔振带二人下去歇息。
两人各宿一屋,互不相扰,都忙着运功打坐,思索对策。不料第二天日上三竿,也不见文岛主遣人来寻,卓南雁渐觉焦躁。直到用了午膳,崔振才过来相请,说道:“岛主在琴室相候,请二位随我来!”
卓南雁和萧抱珍都不解其意,随他穿廊过院,走入一间雅致轩敝的暖阁之中。卓南雁见阁内一尘不染,只有一桌四椅,桌上横放一张古琴,暗道:“这文岛主的琴室倒是简素得紧。”
过了片刻,文岛主款步而来,挥手请他二人落座,自在那张古琴前端坐了。她素手轻抚琴弦,笑道:“萧教主乃是文某旧交,卓少侠却是来自故国,文某不愿伤了和气,不揣冒昧,便布下了涉及琴棋书画的赏心四局。且瞧二位谁能破此四局,若是谁见识稍浅,便请不要再提借船助战之事,即刻离岛。”
萧抱珍涉猎甚杂,闻言面色一喜,随即又皱眉道:“岛主学识渊深,若是我与卓少侠谁都答不出来,却又如何?”文岛主淡淡道:“那便请二位一同离岛!”萧抱珍呵呵一笑道:“得与岛主论道,已是平生幸事!请岛主赐教吧。”
文岛主笑了笑,道:“二位先听听此曲何名?”玉指飞跳,琴声琅琅而作。卓南雁暗自皱眉,心道:“我对这些琴曲可算一窍不通,她净弄这些玩意,老子可是大大不妙。”但听曲韵苍劲阳刚,高扬时如击磬裂石,低回时又似龙吟鹤唳,一股悲昂之气充盈满室,不觉心神微醉,凝神倾听,不安之意反倒渐渐淡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萧抱珍凤目溢彩,悠然道,“岛主此曲乃是《力拔山操》,取意霸王项羽的垓下慷慨悲歌。岛主琴中尽得雄劲沉郁之妙,使人平添悲慨。”文岛主淡然一笑:“萧教主果然见识广博!嗯,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霸王气吞四海,可惜一败之后,身死垓下。”
萧抱珍面色忽变,暗道:“她话中有话,莫非是拿楚霸王比喻完颜亮?”淡淡一笑,并不应声。文岛主琴曲不停,又道:“萧教主先拔头筹,不知能否再接再厉,认出这张古琴?”
萧抱珍心中叫苦:“这等琴乐雅事,梦婵最是在行,可惜这丫头近来神出鬼没,不知去了何处。”凝神望去,但见那古琴色泽沉郁,古朴端凝中透出几分活泼泼的流畅之气。他思忖良久,也琢磨不透,只得呵呵笑道:“此琴气韵古拙,莫非是唐代的雷公琴?”
“萧教主当真无所不通,”文岛主十指飞扬,一首《力拔山操》已尽曲终,口中笑道,“这确是雷公琴。我前些时日,去了一趟燕京,巧得此琴。但这古琴之名,教主可还没有说出来!”传世之琴以唐朝成都雷家所制之琴为尊,号作“雷公琴”。但雷公琴在世间流传不少,萧抱珍哪里猜得出此琴的确切名称。
卓南雁听得文、萧二人对答,不由猛然想起当年虞允文说过的一番话:“先帝徽宗曾设万琴堂,搜罗天下名琴,其中以这唐代制琴家雷威斫制的春雷琴为第一妙品,但靖康之变……这春雷琴便也随之流落金都……”
他生平所知的古琴之名,大概只有太子赵瑗所持的“天蟓琴”和那从未一见的“春雷琴”了,想到文岛主自言此琴得自燕京,索性笑道:“此琴乐声激越,莫非是唐代第一名琴,春雷琴?”
文岛主秀眉一扬,笑道:“卓少侠好眼力!这春雷琴被金国皇帝赏给了他的一位重臣,那日我去了一趟燕京,顺手牵羊,便在那人府内将这宝贝取了回来。”卓南雁哈哈笑道:“岛主好胆魄!晚辈只当这春雷琴是在金国的皇城大内,本来也要去将这宝贝取了来的,不想却被岛主抢了先。”萧抱珍见两人相对而笑,心中懊恼,也只得陪着干笑两下。
“二位各破一局,且看是谁后劲十足!”文岛主推琴而起,引着二人踱入另一间雅室。卓南雁一眼便打开屋内大桌上摆布着的一套棋具,登时心头一喜:“原来这一局是比试棋艺,萧老怪必败无疑!”
这间屋子当中的大墙上刻着一面五尺见方的大棋盘,两个黄衫使女侍立两旁,每人身前都摆着一个计时所用的精巧莲花漏,瞧见三人进来,儿女忙躬身施礼。
萧抱珍双眉一蹙,干笑道:“文岛主,咱们都是武人,这般酸溜溜地学文人下棋,未免强人所难了。”卓南雁在大宋的太平棋会折桂,其后又力挫金国棋士乌辰,萧抱珍早有所闻,料想自家虽也通晓棋道,却决非这位棋仙弟子之敌,便要设法推却。
文岛主笑道:“文人下棋有文人的下法,武人下棋有武人的下法。这一局不但斗智,更需斗勇,萧教主自可大展神通!”行到桌前,拈起棋子,挥手便向墙上射去。只听“哧哧”劲响,数十枚棋子精准无比地嵌在大墙纹枰上,黑白交错,恰成了一局珍珑。(按:珍珑,是指围棋中人为编排的求活难题或经典残局的雅称。)
“‘紫漠困高祖’?”卓南雁双目大睁,险地惊呼出声。这局珍珑变中有变,劫中有劫,可不正是当年初见易绝邵颖达时,他给自己摆的那一局名为“紫漠困高祖”的珍珑棋形嘛!他心中大震:“这是邵先生得到的秘谱,难道文岛主也见到过这棋谱?怎地世上偏有如此巧事?”凝目瞧那文岛主,却见她笑容浅淡,神色平定。
萧抱珍笑道:“难道岛主是要让我们各自破此珍珑?”文岛主素手一摆,道:“久闻卓南雁围棋天分奇高,此局便请萧教主先选是破是应!二位均有一漏壶计时,谁的壶水漏光,谁便告负。若是白棋先行脱困,则白棋胜。”萧抱珍凝神一望,见这珍珑近乎百子,变幻繁复深奥,料想任人棋力何等高明,一时三刻也决计难以算出脱困妙招,当下笑道:“岛主说此局比试,可斗智斗勇?”
