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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四十七

仆散腾长提一口真气,强压下翻滚的气血,便要再行追击。猛听卓南雁朗声大喝:“天威!”声若怒雷掠江,满江皆闻。
金国官兵全有些晕头转向,不知这“天威”为何物,忽听“嗤嗤”怪响,卓南雁已将手中一枚圆筒样的物事向完颜亮抛去。那正是合霹雳门和唐门之力精研而成的天威霹雳炮。萧抱珍大吃一惊,扬臂射出一支甩手箭,想要将那圆筒震开。不想短箭在完颜亮的船头上方撞上圆筒,圆筒忽然炸开,霹雳般暴响,火焰四射,更有道道白雾腾起。
“烟雾有毒!护驾!”萧抱珍又惊又怒,挥掌狂推,荡起阵阵掌风,想要震开烟雾。那白雾是掺了唐门毒物的白石灰,霹雳炮炸开后,雾气便随风喷射。几个紫绒军连忙不顾一切地扑上,遮在完颜亮身前。帅船上的文武官员和许多紫绒军将士仓促间都吸入了不少毒烟,变得头晕目眩,船上顿时乱作一团。
仆散腾万料不到卓南雁有此一招,一时心底发寒,竟忘了进击。萧抱珍更是心惊肉跳,深怕卓南雁再放霹雳炮,凌空跃起,疾速向他扑来。
“好啊!”虞允文双眸发亮,令旗再挥,厉吼道,“天威!”
“天威!”先是他身侧的亲兵嘶声大吼,霎时间江上所有的宋军都闻声咆哮起来。“天威、天威”之声响彻大江。呼喝声中,许多圆筒样的物事凌空飞出,纷纷落在金军的大小船舰上。
霹雳门所制的天威霹雳炮分大小两种,卓南雁发出的是小型霹雳炮,与霹雳门的暗器雷神珠相似,更多的大型霹雳炮则用船上的抛石机发射。天威霹雳炮爆炸后便会射出石灰,腾起毒烟烈焰,猝然无备的众金兵多被白石灰迷了眼睛,仓皇呼喝间又吸入不少毒烟。
“火!火!”金兵哭号惊呼之际,天威霹雳炮仍在不住地飞来,有的是从天而降,更有的落在水中也能燃爆,白雾毒烟满船奔腾。最要命的却是这霹雳炮爆出的烈焰,引燃了船上的大小风帆。一时间金国大小船舰上人喊马嘶,火光冲天。
宋军则气势大增,乘势鼓气冲杀,将金兵杀得鬼哭狼嚎,狼狈不堪。
天摇地动般的喊杀声中,南岸上的鏖战也到了生死立判之时。
丐帮和明教群豪猝然杀来,金兵先是一阵慌乱,但终究人多势众,又都是久经沙场的锐旅,在黑水兄弟的怒喝下结阵自保,渐渐阵脚稳固。明教和丐帮冲杀虽猛,但武林高手终究只凭锐气厮杀,斩杀了千余金兵后,女真兵卒的坚忍猛悍之气发挥出来,阵势翻卷,竟将这两股人马合围在阵内。虽有徐涤尘、彭九翁等诸多高手,领着明教和丐帮群豪往复冲荡多次,依旧打不开缺口。无惧手挥熟铜大棍,纵横冲杀,正对上手持宣花大斧的黑水震。两件硬兵刃连撞数次,竟是难分轩轾,无惧胜在功力沉厚,黑水震则以惊人臀力见长。无惧急切间战不下对手,不由破口大骂:“好秃驴,气力倒是不小。”黑水震也用汉话骂道:“你不也是秃驴!”无惧怒极反笑:“正是,正是!今日看咱两个秃驴谁死谁活!再来再来!”二人斧棍连击,锵锵之声震耳欲聋。
曲流觞对阵黑水霆则更觉郁闷,若在擂台厮杀,他自忖五十招内当能大胜,但此时四下里都是往来冲突的宋、金将校,曲流觞的诸般神妙武功难以施展,黑水霆的巨斧却占了极大的便宜。大名鼎鼎的明教降魔明使居然收拾不下金国的这个光头将军,曲流觞恼怒欲狂。他右手挥矛,左手连施弹指神通、大天罗掌等诸般神奇武功,攻到极处,几如七八只手臂轮番舞动。黑水霆跟他连对数招,被震得浑身气血翻涌,好在身周有亲兵往来相护,他仗着年轻力强,大斧势若开山,兀自苦苦支撑。
便在这时,莫愁忽然自金兵阵后的一块大石旁闪出,挺起肚子大喝:“四海归心盟的好汉们,大伙儿一起冲啊!日他金兵姥姥的,烧了金狗子的船!”石镜道长、唐千手、唐晚菊等四海归心群豪飘风般冲出。
原来适才明教和丐帮好手紧紧拖住金兵,莫愁便率人悄然绕到了金兵身后。他带的四海归心盟群雄人手虽少,却均是来去如风的武林高手,最擅偷袭。群豪直冲江畔,将火弩流星箭、飞火鸦、火蒺藜等火攻器械乱糟糟地向金兵散泊在江岸的船上射去,霎时间火光冲天而起。黑水雷正督众死战,忽见身后的战船起火,急得眼中都要喷出血来,忙率一彪人马赶来相救。
罗大始终隐在高地之后,目光紧紧锁住苦斗的两军,不时也往大江上鏖战的宋、金两军主力瞄上几眼。忽闻江畔呼声鼎沸,火光飞腾,罗大一跃而起,大喝道:“虞军师得手啦!莫愁也得手啦!金狗水师全军覆没!大伙儿给我冲啊!”一声大喝,伏在高地后的四千精兵一齐冲出。这些人蓄势已久,此时骤然杀出,势若风卷残云。金兵久战之下,已露疲态,更见宋军高手偷偷绕到江边焚烧了自己的战船,想到退路已断,士气浮动,其阵势立刻被宋军冲散。“金狗水师全军覆没啦!”“鞑子皇帝被烧死啦!”宋军往来冲杀间,不住高声呐喊。此时江上火飞炮响,金国船舰节节败退,这些岸上的金兵均知身后再无援兵赶来,又听得宋军的喝喊声,心下更是慌张。罗大、曲流觞等人却气势高昂,宋军以一当十,往复冲荡之下,金兵立时被杀得七零八落。
黑水雷眼见金兵气势大丧,忙厉声吆喝,不提防身后忽地蹿出个矮小汉子,当胸一脚踢在他心窝。正是泼六腿斜刺里杀到。饶是黑水雷一身横练功夫,也觉得痛彻心腑,他狂吼一声,斧柄反撞,自泼六腿肩窝直穿了过去。便在此时,黑水雷猛觉五脏一震,后心上已挨了彭九翁一掌。明教十天明使的掌力何等雄浑,黑水雷五脏巨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泼六腿嘶声大叫,乘势扑上。他左肩重伤,手臂难动,急切间张口便咬在了黑水雷的脖颈上。黑水震远远看到,心急如焚,拼死奔上相救,忽见泼六腿哈哈狂笑,纵身跃开,他大哥黑水雷却已满颈鲜血,眼见不活了。
众金兵本来杀气已折,待见首领丧生,更是溃不成军。黑水震和黑水霆两兄弟知道大势已去,只得疾退到江边,抢了几艘未及烧着的船,仓皇逃遁。一番浴血苦战之后,金国的万余精兵除了这数百人上船后沿江溃逃,几乎全数被歼。
这时卓南雁正受到仆散腾和萧抱珍的两面夹击。适才一只宋船赶来接应,他跃上船头并不久留,便又跃上身侧一艘大金的横江舰。眼见萧抱珍和仆散腾联袂追来,卓南雁纵声长笑,在江上连绵奔腾,竟跃上了仆散腾最初坐镇指挥的大楼船。
几个起落,卓南雁便蹿上了楼船当中那根巨大的主桅杆,哈哈笑道:“天刀门主、太阴教主,若有雅兴,便上来比划!”仆散腾和萧抱珍均是一派宗师,却被他连番戏耍,都是怒发如狂,腾身逼上桅杆。
卓南雁眼见萧抱珍扑到近前,凌空一掌拍下。萧抱珍只觉头顶掌风沉厚,只得翻掌相应,掌力交接,顿时被卓南雁势若泰山压顶般的掌力震得向下飞退了数步,身子摇晃,急忙抱紧桅杆。卓南雁哈哈大笑,反手一掌,又将仆散腾击得退下丈余。
那二人齐声厉啸,各自腾起。仆散腾身法笔直,势若出鞘宝刀,萧抱珍则身形灵动,犹如苍龙出水,两道身影一直一曲,连环扑到。卓南雁大喝一声,双掌骤发,竟不管二人的奇招妙势,只管凌空拍向他们头顶。这一招攻敌之所必救,二人不得不翻掌相应。掌力交接之下,卓南雁顺势向上蹿出,那二人却又落后丈余。
片刻间卓南雁边打边升,便已升到桅杆顶层。他朗声笑道:“好极好极!此处手接苍暝,目览大江,却才斗得痛快!”江风呼呼疾吹,荡得他的长发和襟袍高高飘荡,他的人却似钉在桅杆最上面的横桁上一般,稳稳不动。仆散腾和萧抱珍又惊又怒,腾身又再跃起。
这大桅杆宽阔如墙,但卓南雁稳稳守在最顶端的横桁上,仗着天衣真气掌力浑厚,以上击下,得心应手。仆散腾和萧抱珍联手疾冲了几次,都被他浑厚的掌力轻松击退。
萧抱珍疾冲了数次,但觉卓南雁的掌力越来越猛,大占便宜,自己的诸多诡异魔功却全无腾挪之地,恼怒之下,不由魔性大发,恨声道:“仆散兄,咱们砍了这桅杆!”仆散腾见卓南雁盘踞在自己的帅船主桅上,已觉大是难堪,听得萧抱珍这话,更气得七窍生烟,扭头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帅船的主桅,怎能折损?谁要你来碍手碍脚,老子自己便收拾了这小贼!”萧抱珍怒道:“你收拾个屁!这当口,你还逞什么能?”
