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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残月天》 作者:王晴川

四十八

余孤天却摇了摇头,跪倒奏道∶“末将以为,眼下不宜渡江!”众人都知余孤天素来晓勇好战,此时却直言反对渡江,均是一愣。完颜亮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为何不宜渡江?”
“陛下,当日的采石渡较这瓜洲渡狭窄许多,我大军仍未能渡江,”余孤天见完颜亮脸色铁青,忙垂下头去,声音却照旧沉稳,“此时轻急冒进,必为南人所乘……”完颜亮怒喝道∶“住口!你这是胡言乱语,扰我军心。”余孤天连连叩头,道∶“陛下,南人有备,万万不可轻视。若再战败,军心必乱!”完颜亮脸色铁青,手拍龙案喝道∶“来人,余孤天惑乱军心,给我……杖责四十!”
早有侍卫上前,将余孤天按倒在地,大杖呼呼拍下。余孤天毫不服软,挨杖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不少有见识的臣僚均不愿贸然发兵渡江,却又不敢明言,听得余孤天冒死进言,都觉深己我意,望向余孤天的目光都多了些同情和钦佩。
完颜亮重责了余孤天,怒气稍解,随即便命张汝能为渡江先锋,三日内择机渡江,又命余孤天所部立即移军到龟山,全力协助张汝能渡江。张汝能战战兢兢地躬身领命。余孤天也叩头谢恩,一瘸一拐地出帐去调拨兵马。
余孤天仗义执言,虽然挨了责打,但群臣对他均生好感。似乎那一顿乱棍,将众人对他的妒忌和嫌隙都打得烟消云散。余孤天心中暗喜,急命手下亲信将本部三万兵马自扬州城移到龟山。
当日黄昏,耶律元宜竟破天荒地赶到他帐中探望。本来余孤天魔功精深,这些许杖责丝毫伤他不得,但闻知耶律元宜赶来,还是装模作样地躺在榻上哼哼卿卿。
耶律元宜眉头紧锁,坐在他榻前半真半假地安慰了几句,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孤天老弟,你瞧……眼下形势如此,咱们渡江,还有几分把握?”他官职远大于余孤天,又是余孤天的上司,但忧心忡忡之下,反叫起了“孤天老弟”。
“这老狐狸,是来摸我的底来了。”余孤天紧盯着他的脸,低笑道,“大人是让小将说实话,还是假话?”耶律元宜道∶“自然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那末将便冒死再唠叨几句,”余孤天苦笑摇头,“咱们军心已散,眼下已没有一分把握啦!可惜圣上还偏不认输,只管将大棒子往咱们身上招呼。末将今日说了些实话,挨了头一棒子,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只怕不久便会挨这第二棒啦!”
这话正戳到耶律元宜心底的痛处。他的眼神一片散乱,愁容窜满了额头眼角,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昨晚……大军之中已有数千兵卒逃跑,去投奔完颜雍了。这事圣上若是知晓,断不会跟我善罢甘休。”余孤天早就听说有兵卒逃亡,心底怦然一动,却没应声。耶律元宜唉声叹气地又安慰了余孤天几句,便即辞别而出。余孤天忙起身送他出帐。
二人行到帐外,忽见黑沉沉的暮色中闪过一道人影。耶律元宜心思里翻来覆去琢磨的都是那数千逃兵,觑见有人鬼鬼祟祟,只当又有人要开小差,立时喝道∶“站住!要去哪里?”那身影立时顿住,却是个寻常兵卒的打扮,听得耶律元宜喝问,竟迟疑不答。
“你是哪部的?”耶律元宜顿时心下生疑,手按刀把,喝道,“到这里做甚?”余孤天忽地一笑∶“石抹辇,又喝酒了吗?见了耶律大人也不参拜!”又向耶律元宜赔笑道,“这石抹辇是末将在龙骧楼的亲信,素来好酒,是末将宠坏了他。”
那金兵双眉一展,忙向耶律元宜行礼,道∶“小人石抹辇,参见耶律大人!”耶律元宜也跟龙骧楼打过交道,见这石抹辇打躬参见的姿势,确是规规矩矩的大金龙骧士参拜之礼,才猜疑顿去,苦笑道∶“孤天老弟,你看老哥整日价心惊肉跳,这可是杯弓蛇影啦……”叹息声中,转身去了。
余孤天见他走远,才向那金兵淡淡一笑,道∶“卓大哥,请吧!”
卓南雁在暮色中挺直了身躯,冷笑道∶“天小弟的招子好厉害!”
原来卓南雁失手杀死了义弟刘三宝后,心内痛楚难言,都道兵者为凶器,这时结义兄弟在自己手下殒命,才让他觉出战争的残酷。想到金军数十万人马,虽在采石矶小败,却难撼元气,今后双方对峙苦战,还不知有多少好汉丧生。卓南雁悲愤之下,便自作主张,孤身渡江潜入金营,只盼乘机刺杀了完颜亮。这便如高手对决时屡居下风之人施出的最后一招,不管不顾地直破中宫,虽然铤而走险,却能险中求胜。
他绕了个弯子,觅得金兵疏漏之处渡江而来,又仗着女真话娴熟、轻功高妙,倒一路顺当地混入了金营。不料金军营帐连绵,层层环绕着龟山上完颜亮的御帐,他轻功虽高,到底还要一营一营地依次向前。不想适才撞见一群往来巡视的龙骧士,他胡乱躲避间却被耶律元宜和余孤天见到。
余孤天魔功高深,早察觉出对面这人身怀绝技,一见他蓄势待发的凌厉眼神和那熟悉万分的杀气,立时看出是卓南雁。他见卓南雁眼中满是戒备之色,却呵呵一笑∶“卓大哥,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快跟我入帐来!”
卓南雁双眉一挑,跟他大步入帐。余孤天竟似看破了卓南雁的心思,不待他说明来意,便冷笑道∶“刀霸巫魔在侧,龙骧高手随护,更有那铜墙铁壁一般的五千紫绒军,你根本进不得完颜亮的身前!”卓南雁冷笑道∶“那又怎样?”适才他骤见耶律元宜,便已气运全身,此时跟余孤天在帐内对坐,掌上气机依旧凝而不散,不敢掉以轻心。
“别这么紧巴巴的!”余孤天露出雪白的牙齿,呵呵地笑了笑,忽地探身向前,一字字地道,“只有你我联手,才能杀得了完颜亮!”
卓南雁一怔,冷笑道∶“你竟要去杀完颜亮?”余孤天的眼芒陡然变得锋锐如刀,森然道∶“普天之下,最想杀完颜亮的人,便是我了!完颜亮最想杀的人,也是我!”卓南雁蓦地想到他那身凭空激增的深厚内力,沉声道∶“你是为了给芮王爷报仇?”
“不单单是为了芮王爷!”余孤天缓缓摇头,目光变得高贵冷傲,“大哥至今还不知我的身份吧?我便是大金先帝皇子完颜冠……”
听罢余孤天坦陈了自己的身份,卓南雁也不禁愕然呆愣在那里。
这谜底太过突兀,却又由不得他怀疑。霎时间,多年来种种怪异之事在卓南雁脑中一一滑过∶为何偏偏在天小弟避难风雷堡的不久,龙骧楼便血洗风雷堡?为何天小弟一个孤苦伶仃的孩童偏有“单天马”那样一个高手护送?又为何这余孤天身上总有股古怪的气质,冷兀中透出一股贵气?
“你还不信我?”余孤天低笑声中,挥掌向他胸前按来。卓南雁挥掌相对,两人掌力均是一触即收。“这股力道你该熟悉吧?”余孤天脸现肃穆沉痛之色,“不错,芮王爷死前将他毕生功力传给了我!”
卓南雁终于点了点头,道∶“我信你!”
那晚王府惊变,沧海龙腾弃女儿安危而不顾,偏偏劫走了余孤天,更将一身内力传给了余孤天。那些怪事,连同龙骧楼主死前出人意料的抉择,均是指向惟一的答案∶余孤天就是完颜冠,就是熙宗唯一的皇子!
余孤天呵呵低笑∶“多谢大哥!仆散腾和萧抱珍各率本门高手环伺在完颜亮那昏君身周,小弟一人孤掌难鸣。可巧大哥从天而降,这岂不是天助我也?”
卓南雁听他说到“孤掌难鸣”,不由皱了皱眉头,道∶“婷儿没在你身边吗?这等凶险之事,最好莫要让她参与。”余孤天脸色骤变,随即温言道∶“婷姐姐自然不在军中。大哥且放宽心,小弟将她安置得很好。婷姐姐近来……也不想见你。”他怕卓南雁再深问完颜婷之事,忙岔开话题道,“乌禄跟你们宋军联络,到底是何居心?”
卓南雁道∶“乌禄刚刚登基,立足未稳,实则也怕完颜亮忽然回师。他遣人过江,便是要我们千方百计拖住完颜亮,让他们进退不得。如此大金东京的新帝君臣才好全力筹措,以备和完颜亮决一死战!”