文岛主眼芒一闪,却莞尔一笑:“我不过是姑妄言之,此局明里终究是要比试棋力,斗智斗勇,也不是让你们大打出手!”萧抱珍哈哈笑道:“不错,只要不大打出手便可!如此,便让卓少侠执白,看他如何妙手脱困。”心内却想:“此棋黑方大占上风,我只需设法拖延,不让他及时脱困足矣。”
“便这么着了!”文岛主双掌一拍,“请卓公子破解珍珑!”清脆的掌声一起,左首那侍女便拨出左手莲花漏壶的枢纽,壶水缓缓滴落。
相传当年汉高祖刘邦率军三十万征讨匈奴冒顿单于,却被困于沙漠(实则应该是平城)数日,后得陈平授奇计,才突围而去。这珍珑以“紫漠困高祖”为名,自是繁复深奥至极。但当日卓南雁曾就此珍珑跟易绝邵颖达推敲良久,诸般变化,早已了然于胸,此刻也无暇多想,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屈指弹出。他第一子便嵌在谁也料想不到之处,便连文岛主都不禁“咦”了一声。萧抱珍微一凝思,也弹出一枚黑子。两人都凝立桌前,黑白棋子“哧哧”射出,落子都是精准无比。
那两位侍女除了照顾棋盘,还各看一人的计时漏壶,待得每一次落子之后,侍女都会堵住漏壶,直到对方落子完毕,才揭开莲花漏,任由流水滴落。
卓南雁的第一着便奇峰突起,自不可思议之处落子,接下来的变化更是出新出奇。文岛主见他运思精妙,棋路惊神泣鬼,也不由双眸发亮,暗自点头。萧抱珍眼看卓南雁落子飞快,自己漏壶中的流水比卓南雁快了不少,心底略慌,乘卓南雁弹出棋子之际,蓦地沉声低啸,劈出一掌。
掌风激荡,震得卓南雁那白子略略偏向。卓南雁顿时一震,棋枰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若是一招有误,那便满盘皆失,索性也一掌推出。掌风斜送,与萧抱珍的掌力并到一处,激得那白子向上跳起,打入棋枰上方的白墙上。
“原来这便是萧教主的斗智斗勇!”卓南雁嘿嘿一笑,“这一子偏了,容得在下重发!”围棋中有“落子无悔”之说,但那也是落在棋枰上的子,卓南雁那白子打在棋枰之外,自可依理再发。他左掌拈起一枚白子再向墙上纹枰射去,右掌却满蓄掌力,待萧抱珍出掌相扰时连推三掌,三道沉浑掌力,犹如三面无形气墙,稳稳封住萧抱珍的掌风。
如此一来,二人各在对方发射棋子时运掌相扰,便成了比拼内力之局。二十几子之后,两人脸色沉凝,头上都冒出腾腾白气。萧抱珍每出一掌,都发声怪啸,尖声锐响,震得满室回荡。两个旁观侍女被那啸声震得俏脸煞白,忙自怀中扯出手帕塞在耳上。文岛主也是面色凝重,黛眉颦蹙。
拼斗片刻,白子如一条白龙昂头而起,四周黑子疏落,却只如乌云点点,难阻白龙腾空高飞之势。对弈至此,卓南雁的白棋眼看便已要脱困了。
萧抱珍却蓦地低声一叹,道:“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三百枯棋,两国交征,数子杀心,千人生死!”他吟的前两句本是汉朝马融的《围棋赋》,后面却说围棋征杀的道理跟两国征战一样,弈者心存杀念,便如疆场上斩敌千人一样狠辣。
他这吟声透着无尽的萧索,引得众人的心都是一颤,一时之间,心内均觉这看似文雅的围棋实则杀伐之气颇重。卓南雁的眉头也是一皱,那一枚正待脱手射出的棋子便凝在了手中。
“方圆落子地,黑白沉骨尸!”萧抱珍目闪奇光,声音幽幽地,“天兵一到,还要枉自抵挡,空累得无数士卒百姓丧命。你瞧,这黑白棋子岂不都是茫茫青冢白骨所化?”他声音中透着一股勾人心魄的妖异力量,便连文岛主都心旌摇曳,凝目白墙,似觉眼前的黑白棋子化作了无数陈尸枯骨。
那二婢塞住双耳,尚且好受。卓南雁却双目发直,凝子不发,不想那漏壶水流不止,看看便要水尽。“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阖梦里人。”萧抱珍的声音愈发悠长,“卓南雁,你何苦顽抗,快快认输了吧!”
“认输?”卓南雁喃喃低语。萧抱珍眼芒幽幽闪烁,道:“正是!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你看这些征人何等可怜……”
“好!”卓南雁蓦地断喝一声,惊得文岛主心神一震,陡见白光疾闪,一枚白子如电而出,稳稳切入纹枰。此子一落,白棋已是龙入沧海,至此珍珑已破。
卓南雁双眸如电闪烁,哈哈笑道:“请萧教主自己尝尝这些神鬼秘术的滋味!”
他修习过禅宗无上心法幻空诀,对萧抱珍、林逸烟这等惑人魔功,天生有一种克制之力,适才假意入彀,不过是借机迷惑萧抱珍,乘势反击。
萧抱珍脸色煞白,冷冷地道:“卓少侠,好手段!”适才他全力施展魔功,不想被卓南雁骤然一喝,魔劲反噬,险些神元大伤,此时心内狂怒,也只得将一口恶气咽下。
这一局之后,卓南雁倒是后来居上。文岛主神色如常,笑道:“琴、棋两局已罢,请二位移步,同赴书画之局!”
几人穿过后院,绕着海岛山径转过两个弯子,便来到一座黑漆漆的山洞前。文岛主命人打开紧锁的山洞石门,当先走入。
眼前是一间巨大石室,石室当中是一朵精巧石盘,盘上坐着一只小巧的石狮子,昂首望天。石狮子后却是两口黑漆漆的洞穴,左洞窄小深窈,右洞宽大轩敝。阵阵潮湿海风,自两洞内透出,似乎这两口山洞直通大海。
“此乃本岛绝地——七步六花阵。”文岛主淡淡地道,“这两口山洞内道路崎岖,岔路无数,各自能通大海,也都能绕回。请二位从一洞进入,再从另一洞走回,谁先取得那小石狮,便是胜者!”