两人争执之间,忽听“咔咔”怪响,粗大的桅杆居然剧烈摇晃起来,头顶上却传来卓南雁的哈哈大笑:“萧教主指点得对!这主意跟老子倒是不谋而合!”长笑声中,卓南雁又一脚重重跺下,天衣真气顺势传出,大桅杆咔嚓一声,终于折断。卓南雁的劲力使得恰到好处,那大桅杆竟是自下折断。上端数丈高的风帆圆木轰然折断,攀在桅杆前端的仆散腾和萧抱珍均是收势不住,只得飞身跃回甲板。卓南雁的双足却似生根般钉在那横桁上,顺势向一旁滑去。
“二位,大势已定!”卓南雁朗声大笑,“老子可不奉陪了!”身形跃起,翩然钻入水中。仆散腾抢到船舷边,但见江面上水花荡漾,却再无卓南雁的一丝影子,不由暗自心寒:“这小子水性如此了得,亏得老夫没跟他入水争斗。”忽又想到卓南雁说的“大势已定”之语,忙扬头观望,一看之下,更是心胆皆寒。此时江上激战果然已见了分晓。大金皇船震动,七煞天蝎船阵已乱,全军上下更被从未见过的霹雳炮吓得丢了魂。宋军则运舟如飞,纵横驰骋,遇到金国小船便径直撞翻,遇到大型船舰则合围后放箭纵火,大金的船队已溃不成军。
忽闻江上传来紧急细密的金钲鸣响,跟着沉郁的角声划空传来。“退兵了!”仆散腾见得长江北岸上用做退军号令的两杆大黄旗仆倒在地,心知这必是完颜亮亲自传下的号令,一时心内如堵,虎目怆然一湿。金兵早已势窘,接了这收兵之令,许多漏网之鱼的船舰纷纷抢着回撤。
虞允文眼见金兵撤逃,又率人猛冲了一阵,也急命收兵。要知这霹雳炮到底只是这两日间赶制而得,霹雳门虽世代为大宋朝廷制造火器,势力雄厚,但几天的赶制到底并没造出多少来,更多的霹雳炮连唐门毒烟都来不及掺入。宋军这一次截江大胜终究是仗着奇兵突出、火器犀利和舟船纯熟,但大队人马未到,天威霹雳炮又堪堪用尽,终究也不耐久战。
宋军船舰气势昂扬地退回岸边,忽见数艘大宋战船沿江驶来,却是数百名大宋的散兵恰好由光州溃退,到得这里。虞允文急忙传令拦住,发给他们旗鼓号角,命他们从山后转出,鸣鼓呐喊,以为疑兵。这数百名溃军虽没胆子杀敌,但摇旗呐喊的胆子倒是有的,完颜亮在岸边望见,只道大宋的主力来援,只得传令收兵。这一场大战自旦及暮,竟杀了整整一日。江上血水荡漾,金兵的尸体顺波起伏。烧毁的战船上余火未熄,连着西天晚霞,如同江上的火光将天边都点燃了一般。直到此时,许多宋军将校还不敢相信自己打败了数十万大金雄兵。
当晚虞允文论功行赏,将手中的金银尽数散给有功将士,时俊等将校皆得封赏。卓南雁、莫复疆、曲流觞等群豪自是功劳不小,但这些人或是生性倨狂,或是眼里面压根儿就没有朝廷,都是推脱赏赐。倒是霹雳门素为朝廷制造火器,此战更献来奇器,功劳甚大,连同唐门掌门唐千手,虞允文都上了奏功文书,并颁赏金银。
新提起来的泼六腿浴血苦战,竟咬死了大金的忒母总管黑水雷,虞允文大笔一挥,亲笔写了武功大夫的告身颁给了他。泼六腿半身染血的将袍来不及褪下,捧着那告身,喜得双手发抖,逢人便问:“这武功大夫的名儿听起来好威风,是个多大的官?”虞允文赏过众将,忽然面色沉冷,命人唤出那死活不敢率主力战船出战的水军指挥使蔡、韩二将,便要推出斩首。众将上前求情告饶,虞允文才饶了二人性命,各自狠打了一百军棍。
当晚群豪纵酒欢宴庆功。酒至半酣,忽然得报大宋新任都统制李显忠终于率大兵赶到。虞允文急忙率人出迎。
李显忠这位方当壮年的勇将接到圣旨后便急着调拨人马。他深知金兵胜在陆战,若是任由这四十万大军渡江,宋朝除非岳飞复生,否则绝难抵御,便日夜忙碌,直到今晨才凑齐数万军兵,匆匆赶来。
大军赶到采石,便得知虞允文仓促间率军迎敌,取得采石矶大捷,李显忠又惊又喜,见了虞允文的面后,不由分说攥紧他的双手,连道:“老弟,你这可是立了大功,回头老哥我给你请功!”他自幼出身军旅,素来言行耿直,想到自己晚来一步,险误大事,多亏虞允文这文官临危受命,救国家于危难,不由得泪水盈眶。“危及社被,我辈安避?”虞允文笑声朗朗,又道,“只是金酋完颜亮虽然渡江大败,但除了登陆先锋的一支万人队全军覆没之外,其余折损不大,我料他必会卷土重来。”李显忠扬眉道:“好极,好极!我正愁他不敢前来呢!”
转过天来,金兵果然又敲鼓呐喊,遣人渡江。但渡江的船只寥寥,不过几十艘,望见宋船赶来拦阻,又都纷纷退回。这一上午,金兵便只这数千水师在江上击鼓作势,忽进忽退地缠斗不休。李显忠和虞允文均是心下生疑,遣人渡江查探。到了午后,有探子来报,说道金国大军主力忙碌一片,有拔营移师的迹象。
“移师?”李显忠道,“莫非他们要换个地方渡江?”虞允文拍案道:“不错!完颜亮前些时日分兵攻打扬州,只怕他们要取道扬州的瓜洲渡口。”便向李显忠请缨,要率兵马去镇江防御。李显忠对他甚是钦佩,当下便要分给虞允文三万兵马。虞允文想到李显忠也是匆匆赶来,手下只有六万军卒,不宜过多分兵,便仍点上自己那两万军兵,带着卓南雁、曲流觞、莫愁等江湖豪杰,急速赶往镇江布防。
采石矶一战,金兵四十万渡江大军却被虞允文临时拼凑的两万兵马打得一败涂地,完颜亮至此才彻底领教了大江天堑的可怕。这一场大江水战,大金国虽然满打满算只折损了两万多兵卒,水陆主力元气未伤,但最要命的打击却是士气。大江苍茫,深险难测,宋人船快舰猛,而在平原上纵横驰骋的女真劲旅上了船,便成了待宰羔羊,止不住地呕吐眩晕。
此时的完颜亮只觉进难与宋军水师相抗,退又万难甘心,端的心急如焚,但当着那些仓皇失措的文武百官的面,还要装作不屑一顾之状,似乎他面对的不是浩瀚大江,而是一条随时可以抬腿迈过的小水沟。
正自困窘,完颜亮忽然得到余孤天派人报来的喜讯。余孤天身为萧琦的先锋,一路气势如虹,乘宋军老将刘琦病重,大败其侄刘汜统帅的宋军,一举夺下了扬州。
“好啊!余孤天!”完颜亮阴冷已久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意,“联倒没有看错这小子!传令,大军移师扬州!”当即完颜亮便布下疑兵之计,只余两万水师不住沿江搔扰宋军,自率大队人马沿江向东北方开拔,直奔扬州而去。黄昏时分,大军途经和州之北的乌江霸王庙,完颜亮也忽生雅兴,带了亲信文武去霸王庙游览。
完颜亮大步进得庙时,已是暮色沉沉,云彩似是被热火烤过的铁,尽作一片霭霭的紫灰色,主殿中那些残存的斜阳光影正在慢慢消融。完颜亮踏入殿内,那挺拔的身躯便将所有的光尽数遮上了。跪在一旁的庙祝忙挑亮了神像旁的灯烛。
晃悠悠的烛光中,完颜亮凝眸打量着项羽的神像,许久才淡淡一笑:“如此英雄,却不得天下,当真可惜!”他兴致一起,要来卦签,便摇卦筒祈祷,口中念念有词:“若天命在联,便该得吉兆!”他伸手正要从卦筒中抽出卦签来,忽又一顿,冷冷地说了一句,“若不得吉兆,联这便拆了你的庙!”那庙祝惊得差点儿趴下,自古以来帝王将相祈神祷祝,还没有完颜亮这样不得上签吉兆,便要拆庙的。完颜亮的手迅疾地抽出一支签来,只一扫,便眉眼舒展,笑道:“上上大吉!”那庙祝才缓上一口气来。殿内文武官员尽皆赔笑道:“陛下这次定然旗开得胜,平定江南!”
行到庙后的项羽墓,天色更见阴郁。那数百株古松黑森森地挺立在那里,阵阵冷风扫过,松涛声如怒如啸,乍听上去如有一场大风雨汹涌而至。完颜亮的心底忽觉一阵难言的悲怆,隐约地,他觉得那似是项羽英灵的吼声,隔着千载光阴,那位气吞八荒的楚霸王在向他长啸问候。
“你拔山举鼎,横扫天下,但至死也不过是个西楚霸王!”完颜亮长吁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保佑联自扬州瓜洲渡过江吧!联回头……封你为帝!”
扬州自古繁华胜地,只是此时两国大军争锋,城内早就一派死寂。数十年前,金兵血洗扬州的血色印记未褪,听得金兵又至,城内能跑的富户豪强早拖家带口地远远逃遁了。
完颜婷原本住在城郊一处偏僻的宅子内,但她料定完颜亮的大军开到,必会屯扎在城外,那时候越是荒僻之处越有被金兵发现的凶险,便索性搬到了城内。眼下所住的宅院,正在扬州城有名的销金窟内,附近店铺瓦舍林立,战乱未起时热闹非凡。
在她的宅院外,是一处颇负盛名的瓦舍“西门柳”。宋时的瓦舍便是杂耍百戏的演出乐棚,瓦舍内都是时称为勾栏的三面戏台,这西门柳瓦舍内就有九大勾栏。太平年景时,每个勾栏内都日日演着杂耍、皮影、曲子等百戏,引得无数闲人日夜流连。但自战事一起,许多商贾铺户都卷席而逃,这地界便萧条起来,各大瓦舍全是冷冷清清。完颜婷买下了这处宅子后,更将对面的瓦舍连同一支穷困潦倒的杂耍班子盘了下来。完颜婷闲闷的时候,便让那些艺人演些走索、顶竿和诸般幻术杂耍,有时候她兴致一起,也会跟男女歌舞伎人耍耍走索。
时近酉未,花厅西畔的天空上涂满了胭脂色的晚霞,小院笼在一片幽淡的落日余晖中,显得格外静谧。一只饿得精瘦的猫,正在花厅外绕来绕去,似是被什么惊了一下,瞄呜一声大叫。
完颜婷正端坐在花厅内摆弄那只天香宝囊,闻声忙合上那对木匣,拈起桌上的一对银筷,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一道影子掷出去。只听“铮铮”两响,银筷全打在花厅外的砖地上,那道窈窕倩影依旧静静凝立。
“是你!”完颜婷回头一看,顿时一惊,这悄然而至的不速之客正是曾跟燕老鬼在一处的美貌道姑。此时再见,她却是一副洒脱却又不失雍容的贵妇装扮。完颜婷对她并无恶感,但想起当日余孤天说的话,还是蹙眉问道:“你当真是逍遥岛主吗?怎么找到了此处?”