“新帝?”余孤天倏地挺直了身子,沉声道,“他完颜乌禄算什么新帝,不过是缩在东京的一条狗罢了!这大金国嗣续神器、垂拱九重的社稷之主,惟有一人,那便是我完颜冠!我是先帝的唯一皇子,若非完颜亮这狗贼大逆篡弑,皇统九年我便该是继承大统的大金太子了。”
他越说越激愤,苍白的脸也变得红彤彤的,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道∶“卓大哥,你文韬武略,天下罕有,更和我有兄弟之义,何不与我联手,共谋大事?”卓南雁冷冷盯着他,却没言语。
“大哥可是为了罗雪亭?”余孤天自他冷森森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忙道,“罗堂主之死纯是南宫参下的毒手。我只是要奉命搅乱那归心盟会,全没想致罗堂主于死地。那雷神珠是南宫参射的,那记致命毒掌,也是他打的。冤有头债有主,大哥可不该将这笔账算到我头上。”
卓南雁见他神色急迫,也不禁心内起伏,暗道∶“余孤天所言,虽多有狡辩,但终是实情。况且当务之急,便是斩杀完颜亮这贼首大逆,旁的事也只得暂且放在一旁。”终于点了点头。余孤天双眸一亮,喜道∶“好,若是大哥能助我重掌社稷,我便封你为王,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卓南雁看着这张通红的脸孔,心底暗自一叹,笑道∶“卓大哥自来受不了荣华富贵,你若真能做了大金皇帝,只求你不要妄动刀兵,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日子。”余孤天转身自箭壶内抽出一支狼牙箭,扬手折断,昂然道∶“便依大哥所说,我完颜冠若违今日之言,便如此箭!”
卓南雁点头道∶“何时动手?”余孤天扬眉道∶“完颜亮刚刚下令要三日内渡江。咱们便在这两三日内攻他个出其不意!只是动手之前,咱们还须多多联络几个帮手!”
“好!”卓南雁伸出手来,慨然道,“便这么着了!”余孤天见他伸手,知是龙骧楼的击掌惯例,低笑道∶“你我兄弟联手,刀霸、巫魔,又何足道哉!”啪的一声脆响,二人依着龙骧楼的规矩,挥掌相击。
一对自幼同甘共苦、又曾经数次殊死拼杀的少年,竟又重新携手。二人双掌交击,心底都有些莫名的滋味。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三十七节:敌忾同仇奇谋密运
转过天来,变故又生,提心吊胆的兵部尚书耶律元宜终于挨了完颜亮的大杖。
原来完颜雍在东京登基的消息,实则早在数日前便已传到了完颜亮的大军之中,只是在部分士卒将官间悄然流传,真假难辨。经得那晚罗大、卓南雁等群豪一阵大闹,数十万金兵尽数知晓。虽然完颜亮事后宣称来袭的乃是易装的宋军,但远征失利,士气低迷,大多数金国兵卒更愿意相信是东京的新皇帝派人来召他们“北归”。
对于这些寻常将士兵卒来说,完颜亮和完颜雍谁当皇帝都无所谓,但新皇帝喊出的“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却深得人心。这一晚之间,便又有许多兵卒逃遁。更有的机灵将领深知晚归顺不如早归顺之理,归顺新帝早了,还能谋个好官职,一时竟有胆大的将领率着部卒北逃。这一晚之间,竟有数万士卒或孤身逃亡,或结伙北归。
这下耶律元宜再难隐瞒,只得据实上奏。完颜亮闻报后怒不可遏,立时将他重责四十大杖,更颁下口谕∶“有军士临阵脱逃北归者,杀其谋克;谋克逃亡,杀其猛安;猛安逃亡,杀其总管!”这道连坐的死令一下,全军将官,人人自危。
余孤天闻知耶律元宜遭打,却暗自大喜,忙请卓南雁扮作自己的亲兵,带着他去见耶律元宜。
暮色沉沉,耶律元宜的大帐中冷冷清清,连纱灯都幽暗昏沉,只有耶律元宜的儿子骁骑副都指挥使耶律王祥侍立帐内。鬼火样的灯光下,耶律元宜铁青着脸趴在床头,冲余孤天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床边落坐。
“圣上看来对大人成见已深,”余孤天还没坐稳,便堆起一脸愁容,“听萧抱珍说,圣上这两日便要亲自查点大人的兵马。若是军卒逃亡过万,还要重责!”萧抱珍以邪术得宠,耶律元宜对他甚是鄙夷不屑,倒是余孤天八面玲珑,对谁都不得罪,跟萧抱珍颇有往来。耶律元宜听他说出得自萧抱珍的话,倒有几分深信。他身为兵部尚书,也亲率一路威胜军,这两日来手下兵马逃亡不少,想到完颜亮那道“谋克逃亡,杀其猛安;猛安逃亡,杀其总管”的死令,不由心底发冷,连臀上的杖伤之痛都忘了。
“我老啦,又是契丹人,陛下早看着碍眼,迟早要将我踢开的。”耶律元宜不冷不热地笑起来,“余将军战无不胜,这兵部尚书之职铁定是你的了。”余孤天挺身而起,冷笑道∶“孤天此来,是要相救大人。大人既然如此见外,那便告辞了!”
“将军慢行!”耶律元宜在床上撑起身来,叫道,“老弟……不知有何策来救我?”余孤天慢慢俯下身子,一字字地道∶“共举大事,率师北归!”
耶律元宜脸颊一颤,死盯着余孤天的眼睛足有半晌,才苦笑道∶“老弟当真要举大事?”余孤天呵呵苦笑∶“不瞒大人说,小弟手下的弟兄早逃了七八千人。我也跟大人一般地挨了杖责。左右不过是个死,那便只有鱼死网破!”
“殊死一搏,还有生机!”耶律元宜脸色变得狰狞起来,喘息般地低笑道,“听说东京的新帝出了赏格,归顺的便有官做,不知是真是假?”余孤天一指卓南雁,道∶“自然是真的!他便是新帝派来的使者。”
卓南雁自怀中掏出应恒带来的完颜雍钦赐令牌,递到耶律元宜手中,又将完颜雍吩咐给应恒的话尽数转告。耶律元宜手捧金牌,心内再无猜嫌,连连点头道∶“如此大事,该当请个得力帮手才行。”对他儿子耶律王祥道,“快去将你岳丈请来!”
耶律王祥匆匆而出,过不多时,便带着他的岳丈、浙西道副统制郭安国大步赶来。耶律元宜与郭安国多年至交,也不多说废话,将形势交待了几句,便单刀直入地道∶“老郭,事已至此,你我前行渡江必被宋人所杀,后退苦守则会被万岁所杀,眼下只有共举大事一途。新帝的御赐金牌在此,老郭,你干是不干?”
郭安国身为一方主帅,手下也有兵卒逃归,这两日也正为此心烦,但听了耶律元宜之话还是微微一愣。他阴着脸在帐内徘徊几圈,猛地重重顿足,冷笑道∶“新帝有旨,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干了,便是泼天的大功;不干,便只有坐地等死。”说话间便向那金牌跪倒,“愿奉新帝旨意,共举大事!”
耶律元宜大喜过望,连忙也跟着跪倒磕头。余孤天却脸露冷笑,跟卓南雁在旁挺立不语。耶律元宜欢喜一阵,又生疑虑∶“余将军,你、我再算上老郭的兵马,终究还是不敌完颜亮的数十万大军啊!”
“我早有盘算!”余孤天冷笑道,“扬州府衙照壁上‘完颜亮死于此地’那一行字,便是我故意留下的。完颜亮厌恶那些字,不愿驻扎扬州,便只能屯兵龟山。这龟山地势狭窄,人马连营摆布不开,尤其是大人的营帐离着完颜亮的御帐不远,这便给咱们的大事留下了许多方便。”
耶律元宜和郭安国尽皆变色,均想∶“难道这小子夺下扬州时便动了谋反之心?”余孤天却不动声色地接着道∶“眼下万事俱备,只须二位想法子,调开完颜亮帐前那五千紫绒军即可。”
郭安国深具机谋,眉头挑了两下,便笑道∶“这个不难!紫绒军总管纳刺与我相熟,我这便去找他,告诉他们淮东的美女金银都被聚藏在泰州城内,我辈急欲过江伐宋,无暇去取。纳刺最好美女玉帛,闻言必会向万岁请命去攻泰州。”
耶律元宜笑道∶“还是老郭厉害!只需调开这五千精锐,咱们的大事便成了一半!好,只要紫绒军一动,咱们便即动手!”沉了沉,又道,“你我五人既已共举大事,那便是同生同死了,须得歃血明志,立誓结盟!”余孤天暗道∶“你三人是父子、亲家,自然一个鼻孔出气,这献血结盟的事自然是对我兄弟而言了。”口中却呵呵笑道∶“那是自然!”