萧抱珍笑道:“既是两口山洞,怎地还叫七步六花阵?”文岛主道:“此洞为本岛危难之际的逃生秘道,洞内岔路重重,更暗藏机关,有时七步之内,便有六道埋伏,故有七步六花之名。”眼下萧抱珍脸色微变,她却嫣然一笑,“这一阵颇为凶险,机关无限,只怕多有误伤。不知萧教主可有胆魄一试?”
萧抱珍嘴角噙笑,长眉却慢慢蹙起,暗道:“你说得轻巧,若是我进得洞内,触发机关,一通乱箭毒弩射来,老子怎生应付?”卓南雁忽道:“这一阵不是书画之局吗?怎地换成了山洞?”文岛主看他一眼,道:“洞内岩壁上便有书画,画上的神韵玄机便是破阵关键,只看你们悟性如何了!”
“将书画和机关融为一体,”卓南雁微微一笑,“这等雅事倒是有趣得紧!”缓步踏上,气劲暗运,忘忧心法凌然施出,探查那两口山洞形势,忽道,“好,这一阵我选左洞!”身形一晃,飞步踏入。
萧抱珍眼芒闪烁,凝目向洞内望去,但见那小洞窄小逼仄,卓南雁矫健的身形略略一晃,便被洞内的黑暗吞没。过了片刻,猛听“波”的一声,似有水浪翻涌,随即便再无声息。
萧抱珍心头微震:“这洞内显是水路纵横,若在水中暗藏机关,更难防范!”
一旁文岛主笑道:“萧教主,此阵不同于破解珍珑。这两口山洞,二位可共走一路,萧教主也可自左洞走入,只要先行自右洞走出,取得这石狮便成!”
萧抱珍“嘿嘿”一笑,暗道:“你让我走左洞,我偏偏不听!右洞虽宽敞轩敝,但焉知不是你示敌以虚?”当下笑道,“多谢岛主美意,在下却不愿步人后尘!”袍袖一拂,身如一缕青烟,倏忽飘入右侧大洞。
卓南雁飞身入洞,疾行几步,便觉眼前气机古怪,似乎前路已尽。他心底暗叫奇怪:“难道老子选错了路?适才明明觉出这山洞内暗藏生机的。”猛一低头,却见脚下横着黑漆漆的一眼深潭,他微一凝思,猛一咬牙,便纵身跃入水潭。
阴寒的潭水飞卷上来,隐隐地却有一股活水自下方涌来。卓南雁心中一动,潜身向下钻去。他在洞庭湖畔多日,又在潭深水足的庐山学艺,水性精熟无比。顺着活水潜游不久,猛觉上方一亮,忘忧心法已觉出头上气机宽阔,卓南雁忙摇身游上。
眼前却是一座宽阔的石窟,岩壁上竟还燃着松脂火把,火光映得石窟内红彤彤的。卓南雁环顾石窟,竟发觉石窟并无出口,迎面山岩上却浓墨重彩地画着一幅画。他一眼瞥见那画,顿时心神剧震:“飞仙御风图?”
岩上所画的,乃是一个御风奔腾的飞动仙人,这仙人大袖飘举,似要破壁飞出。这幅奇画卓南雁早已深印心底,正是当日他初入龙吟坛时,燕老鬼所画。其实龙吟四老以艺演武,燕老鬼所画的这飞仙御风图便暗含了高明的九妙飞天术。
卓南雁跟燕老鬼交往最多,这时他凝神细瞧,但觉这运笔泼墨,全是燕老鬼的笔意。这等蕴武于艺的奇画,除了燕老鬼,世间决无第二人能画出来。“燕老鬼,你在哪里?”卓南雁料想这位老友也在岛上,不由心底暗喜,张口大叫,但听回声阵阵,哪里有人应声。
叫嚷两声,卓南雁不由凝定心神:“今日这几轮比试好怪,先是见了邵先生那‘紫漠困高祖’的珍珑,后见燕老鬼的这幅飞仙御风图,难道这两位老友都到了岛上?又或是文岛主在以此向我示好?”
此时他困在别无出路的石窟中,当务之急还是要破围而出,凝目再望那奇画,但见画上仙人挥手前探,正抓向头上一朵金黄菊花。他猛然想到当日在龙吟坛内,燕老鬼的画上本无菊花,其后龙骧楼主完颜亨插菊入石,使得整幅奇画妙韵横生。此时那岩上并无真菊,只是画出了一朵金灿灿的菊花。
“完颜亨当日手插的菊花乃是画龙点睛之笔,莫非今日这岩上菊花也有玄机?”卓南雁凝神细瞧,果见菊下山岩微有突起,心念一动,猛地跃起,向那菊花按去。掌力疾发,但听隆隆巨响,那道岩壁竟缓缓转开,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处宽阔山洞。
卓南雁飞步闪入,却见眼前明亮,不由心头狂喜:“那岩画果然是破阵关键,这可不是回来了吗?”原来他转开那岩壁之后,恰好便进入了右方大洞,向回行不几步,便到了先前那宽阔石室之内。
文岛主见他这么快便即转会,脸上微现讶色,道:“卓南雁,你总是如此出人意料!”