文慧卿没答话,只是静静望着女儿,目光中满是慈爱之色。原来逍遥岛通商四处,这隔江相望的扬州城和镇江府因繁华富饶,正是逍遥岛的两处经商重地。逍遥岛在这两座城内都有酒楼、瓦舍等资产。近来战事频仍,文慧卿便亲自赶来扬州,一来验看经营形势,二来急寻女儿下落。不想很凑巧,一到扬州,因逍遥岛那酒楼离着完颜婷买下的瓦舍不远,完颜婷又时时来瓦舍玩耍,文慧卿没费多少力气,便寻到了女儿。
完颜婷觉得这逍遥岛主好奇怪,她为何总是跟着自己?为何当日骗自己跟她说了许多心事?又为何看着自己时如此和蔼可亲?她心头疑云迭起,忍不住道:“你……你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谁……”文慧卿一时语塞,沉了沉,终究银牙一咬,低声道,“你父王完颜亨……有没有跟你提过文慧卿这个人?”
完颜婷先是奇怪她竟知道自己是完颜亨的女儿,听她说罢,更是惊道:“文慧卿?这是我娘的名字啊……”她也深知女子闺名往往隐晦极深,这位江湖岛主居然知道自己过世母亲的芳名,一时心思更乱,怔征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文慧卿望着女儿娇艳的花容,想到她自幼便失母爱,又骤遭家破父亡,流落江湖,再也忍耐不住,张臂将她紧紧搂住,怆然道:“我苦命的孩儿,我便是你的母亲啊……”
完颜婷被她搂住,心内自然生出一阵温暖,但亡母复生,到底难以置信,轻轻推开文慧卿,道:“你……说什么,我娘早就死了……”此时她芳心怦怦乱跳,也不知是惊是喜。文慧卿叹了一口气,忽见墙上斜挂着一条深紫色的软鞭,扬眉道:“鞭长四九,头蕴七星,你也有这紫星鞭?”
“你识得紫星鞭?”完颜婷奇道,“在燕京时爹爹给我打造的那把紫星鞭才叫好,可惜那晚逃得匆忙……弄丢啦。这一把是小鱼儿照着我的吩咐另做的……”想到那日王府惊变,她不由语声凄苦。文慧卿叹道:“他既给了你这紫星鞭,也该将我的七星鞭法传给你了吧?”玉手轻扬,提鞭在手,蓦地一声轻叱,满屋紫芒跃动,倏忽间那紫鞭已是灵动异常地连荡了七次。
花厅内虽然宽敞,毕竟有桌椅什物等障碍,奇的是文慧卿手中这根四尺九长的软鞭展开,居然丝毫不碰身周条案。紫影乍闪乍息,完颜婷目瞪口呆之际,骤闻鞭声一响,那紫星鞭又飞挂墙头,飕飕地盘成一团。
“七星映月?”完颜婷惊道,“这是七星鞭法的绝招啊!你……”她忽然想起父亲只喜掌法和剑法,这套鞭法其实与父亲所习的武功路数大是不合,“怪不得父亲使起这路鞭法时,总是神色怪怪的……”这时她心内发紧,便连娇躯都轻颤起来,越是渴盼这幸福是真的,便越是不敢轻易相信。
“这黑玉也该识得吧?”文慧卿又自怀中取出那乌沉沉的黑石,道,“他跟你说过这来历吗?”完颜婷摇了摇头,道:“我常见爹爹看着这黑石头发呆,但每次问他,他都不说。”文慧卿叹道:“这不是黑石头,这叫天心墨,乃从天而降的神物,素为我天心门掌门信物。本门人丁不旺,师尊却对我深寄厚望,我十八岁时,师尊就将这天心墨传给了我,原是让我大振本门雄风的,哪知后来遇上了他……”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脸上也现出一抹晕红,幽幽地道:“我为他甘心叛出落凤庄,便将这天心墨赠给了他,他便一直随身携带。后来我们分手,也没有还我。”想到定情之物仍在,而爱侣已逝,文慧卿不由心底沉痛。
“婷儿,”文慧卿含泪仰头,一把抓住了女儿的手臂,“你是九月初一的生日,八字时柱为戊辰,是不是?”她心神激荡之下,五指越抓越紧,“你看看娘的眼睛,你的眼睛跟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啊……”
“娘!”完颜婷一声呜咽,便扑到她的怀中,忽然间只觉自己是一只飘零数载的孤舟,终于泊了岸,积郁了许久的泪水一发地喷涌出来。文慧卿一把将她搂紧,娘儿俩呜咽成一个。
骤然得知自己的母亲还在人世,而且还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逍遥岛主,完颜婷狂喜之余,心内忽又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失落。她轻轻推开母亲,低声道:“娘,为何这些年来……您从不回来看我?”
文慧卿噎住了,硬咽道:“婷儿,你不晓得娘的苦。娘时时梦见你……”眼见女儿眼内哀怨却又执拗的光芒,她忽然明白,女儿长大了,跟自己一般的刚硬耿直,只是一时三刻之间又怎能将自己和那狠心郎的爱恨纠葛说得清楚。她长长叹了口气,深知自己虽因生性高傲,跟完颜亨呕气,但对女儿实多亏欠,只得柔声道:“你跟了娘去吧,到了逍遥岛,娘自会让你比那些公主郡主的,都要富贵快乐……”
“我这辈子,还能有快乐吗?”完颜婷心内一苦,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不会走的!”文慧卿道:“兵荒马乱的,你难道要留这里等着完颜亮那狗贼来捉你?”完颜婷冷笑道:“我正等着他呢!我要报仇!”
“孩儿,”文慧卿凝眉道,“你终是个女孩儿家,哪能亲自上阵厮杀?给你爹报仇这事,娘盘算已久,自不会放过完颜亮那厮!”完颜婷的目光黯淡下来,道:“不劳娘费心啦。小鱼儿说了,便在这一两日间,他就要动手。他说过,到时会让我亲手杀死完颜亮。”
“余孤天?”文慧卿想到那日在芮王府内余孤天跟燕老鬼的对话,不由皱起眉头,便想将余孤天诬陷完颜亨的实情告知女儿,但见完颜婷楚楚可怜的模样,终又不忍让女儿再次伤心,只得低叹道:“完颜亮那狗贼恶贯满盈,谁杀他还不是一样,你又何必留下来冒这个险?”
“不一样!”完颜婷秀眉倏扬,昂然道,“我要亲手报仇!我是完颜亨的女儿,这狗贼杀了沧海龙腾,沧海龙腾的女儿自然要亲自手刃了这奸贼!”
文慧卿心内一震,一瞬间只觉女儿的目光如此熟悉,那样的执拗,那样的刚硬。她的声音近乎哀求:“婷儿,你……你这是刀口舔血呀,弄不好还会玉石俱焚,丢掉自己的性命。”完颜婷“嗤嗤”一笑:“女儿已习惯了刀口舔血,在江湖上飘荡这么久了,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四目相对,文慧卿自女儿的眼内读出一丝深切的冷和痛。一时之间,这位机智百出的逍遥岛主竟不知如何相劝女儿,她凄然垂眸,忽地扫见完颜婷丢在桌上的一张纸笺。笺上只有墨痕初干的三行字。文慧卿不由低念出声:“八行书,千里梦,雁南飞……”她幽幽一叹,“婷儿,你还是没有忘了卓南雁?”完颜婷玉靥微红,飞快地将那张纸抓在手里。这词是她在瓦舍中听个歌女唱的,只是觉着最后这三句颇合自己的心境,且又嵌了他的名字,就在闲时在纸上写了,哪知却被母亲看破了心思。
听母亲说起卓南雁,完颜婷忽觉一阵凄冷,黯然道:“听说这浑小子要成婚了,可怜我还这么巴巴地念着他……”原来大医王萧虎臣给卓南雁和林霜月订下婚约之事,本来极是隐秘,知者只莫愁等寥寥数人。偏是莫愁不知轻重,某一日酒后竟将这消息吐露了出去。其时宋金大战纷起,江湖群豪没几人留意于此,黎获数日前才探得这讯息,告知了完颜婷。
“他们是青梅竹马,原该成婚的。我才是这世上多余的人,我这辈子还会有什么快乐……”完颜婷霎时又想到那场令自己心碎的婚礼,一时心底万念俱灰,玉指纷飞,便将那纸笺扯得粉碎。
文慧卿见她忽生懊恼,也是感同身受的一阵难受,望着女儿执拗不羁的眼神,更是暗自一叹:“女儿早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便跟从前的我一样,我和那狠心郎不都是如此吗,认定的事情,九牛难回……”她知道女儿眼下决不会跟自己回岛,依着女儿的性子,也不能求速。
忽听得院外响起黎获的声音:“余公子回来啦!”跟着便传来余孤天清朗的笑声。文慧卿只得低叹道:“婷儿,娘过两日还会再来。去逍遥岛的事情,你再好好琢磨下。”完颜婷正犹豫是否让母亲留下,与余孤天相见,文慧卿身形倏晃,已闪出屋外,悄然消逝在浓浓的暮色中。
“婷姐姐,你怎么了?”余孤天一步跨入,见完颜婷面色隐含不安,心生疑惑,忙道,“这屋中似是有什么人来过?”完颜婷淡淡一笑:“哪有什么人。”余孤天随即眉头舒展,笑道:“嗯,这香气……原来是位女客!”