当下卓南雁、余孤天、郭安国和耶律元宜父子都依着金国规矩歃血为盟。五人的鲜血滚到一处,再灌入嘴中,耶律元宜等人的心思才安稳了一些。计议已定,五人各自分头行事。
随着余孤天回到他的营帐,卓南雁不由蹙起眉头,道∶“何必如此费力,你带我偷偷地到得完颜亮帐外,咱们闯进去一剑斩了他,岂不痛快?”余孤天笑道∶“那五千紫绒军环护帐外,刀霸、巫魔不离他左右,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
卓南雁道∶“你我二人联手一击,还怕杀不死完颜亮?”余孤天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低笑道∶“一剑杀了他,太过便宜了这逆贼。大哥答允了力助小弟的,他欠我的,咱们便都要连本带利地拿回来!再说,大哥此来,不过是为了止息干戈,完颜亮此时还按兵不动,大战未起,便等上几日,又有何妨?”卓南雁笑了一笑,便没再言语。
余孤天的大帐内冷寂下来,二人各怀心事,都是默然不语。蓦然间两人都觉心神微震,几乎同生警兆。“有人来了!”卓南雁一跃而起。
便听得帐外传来亲兵的一声叱喝∶“萧教主留步!未得余将军之令,军帐不得擅入!”萧抱珍冷森森的笑声响起∶“我跟孤天,哪里用得着这许多臭规矩!”
笑声未绝,人影闪处,巫魔萧抱珍已轻飘飘地插入帐中。他身后还跟着数名余孤天的亲兵,脸红气喘地连抓带拽,却连他袖角也碰不到。“退下!”余孤天一声冷斥,先喝退了几名亲兵,才向萧抱珍赔笑道,“教主法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萧抱珍柔柔地一笑∶“没事便不能跟你聊聊吗?”双眸在帐内一扫,见帐内只有余孤天一人,脸上不由掠过一丝讶色,又望见桌上只有一只茶盏,心内微觉诧异∶“适才我明明探知帐中有两人,怎么变成了一个?”
余孤天似乎全没在意萧抱珍那左右逡巡的目光,拱手笑道∶“孤天正在发愁如何渡江,难得教主得暇,能否给孤天指点迷津?”萧抱珍呵呵笑道∶“渡江,你真以为你能渡江?”余孤天蹙眉道∶“教主此话怎讲?”
萧抱珍摇头道∶“攻城掠寨,你是一只猛虎;大江操舟,你余孤天不过是一条病蛇!这瓜洲渡,你过不去!”余孤天道∶“过不去也要过!万岁军令如山,容不得我辈退缩。”萧抱珍冷笑道∶“将军便没想过,与其进而死,不如退而生?”余孤天身子一震,扬眉道∶“教主必有妙策。请教主救我。”
“谁也救不了你,除了你自己!”萧抱珍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他慢慢探身近前,低声道,“去年西北路的契丹人叛乱,完颜亮狂怒之下,险些下令尽杀军中的契丹人。我萧抱珍便是契丹人,更因当年曾随萧裕相爷谋反,完颜亮对我从来都是……嘿嘿,这些年我跟完颜亮虚与委蛇,等的便是今日。只要孤天小弟振臂一呼,我取完颜亮的首级,易如反掌!”
余孤天万料不到萧抱珍竟会跟他说这些话,一时间不由呆愣起来。霎时间帐内静得骇人。
沉了良久,余孤天才咧嘴一笑∶“好!萧教主深明大义,当真难得!”他脸现激动之色,伸手向萧抱珍的手掌握去。萧抱珍眼中异彩闪烁,也挥掌和他相握。
哪知余孤天蓦地五指成爪,疾扣向他的脉门。萧抱珍应变也是奇快,腕子一沉,向旁滑出。“嘶”的一声,半截衣袖已被余孤天扯断。“你……”萧抱珍厉声断喝,猛觉一股沉浑大力当胸涌来,忙挥掌相对。那一句斥骂便被硬生生地噎在喉咙里。双掌交击,萧抱珍浑身骨骼格格作响,疾向后退开丈余。
他身子还未站稳,余孤天已如影随形地粘了过来,低笑道∶“教主竟敢说此大逆不道之言,这便跟我去见万岁!”口中说笑,掌风呼呼,拼力狂攻。
萧抱珍骤遭疾攻,忙展开邪功相应,霎时间身子如同一缕青烟般左右飞旋。但余孤天的武功身兼明教和龙骧楼两家之长,亦正亦邪,端的是举世难觅其二。任是萧抱珍连连展诡谲魔功,急切间仍被余孤天稳稳压住。两人都是绝顶武功,此时虽在这三丈宽的大帐内各展神通相拼,但劲力拿捏都是妙至毫巅,便连桌上的茶盏也全不为掌风波及。营帐外的余孤天亲兵竟丝毫觉不出帐内的二人已是龙争虎斗、殊死相拼。
“你这厮不识好歹!”萧抱珍又惊又怒,低喝道,“识相的快快停手,不然休怪我无情!”双手忽爪忽掌,连环疾变,魔功催运之下,指间已现出青凛凛的骇人光芒。余孤天反唇相讥,道∶“识相的便束手就擒,我给你美言几句,万岁或许能饶你一命!”掌势倏变,手上带起的劲力重若山飞。
他自悟得三际神魔功的诀窍之后,一直难觅高手试招,此时忽得萧抱珍这等对手,心下暗喜,在大天罗掌的掌法中已糅上了三际神魔功的沉厚劲道。余孤天的三际神魔功一经施展,萧抱珍顿觉压力大增,只得凝神拆招,一时竟无暇开口叱喝。
“住手!”猛听得一声断喝隔帘传来,声若惊雷,震得宽大营帐簌簌一抖。人影闪处,刀霸仆散腾昂然而入,手按宝刀,一股蓬勃刀气如怒龙般直撞过来。萧抱珍心神一震之际,便闻砰然一响,已跟余孤天硬拼了一招。余孤天哈哈大笑,凝立不动,萧抱珍却腾腾腾地连退三步。
仆散腾身形一晃,已插到二人当中。余孤天叫道∶“门主来得正好,萧教主居心叵测,竟起了大逆不道之心!门主快快助我将他擒住!”萧抱珍玉面一窘,却冷笑道∶“仆散兄休得信他胡言!适才我不过以戏言试罢了。”
余孤天察言观色,心底暗笑∶“连仆散腾也在外窥伺,这巫魔果然心怀诡诈。这二人都是完颜亮的心腹,今日我若不闹他个天翻地覆,只怕完颜亮那逆贼对我的疑心难去!”立刻脸上挤出一副怒容,大叫道∶“戏言相试?这等大事岂可做戏言!便请门主做个证人,咱们到万岁驾前说个清楚。”
仆散腾点头道∶“好!咱们一同去见万岁!”萧抱珍冷笑道∶“到得万岁驾前,自能辩个清楚!”大袖一拂,当先转身出帐。余孤天铁青着脸,疾步跟上。
走到帐口,忽见仆散腾一直凝立原地,余孤天忙道∶“门主,难道你又改了主意,不去面圣了?”仆散腾却紧盯着帐中兵器架后的两扇屏风,咧嘴笑道∶“这屏风有些古怪!”余孤天心内一颤∶“适才卓南雁便隐身在那屏风之后,难道被这老狐精瞧出了端倪?”脸上却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有什么古怪,这屏风门主若是喜欢,便请拿去!”
仆散腾缓缓摇头∶“适才这屏风后怎么闪过一丝杀气?好浓的杀气!”蓦地精芒乍闪,仆散腾手中宝刀已然劈出。“喀”的一声脆响,那扇硬木雕花屏风如同脆纸般地裂作两片。余孤天的心弦猛然一紧,好在屏风后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余孤天偷偷长出了一口气,暗道∶“卓大哥当真了得!”他怕被两人看出脸上神色,故意大叫道∶“门主,莫非你也跟萧教主一般,来此戏耍小将!”口中大嚷大叫,快步便向帐外闯去。仆散腾和萧抱珍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三人直闹入完颜亮的御帐。余孤天满面悲愤,进帐后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怒叱萧抱珍的行径。萧抱珍听他原封不动地复述自己引诱他的言语,也不由脸色发僵。好在完颜亮并不着恼,笑吟吟地听完余孤天的痛诉,只将手一摆∶“余爱卿不必多心。萧教主素来诙谐,这些闲话想是他见军中烦闷,只为逗你一笑罢了。”
萧抱珍长出了一口气,满面幸灾乐祸之色。余孤天也只得愤愤而起。完颜亮又亲赐御酒,给二人压惊,命二人饮酒之后便须尽弃前嫌。萧抱珍道声“遵旨”,将酒一口饮了。
余孤天却眼望萧抱珍,怒冲冲地道∶“大丈夫便当披坚执锐,誓死报国,这般缩在阵后,只能诡言惑众,算得哪门子的武林宗师?”萧抱珍笑容陡凝,再也按捺不住,就向完颜亮跪倒,奏道∶“陛下,臣愿领一彪水师,作这渡江先锋!”