卓南雁哈哈一笑:“多些岛主,这一阵大有玄机!”眼下那小石狮还端坐在石盘之上,忙飞身跃上石盘,探手去抓石狮。不想那石狮却有些分量,他使上几分真力,才将石狮搬起。
石狮一起,猛听“咔嚓”一声,脚下石盘霍然向下翻去。此时卓南雁狂喜之下,全没防备,陡见脚下一空,便向下飞坠。这一下变起甚是突兀,他双手还须紧抱石狮,若是石狮有毁,只怕文岛主便会翻脸不认账。电光火石间,他只得左手环抱石狮,右掌疾探,搭在了陷阱边缘。
若在往常,他指上只需微一借力,便能再行跃起。但此时他刚刚跟萧抱珍狠斗了一番内力,真气大耗,怀中又有一个沉重石狮,指头虽搭在陷阱边缘,但身子还是向下坠去。危机之间,他长吸了一口真气,手指坚硬如铁,正待借力飞起,猛见光芒疾闪,头上落下一面巨大圆形钢盖,钢盖四周全是光闪闪的锋锐刀口。
文岛主蓦地惊呼一声:“小心,快松手!”卓南雁瞥见钢盖罩下,也知若不松手,不免五指不保,听得文岛主这声疾呼,心底一松:“莫非文岛主不是为了害我?”忙收回五指,间不容发之际,那锋锐钢盖已然严丝合缝地盖上。
四下里登时漆黑一片,身子呼呼飞坠,疾坠了五六丈深,他才落到实地。卓南雁心底惊疑,大声吼叫:“文岛主,快快放我出去!”嘶吼良久,陷阱内尽是嗡嗡回音,丝毫不闻文岛主应答。
卓南雁大怒,腾身跃起推震钢盖,但这四壁光滑如镜,决无落足借力之处,他一跃之势已尽,再也无力震开顶盖。此次出海,他又没将威盛神剑带在身上,对付四周溜光坚硬是石壁,便毫无办法。
他费力折腾一通,眼见毫无效验,只得愤然坐下,蓦然想到:“这文岛主只怕早就心怀叵测。她这几关比试,处处别有用心。第一关她故意说起楚霸王,让我以为她鄙夷完颜亮。第二关巧计安排,又让我跟萧抱珍比试内功,耗去我的大半内力,适才我若再多三分劲力,焉能坠落?还有这第三关,她故意安排要取得石狮为胜,那石狮不但连接翻板机关,更让我怀抱石狮,难以双臂抵挡那陷阱机关!嘿嘿,她故意拖到今日午后才让我跟萧抱珍比武,便是为了精心设置这诸般机关。嗯,那七步六花阵是早就有的,但那副飞仙御风图定是新画上去的,故意将菊花花在岩壁的枢纽上……”
此时深陷绝地,卓南雁越思越觉这文岛主机心深怀,手段高明,忽地转念又想:“那副飞仙御风图和‘紫漠困高祖’的珍珑到底是怎么回事,燕老鬼和邵先生是否也在岛上?若是他们,怎会跟这岛主联手害我?又或是他们也被这岛主抓来,中了她的诡计?”阵阵疑云此来彼去,难以尽解。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格格轻响,顶上钢盖拉开一道细缝,透出些光亮进来。跟着一只火把丢入,晃悠悠地直落在地底,跃动的火光映出一片幽红。卓南雁急忙立起,昂头向上望去。
“教主请看,卓南雁便在下面。”文岛主柔柔的声音自那细缝中传来,“还得多谢教主,助我擒住了这小贼。”
萧抱珍呵呵低笑:“这小贼四处树敌,不想跟逍遥岛也有仇怨,这个在下倒是不知了。嘿嘿,能让岛主欠我个人情,也是萧某平生之幸!”
“果然这文岛主是居心叵测!”卓南雁心头怒火勃发,又想,“但我又何时招惹逍遥岛了?难道……难道便因当日无意间杀了萧长青?”依稀只见上面透光的细缝间闪着两团阴影,显是萧抱珍和文岛主正向下张望。『极度电子书下载http://www.jidubook.com/』『零零电子书下载http://www.00txt.com/』『TXT小说天堂在线看书HTTP://WWW.XIAOSHUOTxt.net/』
他料想二人正要看自己张惶愤怒之状,索性哈哈一笑:“文岛主,你要杀我,堂堂正正地动手便是!使这般阴谋诡计,着实的辱没了逍遥岛的威名!”跟着仰面躺在地上,跷起腿来,悠悠晃动。
萧抱珍冷哼道:“这小贼乖张狂妄,少时可得慢慢折磨!”文岛主却笑道:“可这四关比武,卓南雁却是胜了!”萧抱珍微微一愣,干咳两声,并不言语。
“文某从不失信于人!”文岛主的声音扔是淡定而沉稳,“他既是胜了,那便在岛上多留几日,容我跟他算算旧账。教主既败,也只得暂且离岛!”
萧抱珍急道:“可这……”文岛主淡淡地打断他:“文某到底欠了教主一个人情,自不会让教主空跑一趟。少时请教主带十艘海船走。但逍遥岛逍遥世外,决不卷入尘世之争。船我可以借你,岛上好汉却不能随你征战,送得教主上岸后,他们自会设法撤回。”
萧抱珍先前被困在石洞中,得岛上弟子相救,却才转回,本以为这次大败亏输,定会空手离岛,哪料到峰回路转,获胜的卓南雁反被文岛主困住。此时又听得文岛主答应送他海船,自是喜出望外,欢欣之下,萧抱珍也知见好就收,忙温言相谢。
卓南雁忍无可忍,愤声骂道:“姓文的,你这厮言而无信,奸险诡诈,乃是天下第一背信弃义之人!”萧抱珍听他嘶声大骂,心头得意,仰头哈哈狂笑。文岛主却淡淡地道:“萧兄莫要理他,这便随我去挑海船。”
但听格格声响,那道细缝又再合上。过不多时,那小半截火把也燃到尽头,陷阱内重又陷入无比黑暗。
卓南雁长吁了口气,忽想:“文岛主既要跟我算算旧账,终需将我提出陷阱,嘿嘿,是福是祸,老子都接着便是!”他此次出海,历尽诸般磨难,至此实是力倦神疲,当下盘膝坐好,运功调息,片刻后便内息绵绵,直入气定神虚之境。
陷阱内漆黑一团,难辨昼夜。但他默算时光,估摸着已过了整整一夜,这一晚他全心运功,内力渐复。转日又过了大半天,也无人来搭理他。他在海上长途漂流,便没怎么进食,文岛主招待的酒菜样式虽奇,却并不管饱,至此他已饿了整整一日,不免头晕眼花。
忽听得头顶脚步声响,跟着钢盖被人用力掀开,一道熟悉的浑厚笑声直透进来,道:“南雁,你小子还活着吗?”刺目阳光当头扑下,卓南雁抬起头来,眯了眯眼,喜道:“燕老鬼,当真是你?”顶上又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道:“还有老夫!”竟是“易绝”邵颖达和燕老鬼联袂而来。
二人救得卓南雁出来,三人相见,当真喜不自胜。燕老鬼扔是一副敞胸露怀的不羁打扮,上下瞥了卓南雁几眼,忽地飞腿踢在他的屁股上,笑道:“贼小子,你还没死,当真好得紧。”邵颖达拈髯笑道:“困卦六三爻曰:困于石,据于蒺藜,便是你这副德行了!”