“女客你便开心了吗?”完颜婷窥破了他的心思,玉靥一红,“嗤嗤”笑道,“你满处乱嗅的样子,倒像只小狗!”余孤天“嘿嘿”一笑:“在婷姐姐跟前,我便是一只小狗!”目光又落在桌上的天香宝囊上,笑容微微一凝,道,“你还在琢磨那龙蛇变?你配好的那瓶毒汁已足够我对付那奸贼了,便不必多费心思啦……”
完颜婷听他提起“龙蛇变”,双眸登时一亮,幽幽地笑道:“我总觉得那龙蛇变的药性发作太慢,离魂鸠的毒性被化血金螭禁锢,十二个时辰内毒性不显,这样子虽然隐蔽稳妥,但万一被巫魔等人觑破玄机,又在这十二个时辰内找到了解药,那可就大事不妙。我昨晚刚琢磨出了一个新玩法,可让龙蛇变的毒性发作由慢转快,那便是破去化血金螭的药性……”
余孤天却“嘿嘿”一笑:“何必这般谨小慎微?我早跟你说了,对付这昏君,不必要快的,那慢些的法子才最好。放心吧,婷姐姐,有我小鱼儿在,决计不会露出丁点儿破绽……”完颜婷娥眉颦蹙,还待再说,但瞧见他眸子中灼灼的神采,便只得叹了口气。
寂静之中,忽有一阵锣鼓之声遥遥传来,正是宅院外完颜婷的那家瓦舍中又耍起了杂技百戏。余孤天盛起眉峰,道:“婷姐姐,那些伎乐百戏,锣鼓喧闹,是否太过张扬了?”完颜婷冷笑道:“张扬便张扬,我才不怕!”余孤天看她那秀美无比的长眉这么一挑,心便微微一颤,也就“嗤嗤”一笑,心底暗道:“我这也是杯弓蛇影了?何必这么怕这昏君?他眼下焦头烂额,便是进了城,也断不会来此闲逛……”他细看完颜婷的神色,总是在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笑道:“婷姐姐,你近来闷吗?咱们这便要大功告成了,为何总也见不到你笑?”
“谁说我闷了?”完颜婷“格格”一笑,“这几日闲得无聊,我跟那些艺人伎女学会了走索。这玩意儿讲究险中求美,其乐无穷,又跟我的武功路数相合。我练了几日便把那些伎人惊得目瞪口呆,连说佩服我的手段。”
余孤天想起当日她在燕京赛马的旧事,知道她大小姐脾气发作,又喜欢上了新鲜玩意儿,苦笑道:“婷姐姐自幼练的便是软鞭功夫,又轻功精妙,玩这走索,自是手到擒来。”完颜婷笑道:“那是自然,那一日我兴致一起,还在瓦舍内演了一出,教我走索的老师傅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忽地拉起余孤天的手,“走,小鱼儿,婷姐姐这便让你开开眼……”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了院中。
院子里早有绷好了的绳索,完颜婷也不须绳梯,飘身便纵上凌空飞架的大绳。走索乃是古时杂技之一,就是踩绳之术,在西汉时便已流行,张衡《西京赋》中有“走索上而相逢”之说,至两宋时,走索更是风行瓦舍。这门技艺虽然自有其繁复规矩,但终究不离柔术和平衡。完颜婷自幼好动,于龙骧楼的高深内功懒得修炼,练的功夫全是轻盈柔韧一脉,玩这走索倒是绰绰有余。
她说练就练,在大绳上进退如风,将各种手段施展开来。余孤天仰头看着,见她在绳上忽起忽落,柳腰婉转,紫衣飞举,飘飘欲仙,不由心醉神迷:“真美啊,嫦娥下凡也不过如此吧?”凝眸细瞧,但觉完颜婷娇艳的笑靥后总似隐着一层更深的忧愁,“嗯,婷姐姐心内其实还有些郁闷,她这是在强颜欢笑……嘿嘿,他日我得了江山,自会变着法子让她快活!”
虞允文等人率队日夜兼程,仗着人少轻捷,已抢先一步赶到了镇江。
镇江跟扬州隔江相望,扼守南北要冲,乃是建康的下游门户。数十年前,大宋中兴四大将之一的韩世忠便曾在镇江以水师八千截击完颜宗弼的北归金兵,将十万金兵困在黄天荡进退不得,险些生擒宗弼。
群豪一路上早听虞允文细述了当年韩世忠大战黄天荡、梁红玉击鼓抗金的典故,均觉振奋。这一彪宋军人数虽少,但众军大胜之后,对虞允文之运筹帷幄、卓南雁之勇武绝伦都是全心佩服,众将士都是士气十足。
虞允文到了镇江,立时分派人手,命水军紧锁江口,牢牢监视大江对面瓜洲渡的金军动向。卓南雁随军赶到镇江的当晚,便见到了他朝思暮想却又不敢奢望一见的林霜月。原来林霜月也恰在昨日到了镇江,得知四海归心盟群豪随大军转战来此,忙赶来找寻爱侣。
二人相见,分外欢喜。卓南雁将林霜月迎入内堂,兀自欢喜得如在梦中,握紧她的纤手,笑道:“小月儿,你这倒成了能掐会算的仙女了,怎么会在此处等我?”林霜月苦笑道:“哪里是能掐会算,这该叫误打误撞……”原来她伤势已近痊愈,因思念卓南雁,早就悄悄赶来。
她先到了建康,才知卓南雁早已转战他处。她本来要打探两军交战之地,一路追随前去,不想却在路上遇到了建康春华堂的一名弟子。林霜月虽已暗中离开了明教,但明里仍是明教圣女的身份,那弟子立时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圣女,你可是赶来相救月尊教主的吗?他老人家已被移到镇江去啦!”“半剑惊虹”林逸虹刚刚升任明教月尊教主,便因私自率众赶赴四海归心盟会,触怒其兄林逸烟,被兄长囚禁在明教建康分舵春华堂。明教众弟子咸知其冤,却均是敢怒不敢言。这名弟子却认得林霜月乃是林逸虹的“亲生女儿”,见到这位圣女忽然重回江湖,只道她赶来相救乃父,这才有此一说。
林霜月至此才知养父林逸虹被囚禁之事,细问之下,才知林逸烟后来盘算春华堂的弟子对林逸虹素来服膺,生恐有变,早就将他移到镇江秋实堂囚禁。林霜月只得赶往镇江秋实堂,以明教圣女的身份喝令秋实堂弟子,带她去见林逸虹。父女相会之后,林霜月不管三七二十一,挥剑斩断绳索。明教弟子均视林霜月为天人,自是不敢拦阻,林霜月顺顺当当地便救出了林逸虹。“救得好!”卓南雁哈哈大笑,“我早就要去救了林叔叔出来,徐伯伯却又不让。嘿嘿,还是小月儿当机立断!”
“半点儿也不好!”林霜月的眼中却闪出一抹愁波,“爹爹……他的神志有些糊涂了……”她虽早已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但仍呼养父林逸虹为父,对生父林逸烟则仍叫“教主”或“大伯”。
“神志糊涂?”卓南雁惊道,“莫非林逸烟又给他施了什么妖法?”林霜月黯然摇头,道:“是爹爹自己的事!他本就寡言内敛,自知道了我娘……和大伯的事情,便有些变了性子。那些年他总是拿我撒气,你是知道的了……”她说着垂下雪白的玉颈,幽幽一叹,“爹爹这一辈子,总是要在心里树一尊神,他才会活得安稳。大伯便是他心底的那尊神。多年来他对大伯言听计从,骤然间却被大伯呵斥囚禁,犹如在心底供奉毕生的那尊神像坍塌了,他实在受不了……”
卓南雁愕然道:“那林叔叔他现下怎样了?”林霜月蹙眉道:“爹的神志心思便全乱了,有时默然不语,有时又高喊大叫。我给他针灸了几次,略微见效,但这等癔症我还从未遇到过,须得及早带他去见师尊。”
正说着,忽听得厅外响起一声喝喊:“听说圣女到了?”跟着脚步杂沓,呼啦啦地闯进来一伙人,领头之人正是明教十天明使“九步登天”彭九翁。厉泼疯、陈金等明教首要紧跟在他身后,众人均是面色悲痛。
彭九翁见了林霜月,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只喊:“月牙儿,圣女娘娘姑奶奶,这事只有你来做主!”忽然之间,嚎陶大哭。林霜月被他抓得生疼,忙道:“彭老伯,到底出了何事?”彭九翁却满脸鼻涕眼泪的,越哭越是辛酸。
“启察圣女,出了大事了。”陈金踏上一步,叹道,“本教降魔明使被杀了……”林霜月“啊”地一声惊叫:“曲伯伯?”卓南雁身子一震,道:“是谁下的毒手?难道又是余孤天派来的龙须杀手?”
厉泼疯须发戟张,大喝道:“龙须哪里有这等手段!下手的人,正是咱们的好教主,洞庭烟横林教主!”
满屋子的人都呆愣在那里。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三十五节:慷慨登坛缱绻惜别
据说曲流觞的尸身是在镇江秋实堂外被人见到的。卓南雁、林霜月随着众人赶到秋实堂时,堂外早聚满了数百名闻声赶来的明教弟子。
弹指神通曲流觞豪爽仗义,在明教颇得人心。这一回顾念大局,毅然率众抗金,众弟子更对他全心钦佩。忽闻曲流觞被杀,随他赶来抗金的明教弟子无不悲愤欲狂。其时明教还是被朝廷查禁之教派,那秋实堂从外面看去,只是一座名为“紫霞观”的庞大道观。这紫霞观甚是广大,数百名明教豪杰正聚在二门外的大庭院中愤声议论,脸上均是凝满伤恸之色。远远地见到林霜月赶来,众弟子无不又惊又喜,便有不少人纷纷叫道:“圣女来啦!”“请圣女给曲明使主持公道……”
林霜月连连点头,自众弟子让开的通道中走入大堂。堂内都是明教赶来镇江的首要骨干,徐涤尘正黯然端坐在堂内。在他身前,曲流觞静静横卧。镇江秋实堂的舵主叫嵇亢,正是曲流觞一手教出来的弟子,此时在尸身前哭得昏天黑地。卓南雁和林霜月走上前细瞧,却见曲流觞胸背焦黑,如遭雷击,衣襟上更血淋淋地写着几个大字:叛教逆徒,天罚雷轰。林霜月一眼便认出那正是林逸烟的笔迹,更是芳心震颤。卓南雁想到曲流觞豪气纵横的音容笑貌,心底也不禁悲怒交集。
跟在陈金身后的夏雷堂舵主看了几眼尸身,不由低声惊呼道:“天刑,是天刑!”嵇亢忽地昂头大叫道:“闭嘴!师父决不是叛教逆徒,更不会死于天刑!”原来明教故老相传,若有人叛教,便会被明尊以天雷击杀,是为天刑。嵇亢这时狂怒之下,双目血红,便要冲上去与夏雷堂舵主厮杀。陈金等人忙上前拦住。
“不是天刑,”徐涤尘仰起犹有泪痕的脸孔,叹道,“是教主……昨晚忽然驾临,满面煞气,只说曲明使违背教规,与宋廷同流合污,便将曲明使提走。后来,曲明使的尸身,更被教主挂在了这紫霞观的大旗杆上……”他伸掌拨开曲流觞胸前的衣襟,指着那胸前焦黑的痕迹,惨然道:“肌肤焦黑,如遭雷击,这正是教主多年参悟而不得的大光明天雷术。”
“大光明天雷术?”彭九翁惊得险些跳起,细看曲流觞尸身上的伤痕,不由颤声道,“是,是……这行子!九天雷、十地火,广取光明破黑暗!这……这三际神魔功的最后一重,竟让教主炼成了……”徐涤尘叹道:“嘿嘿,教主多年来一直对曲明使深怀戒心,他练出了本教失传多年的神功后,便找个借口,拿曲明使来试试身手!”众人均是心胆生寒,恍惚间只觉那神出鬼没却又心狠手辣的林逸烟就在身后的什么地方瞄着自己。
嵇亢却呵呵大叫,挺身跳起来道:“教主武功通神,那便可以要杀谁就杀谁吗?曲明使率领大伙儿打金狗,又哪里错了?”霍地裂开胸前衣襟,仰天大叫道,“教主,你本事好大,便将我师徒全杀了好了!”