完颜亮大喜,哈哈笑道∶“如此甚好!萧教主便是后日渡江的先锋!”眼见余孤天满面愤愤不平之色,又道,“余孤天忠贞不二,特擢为大金威勇军都总管!”余孤天大闹一通,不想倒闹得官升一级,更想到萧抱珍改任渡江先锋,这两日便不得随护完颜亮左右,心底大喜若狂,忙也跪倒谢恩。
一派欢笑之间,紫绒军总管纳刺赶来求见,恳请完颜亮准许他带兵去取泰州,一来为大金夺些金银粮草,二来也让他在灭宋大业中立些战功。完颜亮兴致甚高,挥手应允,让他们明早出发。余孤天见他大手一挥,心头一阵狂喜,脸上却紧绷着不敢露出丝毫颜色。
纳刺兴冲冲地跪倒谢恩,又道∶“启察陛下,末将适才巡营,搜到武安军骁骑将高曾率兵卒弃营北逃,末将已将高曾擒获。”完颜亮脸色顿时一僵,森然道∶“先押起来,待明日朕亲自整治。”
余孤天赶回营帐,才强撑着将满心的欣喜按捺住,想到大变当前,最宜平心静气,便端起那碗冷茶一口一口地吸进去。看到卓南雁早已悠然端坐在桌前,余孤天才放下茶盏,“呵呵”一笑∶“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还是卓大哥沉稳!”卓南雁淡然笑道∶“我只是全豁出去了而已。
“小弟忍了这么多年啦,”余孤天长长地嘘了口气,“可越是临近大事将了,越是有些心慌!”卓南雁笑道∶“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心灭故,幻尘亦灭。”余孤天一愕,道∶“此言怎讲?”卓南雁道∶“这是大慧禅师传给我的禅门心法。你凡事越是执著,越是担忧,实则咱们执著忧愁之事,不过是镜上的尘埃,终须拭尽。”
“镜上尘埃?”余孤天“嘿嘿”一笑,“连霜月师姐也是吗?”卓南雁愣了愣,也笑出声来∶“所以我这幻空诀总是不大灵光!”两人对望而笑,忽然间都生出一阵久违的亲密之意,恍惚间便似回到大云岛上的童年时光。
第三部逝水长东第三十八节:艳舞动魄热血诛凶
卓南雁道:“你的帮手业已找到,巫魔这一关也挺过去了,咱们到底何时出手?”余孤天的眼光幽幽地闪烁,沉声道:“近年来完颜亮提拔了不少青壮将官,若是你我暴然出手,只怕未出军营,便会被完颜亮的这些亲信射成刺猬。嘿嘿,无论何时,都不要明着行刺皇帝,最好的法子就是毒死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他!”卓南雁蓦地想到完颜婷一直在钻研毒功,不由地心内一寒。
余孤天双目放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完颜亮中毒身亡,最大的嫌疑便是毒名远扬的萧抱珍。他是契丹人,本就根基不稳,只须我三言两语的挑拨,扑散腾便会跟他火拼,斗个两败俱伤。其时群龙无首,大军进退不得,我再以先帝皇子的身份登高一呼,定然万众响应。
“我登基之后,第一道旨意便是下令回师。这是最得人心的拨乱反正之命,数十万大军定会对我衷心归顺。此次南下伐宋,我屡建战功,威名深著军中,完颜乌禄又怎能与我相比?那时我衰数十万虎狼之师北归,乘乌禄立足未稳,便可一举破之。”他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觑见卓南雁眉头微蹙,不由“嘿嘿”一笑,“听说大哥曾与乌禄有旧,小弟决不会勉强大哥助我。我与乌禄之争,纯是天命,大哥两不想帮便是!”
卓南雁点点头,道:“难得小弟算计得如此周详。只是最难的还是两件事,其一是如何不着痕迹地下毒,其二便是如何让众军相信你先帝皇子的身份。”
“下毒之事虽难,婷姐姐早已给我办妥了。至于皇子的身份,”余孤天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痴痴凝望,眼中射出神圣的光彩,“只须亮出这玉佩即可!这九龙佩是父皇在他三十圣寿的盛宴上,亲手给我戴上的,我大金文武百官尽皆知晓。嘿嘿,完颜亮做梦都想要这个,我跑到风雷堡避难、在大云岛装聋作哑时都贴肉藏着,一刻也不敢取出来。”
卓南雁有些怜悯地望着他,直到此时,他才有些明白这个自幼古怪莫测的天小弟,忽然觉得这个大金皇子非常得可怜。卓南雁沉沉地叹息一声:“但愿天小弟能得偿所愿!”一叹之后,他转念又想:“但他成功之后,便又如何呢?他自会挥师北上,与我的结义兄长乌禄一场龙争虎斗。那时我该盼着谁胜谁负……”他暗自摇头,懒得再想下去。
用罢晚膳,二人便即出营,赶往耶律元宜的营帐。依着余孤天的算计,下毒之事定要让耶律元宜遣人下手。
其实夜色沉沉,只见矮小的龟山四周都盘满了大金的连营。串串的灯辉火光自营帐里透出来,在深寒的冬夜里无精打采地闪烁着,一股股炊烟蔼蔼地缭绕在营帐上空。座座连营之外,时见几队骑兵乘快马呼啸奔腾,那是奉完颜亮的谕旨巡查围堵叛将逃兵的马队。
二人不愿被那些马队撞上,展开轻功,只在火把照耀不到的暗影里悄然穿行。好在耶律元宜的连营离得不远,余孤天又熟悉地形,片刻后两人便摸到了辕门外。
余孤天紧盯着耶律元宜帅帐外高挑的红灯,低声道:“大哥,咱们先莫要通报,赶过去探探耶律那老狐狸!”卓南雁笑道:“你既已跟他们歃血为盟,难道还信他们不过?”余孤天点了点头:“我信不过他们!”他扭头向卓南雁望来,忽地一笑,“这天地下的人,除了婷姐姐,我只信你!”
卓南雁微微一愣,道:“咱们你死我活地拼杀多场,你却信我?”余孤天缓缓地道:“我也觉得颇为奇怪,但我知道,你决不会骗我。咱们虽然死拼多次,那也是各忠其事。”顿了一顿,他又道,“大哥,小弟常想谢谢你。在大云岛时,旁人都欺我辱我,只有你常常护着我。这份恩情,我完颜冠定要报答!”
望着那对在夜色里灼灼闪烁的眸子,卓南雁心内也有些发热,笑道:“难得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嗯,那时候我病怏怏的,没跟你比过脚力。来,且看看咱们谁先摸到耶律元宜的帐外。”余孤天笑道:“好啊!”两人的眸子都似孩子般地亮起来。
二人绕开辕门,各找士卒疏漏处闪入,片刻后,竟是半步不差地同时掠到帅帐之外的黯影中。
只听营帐内响起阵阵沉缓的脚步声。耶律王祥低声道:“爹爹,余孤天那厮当真有这把握?我怎地总觉得这厮有些古怪?”脚步声顿住,耶律元宜的声音有些无奈:“形势如此,咱们不得不信他。左右是个死!完颜亮啊,你这昏君不让老夫活,老夫便跟你拼个死活!”父子二人声音虽是极低,但偷听的两人玄功通神,兀自听得真切。
帐外的余孤天听到此处,紧蹙的眉毛渐渐舒展,冲着卓南雁微微点头。又听耶律元宜叹道:“余孤天那厮不知何时竟跟新帝搭上了钩。这小子夺下扬州时只怕便起了反心——‘完颜亮死于此地’,这手活真是狠哪,更难得这小子步步算得准、走得狠,端的是个厉害人物。”耶律王祥“嗯”了一声,道:“他是个厉害人物,于咱大有好处,起码可顺顺当当地杀了那昏君!”
耶律元宜冷笑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弑君之后便是争功,那时谁带着这数十万大军北归,谁便是新帝眼中的第一功臣!嘿嘿,若是大事成功,定要先将余孤天……”下面话未说出,只发出一声阴森的低笑。
余孤天的脸上却滑过一丝笑意。他倒不怕耶律元宜事后对他下狠手,只怕这位兵部尚书现在不敢死心地跟着他一起谋反,听到这里,就放了心,一拽卓南雁的衣袖,二人悄然绕到辕门外,再大大方方地让兵卒通禀。
耶律元宜忽闻余孤天求见,忙亲自赶出,将他二人迎入帐内。
这时的余孤天竟似全不知他父子的密议一般,满脸都是恳切之色,进账后便即一揖到地,慨然道:“大金的文武百官,我余孤天独服大人一人。有先生运筹,孤天便觉有了底气,眼下大事成否,只在大人身上!”耶律元宜料不到这位少年新锐如此推崇自己,得意之中倒有些尴尬,苦笑道:“孤天老弟言重了。只是这最后一击,咱们到底该当如何下手?w-p.①⑥k.cn”
余孤天呵呵一笑,自怀中取出那只玉瓶,道:“不必真刀真枪,只须用这小小毒汁便可万事大吉……”跟着细述这奇毒“龙蛇变”的神奇诡异之处。耶律元宜听得双眸大张,怔怔地道:“……十二个时辰之后毒性骤发,僵死如石像。这毒汁当真如此神妙?”