原来邵颖达隐居燕京卖字为生时,便与嗜好书画的燕老鬼结识,只是那时两人交情甚浅,自龙骧楼主命龙吟四老全力参悟七星秘韫时,更一直无暇相见。其后龙骧楼惊变,燕老鬼飘零江湖,便曾在那邵颖达的鬼巷中栖身。此次燕老鬼与逍遥岛主相识,便也推举了邵颖达。易绝与逍遥岛主各自闻名已久,一见如故,邵颖达便应文岛主之请,同赴逍遥岛。
卓南雁笑道:“燕先生,邵先生,瞧你们这模样,难道是这逍遥岛上的客人吗?”燕老鬼翻起白眼道:“不是岛上客人,难道跟你一般,也是囚徒?”卓南雁大奇,道:“但那文岛主为何如此待我?”
“岛主如此做,自有她的深意。”邵颖达眼芒一闪,道,“咱们此来,便是奉命相请,走吧!”卓南雁满腹狐疑,随着二人出得洞来,却见前面一座峭拔的小山下一人负手望天,白衣飘飘,正是文岛主。
“去吧,岛主正在等你!”邵颖达低声道,“岛主用心良苦,可别忘了向她道谢!”卓南雁先是一震,随即心念电闪,惊道:“原来全是……”燕老鬼哈哈笑道:“休得啰嗦!快快去吧!”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二十六节:高崖逼婚连营纵酒
卓南雁大步赶去,老远便向文岛主躬身行礼,道:“卓南雁多谢岛主!”文岛主转过头来,幽幽地道:“你谢我何来?”卓南雁叹道:“兵法之道,以实击虚。岛主假意借船给萧抱珍,又当着他的面将我囚禁,正是天衣无缝的惑敌妙计,我大宋正可攻其不备。可恨小子驽钝,全没体谅岛主的苦心。”
“谁说我要帮你们赵宋了?”文岛主仰头苍凉地一笑,忽道,“卓南雁,你来逍遥岛,可是要借车船?”卓南雁道:“正是!金兵陈兵海州,战船数百,李宝将军若无车船助战,只怕凶多吉少!”文岛主眼芒一闪,道:“我借给萧抱珍的,都是没甚用处的寻常渔船,但若给你,我却愿将逍遥岛最好的二十艘车船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一桩事!”
卓南雁大喜,道:“莫说一桩,便是百十件事,小子粉身碎骨,也给岛主办成!”文岛主莞尔一笑:“哪里用得着你粉身碎骨!这件事容易的紧,”她顿一顿,盯着他得目光百味杂陈,“你去娶完颜婷为妻!”
“婷儿?”卓南雁大张双目,“岛主是婷儿的何人,为何要以此事相求?”文岛主玉靥微红,冷冷地道:“你莫问这许多废话,只告诉我,答允不答允?”卓南雁俊眉紧蹙,沉了一沉,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晚辈恕难从命!”
“你竟不答允?”文岛主美目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意,“为什么?难道她配你不上?”卓南雁沉沉叹道:“晚辈曾与婷儿有过婚约,只是那时晚辈身不由己,其后婷儿因一件事深恨于我……那婚约却被她自行除去了。”想到那日完颜婷所说的“我今日便休了你”得豪言壮语,不由苦笑一声。
“她恨你骂你,不过是一场误会!”文岛主素手一摆,道:“你现下娶她,也没甚难处。”卓南雁摇头道:“晚辈业已心有所属。那位姑娘跟晚辈自幼患难相知,为了晚辈,更不惜叛出师门。晚辈和她早已约好,抗金大事一了,便娶她为妻。今生今世,绝不相负!”
“今生今世,绝不相负……”文岛主不知想起什么,竟娇躯微颤,眼望远天,怔怔出神,默然良久,才低声道,“你说的这位姑娘,莫不就是明教圣女林霜月吗?她身为圣女,焉能婚配?”卓南雁笑道:“她早就不做那劳什子圣女了,这一生一世,便只是我的妻子!”
文岛主嘴唇紧抿,神色渐冷,蓦地轻叱一声:“好,你随我来!”转身向峭壁上攀去。这海岛峭壁别有一番冷峻险要,但文岛主轻功展开,飘飘如仙,顷刻间便掠上峰头。她身子刚刚立定,便见卓南雁也悄然凝住身形。二人这一番不声不响地轻功比试,竟是旗鼓相当。
“好俊的功夫!”文岛主目光熠然一闪,冷冷地道,“你若应允下来,我赠你车船,派人送你出海。如若不然,只怕你难以生离逍遥岛!”卓南雁见她眼芒如电,凛凛生威,心头微震,却仍是摇了摇头,一字字地道:“无论如何,晚辈都不会应允!今生今世,我决不会负了霜月!”
文岛主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咱们只有手上见真章了!”手指峰下,道,“咱们从此纵下,谁先落地,那便胜了!”卓南雁探头下望,但见这峭壁数十丈高,下面粼粼乱礁,如刀锋箭簇,突兀耸天。这崖壁如此陡峭高峻,若是纵身一跃,任你武功再高,也必粉身碎骨。绝顶高手飞落时原可以手足阻住坠势,但文岛主提出先落地者胜,自是要飞坠之时各展神功,竭力阻拦对手。卓南雁双眉一扬,沉声笑道:“好!这番拼斗别开生面,晚辈斗胆奉陪!”
两人各自退开数步。文岛主自腰间抽出一条紫芒灿灿的软鞭,森然道:“你是用剑吗?”解下腰间佩剑,扬手扔来。卓南雁伸手接过,但觉长剑森寒,显是一把利刃,心底暗想:“此剑锋锐无比,我决不能伤了文岛主!”
