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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信物》 作者:惊鸿

第18章 :完美的交易

  我预料到了我和父亲的会面不会很愉快,却完全没有预料到因为那个女人的在场,我们的会面居然演变成了无比混乱的一场闹剧。

  一直到我拉着深海走出了酒店,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你到底是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没有怀孕的?”

  “确实没有啊。”深海的表情十分困惑,“在她的身上完全没有另一个生命存在的迹象。她为什么要用这个借口来欺骗别人呢?你的父亲……不是已经有伴侣了吗?”

  “所以这女人才需要一个足够劲爆的借口来拆散他们啊,比如怀孕。”我望着他,这一刻,压在我心头的东西比悲哀更重,比温柔更软。我的眼眶酸痛难当,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涩,“我一直觉得有些东西你是不需要懂的。但是深海,你应该知道,跟你们的族类相比,人是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心思诡诈,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往往会使出种种丑陋不堪的把戏,引诱、欺骗甚至是暴力。”

  深海怔怔地望着我,眼中有莫名的东西流转其中,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反应吓到了他。我本来是不想哭的,可是一张口就有咸咸的液体顺着面颊流下来,一直流进嘴角,一点儿也控制不住,“我们这个族类贪图享受,爱钱,爱权力,爱自己永远超过爱旁人,而且狡猾多变。你刚才看到的就是一个女人在性竞争中使出来的手段。你告诉我,在看过了如此不堪的一幕之后,你是否还有信心相信一个人类对你说我爱你?”

  深海垂下头,抓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

  我任他握着我的手,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我突然开始怀疑他到底应该不该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对他对我是不是更好?我们是如此不同,这种不同甚至大过了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一对情侣,本来他会守着一点点堪称美好的回忆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这些所谓的美好很有可能会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褪色,露出内里斑驳的黯淡。到了那时,在深海的眼中,我们之间的这一场邂逅还会不会那么美好?会不会……只是另外一个版本的《画皮》?

  深海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不会。”

  “什么不会?”

  深海俯身过来,轻轻地抵住了我的额头,“我不会觉得你和你脑子里想到的那个怪物是一样的。茉茉,你的表皮和你的内里我都看得到。”他微笑起来,眼中一片明媚,仿佛云破月出,脉脉清辉如水,漫天的阴霾都在顷刻之间化作了皎洁的莲花云。

  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而且我发现你搞错概念了,我喜欢的只是一个叫茉茉的人类,至于你其他的族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我可管不着。说到底,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伸出手抹掉了我脸上的水渍,凑过来吻了吻我,“茉茉,我觉得你应该对我有点信心。我对你们这一族虽然说不是十分了解,但是我知道人和人是有差别的。茉茉,在我心里,你跟谁都不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

  这算是表白吗?

  我曾经想过如果他学会了说甜言蜜语我该怎么回答,真的想过。可是这会儿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他不停地哭,怎么都停不下来。

  “别哭了,我陪你逛街。”

  “我请你吃那个上面放了樱桃的冰淇淋吧。”

  “茉茉,我带你出去玩吧,这个地方人太多,又热,又嘈杂,空气里还有股怪怪的味道,难怪你会心情不好了。”

  也许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停止哭泣,可是离开这里的念头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强烈。

  “就这么说定了,”我抽着鼻子说,“我们离开这里,明天就走,只有你和我,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我在黑暗中翻了个身,望着窗口的方向继续出神。

  窗帘没有拉严实,淡淡星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了进来,在卧室的地板上画下一道浅色的线条。没有月亮的夜晚,视野之内一片混沌,亮色与暗色之间是暧昧难明的一团模糊,没有清晰的界线。

  我又翻了个身,顺手替深海把薄被往上拽了拽,可是没过多久又被他蹬掉了。

  我失笑。

  深海总是蹬被,像睡不安稳的小孩子似的,我猜他是因为不习惯睡着的时候有东西裹在身上的缘故吧。说到底,现在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当然……也谈不上喜欢,可他还是回到了这里,带着一个形状奇怪的烙印。

  每次看到这个烙印,我就无法逃避地会想到这个问题:即使我们都没有变心,即使我们能一直相爱到我死的那一天……那我死了之后他又该怎么办?徘徊在海洋和陆地之间,孤独地流浪到死?

  熟睡中的深海晃了晃脑袋,低声嘟囔,“不行……”

  是在说梦话吗?

  我嘴角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成形就被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惊到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做梦,竟然是……这样的梦。梦中一片没有止境的幽蓝,头顶上是一团明亮的光斑,几乎接近白色,仿佛海水的后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灯泡。视线下移,明亮的颜色渐渐加深,由浅淡的蓝色一层一层过渡为脚边幽暗的墨蓝。只是水,却因为光线的不同而幻化出如此迥然不同的奇妙景致。暗流涌过,被束缚的身体也随之起伏,肌肉被微妙地牵扯,痛感也因而变得鲜明起来。那是印刻在深海记忆中的疼痛,我可以感知却无法分辨,像肢体被捆绑,绳索入肉,骨肉厮磨到近乎麻木。

  长长的尾鳍破开眼前没有止境的幽蓝,曼妙的身影倏地远离,迅速融入了远处模糊的幽蓝色背景之中。不知何时开始眼前多出了无数身影,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物,蓝色的、红色的、金色的……他的族人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却都离得很远,偶尔自近处掠过的身影也都不复淡漠的神气,看过来的眼神当中明明白白地带着惊疑。

  为什么?