“千真万确!这是我龙骧楼的镇楼之宝,乃耶律瀚海花数年之功配成。”余孤天搬出龙吟四老中的耶律瀚海来诳他,见他面露惊喜之色,又道,“此毒入水则化,肉眼难辨。大人只须遣人将它倒入完颜亮洗脸的莲花白玉盆内,这毒汁便会在那昏君洗脸时渗入口鼻,无知无觉。最妙的,是这奇毒要在十二个时辰后才发作,断然查不出是谁下的毒!”他说着双眉挑起,长长地一叹,“眼下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将这玩意儿放入完颜亮的莲花白玉盆中。”
“我来吧!”耶律元宜眼芒熠然一闪,森然道,“下毒这法子不露痕迹,确是比行刺稳妥得多。”余孤天喜道:“大人当真有办法?”耶律元宜点一点头:“老夫可以一试。”余孤天微一迟疑,终于将玉瓶交到耶律元宜的手中,低声叮嘱道:“此毒配制极难,眼下只余这小半瓶了。大人务要小心在意!千万莫要弄碎了,若是给毒液溅入口中,谁也救不了大人……”
耶律元宜的脸色一寒,手心也变得汗津津的,忙将那凉飕飕的玉瓶揣入怀中。他生性谨慎,忽然间又生出些后怕,道:“这毒液当真……管用?万一失礼,那边怎样?”余孤天扬眉道:“那便来硬的!你我手下兵强马壮,刀霸巫魔虽勇,孤天却也不惧。”耶律元宜想到他在扬州府衙的一掌之威,心底略松,沉声道:“明晚此时,这毒汁定会倒入完颜亮的玉盆中。”
余孤天道:“好极!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军权尽集你手,完颜亮一死,万事便全在大人掌握,又有我这威勇军都总管鼎力相助,谁敢反叛,我会尽力除之!”耶律元宜长出了一口气,对耶律王祥道:“去找你岳父,将孤天老弟的这妙计细说了。”耶律王祥点一点头,匆匆而出。
回到余孤天的营帐,卓南雁道:“耶律元宜到底会怎样下毒?”余孤天笑道:“耶律元宜颇有心机,最好结交贿赂完颜亮身边的内侍。侍候完颜亮起居的亲近内侍乌贡,更是耶律元宜的结义兄弟。乌贡这阉人有个姐姐,虽早已出嫁,却如花似玉,去年被完颜亮看见了,拽入宫中奸污玩弄了多日。乌贡这亲姐倒是个烈性的,竟在宫中悬梁自尽了。乌贡这杂种,事后倒跑到完颜亮跟前哭诉请罪,好在完颜亮也没怪罪他。嘿嘿,不管怎样,乌贡必会对完颜亮怀恨在心。”
“难得这等秘事你也知晓!”卓南雁呵呵一笑,“其实你早就知道耶律元宜跟乌贡的关系,却不明说,只让耶律元宜来毛遂自荐,是不是?”余孤天笑道:“我之所以选中耶律元宜,除了看中他这兵部尚书的重权高位,乌贡这层关系,也是缘由之一。只是这等事却不能当面点破,在那耶律元宜这等老狐狸跟前,还是装得傻一些的好。”
翌日清晨,但听呼啸阵阵,原来完颜亮的禁卫亲兵紫绒军已经拔营,出师攻打秦州去了。余孤天守在帐内,听到号角昂扬、蹄声如雷,心内不由一阵狂喜。
金兵渡江在即,张汝能要全力筹措渡江事宜,忙得焦头烂额。余孤天身为渡江副帅,这两日之间,也须跟他运筹谋划。他今日又得了暇,便去张营内与张汝能计议。张汝能情知难敌宋军水师,仓促渡江只会惨遭败绩,心底烦闷至极。余孤天趁机危言恫听,扰得张汝能愈加心虚,打定主意设法拖延,起码晚一日渡江,便晚一日受辱。
直到日色西斜,余孤天才兴冲冲地赶回自己的营帐。“护卫完颜亮的五千紫绒军已经离去,龙蛇变的奇毒也即将不露痕迹地渗入完颜亮的肌肤,耶律元宜、郭安国等统兵重臣也已被自己收服,便连巫魔萧抱珍都会随军出征,远离完颜亮!”想到此处,余孤天不由口唇发干、肺腑发热。
一切都快成了,只差最后的一击。余孤天踌躇满志地仰在座椅上,默默盘算着神鬼不知地毒杀了完颜亮之后,该当如何降服群臣:“先要治住耶律元宜,先下手为强,这厮竟敢打我的主意。这位兵部尚书小心谨慎,却无雄心壮志,只须略施手段,便可治得他服服帖帖……”他这两天几乎没怎么入眠,闭上眼便是这些事,奇怪的是却没有一丝疲态,总觉得精力旺盛。
“这时候我倒好像芮王爷,”余孤天望着对面的卓南雁叹道,“若是他在,定能安排得井井有条,断不会如我这般手忙脚乱。”见卓南雁始终眉头紧皱,余孤天的笑容不由僵硬了一些,道,“大哥,莫非你还有甚顾虑?”
卓南雁面色沉郁地凝在暗影里,缓缓地道:“我怎么有一种被捉弄之感?萧抱珍昨日为何跑到你这里来诈降,完颜亮……莫非在弄什么玄虚?”
大帐中忽然岑寂下来。那股静便让余孤天生出一阵心虚。他睁大满布血丝的双眸,沉声道:“他能弄什么玄虚?”卓南雁却只沉沉一叹,转头向外望去。
帐外是几株还未伐去的老树,在萧冷的暮风中挥舞着光秃秃的枝杈。那轮斜阳正在垂下去,只余一抹夕光,幽幽地抚着树梢。余孤天望见那抹蔼蔼的苍紫颜色,心便突地一紧。
一片让人揪心的死寂中,忽然传来一阵紧密的蹄声。那马在辕门外泼刺刺地勒住,一道喝声响起:“威勇军都总管余孤天!万岁在龟山寺钱设宴大宴文武,请将军速去赴宴!”
余孤天眼芒一闪,暗道:“这回传我,怎地有些古怪!”卓南雁已长身而起,低声道:“我扮作你的亲兵,随你同去。”
两人随着那传旨官赶到龟山寺,果然见完颜亮的御帐前旌旗招展,座椅桌案罗列在帐外,不少文武众臣早已团团环坐。完颜亮居中而坐,身穿簇新的杏黄龙袍,外罩的狐裘洁白如雪,更衬得这位美髯皇帝气宇轩昂。
余孤天见众人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杯盘酒菜,心内也是一松:“原来果然是完颜亮这厮闷得无聊,我这可是杯弓蛇影了。”完颜亮已望着他笑起来:“坐吧,军中无聊,大伙儿闲来看看百戏,以博一乐!”余孤天忙要行参见之礼。完颜亮却已一笑摆手:“余爱卿来晚了,好座位都给人占去啦。”
余孤天笑道:“能与陛下同乐,小将坐在哪里都是一样。”举目望去,但见完颜亮身后俏立着两位美妃,眼中媚光四射,显然是巫魔太阴教的女弟子。刀霸扑散腾就在完颜亮的御案之侧陪护,巫魔萧抱珍却不见踪影。
早有内侍上前,引着余孤天到早就预备好的桌案前落座。卓南雁则易了容貌,肃立在他身后,这时心底蓦地生出一丝疑惑:“余孤天官职不低,为何座位离着完颜亮好远,当真只因晚来一步这个缘故?”目光一扫,又见耶律元宜倒是坐在离完颜亮不远之处,正向余孤天颔首致意。
御帐前新开的一口池塘,虽然天寒水瘦,但粼粼波光映着落日晚霞,倒也赏心悦目。那池塘上横着两艘画舫,阵阵鼓乐之声,不住地从画舫中传出。完颜亮君臣便环池而坐,观赏船上的伎乐百戏。
池塘上演的正是其时风靡江南的百戏“水秋千”。那两艘画舫的船头上竖起丈余高的横木,上挂的秋千架横跨池面。两个绯衣女子正在秋千上悠悠荡荡。深寒的天气里,二女的彩衣却都薄如蝉翼,玲珑玉体,若隐若现。船尾上丝竹锣鼓齐奏,二女边荡秋千,边舒展玉体,在池面上做出弯转起伏的美妙姿态。大金君臣久居北方,大多没见过这等江南赏心悦目的玩意儿,均是看得津津有味。
暮色渐沉,池塘四周和那画舫上早挑起了灯笼火把,灯辉水光,交映溢彩。随着那秋千越荡越高,曲声渐渐紧密,二女红衣飘飘,衬着波光火影,看得人心旷神怡。待得秋千荡到与横架平齐时,二女飘身跃起,翻了两个筋斗,各自落入池中。早有小舟驶来,将湿淋淋的二女搭上船去。卓南雁知道这水秋千大多是炎夏之时出演,但此时寒冬时节,众艺伎也许在冷水中拼力博取完颜亮龙颜一悦,不由心下暗叹。
群臣看到如此香艳之作,均是齐声喝彩。婉转轻盈的曲乐声中,又有几名男女伎人登船献技。众臣饮酒观艺,兴致勃发,不住鼓掌喝彩。在众臣眼红耳热的喝彩声中,余孤天偷眼向完颜亮瞧去,却见完颜亮竟也向他望来。余孤天忙向他躬身陪笑,完颜亮竟也向他遥遥一笑。耀目的火光下,余孤天忽觉完颜亮的那笑容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阴森,心底便生出一个莫名的寒意。
只见完颜亮双掌轻击,画舫上的曲声霎时一歇。白影闪处,萧抱珍忽地现身船头,向舱内笑道:“请吧!”余孤天和卓南雁均觉心下生奇:“怎地伎人百戏,还要萧抱珍出面相请?”这时一名紫衣美女姗姗走出,柳眉颦蹙,盈盈秋波若愁若嗔,眄睇流盼之间,群臣均是心神一振:“天下竟有这等艳色!”