二人凛然对峙,崖顶便有一股杀气冲天腾起。卓南雁的心神倏忽扩大,自磊落的山岩向外铺张,绕过对面的文岛主,上接远天,下垂碧海,一时间便连海畔乱礁、水底游鱼都似与他心神交接。蓦见文岛主目光一灿,喝道:“去罢!”已飞身掠出崖顶,卓南雁忙也腾空纵下。他身子才出崖壁,便见白影闪动,文岛主已凌空掠来,软鞭劈面砸下。
自来软鞭功夫讲究变幻灵动,出手往往先起虚招,不料文岛主鞭势一起,便如惊风密雨,满天鞭影遮得日色都黯了。卓南雁身子呼呼下坠,左掌在山岩上或拍或按,使得坠势并不急迫失控,右剑矫夭挥出。这一剑“大哉乾元”本是补天剑法中的刚猛妙招,但剑芒闪处,满空鞭影略一疏散,便又收紧。卓南雁的长剑撞上紫鞭,顿时臂酸气紧,只觉无数刚柔大小各异的奇劲凌空激射。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万象森罗”这等奇妙劲法,心头剧震之下,急运天衣真气,招化“保和太和”,剑气冲和流转,堪堪挡住文岛主鞭上的神妙气劲。瞬息之间,二人鞭卷剑飞,疾拼数招,激荡的真气震得身侧山岩簌簌剥落。文岛主一声轻叱,鞭法倏变,紫鞭呼呼疾转,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下来。“万象森罗”神功运处,这些鞭圈居然凝而不散,一时间无数圈子从天而降,或空空荡荡,或细密沉实,或飞旋锐啸,从四面八方往卓南雁身上卷来。
卓南雁顿觉自己已陷入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之中,心底暗自叫苦:“这文岛主武功之高,决计不在巫魔萧抱珍之下,但心计之深、手腕之高,却大有过之!”只得振剑挥出一招“周流六虚”,只是他饥馁已久,真气不似平日般雄浑,这一招仅能自保。饶是如此,鞭剑每次交击,他浑身经脉便是一震,若非天衣真气修炼有成,只怕早已不支。
鞭风剑光之中,二人同往下坠。文岛主急攻数招,眼见急切地擒他不住,娇叱声中,长鞭飞探,向下卷住一块礁岩。紫鞭展开,便似一只加长数倍的手臂,带着她的身子悠然向下荡出。她呼呼连环两鞭荡出,便将卓南雁抛下了数丈。
卓南雁大吃一惊,自知如此拼斗,若让她展开这兵刃上的长处,自己万无胜理,便双足急运真气,在岩壁上一弹,身子如一支利箭般凌空射下,疾向文岛主扑去。这一下来势奇猛,文岛主陡地顿住坠势,紫鞭乍抖,反向卓南雁心口刺去。这条柔韧长鞭被文岛主深厚得内力灌注,竟如一杆钢枪般昂然挺起。剑短鞭长,卓南雁不及攻敌,只得挥剑斩向紫鞭。
二人双足如钉子般斜插在陡峭的崖壁间,瞬间又拼数招。文岛主鞭法展开,长鞭激荡狂舞,势如水银泻地,四下迸飞的山岩泥屑荡起层层惊人心魄的云涛雾阵。卓南雁渐觉内力不济,蓦地一声怪啸,反身向上纵去。文岛主“咦”了一声,却见卓南雁只在头顶山岩一荡,身子划出个诡异的弯子,仍旧向下飞坠。
“燕老鬼传你这九妙飞天术,便是用来逃命的吗?”文岛主冷笑声中,龙骧步飘然踏出,在峭壁上如御风腾云般疾坠,长鞭依旧笔直如枪,反刺他的软肋。卓南雁只得挥剑抵挡,不料文岛主这一招“海云倒垂”乃是她平生绝技之一,鞭势变幻,几达随心而动的化境。卓南雁被她抢得先机,这一剑便师出无功,陡觉脚踝一紧,已被紫鞭卷住。
“上去!”文岛主冷叱声中,挥鞭振起,卓南雁在半空之中无从发力抵挡,登时被抛得向上荡起。猛听卓南雁“哈哈”狂笑,双足在山壁上一踏,踢得身子荡离岩壁丈余,向下呼呼疾坠。文岛主不由惊呼一声。要知如此飞身下坠,任你武功多高,也会摔得粉身碎骨。她慌忙长鞭拽石,凌空飞身来救。哪知卓南雁这一下飞坠其势如风,文岛主竟追他不上。
暗黄的冷硬山岩、惨绿的斑驳苔藓和幽红的落日余晖,杂糅成青黛色的万千线影,在卓南雁眼前一闪而过。
转瞬间他已坠到文岛主身下十余丈。下面乱石穿云,触目惊心。
卓南雁兀自笑声响亮,猛然身子一挣,长剑横插,疾向山岩刺去。这一刺势道骇人,凄厉的火花四散迸出,长剑终于直入岩壁,他也借此顿住了坠势。卓南雁的身子悠忽一荡,却抛了长剑,再贴着山壁向下飞坠。只是这时其势虽快,但可运掌阻住坠势,变得有惊无险。
“这小子好不奸猾!”文岛主暗松了口气,随即怒意又起,长鞭荡起,呼呼几下,便到了卓南雁头顶,运劲挥鞭下击。卓南雁离地只有十丈,但文岛主鞭势猛厉,若不抵挡,立有脑骨碎裂之险,他笑声未绝,蓦地右掌倏探,自万千鞭影中穿出,正扣住了鞭头。
生死关头,这一招“手把芙蓉”竟使得精巧无比。不料文岛主冷哼声中,玉碗疾抖,那紫鞭灵蛇般跳起,猛地缠住了南雁的右腕,运劲向上提起。两人瞬间逼近,卓南雁却长吸了一口真气,左掌舒缓而出,这一掌尽集全身功力,势如蓄洪爆发。只要文岛主挥掌相对,他便能借势再向下飞坠,至此他已是不败之局。文岛主果然探出左掌相迎,但握鞭的右掌却猛地一拽,“万象森罗”劲法纵横交击,竟将二人的身子带得翻转起来。双掌交击一处,二人的身子已凌空转得半圈,变得双腿向下。眼见便是同时坠地的不胜不败之局,卓南雁蓦地右掌回拉,猛力夺她的紫鞭。若是文岛主的兵刃被他夺下,此局仍可说是他胜了半筹。
不料一拉之下,文岛主竟弃了紫鞭,骤然合身扑来,双手骈指如戟,向他胸前点来。这两指出手缥缈,如同大洋雾起,高远难测。卓南雁百忙中抢得紫鞭,心头狂喜之下,猛见文岛主双手齐出,仓促间只得挣出左掌相对。文岛主的指力瞬间由虚化实,如两道白浪穿山越谷而出,灵动自然,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息。“砰”的一声,二人双足同时落地。便在同一刻,卓南雁陡觉肋下一麻,已被制住要穴。
“如何?”文岛主脸上似笑非笑,左掌抢回紫鞭,右掌便扣在了他的咽喉之上,“这一场比试是谁输谁赢?”卓南雁苦笑道:“晚辈输得心服口服!”这一战他奇计百出,但文岛主却更胜一筹,最终更是别出机杼,弃鞭得胜,回思文岛主的奇智大勇,卓南雁不得不佩服。
“还算爽快!”文岛主的五指却渐渐收紧,冷冷地道,“你此时变了主意,还来得及。”卓南雁要穴受制,呼吸发紧,却“呵呵”笑道:“文岛主便不怕晚辈此时胡乱答应,事后反悔?”文岛主笑道:“卓南雁虽是浪子狂生,但一诺千金,天下皆知。怎样,想好了吗?”