众人听得他的嘶声怒吼,想到降魔明使曲流觞为明教出生入死多年,却无故遭戮,尽皆心底悲愤。厉泼疯怒吼道:“说囚便囚,说杀便杀,将众兄弟们的心尽都弄散了。外面的数百兄弟都不敢留在此处抗金啦!”卓南雁的心突地一紧:“林逸烟是要让明教撤出抗金险地,却又不明言,便出此毒招!”徐涤尘挺身而起,昂然道:“不错!教主本领再大,神通再高,也不能将咱们尽数处死!他老人家一直神出鬼没地闭关,两次出手,便囚了月尊教主、杀了降魔明使,所作所为,与那些残杀忠良的暴君有什么分别?”群豪尽皆点头,堂内霎时腾起一股悲怒之气。
“眼下抗金大业为重,”徐涤尘扫视众人,朗朗道,“他既变成了暴君,咱们便该推举出领路之人,齐心合力,跟这暴君相抗!”明教弟子全对林逸烟敬若神明,虽然愤恨他滥杀无辜,但却很少有人想过要跟他对抗,听得徐涤尘的言语,堂内霎时静了下来。
彭九翁叫道:“谁敢来当这领路之人?林老二带过头,给教主囚了,变得半疯半傻;曲流觞领过头,给教主杀了!你老徐头来当这领路之人吗?不要老命了吗?”徐涤尘摇头道:“徐某何德何能,焉能担此重任。眼下却有一人,仙骨玉质,便连林逸烟也决计不敢对她动粗……”
众人齐齐点头,全向林霜月望来。卓南雁的心“咚”的一跳,惊道:“不可不可,林逸烟丧心病狂,只怕……”徐涤尘道:“决计不会!你还不知月牙儿在林教主心中的地位……”
卓南雁还待言语,林霜月知他心意,低叹道:“雁哥哥,这时候我岂能退缩!”踏上一步,道,“好吧,徐伯伯,你约集众家兄弟,我跟大伙儿将话说清。”徐涤尘点一点头,跟林霜月低声商议几句,便命陈金、嵇亢出屋招呼众弟子。
片刻后数百名弟子均已聚齐,静静端坐在紫霞观的大院落中。其时夜色沉沉,院中燃起团团篝火。大殿外是现成的秋实堂点将台,林霜月飘身上台,朗声道:“明尊降示。本教弟子听真——”众弟子都将她视如光明界的圣女降临尘凡,立时齐声道:“圣女降世,明王出世!”
听得这声“圣女降世”,林霜月不由在心底沉沉一叹,当即双手一扬。众弟子见她举手示意,立时静坐聆听,大院中立时鸦雀无声。林霜月明眸闪烁,高声道:“明尊昨晚示梦于我:当今金狗犯疆,百姓遭难,我明教以铲邪驱暗为任,抗金护民,责无旁贷。凡我明尊弟子,都须遵从四海归心盟号令,竭力抗金!”曲流觞因率众抗金被杀,明教群豪均是心下彷徨,不知何去何从。听得她清清朗朗地说出“明尊的降示”,均知自己没有违背教规,尽皆心内畅然,更有人振臂欢呼。
林霜月又道:“本教降魔明使曲流觞杀身成仁,魂归大光明界。请诸位与我同颂光明咒,超度曲明使英魂,永伴明尊驾前。”说着双手作火焰升腾之状,领着众弟子沉声念诵咒词。一时庭院内都是深沉庄严的咒声。
卓南雁幼时曾寄身大云岛,这些咒词早就听惯了的,但这回却觉心内别有一股滋味,在听到那句耳熟能详的“大地重归光明,万民永享太平”时,更是心内微颤,“大地上永远光明普照,天下人世世代代的太平,这正是世间芸芸众生最美好的向往。徐伯伯、曲伯伯和这些热血汉子,更是为了这个不惜舍生忘死。嗯,他们都是大好男儿,可惜却被林逸烟这等别有居心之辈利用,变成了向那美丽的火焰飞去的蛾子……”
他仰头望去,却见林霜月凝立台上,熊熊火光映得她玉颊生辉,犹似披了一层美丽圣洁的霞彩。不知怎地,卓南雁瞧着,心内却又隐隐生出一种不安。正自胡思乱想,院内颂声已歇。众弟子又都躬身,向林霜月遥遥施礼。林霜月命人斟了一杯酒来,洒在地上,叹道:“曲明使生前好酒,这一杯薄酒,便祭奠他在光明界的英灵。”跟着又斟了一杯酒,朗声道,“大伙儿既已全力抗金,咱明教那禁酒令便全免了,待杀退金贼,众家兄弟痛饮庆贺。”群豪听得免了禁酒令,齐声欢呼,均觉林圣女最是通情达理。
林霜月却不愿久留明教,又请徐涤尘暂为执掌教务。众人鼎力支持,齐道:“多谢圣女主持大义!”一通分派已毕,众人这才散去。
出了秋实堂分舵,林霜月跟卓南雁向徐涤尘等明教元老暂别。夜冷星残,街上悄寂冷清,二人并肩而行,直到此刻,才得暇说些别后闲情。
说起适才林霜月的临危登台,卓南雁不由笑道:“小月儿好厉害,三言五语便重振明教群豪的雄心!不然若是任由明教这数百豪杰散去,大战在即,我大宋四海归心盟必然士气折损。”林霜月娇笑道:“过奖过奖!哪里比得了你卓大侠,四海归心盟会上,单剑连败三大宗师,唐岛海战、采石矶大战更是连立大功,天下黑白两道英雄,谁不服膺你卓大侠?”
卓南雁近日连显锋芒,常闻诸般美誉,早就习以为常,但听得爱侣说起自己的得意之事,却是心底陶然,哈哈笑道:“是真的吗?小月儿的夸奖,可让我真真的心花怒放!”林霜月挨近他的身子,凝视他道:“小月儿是真心话。雁哥哥,霜月好生以你为傲!”见她盈盈美眸中闪着沉醉、依恋之意,卓南雁的心底也涌起阵阵缝绻柔情,握紧她的柔荑,笑嘻嘻地道:“小月儿也了不起!嗯,咱这算不算比翼齐飞、夫唱妇随?”
林霜月听他说得亲热,不由芳心一阵甜蜜,玉颊配红,道:“雁哥哥,我赶来这里,本是要跟你比翼双飞的。只是,”她说着眼内闪过一抹忧色,“爹爹的病势不轻,我要及早带他去寻师父,求师父出手医治。”
卓南雁听她刚刚赶来,便要离去,心内顿觉缠绵难舍,忙道:“医谷离此路途遥遥,你病体初愈,连番劳顿,身子骨哪里受得了?”林霜月道:“不必去医谷。师父这次是送我出来的,他眼下正在建康访友。我由此坐船前去建康,方便得紧。”卓南雁皱眉道:“你长途跋涉而来,还是歇息几日再说。再说,便不陪你雁哥哥几日吗?”
林霜月知他不舍自己,柔声道:“这等癔症,越早医治越好,小月儿明日便走,只要爹爹病势见好,我便即赶回。”卓南雁叹一口气,道:“大医王出手,自是针到病除。”忽地凑近林霜月的玉颊,低声道,“小月儿,何不趁着林叔叔糊里糊涂,让他答允了咱们的婚事?你跟我洞房花烛之后,再去建康……”林霜月“呸”了一声,道:“想得倒美!乖乖地在这里等我回来,跟你夫唱妇随……”两人说笑之间,便赶到林霜月歇息的客栈。原来林霜月既不愿与明教教众同住在秋实堂,也不愿待在朝廷安排的驿馆,自己在镇江府寻了上等客栈。卓南雁直送她入房,眼见夜深人静,便只得告辞,低声道:“那我明日再来送你。”
林霜月痴痴地望着他,幽幽地道:“照顾好自己。待我赶回来时,可不得损伤半根寒毛!”卓南雁笑道:“徒儿谨遵师命!”林霜月望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他英挺的身影消逝在融融的夜色中,才怅怅合上了屋门。
里屋的林逸虹仍在安然昏睡,林霜月瞧他并无大碍,这才自回外屋安歇。这两日的变故太多,林霜月在床上和衣而卧,一时遐思辗转,难以入睡。忽听得窗外有人伸指轻弹窗棂。林霜月的芳心一跳:“这深更半夜的,雁哥哥怎地又回来了?”她与卓南雁重逢后只小晤片刻便又分离,这时听他去而复返,才觉出自己对他的难舍情丝,不由玉颊发烫,芳心一阵甜蜜,蹑足走到门前,低声道:“雁哥哥,是你吗?”
门外悄寂无声,依稀立着个人影。林霜月芳心怦怦乱跳,终究打开了房门,低笑道:“雁哥哥,你……”那笑容瞬间便冻住了,却见冷幽幽的月光下凝立一人,竟是林逸烟。
“月牙儿,”林逸烟望着她的目光居然有些反常的柔软,低叹道,“你还好吗?”林霜月脸色煞白地点了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你跟我来!”林逸烟不再看她,转身大步向后院走去,林霜月只得跟了过去。客栈的院后有一处小石潭,冷寂空旷。林逸烟在潭边顿住步子,回头瞥了林霜月两眼,道:“很好,你的伤全好了。”月色下他的双眸闪出些罕见的暖意,低叹道,“我也是隔了很久,才知你受了毒伤,好在那时南雁早为你求来了解药……”林霜月淡淡地道:“多谢教主挂怀!”林逸烟居然笑了笑,道:“今晚你在秋实堂,说得很好。”林霜月的心又是突地一紧,终究咬牙道:“师尊早就要杀曲伯伯了,是不是?”