余、卓二人一见那少女形貌,都觉呼吸一窒。这登台的美女脸上虽施了一层粉黛,但依旧难掩那娇艳照人的丽色,赫然便是完颜婷。卓南雁胸口一热,猛地伸手扶住了身前的椅背,心中只道:“婷儿!难道婷儿竟落入了巫魔的手中?”
曲乐声悠然响起,完颜婷竟似不认识萧抱珍一般,正眼也不瞧他,玉手轻挥彩带,翩翩起舞。两艘画舫之间横架了几条大绳,完颜婷舞动几下,便即翩然跃起,跃上凌波长绳。
余孤天曾在扬州完颜婷的住所中看过她施展这走索妙技,但此时的长绳横跨池塘,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水中,更多了几分惊险。又因完颜亮、萧抱珍在一旁虎视眈眈,余孤天的心内自是乱成一团,额头上渗满了汗珠。
完颜婷却镇定自若,和着曲声,在长绳上蹁跹来去。她的身姿容颜本就娇美难绘,此时凌波起舞,皓腕高舒间彩带随风起伏飘扬,纤纤细腰袅娜轻摆,曼妙妖娆恍若仙女凌波。
“婷儿要亲自刺死完颜亮!”卓南雁虽不知完颜婷因何扮作伎人来此,却也隐约猜出了完颜婷的意图,“婷儿总以身为沧海龙腾的女儿自豪,更因她的倔强脾气,该当说到做到!”他蓦地想到那晚完颜婷将他从格天社青龙七宿手下救出,临别之际,她那缠绵悱恻而又毅然决绝的眼神。“你保重吧……浑小子!”那如怨如叹的哽咽声音宛然就在耳边,而此时的完颜婷,竟已独自赴险。
完颜婷在绳上进退如风,飘然若仙。大金群臣无不看得如痴如醉。居中而坐的完颜亮也看得面孔微红,蓦地他眼冒异彩,大喝一声:“带上来!”
这一喝在轻歌曼舞中訇然而作,惊得满座文武俱是一凛。完颜亮身后闪出一人,叉手施礼,竟是早上便拔营去攻取秦州的紫绒军总管纳刺。余孤天听得纳刺高呼遵旨,双耳轰然作响:“紫绒军没走?完颜亮和纳刺自昨日起,便演戏给我们看!”他横眼向耶律元宜望去,却见耶律元宜也面色苍白,手扶桌案,微微发颤。
纳刺将手一摆,两名紫绒军卫士立时将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驾到了完颜亮的御案前。这汉子正是昨日率众北逃的武安军骁骑将高曾,此时已被吓得面无人色,匍匐在地,只知喃喃低喘,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完颜亮却正眼也不瞧他,只将手一摆,道:“骁骑高曾率兵叛逃,罪不容诛,烹了!”那两个武士揪着高曾便走入龟山寺内。片刻后寺中便传出高曾那撕心裂肺的干嚎。只是那嚎声竟似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呜呜地传不高远。
群臣万料不到这觥筹交错、心旷神怡的盛宴上会忽然冒出这等惨事,一时都呆愣在了当场,胆小的更将手中美酒泼洒得满襟都是。只有池塘上画舫间的曲乐声袅袅轻扬,完颜婷兀自在青波上翩翩起舞。但众臣哪有半点儿心思再听曲观舞。
“高曾这逆贼已被剜去了舌头,受刑时也不会扰了诸君雅兴。”完颜亮悠悠低笑,目光凛凛地扫向群臣,“怎地诸君都不饮酒了,难道是嫌朕大煞风景了?”
宠臣李通长笑而起:“乱臣贼子,得而诛之,正该饮其血、啖其肉,万岁此举,实乃大快人心之事!”完颜亮眼芒一闪,道:“说得好!贼子之血和酒饮,也算千古豪事,不知谁饮这头一杯?”李通不过随口奉承,哪料到完颜亮竟会拍案称妙,不由愕在那里。
“兵部尚书耶律元宜,你调度三军,劳苦功高,便饮这第一杯吧!”完颜亮的冷笑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狠。便有侍卫从龟山寺内奔出,捧着一盏血淋淋的杯子放在耶律元宜的桌上。耶律元宜的脸色一片灰白,口唇哆嗦,连谢恩的话也说不出口来。
“威勇军都总管余孤天,”完颜亮冷飕飕的目光向他望来,“你攻下扬州,当记首功,便饮这第二杯吧!”那杯子端到余孤天的桌前,酒中和着血,惨碧中却透出一股绛红。余孤天只瞥了一眼,便仍将目光定在完颜亮身上。
望着完颜亮那如猫戏鼠的目光,余孤天不由想起他在皇宫内赐给自己美妃的情景,这残暴成性的完颜亮素来行事都出人意料。今日这个局,更是做得天衣无缝、惊天动地,但余孤天看得出来,完颜亮越是如此拖延戏耍,越透出他心底的暴怒愈狂。只是,到底是谁将风声透给了完颜亮呢?最要命的,是一直深隐扬州城内的婷姐姐,怎地也会来到军中?
连卓南雁都在疑惑不解:“完颜亮和萧抱珍这两个狗贼是否认出了婷儿来?当日她曾在燕京觐见过完颜亮,这一层薄粉、三丈青波,能够让昏君识别不出?”
“耶律元宜,你怎地不饮酒?”完颜亮呵呵冷笑起来,“是不是让朕再给你加些佐酒佳肴?”蓦地一声冷叱,“押上来!”两名紫绒军侍卫自帐内又揪出一人,搡到地上,正是耶律王祥。耶律元宜身子剧震,强撑着案角,才没有栽在桌上,颤声道:“陛下,犬子所犯何罪?”
猛见完颜亮身侧有一人挺身而起,厉声喝道:“耶律元宜,你这贼子这时还不认罪?万岁待你天高地厚之恩,你父子却大逆不道,跟余孤天密谋造反!”正是耶律元宜的亲家、浙西道副统制郭安国。
“原来是郭安国向完颜亮通风报信……”余孤天脑中电光乍闪,霎时明白了为何完颜亮今日竟会翻云覆雨,反败为胜,“郭安国空负机智,竟是个胆小鬼!我这盘棋步步精心,却错算了这一着。难道一着不慎,便要满盘皆输?”
耶律元宜恶狠狠地瞪着郭安国,眼中如欲喷火,怒喝道:“郭安国,郭侉子,你这厮背信弃友,不仁不义,更会害了我大金数十万豪杰的性命……”事已至此,耶律元宜倒豁出去了,嘶声叱骂,现出了契丹汉子的血性豪气。
呼啦啦一阵乱,杯盘狼藉之间,耶律元宜和余孤天桌旁的文武官员都仓惶奔退,抢着与这两大“逆臣”分明敌我。群臣踉跄退开,便只有余孤天、耶律元宜兀自端坐桌前。
痛骂一阵,耶律元宜倒镇定下来,目光左右游走。完颜亮冷笑道:“你在找乌贡是吗?”扑散腾扬手抛出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到耶律元宜身前,呲牙咧嘴,正是跟耶律元宜交情不错的内侍乌贡。
“那毒汁滋味如何?”完颜亮笑得志得意满,“二位此时的杯中便被放了些毒汁,快快尝尝。让朕看看,你们给朕预备的毒汁到底是何货色?”
忽见长索上的完颜婷已怅然停了歌舞,完颜亮不由扬眉暴喝一声,“婷郡主跳累了吗?来吧,美人,到朕的杯中来跳!”
蓦地白影乍闪,画舫内的巫魔萧抱珍腾身跃起,凌空抓住完颜婷的香肩,身子倏忽一弯,如飞燕划波,瞬间落到了完颜亮身前。他离着完颜婷最近,这下出手又是奇快绝伦,饶是卓南雁、余孤天武功通神,要待救助,也已不及。
完颜婷武功不俗,但被萧抱珍瞬间制住了穴道,被拎到完颜亮身前时,四肢已是动弹不得。萧抱珍哈哈大小:“扬州城内只这百戏班子最有趣,旁人早就逃之夭夭了,只她们还照旧锣鼓喧天……嘿嘿,圣上原想办个百戏盛宴,以解军中孤寂,不想捉住的竟是婷郡主!”