“多谢岛主看重!”卓南雁却挺起了头,“晚辈还是那句话!”
文岛主盯着他执拗的目光,眼芒忽地变得锋锐如刀,暗道:“婷儿,这小子心内没你,便娶了你又有何用?”五指收紧,便要将卓南雁立毙掌下。卓南雁咽喉剧痛,丹田内却有一股雄浑真气冲腾而上,竟将文岛主的手指震开半分,叫道:“岛主尊讳,可是上慧下卿?”
“你……你怎地知道?”文岛主闻言一怔。她虽闯荡江湖多年,却一直深隐自己闺名,这时不由松开五指。卓南雁干咳两声,喘息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晚辈还知道,你便是婷儿的生身母亲!”
文岛主娇躯剧震,紧盯卓南雁的目光倏忽疾变,颤声道:“你说什么?”当年她跟完颜亨隐居幽谷,欢洽无尽,但完颜亨早有妻室,终不能对她明媒正娶,文慧卿心灰意冷之际,便已决意远走,临行前夜,曾跟完颜亨深谈了一次,那晚完颜亨无奈之下,便曾黯然吟咏晏殊的这两句词。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事隔多年,文慧卿重闻此语,仍觉心痛如割。
今日文岛主忽然出言逼婚,卓南雁已是心底生奇,待见她展开精妙鞭法,顿觉似曾相识:“她的鞭法跟婷儿的软鞭功夫怎地如出一辙,虽然高下相差甚多,但实是一家路数。婷儿从未跟我提起她有过这么一位武功、心计均甚高明的前辈师友,她到底是婷儿的什么人?又为何将她的神妙步法命名为龙骧步?”心念几转,便想到了完颜亨曾对自己说过的完颜婷的生母,那位完颜亨口中爽朗入骨、清逸入骨的女子——慧卿!
他这么出言一诈,见了她凄然欲泪的神色,登知所料不差,一时心底疑云尽解:“不错,龙骧楼主本不嗜好软鞭,却偏偏传了女儿一套鞭法,便因这是她母亲所遗的独门鞭法!”
“岛主,手下留情!”却见燕老鬼大袖飘舞,纵身抢了过来。跟着邵颖达颤巍巍地只身奔来,远远地叫道:“岛主,南雁年少莽撞,请您恕罪则个!”他二人已是逍遥岛主的心腹,昨日曾跟文岛主连夜密议布置,助她计诳巫魔,只是两人都不知文岛主乃是完颜婷的亲母,更猜不透这位心机深沉的文岛主要跟卓南雁商议何事。他们远远望见卓南雁和文岛主奔上崖顶,均觉心底疑惑,忽见二人纵身跳崖,更是心惊,忙绕到峰前,亲睹两人凌空拼斗,其后但见文岛主扣住卓南雁咽喉,心惊肉跳之下,忙赶来劝阻。文岛主秀眉颦蹙,却挥了挥手,道:“我不杀他,燕先生和邵先生不必多心。请二位暂避片刻,我……我还有话问他。”听她说话口气,较之对崔振客套许多,显是燕、邵二人在岛内身份极高。
当日她费尽心机,才跟燕老鬼辗转寻到了女儿完颜婷。只是那时候完颜婷对她尚显生分,又有余孤天赶来全力阻拦,那次母女初见,便只得匆匆作罢。本来文慧卿还要再设法跟女儿详谈,却忽得逍遥岛的飞鸽传书,得知金兵屡次来岛上试探传旨,逍遥岛形势紧急,不得不急急赶回。但在这位母亲心底,却始终牢记对女儿的承诺,她便要那天上的星星,自己也去给她摘了下来。那日突见卓南雁上岛,文慧卿心底暗喜,精心策划,才有今日的逼婚之举。
燕老鬼知她言出必践,闻言却向邵颖达望去。邵颖达咳嗽了一阵,才哂道:“南雁这浑小子四处惹事,让岛主教训他一顿也好!”携了燕老鬼的手,转身便行。卓南雁凝目望见二人走远,叹一口气,便将那晚完颜亨对自己谈及“慧卿”的话尽数说了。文岛主簇簇轻抖,黯然道:“原来……原来他还记得我!”神色凄楚,泫然欲泪。那泪光只在眼内一闪,便被她抹干了。她仰起脸来,柔声道:“南雁,往日的婷儿是郡主,眼下她虽飘零无涯,但我逍遥岛富甲天下,婷儿日后自会次大金的公主王妃还要富足!你若应允,可比做芮王府的郡马富贵逍遥得多!”她长袖善舞,远航海船通达扶桑、高丽诸国,“富甲天下”之语决非自夸。
“富贵逍遥?”卓南雁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文岛主以为我卓南雁当日是贪图芮王府的富贵荣华?”文岛主被他疏狂的笑声激得玉面微红,忽地冷冷地道:“我倒忘了,卓狂生自非贪图富贵之人,你当日卧底龙骧楼、喋血瑞莲舟会,算来乃是铁血丹心的大宋义士!”她的眼芒熠然一闪,似笑非笑地道,“卓义士,你行事素以国家大事为重,眼下金兵陈兵海上,大宋危如累卵,你若允了,我逍遥岛便发车船相助,大宋自会多了几分胜算!如此形势,你是重国家,还是重私情?”
卓南雁顿时怔住,万料不到这位逍遥岛主会将女儿婚事跟抗金大业扯到一处,沉了一沉,终于摇了摇头,慨然道:“我这辈子欠了霜月甚多,决计不会再负她分毫。自来两国交战,不在并将多寡,只在民心向背。只要我大宋英豪四海归心,便没岛主的车船相助,也不惧他金兵猖獗!”
文岛主的目光倏地一颤,凝望卓南雁,紧咬嘴唇不语。卓南雁语一出口,也觉言语过于突兀,随即又想:“说已说了,她要杀便杀!”