林逸烟似笑非笑地道:“你自幼便聪明过人,却总是不大听话。”林霜月不敢抬头,却一字字地说得异常坚定:“曲伯伯一直对您忠心耿耿,却因他对当年的卓教主甚是推崇,多年来,您便始终对他心存芥蒂。您实则早知道曲伯伯必会违抗您的教令,率众抗金。这一次您故意闭关,还将教务尽数交给曲伯伯,实则不过是留个杀他的借口……”她悲愤曲流觞之死,虽知这么说定会触怒林逸烟,却仍是愤然直言。
“月牙儿,”林逸烟却没有动怒,反而沉沉地一叹,“你可知道,我杀曲流觞,实是迫不得已!”林霜月抬眼望着他,却没言语。林逸烟道:“你虽聪颖,终究只是个女孩儿家,看事仍只拘于个人恩怨。眼下宋、金两国苦战,我明教正是乘势待起之时,这便如你玩过的摊钱赌,将宝押在谁的身上,大是要紧。曲明使这一杀身成仁,才让我明教立于不败之地。”
“是了,”林霜月明眸闪烁,恍然道,“您这宝是押在宋、金两方!若是大宋胜了,我明教也曾率众抗金,赢得江南的民心;若是金人胜了,您身为教主,从来无心抗金,更因此斩杀了教内明使……”林逸烟淡然笑道:“只这个还不够,我在余孤天身上还押了一宝。你这哑巴师弟,实则来头甚大……”说到这里,忽然住口。林霜月急切间还猜不出余孤天的来头到底如何之大,只是震惊于林逸烟进退之间,早留下这么多后路,跟着不禁又想起当日他化身风满楼时,为去秦桧等人的疑心,不惜亲自下手诛杀慕容行,一时心底生寒,颤声道:“在教主心中,每个人都不过是些无知无觉的器物,可丢可弃,可杀可囚……”
林逸烟眼芒倏地一灿,冷哼道:“住口!”喝声低沉,却让潭边的气息瞬间为之一冷。林霜月的娇躯簌地一颤,却执拗地直视着他,并不退缩。
林逸烟的目光又再转柔,道:“不错,旁人都是犬羊草芥,但你月牙儿决计不是!徐老头儿说得对,你月牙儿在我心内非同小可,有时候,我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珍贵……”他的声音出奇得柔和亲切,但林霜月听在耳内,却觉得浑身发冷。
“有朝一日,”林逸烟深深地凝望着她,“你一定会重振明教声威!”林霜月如被一道冷彻心肺的寒风拍中,自心底里发出一阵战栗,连连摇头,道:“不!不!我不会……”
林逸烟却幽幽地笑起来:“你会的!今晚你登台一呼,群起响应,可见在我明教兄弟的心内,一直将你视作圣女的。”他踏上一步,低声道,“不管你愿意与否,在我需要你之时,你定要给我站出来。”林霜月被他盯得双腿虚软,险些栽倒,急忙用手扶住身边的老树。
林逸烟却仰天向那轮凄迷的月轮望去,悠然笑道:“世人苦得紧,也愚痴得紧,在我心底,常盼着光明重归大地那一日,解救这芸芸痴苦众生。好在这一日,业已不远了……”说着大袖一拂,低叹道,“月牙儿,你暂且带着逸虹去建康吧,远离这兵戈是非之地,待大局已定,再行出山。”说话间身形轻晃,叹声未息,人影已逝。潭边重又变得凄清冷寂,天上那轮月的月晕厚得像裹了一层牛乳,那月辉洒在寒潭上,也是缥缈得如烟如雾。林霜月俏立潭边,恍然觉得自己似是做了一场大梦。
她怔怔地也不知过了多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低呼:“林姑娘!”她回头看时,只见身后闪来一人,白袍如雪,面目俊朗,竟是方残歌。
“是方公子?”林霜月这才凝定下心神来,诧异道,“你怎地来啦?”方残歌满面都是笑意,大步走上前来,道:“我刚刚听说你来到了镇江,接连寻了多家客栈,才找到你。”林霜月道:“公子寻我何事?”
“我……也没什么事,”方残歌的笑容霎时有些干,鼓气道,“只是……只是想见你一见。”林霜月自在燕京得方残歌救助,对他倒是颇怀感激,闻言长出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暗道:“亏得你晚来一步,不然遇上师尊,只怕你小命难保。”只是这半句话不便出口,就咽了下去。
哪知方残歌却错会了意,听她说了声“那就好”,喜得身上的热血都忽然撞上心口,颤声道:“林姑娘,你身受毒伤之事可是真的吗?这件事直到卓兄在大内赢下对金使的那盘棋后,我才得知,急切间又不知那医谷的所在。得知你忽然痊愈归来,我真是……”
林霜月听他一口气地说了许多,不由淡然一笑:“方公子,多谢你挂怀!雁哥哥给我求来了紫金芝,那毒伤早就好啦!”方残歌听她对卓南雁叫得亲热,心内霎时一凉,怅然道:“林姑娘,你中毒之事太过隐秘,不然若是方某得知,赴汤蹈火,也会为你求得解药。”林霜月脸色微红,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皱眉不语。
方残歌见她娥眉颦蹙,美眸似慎似怨,月下瞧来,当真娇婉难言,不由踏上一步,喘息道:“霜月!我定要让你知道,为了你,方残歌什么都会去做!”林霜月退开半步,佛然道:“方公子……你越说越不成话啦!请你自重些,你我平平之交,我断不会让你去做什么。我明日还要赶路,告辞了。”方残歌生性高傲,自负才情,适才鼓足勇气地直呈爱意,不想竟挨了一盆冷水,见她转身待走,忙叫道:“你、你……明日要去哪里?”
林霜月本不愿再搭理他,但见他神色苦楚,不由芳心一软,淡淡地道:“爹爹病了,我要护送他去建康本教春华分堂将养。夜深人静,咱们暂且别过。”不待方残歌言语,便即拂袖而去。方残歌登时僵立在那里,一时胸膛呼呼起伏,心内又羞又痛之下,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卓南雁转天起个大早,送林霜月上船。他特意带上了厉泼疯,请厉泼疯沿途照料林逸虹。厉泼疯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行李,又将林逸虹扶进船舱。林霜月自和卓南雁立在岸边低声话别。
“林姑娘,”卓南雁忽地向林霜月作了个揖,笑道,“眼下你又重归圣女之位,只怕咱们是难以婚配了。”他本是笑嘻嘻的一句玩笑,不料林霜月蓦地花容一白,颤声道:“雁哥哥,你不要吓我。我……我心里好怕。”
“小月儿,”卓南雁收起了笑,“怎么今日你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林霜月才笑了一笑:“这么快便要跟你分别,自然心里不好受。”卓南雁凝视着她漆黑的双瞳,沉声道:“你有什么心事,不要瞒着我。”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奇怪,两个人几已到了心有灵犀的境地,一个人心内有隐忧苦闷,不必说出来,另一人便会感知。
“雁哥哥,”林霜月咬了咬贝齿,终于道,“你若是遇到了教主时,务须小心在意。”卓南雁道:“又是林大教主……”
“你知道,我最怕的,其实还是你们二人再起争斗。”林霜月却截住了他的话,跟着幽幽一叹,“无论如何,他出手杀了曲伯伯,教内兄弟怨声载道,他定然恼怒得紧。只是依着他的性子,定要做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让众人明白都是大家错了,都去回头对他顶礼膜拜。眼下他故意以闭关为名,暗自隐忍,也不知又要筹谋什么大事。”
“林大教主终日价都在筹谋大事,”卓南雁扬眉笑道,“你且安心启程,无须管他。”见她眼角眉梢隐蕴愁怨,忙伸手握紧她冰冷的柔荑,笑道,“咱这小别也大有好处,将林叔叔送到了大医王的手中,萧大神医定然软硬兼施,逼林叔叔给咱们主婚。哈哈,你再回到雁哥哥的身旁,便可得乖乖地跟我洞房花烛啦!”
林霜月看着他坦荡的笑容,才觉得忐忑的心底重又凝满了力量,秀眉双展,笑道:“是!看着你这只大笨雁,我便什么都不愁不惧了。你在这里安心等我归来。”说着目现关切之色,低声道,“爹爹这病情只怕多有反复,我这段时日不在你身旁,你定要爱惜自己。”
便在运河的曦光波影中,二人依依分别。
卓南雁赶回连营,忽又得报有故人来访,进到帐内,只见大帐幽黯的角落中端坐一人,竟是乌禄的仆从应恒。“卓公子,”应恒一见他进帐,便即跪倒,“你可没忘了小人吧?”卓南雁大喜道:“应大哥,你怎么来啦!”抢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将他扶起,“乌禄大哥可好?”
“我便是奉主人之命来见公子的。”应恒眼芒闪烁,沉声道,“大好消息,主子在东京登基啦!”(按,金国东京即今辽宁辽阳)
“登基?”卓南雁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那寡言多谋的结义兄长忽然间成了大金皇帝。应恒满面喜色,道:“正是!主子得了我五位师叔祖之助,一路有惊无险地赶回了大金东京。逆贼完颜亮毁约南侵,失道于天下,主子乃大金太祖皇帝亲孙,素来贤德仁厚,便被众将拥戴为帝。”应恒说着取出一面沉甸甸的金牌,恭恭敬敬地递到卓南雁的手中,道:“这是万岁的御赐金牌。万岁请卓公子念在兄弟之义,南北夹击,取了逆贼完颜亮的狗头!”
卓南雁接牌在手,笑道:“便没乌禄大哥这道金牌,我也要取那完颜亮的狗头。乌禄大哥可定下什么破敌妙计了吗?”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三十六节:孤雁断魂双骄携手
完颜亮率大军赶到了扬州城,心气略微振奋了一些。“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完颜亮在龙辇上遥望那座妖娆的城池,心内便不时闪过自幼熟读的诗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呵呵,这座南宋繁华的销金窟终是落在联的手中了!”