余孤天的脑袋轰然一响,暗道:“婷姐姐,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让他们捉到的,你为何这么傻!”他忽然间明白了为何完颜婷要搬到闹市中来,为何执意习练走索,为何又要在瓦舍中频频大张旗鼓地上演百戏,更明白了为何完颜婷总是神色抑郁,不见笑颜。
望着完颜婷那漠然而又冷傲的眼神,余孤天和卓南雁都觉心内如焚。
完颜亮做成今日之局,全赖昨晚郭安国临事反悔,赶来告密。原来近日完颜亮颇为兵卒溃逃之事忧心,更怕统兵大将接连哞逆。萧抱珍便趁机在旁蛊惑,毛遂自荐地去试探各大将帅。最让完颜亮放心不下的竟是余孤天,这才有那晚萧抱珍赶去诈降之事,好在余孤天以进为退,一通大闹,倒让完颜亮疑心略去。
萧抱珍第二个试探之人,便是素有机谋的郭安国。可巧那晚耶律王祥正奉其父之命赶来郭安国帐中密谋,刚刚出来,正被萧抱珍撞上。郭安国原是个色厉内荏之辈,被萧抱珍半真半假的几句话便吓得肝胆摇荡。萧抱珍走后,郭安国坐卧不宁,掂量良久,终于决定去完颜亮那里告密。此时性命攸关,什么二女亲家、兄弟情谊,全然顾不得了。
完颜亮连夜得报,震惊非常。但兵部尚书与一路主帅密谋弑君造反,必是所谋深远,焉知耶律元宜在余孤天、郭安国之外,还有没有联络其他将帅,完颜亮明白此时筹措稍有不慎,反会激起突发兵变。他是弑君篡逆的老手了,深知此时除了雷霆手段,更要外示轻闲。
他当机立断,先让紫绒军总管纳刺将计就计,假意拔营出发,随后又让郭安国暗中约出耶律王祥,扣作人质。最让完颜亮忧心的还是余孤天。这个少年新贵非但武功绝顶,更因身先士卒战无不胜,颇得军心,听说他所部的军卒都对他死心塌地,决无叛逆逃遁之事。对付余孤天,还须以柔克刚,完颜亮便定下了这君臣同乐的百戏宴会,将余孤天调离军营,准备一举擒拿。
不料好事成双,早上萧抱珍手下徒众去扬州城内搜寻助兴的百戏班子,带来了一拨伎女乐人,经萧抱珍验看,竟发觉亡命天涯多日的婷郡主赫然就在其中。完颜亮大喜若狂,却强捺色心没有审讯完颜婷,更命萧抱珍不可事先点破。依着他强悍的性子,这场“杯酒平叛军”的大戏,定要演得惊心动地,不但要让文武百官慑服,更要叛将逆臣们心灰如死,便连着投胎八辈子也不敢再对他完颜亮起丝毫反心。
余孤天猛一咬牙,强抑住满心的震惊愤怒,按剑大笑:“逆贼完颜亮,你只会耍这些阴谋诡计,瞧你今日又能奈我何!”几名紫绒军侍卫听他叱骂万岁,忙向他扑来。余孤天长笑声中,屈指疾弹,那酒杯凌空飞出,半空中忽然炸开,数十片碎瓷伴着血酒激射而出。那几个侍卫的头脸要害登时被满蕴内力的碎片射中,惨呼倒地。
猛见一道身影电般射出,只听“哎哟、妈呀”几声痛呼,耶律王祥身周的两名紫绒军侍卫高高飞起,远远地落入那弯池塘之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拽着耶律王祥跃回余孤天的身侧。这一下倏进倏退,当真快如雷霆。
扑散腾身子一震,沉声道:“卓南雁!”萧抱珍等人这才认出这面色木然的余孤天的侍卫竟是卓南雁。卓南雁探掌在那耶律王祥身上一扯,绑绳寸寸断裂,扬眉笑道:“仆散门主,今日咱们料来要大杀一场了!”不知怎地,刀霸见了他眼中睥睨天下的凛凛电芒,只觉肝胆一缩,竟没敢应声。
余孤天见卓南雁一击得手,气势大增,厉声喝道:“完颜亮弑君杀母,窃据大宝,大逆不道,我大金太祖太宗在天之灵护佑,今日便让我结果了这恶贼!”四下里紫绒军的铁甲卫士如潮涌来,早将完颜亮身周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数十名高手侍卫刀枪齐举,团团围住了卓南雁、余孤天和耶律元宜父子。
“来人,击鼓!”完颜亮哈哈大笑,“跳梁小丑,困兽犹斗,这百戏盛宴的最后一道菜大有味道!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朕倒要瞧瞧谁能在朕面前立功锄奸!”军帐外便有金鼓,皇帝一声令下,霎时鼓声隆隆大作。那些紫绒军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女真高手,或精于骑射,或长于角抵,更不乏精通武功的高手。这时皇帝在后督战,众侍卫无不想争着厮杀立功,纷纷呐喊上前。
卓南雁跟余孤天并肩而立,昂然道:“我去救人!你去报仇!”言语间意气纵横,浑没将身前的箭雨枪林放在眼内。余孤天胸中豪气大增,掣出腰间的辟魔神剑,塞到卓南雁手中,低声道:“我出手攻完颜亮那逆贼,萧抱珍定会放下婷姐姐,你万不可让她受伤!”话音一落,蓦地身形疾掠,疾向完颜亮扑去。
四五个紫绒军侍卫飞身跃起拦阻。猛听余孤天仰天一声悲啸,声若怒鹤清唳,半空中双掌暴吐暴缩。这一招天魔万劫掌势道刚猛,意象开阔,浑如银河天倾,波澜万状。但听闷哼连连,那几个侍卫口中鲜血连喷,齐齐向后跌出。这几人都是军中的搏击高手,都素闻余孤天的豪勇之名,此时出手又均是各自的平生绝技,哪知却当不得余孤天的一招。
“咚咚”的战鼓声顿时便是一敛,随即又更加紧密地响起,敲得人热血沸腾。余孤天的身形已化作一道青影,直向完颜亮扑去。
扑散腾眼芒一灿,鞘中宝刀嗡然长吟,如有灵性一般地跃入他手中。这一刀还未向余孤天斩出,便觉有一股杀气自后掠来,卓南雁竟似平地涌出一般地闪到了他的身侧,低笑道:“门主,看剑!”扑散腾只得宝刀盘旋,向旁砍去。这一刀随手而出,兀自势若疾雷劈山,一刀之间暗含斩、削、抹、封四势。
刀剑交击,锵然锐响,两人真气迸发,刀霸扑散腾竟斜身退开三步。
卓南雁一招迫退扑散腾,不由扬眉大笑:“完颜亮,卓南雁来取你狗命来啦!”声若惊雷,竟将激荡的鼓声都压了下去。当日采石矶大战,卓南雁纵横大江,追击完颜亮,连抗巫魔、刀霸,数十万金兵尽知其名。此时忽听卓南雁竟破营而入,无数侍卫兵卒的胆气都为之一夺。只这一瞬间,余孤天已如怪鸟横飞,掠过数十名拥上的侍卫,直取完颜亮。完颜亮看他一路势如破竹,勃然大怒,一把自萧抱珍手中拽过完颜婷,喝道:“你去取了他的狗命!”