两人静静对望片晌,文岛主忽地低叹一声:“你很好……比婷儿他爹胜强万倍……”想到当年完颜亨便因家室、地位所累,终究不敢迎娶自己,心下灰黯一片,声音竟有些哽咽,幽幽地道,“南雁,你说你欠了那位林姑娘甚多,难道……你便没有欠我的婷儿吗?”
卓南雁身子一震,眼前倏地闪过完颜婷似爱似恨的秋波,心底轰地一热,怔怔地道:“我……”竟再也说不出话来。文岛主柳眉一挑,挂了泪的明眸又凌厉起来,厉声喝道:“滚!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昂头向天,幽幽长叹了一口气,才扬声喝道,“燕先生,出来吧!”
燕老鬼也怕有变,一直在不远处的林子内窥伺,这时忙自林中飘身闪出,一缕青烟般地掠了过来,“嘻嘻”笑道:“岛主有何吩咐?”文岛主淡淡地道:“给他七艘车船,送这小子出海。请先生操办此事。”卓南雁料不到最好竟是峰回路转,她竟肯答允借给自己车船,一时惊喜交集,忙一揖到地,道:“多谢岛主!”文岛主瞧也不瞧他,转身便走,姗姗行出数步,又顿住步子,头也不回地道:“燕先生,调拨岛上精锐忠义之士随行。此事还须机密,勿泄军机!”燕老鬼拱手道:“遵命!”
卓南雁赶赴逍遥岛这段时日,江南战局却已风云突变。
余孤天亲宰五千精兵由寿州渡过淮河,兵锋直指淮南的淮阴。镇守寿春的宋军忙遣人急报驻兵庐州的宋军副帅王权,乞求救兵。
早在数日前,被赵官家下旨降为中书舍人的虞允文因无权干预军机,只得遣人向王权飞马送去示警急报。但王太尉早被余孤天吓破了胆,对虞允文这无权无职的钦差丝毫不搭理,一直忙着盘算退路。得到寿春求救的军情后,王权哪敢增兵去救,干脆使个官场上的“推”字诀,将加急文书转手甩给自己的顶头上司、远在扬州的刘锜。
余孤天率人气势汹汹地渡过淮河,寿春的宋军才仓惶发来一万兵马来攻。余孤天麾下尽多龙骧楼的高手,五千精兵个个如狼似虎。战事一起,余孤天身先士卒,在万军之中连毙宋军三名主将,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金兵大振,将宋军杀得溃不成军,一鼓作气地夺下寿春城。随后金主完颜亮亲率金军主力安然渡过淮河,进占寿春。
这时老帅刘锜命王权速速增兵寿春的军令才传到王权手上,但寿春已失,王太尉自然不必再去犯险,只命手下亲信以“抗金”为名,四处搜罗百姓细软金银,闹得庐州城内人心惶惶。大军安然渡淮,首战旗开得胜,完颜亮自是龙颜大悦。更让完颜亮欢喜的是,在进军途中,他亲手猎得一只白鹿。据说当年周武王伐纣时,曾获得白鱼之兆,完颜亮自觉这白鹿乃是可比武王白鱼的吉兆,对并吞江南,更是信心十足。
当日在完颜亮的金顶营帐中商议伐宋大策,出尽风头的余孤天便向完颜亮献策,说到南宋主帅刘锜年已老迈,又突患重病,卧床不起,奉命镇守庐州的副帅王权胆小如鼠,该当兵贵神速,乘胜速夺庐州。完颜亮又惊又喜:“刘锜老儿这时病倒,岂不是天意吗?”绍兴十年,年富力强的刘锜大破金国完颜宗弼的“铁浮屠”等铁骑精兵,取得顺昌大捷。刘锜自此威名远震,声名直追岳飞、韩世忠,二十年后,金人兀自思之胆寒。得知刘锜这硕果仅存的宋朝老帅重病,金营君臣无不欢喜。
完颜亮道:“王权的庐州城内还有多少人马?”余孤天躬身奏道:“庐州城内还有五万宋军!末将不才,愿提本部五千兵马,一举踏破庐州!”完颜亮拈髯笑道:“宋师五万,你只提五千人马,便敢去取庐州?”余孤天昂然道:“宋军便再多十倍兵马,也是待宰犬羊。我大金五千虎狼,破庐州易如反掌!”
“陛下,”忽有一员少年将官出班奏道,“庐州城池坚固,非寿春可比!我大军不可轻敌!”余孤天斜眼一瞥,认得正是当朝宰执的尚书令张浩之子张汝能。张汝能文武双修,颇有将才,又赖老父声名,在军中素有威望,但觉此次伐宋,给余孤天出足了风头,心内略有不甘,转头冷冷瞥了余孤天一眼,道:“刘锜老二诡计多端,怎会在这紧要关头忽然病倒?余将军这讯息可拿得准吗?”
“张将军,末将自有分寸。”余孤天咧嘴一笑,“末将不仅知道刘锜重病不起,还知道他眼下已不能进食,只能吃些萝卜白粥,将军机大事尽委其侄刘汜。”江南龙须的老头子南宫参虽死,但余孤天仍操控着大批龙须,不时侦知江南动向,此时侃侃而谈,显得胸有成竹。
大金兵部尚书、浙西路都统耶律元宜见他在皇帝驾前摆出一副料敌机先之状,也不由神色一冷,拍起老腔道:“自来将门虎子,刘汜追随刘锜日久,必然精通兵法,他分兵来救庐州,咱们也不可不防。”余孤天起身笑道:“耶律打人多虑啦。这刘汜不晓兵事,御下骄慢,是个十足的膏粱子弟,便在军营之中洗脸,每次都要用面药、玉女粉、澡豆等十几种玩意儿。这等纨绔公子不来弛缓庐州便罢,若是敢来,末将便将他一并擒了!”
“洗面都要用十几种粉药?”完颜亮哈哈大笑,“南宋无人,竟派这等女人妇人般的人物来拒我天兵!”耶律元宜听得皇帝大笑,心知他已被余孤天说动,也只得附和着大笑几声。他心底对余孤天妒意渐浓,脸上却堆出一团笑,淡淡地道:“余将军,军无戏言,你只用五千兵马,当真能夺下庐州?”余孤天瞥见张汝能和耶律元宜满是冷气轻蔑的笑脸,心内倒腾起一股傲气,昂然道:“何必五千,末将只需一千锐旅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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