但他刚刚振奋起来的心气很快便被一件小事败得一干二净。
当日完颜亮兴致一起,便带着众臣,让余孤天领着去府衙闲逛。余孤天身为先锋,经苦战抢得了扬州后,一直忙着造船和安民,并没多少工夫来府衙检阅宋人遗留下的战果。听了完颜亮的吩咐,余孤天的上司萧琦却只道自己露脸的机会到了,连忙巴巴地赶来前后忙碌。
大宋老帅刘琦病入膏育,其侄子刘汜是个十足的膏粱子弟,几战之后,宋军便仓促渡江南逃,扬州府内又丢下了大批辎重和兵器。完颜亮带着文武官员,饶有兴味地在府衙内游览,待转到那面阔三间的大仪门后,却见大堂对面的照壁被人用大红布裹了。
“这是什么?”完颜亮见那照壁下面的基座雕工甚精,上面却被红布紧紧缠绕,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笑道,“难道宋人的照壁上还有什么东西,舍不得让联看?”将手一挥,几个侍卫便上去撕扯红布。
红布扯去,照壁上赫然现出一行大字∶完颜亮死于此地!
那照壁阔达数丈,这七字每字都有两尺大小,是用极浓的红漆涂上去的,笔画粗重沉浑,色泽殷红如血,这般劈面瞧来,端的触目惊心。
众人的脑袋都是轰然一响,尽数僵在那里。完颜亮的脸色也变得一片灰白,凝立不语。霎时间照壁前便是死寂一片。“陛下!”萧琦抢先跪倒,只知“砰砰”地向地上叩头,“臣死罪……臣罪该万死!”这次攻打扬州,余孤天虽是抢先攻占扬州的先锋,但十万人马的主帅却是他萧琦。
在脾气暴怒的完颜亮跟前丢了这等大丑,萧琦吓得连声音都带了哭腔。身旁的文武百官呼啦啦全都跪倒。余孤天忙抢上一步,叩头道∶“陛下,这定是南朝刘琦那老匹夫的奸计!这跟村妇叫骂没什么两样,显见宋人已是黔驴技穷,再也无力抵抗天兵!”完颜亮的心思才凝定下来,听余孤天这两句话颇为人耳,慢慢地咧嘴一笑,“呵呵,南人技止此耳,联岂能中刘琦老贼的奸计。余孤天,这照壁能经得你几掌?”
余孤天笑道∶“南人之物都是弱不禁风。末将虽然不才,却也决不会用第二掌!”眼见完颜亮微微点头,便起身踏上一步,也没见他怎么作势运功,便将双掌缓缓推出。掌力到处,那挺阔高大的照壁微微一颤,余孤天微微一笑,已收掌退回。旁人正自疑惑,但听格格轻响,数道裂纹纵横蔓延,随着余孤天一声断喝,数丈宽的照壁轰然倒塌。
他的掌力拿捏恰到好处,照壁坍碎却没什么烟尘冒出。众文官为讨完颜亮欢喜,纷纷交口称赞。一群武官却深知这一掌的难处,看得瞠目结舌。完颜亮望着那堆坍塌的碎石,虽然略为畅快了一些,但心底却着实厌恶起扬州城来,转头瞥了一眼耶律元宜,沉声道∶“传令!大军不得入城,且在龟山扎营结寨。”大袖一拂,带着众臣迤逦而去。余孤天恭恭敬敬地候着完颜亮远去,脸上不由滑过一抹淡淡的笑意,在心内长吁了口气∶“这一步棋虽险,终究开花结果了!”
忽听身侧传来仆散腾冷冰冰的声音∶“余坛主,你这功夫长进得好快啊!”余孤天撞见仆散腾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只得躬身笑道∶“雕虫小技,怎能入得了门主的法眼。仆散门主为我大金武林的第一人,还请好生提携小子。”耳畔传来一道轻藐的冷哼,余孤天再抬起头来,仆散腾已到了完颜亮的身后,随着众臣悠然远去。想到仆散腾那阴冷而又疑惑的眼神,余孤天骤觉心内生寒∶“这老东西,莫非看出了些什么?”
大金皇帝的御旨传下,金兵便在扬州城南四十里的瓜洲城驻扎,完颜亮的御寨则设在了龟山寺。数十万大军的营帐连绵数里,万千旌旗映着落日,如同给龟山裹上了层层彩衣。
夜幕垂降之后,沿江飘起了一层薄雾,雾气鼓荡弥漫,将龟山悄然裹住。骤闻一声呐喊,环绕龟山的连营顿时腾起一片杀声。
金兵连番跋涉,人困马乏,正要歇息,便听这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如一条怒龙般横扫过来,金营霎时乱作一团。喝吼声最响最乱的营寨处,早有金兵当先戒备起来,一望之下,这些金兵全有些晕头转向。
对面冲来的这彪人马竟全是大金官军的打扮,只是脸上都涂了黑墨,暗夜中借着火光看来,便如鬼魅突降。这群“金兵”的喊杀声更是古怪∶“大金新皇帝在东京登基啦,改年号大定!”“完颜亮弑君篡位,十恶不赦,已被贬为海陵郡王!”“大定皇帝诏命,杀了完颜亮,撤军回家呀!”这喊声不是宋人官话或江南土语,而是不大纯正的女真话,翻来覆去地只是这三两句话。
摸黑偷袭金营的正是卓南雁、罗大亲率的大宋死士。这三百豪杰以四海归心盟的高手为骨干,配以曾随卓南雁苦练阵法的时俊所部精锐。
原来完颜乌禄在大金东京登基后,已改名为完颜雍,此时他立足未稳,最怕完颜亮立时回师问罪,这才亲派应恒加紧赶来,联络卓南雁,请他千万率领宋军拖住完颜亮的主力。虞允文自应恒口中得知了完颜雍登基的详情,又听说完颜亮悍然南侵后,金国内部也弄得天怒人怨,便当机立断,定下了这偷袭之策。
这次应恒远道赶来,还带上了完颜雍登基后颁下的诏书,诏书上列了完颜亮的十数条罪状,更将其贬为“海陵郡王”。群豪都跟卓南雁学了几句女真话,又在脸上涂了墨,一边大肆鼓噪呐喊,一边将连夜抄写的诏书绑在箭镞上,四处飞射。要知金兵此时被大江阻隔,士气沮丧,正是军心思归的不稳之时,忽然闻得大金的新皇帝已在东京登基,而眼下追随的皇帝完颜亮反成了郡王,均有些不知所措。群豪这一次偷营以虚张声势、扰敌军心为主,一行人猛如虎、快如龙,横冲直撞,迅疾地横贯过去。昏头昏脑的金兵一开始架不住江南群豪的硬打硬冲,但女真士卒素来剿悍,在几名猛安学堇的带领下,这几队金兵渐渐稳住了阵脚。
群豪眼见已乘乱杀了金兵一个措手不及,诏书也施放了不少,正要回师撤走。忽听得金兵高声大喝∶“万岁,万岁!”但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旌旗闪动,火把明灯照耀下,无数铁卫簇拥着一道销金龙头大纛,竟是完颜亮御驾亲临。今晚完颜亮心烦意乱,难以安枕,便领着人四下巡营,忽听得这地方喊杀冲天,忙纵马率着一群亲信赶来。
众金兵陡见皇帝亲临,均是心神大振,几名大将更是拼命地厉声呐喊,吆喝着金兵结成阵势,四下卷来。罗大扬头瞥见完颜亮身周侍卫旌旗环绕,闪耀的火把映得那小山丘都红彤彤的,不由大笑道∶“逆贼完颜亮来得正好,大伙儿杀了这昏君!”箭发连环,刷刷数箭,疾向完颜亮射去。
完颜亮身前侍卫环立,这几箭自是伤不了他。罗大也是虚张声势,乘着金兵心神一乱之际,振声高呼道∶“完颜亮众叛亲离,死有余辜!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这几句话鼓气喝出,声音远震。这也是撤退的讯号,群豪一起发喊“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呼喝声中,随着罗大呼啦啦地返身向后疾冲。
众金兵劳师远征,听得那句“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都觉心内惆怅,顿时一阵涣散。群豪进退如风,乘机杀开了一条血路。
完颜亮立马山上,远远望见金兵久战无功,又惊又怒,口中却低叹一声∶“可惜联将余孤天留在扬州了,若是此时他在,那便好了!”仆散腾正挺立在完颜亮身侧,闻言冲冲大怒,大喝道∶“这群南蛮,在老夫跟前,还敢装神弄鬼。”转头连连呼喝,手下的厚土刀佟广等亲信弟子各率精锐人马,冲下山丘,赶来拦阻。
完颜亮这一激将,张汝能、黑水震、黑水霆等猛将也各自恼怒,齐齐咆哮冲来。江南群豪才杀开的豁口,又被无数金兵阻上。卓南雁暗自凉骇∶“这一回时运不济,赶来杀狼,却撞上了虎口!”振声发啸,身后宋军随他啸声变换阵势,结成了都天六轮阵。此时阵内虽然缺少马军,但有罗大、唐千手、莫复疆等江南绝顶高手为骨干,仍是气势如虹,片刻间又冲出里许。
两军厮杀之际,天上雾气渐浓。金兵有皇帝亲自督战,众将各自卖力,自后紧追不舍。江南群豪虽然武功精湛,阵法犀利,但若深陷金兵重围,也是万难生还,可巧的是雾气越来越大,虽有火把烛照,也看不清丈外的人影模样。远处完颜亮驻立的山丘,更只剩下荧荧的一团幽红。
金兵难辨敌我,最擅长的弓箭功夫难以施展,顿时慌了手脚,江南群豪却仗着阵势纯熟,乘黑一鼓作气地冲到了江边。群豪听得涛声隐隐,都知只需一上船,便可脱离险境,正自暗叫侥幸,忽听得喊声大起,一彪人马迎面扑来。却是仆散腾早就命佟广等弟子率领兵马绕到了江畔,切断了群豪的退路。
此时有进无退,群豪只得奋勇向前。罗大一声断喝,卓南雁、莫复疆、唐千手、石镜这四大高手迅疾聚到他的身侧,五人各展兵刃,当先疾冲。徐涤尘和彭九翁则率着明教精锐留在队尾断后。
前冲的五人以罗大和莫复疆居中,二人都是久闻对方之名,此时并肩厮杀,也暗有较量之意。罗大施展六十八斤重的厚背大关刀,横劈竖砍,力大招沉,震得金兵兵刃乱飞。莫复疆则挥动降龙棒,招式刚柔并济,内力贯注之下,往往能穿透金兵重甲,震碎对方脏腑。
左翼是青城派石镜居前,他左手持七曲凤翅,右手挥短把雁翅镰,一长一短两般奇门兵刃相得益彰。紧跟石镜的唐千手则双手套上了唐门至宝麒麟掌,硬接硬架诸般兵刃,更不时发射暗器远攻近袭。这二人刚柔互济,倒配合得浑若一人。
卓南雁手舞一根长矛独当右路,一根平平常常的长矛好似化作矫夭难测的腾空蛟龙,翻出万千道光影,猛厉处如电射雷轰,雄浑时又如天河倒泻。天衣真气展到极处,端的无坚不摧,当者立毙。
五人汇成一束,势若一把锋利无匹的巨斧,当头直插过去。乌沉沉的大雾中塞满了死亡的惨呼和飞溅的血花。远近都有金兵临死前脱手飞出的火把,乱跳的火光活像在网中挣扎的红鱼,只是那雾气太沉太黯,那点点红芒照不清多远便即消逝。群豪势如破竹,一路直冲过去。卓南雁功力展到极致,渐成一马当先之势,黑暗中猛觉一股大力迎面袭来。
本来在卓南雁这等刚猛绝伦的强攻之下,敌人都会暂避其锋,胆大的也只能自旁游斗,偏偏竟有人敢直撄其锋。这力道也来得甚是猛恶,卓南雁扬手一枪震去,一声锐响,已把那钢刀震开。他依稀觉得那刀上的力道有几分熟悉,但此时摸黑夜战,哪及转念,电光石火间,长矛已暴吐而出。黑暗中但听“啊”地一声叫喊,这声音虽轻,却激得卓南雁颤抖了一下∶“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猛听身侧罗大哈哈狂笑∶“狗贼们尝尝这个!”扬手发出一道雷神珠。霹雳响处,光芒乍亮。
这道亮光便似一道闪电直劈入卓南雁的眼内,耀目的火光下,只见自己的矛下插着一人,正是刘三宝!