萧抱珍道声“遵旨”,身形电闪,扑面拦上余孤天。他在余孤天的军帐内跟余孤天首次交手,轻敌之下又被余孤天算计,以致大处下风,此时当着完颜亮的面再战强敌,当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十指簌簌抖动间,修罗阴风指悍然施出。这下出指看似随手而出,却快若电击,霎时满天都是指光爪影,咝咝锐风,触人肌冷。
余孤天厉啸声中,天魔万劫掌当天迎上,这一招以实破虚,登时将身周指风压住,蓬勃的掌势更直荡过去,不管不顾地印向萧抱珍胸前。萧抱珍心头大凛:“这厮的一身武功,竟比卓南雁还要古怪三分!”迫得回掌相对。天魔万劫掌本以诡谲辛毒见长,但此时余孤天势若疯魔地挥出这记“天雷乍动”,却掌力奔腾,浑若山崩海啸。萧抱珍只觉浑身气血翻涌,脸上青气腾起。此时大金帝国和三军儿郎在旁,他说什么也不愿给余孤天这小辈一招抢得先机,双爪疾错,一抓左肩,一袭右肋,出招诡谲狠辣。
“来得好!”余孤天撮口怪啸,荡人心魄,三际神魔功贯腾双掌,仍是一招“天雷乍动”当胸劈出。两人再对一掌,萧抱珍内气受震,满脸青碧骇人。余孤天已乘机蹿起,飞身扑向完颜亮。
猛听一声怒喝,一股刀气斜刺里劈到,正是刀霸扑散腾眼见形势危急,舍了卓南雁,飞身赶来。这一刀拦腰横斩,气势如龙,余孤天不得不应,急切间疾挥掌拍在刀上。那沉稳刚烈的一刀与他掌力一触,忽又变得波澜起伏,柔韧难测。余孤天暗吃一惊:“刀霸果然胜得巫魔半筹!”忙招化“魔由心生”,左掌缘刀盘旋,右掌倏地抓向扑散腾咽喉。扑散腾宝刀吞吐,一抹刀光随臂回滚,于间不容发之际荡开他的手爪。二人两招间一攻一守,心底各自佩服。便在此时,只听锵锵然一阵乱响,卓南雁长剑舞动,青芒电射间无数侍卫的刀剑应声而断,已起落如风地掠来。萧抱珍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忙斜身拦上他。
这时耶律元宜父子已被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两人鬓发散乱,身上受创无数。耶律元宜情知再难挣扎,索性弃了刀剑,束手就缚。好在这时卓、余二人势若白虹贯日,吸引了大批紫绒军的侍卫。围攻耶律父子的侍卫只将两人团团围住,一时未得皇帝命令,不敢擅作定夺。
本来这次完颜亮设计擒叛,诸般细节都已算计精当,以为巫魔、刀霸两大宗师联手,制住余孤天绰绰有余,只是万万没有料到,余孤天身边会多了个卓南雁。郭安国也只知他是个拿着“新帝”金牌赶来联络余孤天的寻常兵将,完颜亮、萧抱珍得报后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此时卓南雁和余孤天联手,却变成了两头其势难当的生翼猛虎。
四大高手战在一处,劲气鼓荡,便连佟广等刀霸的亲信弟子都插不进手去,寻常武士侍卫更是近身不得,只得在旁呐喊鼓噪。四人的这场厮杀形如混战。卓南雁几次运起九妙飞天术,直扑完颜亮,都亏得萧抱珍施展诡异魔功身法,死力拦住;而萧抱珍的功夫长于诡异多变,独斗卓、余任何一人,都难挡其锋芒,全赖刀霸扑散腾刚猛绝伦的刀法施救,勉力支撑。卓南雁越斗越急,深知此时须得速战速决,蓦地仰天一啸,劲气吞吐,已运至天衣真气的第五重境界。此时他浑身气机张开,势若提携天地,但见天际云飞月移,大气鼓荡间似有天风倒吹、银河横垂的天人相应之象,卓南雁剑上劲力暴增。萧抱珍跟他连交两招,浑身气血翻涌,难耐至极。
好在一旁扑散腾沉声低啸,刀势舒张,竟将卓南雁的大半攻势拦下。瞬间刀剑连交三下,卓南雁只觉扑散腾刀上劲力竟倏忽疾变,由刚硬如山化作阴柔如水,却又柔而不散。卓南雁目光一灿,低喝道:“恭喜门主,竟将五行刀劲融会贯通!”他当日曾激战扑散腾门下众弟子,知道其武大弟子各依命理禀性习练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刀劲,不想扑散腾竟以一人之力将“烈火劲”、“寒水劲”等五行刀劲熔于一炉。
扑散腾面色如铁,此时卓南雁剑上满蕴天地浩气,他虽屡施“寒水劲”以柔克刚,也难将他剑气尽数冲荡消散。卓南雁扬眉怒目,补天剑法越使越厉,此时他全身真气与天地相往来,剑势一招重似一招。扑散腾连化“寒水劲”、“厚土劲”,以柔克刚,却也只能勉力支撑。那边余孤天也是锋芒毕露,三际神魔功流转鼓荡,愈战愈是得心应手。相形之下,刀霸、巫魔两大宗师却是捉襟见肘。
完颜亮端坐龙椅,身周侍卫环立拱护,本要看一场手下武士谈笑擒凶的好戏,这时望着气势如虹的卓、余二人却不禁有些胆寒。此刻若是叫万千侍卫一拥而上,虽然省事,但如此一来,刀霸、巫魔便会脸面尽失,而军中士气更会大丧。他眼珠一转,忽见身旁的完颜婷目不转睛地盯着激战的卓、余二人,满面焦急之色,登时计上心来,一把揽住完颜婷的纤腰,拽入怀中。
他这下使力极大,完颜婷骤出不意,不由“啊”地一声惊呼。完颜亮哈哈大笑:“婷美人,可弄疼你了吗?美人莫急,疼的还在后头!”“刺啦”的一声,竟扯去了完颜婷肩头的衣襟。
萧抱珍善解君心,只点中了完颜婷的四肢要穴,却没点她哑穴。完颜婷香襟被撕开,现出白嫩如玉的肌肤,忍不住又是惊叫出声。完颜亮只觉她这声娇呼清润娇脆,心内霎时腾起说不出的满足舒畅,伸手抚弄她欺霜赛雪的香肩,哈哈笑道:“婷美人,你这一婉转娇啼,朕的三宫六院可全都黯然失色!再叫两声给朕听听!”
卓南雁和余孤天虽全力搏斗,但两人一个要救下完颜婷,一个要刺杀完颜亮,一直留意这边的动静,骤见完颜婷惊呼受辱,都不禁肝肠如烧。
“昏君!”卓南雁厉声大喝,“放下她!”心神略分之际,扑散腾的刀如疾电,已劈向面门。卓南雁忙横展一剑“大哉乾元”,情急之下,这一招使得略现生涩,扑散腾左掌早出,这一掌柔如柳絮飘摇,去势难辨,竟从卓南雁的满天剑影中插入,直印在卓南雁肩头。热腾腾的烈火劲如一团怒焰,瞬间蹿入卓南雁体内。饶是他有天衣真气护体,也难当刀霸这十成劲力的一掌,飞退两步,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与此同时,余孤天心神震荡之际,也被悄然掩上的巫魔挥掌斩在左肩,剧痛钻心,臂骨欲折。
完颜亮仰天大笑:“脸红凝露学娇啼,妙啊妙啊,再叫上几声给朕听听!”双手在完颜婷的玲珑玉体上用力揉搓。完颜婷羞怒交集,清泪滚滚而落,忽地哭叫道:“陛下,求你……求你饶了他们吧……”这一声陛下叫得完颜亮骨骼尽酥,扬眉笑道:“美人,你说什么?”完颜婷的清泪纵横,近乎哀求地道:“饶了他们吧!陛下……”
见了她这楚楚可怜之状,完颜亮心底却腾起一股征服天下般的满足之感,蓦地狂性大发,揽过完颜婷,狂吻她那梨花带雨的玉颊。舌头滑过她香腮、玉颈,又舔向她珠圆玉润的耳垂,只觉完颜婷的肌肤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完颜亮更是绮念泉涌。他见完颜婷的耳垂上嵌着明光闪耀的一颗金珠,不由一口含住,口中发出含糊粗重的狂笑声。
“血!我这时只需一蓬热血!”完颜婷明眸闪动,估计时机已到,拼力去咬舌尖,但要穴被制后周身无力,贝齿怎么也难咬落。但觉完颜亮泛着酒气的唇舌在自己脸上游走,她却无力施出最好的一击,这时才觉芳心内痛楚如烧,悲愤欲死。
卓南雁看在眼中,怒火狂蹿,满身大气鼓荡,连运“冲凝诀”,却因扑散腾打入了他体内一道烈火劲,真气运转稍涩,更因心急如焚,竟再难接引天地元气。此时他剑招凌厉骇人,反失了补天剑法“无往不复”、“保和太和”的真义,扑散腾奋力苦撑,倒有后来居上之势。
蓦听一道悠长无比的呼吸声响起,声若牛喘,气势惊人。余孤天双眸如明灯般熠然闪亮,双手托天而起。旁人吸提真气,总有换气之时,他这一口气却是悠长无比,如鲸吸长江,永无尽头。萧抱珍心头大震,叫道:“三际神魔功,小心了!”众侍卫一直在旁虎视耽耽,忽见余孤天这时门户大开,七八支长矛斜刺里搠到,直插在余孤天的身上,但均觉如中金石,分毫插不进去。巫魔看得心惊,那一记拍向余孤天肋下的修罗指左右飘忽,硬是不敢戳下。
余孤天厉喝道:“九天雷、十地火,广取光明破黑暗!”双臂齐振,七八支长矛全向天上飞去。这一出手,正是他新近悟得的大光明天雷术。余孤天衣袂飘飞,形如神魔降世,挥掌击向巫魔。伴着这道掌影,竟有一道电光从天飞降,巫魔萧抱珍心内大震,斜身退开。
四名侍卫看余孤天步履沉缓,忙从两侧扑上偷袭。余孤天双掌如山压落,声若霹雳震响,那四人齐声闷哼,竟被一股巨力瞬间击毙。萧抱珍心内震惊,胆气为之一夺,竟不敢上前拦阻。
仆散腾大惊,拼力迎上余孤天。余孤天左掌在他刀背上一抹,粘开他的宝刀,右掌掌力如潮,汹涌而至。仆散腾奋力出掌挡住,他与卓南雁硬拼多时,内力大耗,但觉余孤天的掌上带起滚滚热流,炙肌焚骨,难耐已极。但刀霸生性悍辣,虽然全处下风,兀自苦苦支撑,此时他全身功力都集在左掌,持刀的右手反软软垂落。卓南雁目光乍闪,身形电射,斜刺里扑向仆散腾。萧抱珍急忙上前拦阻。卓南雁身形蓦地一弯,已盘到余孤天身后,双掌疾拍在他后心上,大喝道:“去!”
一股雄浑真气直送人余孤天体内。这是天衣真气收取来天地元气,被卓南雁逆运“冲凝诀”送出,余孤天只觉丹田一热,愤声大喝,双臂齐振。三际神魔功和天衣真气的浑厚内力交集一处,当真势如排山倒海,仆散腾闷哼声中,身子远远跌出。
余孤天双眸熠闪,猛向完颜亮扑去,几名侍卫拥上拦阻,却被他瞬间挥掌格毙。萧抱珍惊得手脚发冷,忙跃起急追。余孤天这一扑疾若利电,横空掠过十余丈,瞬间掠过无数侍卫,已到了完颜亮身前丈余。众多侍卫兵将均被他这势若雷霆的一扑震慑,只知仓惶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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