“三宝小弟,”卓南雁直觉全身的血直撞到脑顶上来,嘶声大叫,“你……你怎么来啦?”他自知这一枪当胸刺入,至刚至猛的天衣真气灌注之下,任是何等高人也决无生理,顿觉心口酸痛,五脏如焚。
“大哥……”刘三宝剧痛钻心,大口喘息,“怎么是你们?我……我只当是叛军……”卓南雁忙拦腰抱起他,将一股真气直送入刘三宝体内。他情知此时激战正酣,如此转送功力大是行险,但情急之下,什么都不顾了。
“我听大哥的,从来没有伤害过……宋人,”刘三宝的声音渐弱,却强撑着说下去,“这一回我还当来了叛军,便随师兄们赶来……”卓南雁心内酸痛,叫道∶“好兄弟,你不要多说,快运功护住心脉……”他不敢拔出那杆枪来,左手环抱着刘三宝,右掌劈手夺过一把大砍刀,刀气展开,势如开山,震得近前金兵纷纷倒飞。
霹雳门的雷神珠本来不多,且发射之后,便会暴露出宋军的身份。但群豪此时被困江边,稍一耽搁,便会被身后的万千金兵赶上,若是再陷重围,那便万难生还了,罗大不得不连发雷神珠开路。采石矶一战,金兵早被宋军的霹雳炮打得丢了魂。罗大接连十几枚雷神珠发出,迎面的金兵鬼哭狼嚎,纷纷四散退开,连厚土刀佟广都约束不住。片刻后群豪已杀到了江边,但听江上战鼓隆隆,正是虞允文亲率战船赶来接应。
这次群豪是趁着夜黑雾沉,乘着四艘海鳅船悄然赶来,那海鳅船还静静地泊在江边。大江上也有闻乱赶来的金国水师,却全是些多桨船,船小速慢,被虞允文派出的蒙冲舰当头撞上,形如纸船,不堪一击。
群豪先后蹿上四艘海鳅船,振橹如飞而去。江上雾气更重,金国水军只是作势呐喊,哪敢全力进击。宋军水师往来如风,船上军卒连连吆喝,片晌后便与群豪会合,齐向南岸退去。
此刻暂脱险境,查点人手,才知折损了不少好汉,众高手也大多负伤挂彩。罗大两肋上插了十几支羽箭,全仗着身披重甲,没有射透。莫复疆肩头也挨了两支狼牙箭,疼得峨牙咧嘴。石镜道长更是中了厚土刀佟广一掌,呕血数口。群豪想到这场救命的大雾,都是连呼侥幸。
卓南雁痴痴呆呆地随着众人上了船,始终紧搂着刘三宝,只顾将内力源源送入他的体内。闪烁的灯火下,刘三宝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却望着卓南雁微笑起来∶“大哥,莫要白费气力了,我……我遇见你的时候……还只算个小叫花子。你救了我,还肯……跟我结拜,你……你永远是我大哥……”卓南雁猛觉肺腑一阵抽搐,眼眶倏地湿了,忽见刘三宝大口喘气,伸手指向怀中,却没气力扬手。卓南雁会意,忙探手去他怀中摸索,便掏出一对银镯来。
刘三宝眼内立时跃出些光彩来,痴痴地望着那银镯,道∶“这是给黄毛丫头的……她说她爷爷身子骨不好,须得……过段日子才会过来陪我。大哥……你把这个给她,让她……别忘了我……”说到这里,那虚软的声音终于断了,连同那淳朴双眸内的神采也一起消散了。
“小弟!”卓南雁嘶声大叫,泪水霎时涌出。他紧紧抱住刘三宝的身子,大声呼喊,却再无一丝回音。怀中兄弟的身子渐渐僵硬,卓南雁的心也冰冷一片。身周虞允文、石镜等人都过来低声劝慰,卓南雁却只是木然摇头,喃喃道∶“是我杀死了我的兄弟,是我杀死了三宝兄弟……”
怔怔地,他便想起自己那一枪刺入刘三宝的身体时,那血肉之躯在这刚勇绝伦的一枪之下,竟显得如此柔软,刘三宝像个孩童一般地惨叫,像片稻草般地倒下。这么想着,卓南雁的心就又是一阵猛烈抽*动。
他近来连经大战,冲荡战阵时,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从来都觉得自己所杀之人皆是罪该万死的金狗敌酋。这时才猛然想到∶“那些死在我枪下、掌下的金兵实则也是跟三宝一样活生生的人,他们的兄弟好友闻知死讯,也必然如我一般伤坳难受……”
海鳅船破浪疾行,卓南雁的一颗心恰似这江涛上的船舰一般,起伏颠簸,没片刻凝定。舷窗外的几艘船舰虽然都已点明灯火,但被暗夜里的浓雾裹着,只能瞧见一簇簇忽闪的火团随波飘摇。船舱外还不时响起罗大等人死里逃生后的啼嘘和畅笑,只是那些声音传入卓南雁的耳中,也跟江上的灯辉一般,显得虚无缥缈。
天色放明,率军驻扎扬州的余孤天才得知了龟山遭袭和完颜乌禄东京登基的消息,心内惊喜之余,又迸出几分惶然∶“完颜乌禄也算我太祖皇帝的皇孙,这厮在东京登基,可又给我的复国大计增出了不少变数!”急率亲兵匆匆赶到龟山。
完颜亮的御帐便在龟山寺旁,环卫在御帐外的紫绒军身披重甲,个个面色沉冷阴郁,显然昨晚那一仗对金军的士气打击不小。
余孤天进到帐内,便见军中的文武重臣早就肃立两厢,大帐内灯火辉煌,却透出一种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压抑感。完颜亮端坐在当中的龙椅上,凝望着手内那封完颜雍新颁的诏书,默然不语。
兵部尚书耶律元宜满头汗水,正跪在御案前喋喋不休地请罪∶“……乌禄大逆不道,确是已在东京……篡逆。臣昨日才接到这讯息,还不及禀报陛下,便遇见宋军偷营。这、这些宋狗怎地与乌禄那逆贼纠缠在一处,臣、罪臣还不及侦知。只恨昨晚大雾,我大军又远途跋涉至此,未及修整,给宋狗占了便宜。罪臣……”
“起来吧!”完颜亮挥了挥手,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也怪不得你。”他抖了抖手中那份犹带烟痕的诏书,无比萧索地一叹∶“大定啊,想不到乌禄会将年号改为大定,朕本欲灭宋后,改年号为大定的!这岂非是天命?”耶律元宜哪敢应声接茬,汗津津地站起身,退到一旁。大帐内的文武更是噤若寒蝉。
“乌禄大逆窃位之事,朕其实早就知道了,”完颜亮又是呵的一笑,目光渐渐冷锐起来,“只因大军伐宋,恐军心不稳,一直未曾外泄。眼下联要挥师北还,平定叛乱,诸位有何高见?”
帐内一片沉寂。宠臣李通觑着完颜亮的脸色琢磨片晌,才低笑道∶“陛下亲率大军深入异国,若是无功而返,前有军心涣散之忧,后有宋军袭扰之险,实非万全之策。”完颜亮微微点头,道∶“依你之见呢?”李通哈腰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择机渡江,一举荡平宋国,再挟威北还,则南北皆指日可定!”
“说得好!”完颜亮的眼芒一灿,重重一拍龙案,喝道,“先伐取临安,再回师平叛。”他说着挺身而起,毅然道,“乌禄篡逆之举,诸君不可声张,更要严防各军的畏战兵降乘机北逃。”众臣齐称“遵旨”,但心内均想∶“纸里包不住火,宋狗昨晚那一通闹腾,这诏书已散布多处连营,这一两日间只怕就会遍传军中。”
挥师灭宋的大计既定,完颜亮便又跟群臣议论如何渡江。采石矶一战,金国大军虽被宋军水师击败,到底未伤元气,只是这条浩瀚大江却真成了大金群臣心底难以逾越的天堑。当下便有人奏道∶“昨晚看到宋军水师纵横江上,船行如飞,只怕宋军主力也已赶到了镇江,全力备战。”
“宋船水师厉害?”完颜亮冷哼一声,“在朕眼内,那不过是些纸船罢了!”群臣又是一阵默然。耶律元宜暗道∶“跟宋人的船比起来,咱们的船才是纸船呢!”嘴动了一动,终究没敢应声。一阵冷寂中,余孤天忽地大步闪出,躬身道∶“陛下!”完颜亮望见这位伐宋中战无不胜的少年新锐,眼芒不由亮了起来,笑道∶“余爱卿莫非又要讨这渡江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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