  他们在问他,为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那位白发的长者,我想他一定很老很老了,他的脸上有松弛的皱褶,连尾鳍都呈现出黯淡的灰白色,有一样东西被他拢在手心里,莹莹光华自指缝里倾泻而出。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改变主意?”他在问深海,眉目慈和,眼神悲悯,可是他的头发却在身后根根竖起。我想在一切情绪之上,他的愤怒仍然占据了上风,“你曾经对我做出过承诺,而你现在要反悔。”

  “我很小的时候,您就告诉过我,我们这个族类是不能互相欺骗的,长老,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做任何事,但是这件事……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的,我也尽力去做了,但是……真的不行。”

  “你已经决定了?”

  “是的。”

  长者抬起手,一团亮光自他的指尖跃起,流星般扑面而来。

  深海的身体猛然一颤,摇曳在脑海中的画面突然间变得支离破碎,仿佛烟花闪过,天空中的流火一丝一丝归于黑暗。深海微颤的身体松弛下来,不适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了过去。

  而我却越来越清醒。

  夜色无边无际,包裹着我和我爱的人,仿佛空旷的世界就只剩下我和他,如此渺小,像依偎在一起的两粒尘沙,随便一阵风来就可以改变我们的轨迹。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渴望自己能够变得强大,强大到在我前进的时候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任何干扰,强大到足以保护我的爱情不会被现实的脚恶意地践踏进泥泞里去,强大到可以让我的爱人安心地生活在陌生的天空下,即使没有同伴也不会感觉寂寞。

  我被这个认知搅扰得心神不定,一阵细微的战栗却无声无息地顺着后背爬了上来,凉水一般,令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刹那之间警觉了起来。我的手还按在薄被上没有动,掌管着听觉的神经却已在苏醒的同时以我惊叹的速度飞快地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

  我听到我的左邻,那个总是穿着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正穿着硬底拖鞋踢踏踢踏地穿过卧室,一阵玻璃器皿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过后,水流注入杯中,我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他吞咽时咽喉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在我们脚下的三四层的露台上,一只小型的夜行动物步履轻盈地跃上露台的边缘,指甲已经收了起来,柔软的肉垫落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意态闲闲。再向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着睡不安稳的婴儿,微弱的哭闹声和含混不清的歌谣混合在一起,语调柔和,听得久了却也令人有些不耐。再向下无一例外是熟睡中的声音,或高或低的鼾声,间或几声不清的呓语。这些声音虽然在同一时间传入我的耳中,却如同叠放的一摞白纸般层层分明,我甚至不会混淆了声音所在的楼层。

  可是不对,令我感觉紧张的并不是这些每个夜晚都会听到的声音。我屏住呼吸,有意识地扩大我所能够到达的范围。风声飒飒,小区花园里那些茂密的观赏植物枝叶婆娑,喷泉早已经停止喷水,仍有渗出的水珠自高处落入花瓣形状的水池之中,叮咚作响。在这一切之上,一阵微弱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是秋千被晃动时发出的声音,随着每一下的摇荡,铁索有规律地摩擦着顶部的金属轴。平常的时候,这个声音总是跟孩子们的嬉笑声联系在一起,可是此刻听来却只觉得诡异。谁会在这个时候去那里消磨时间?我正在琢磨会不会是热恋中的小情侣在那里约会,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突然地哼唱了起来。

  我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向后一缩,一转头却见深海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出神地凝望着窗外,光线虽然昏暗,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亮光。这让我突然间生出了某种诡异的预感:他不但听到了这个声音,甚至……他还知道那是谁。

  突如其来的不安,强烈到接近惶恐。

  深海有所感应似的收回了目光,然后拽着被子将我裹进了他的怀里。熟悉的气息环绕过来,像一种无声的安慰。我抱紧了他的腰,小心翼翼地把脸颊贴在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脏隔着胸骨皮肉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耳膜,仿佛每一下跳动都把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输送进了我的身体里。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松了口气。他就在这里,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安心,忍不住转过脸,把一个轻吻印在他的胸膛上。

  深海的手指停在我的背上,暗示般轻轻拍了拍。我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他的手指已经飞快地移了上来,用一种温柔然而坚决的姿态按在了我的嘴唇上,与此同时,一幅画面在我的脑海里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红色头发的美女玛莎,那个差一点成了深海伴侣的女人。

  尽管我很希望自己能够站在一个比较客观的角度去揣摩她出现在这里的用意,但是很不幸,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她跑到这里来十有八九是为了把深海抢回去。虽然从外表上我看不出她和我们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跟深海相比,她身上“非人类”的特征要更加明显一些。而在非人类的圈子里,人类的某些生活规律是完全不起作用的。对它们来说,只有在决斗中胜出的一方才有资格赢得配偶。

  我看过的《动物世界》里都是这么演的。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她那么大的力气,指甲不够尖,也没有毒。真要打起架来,我的胜算可能还不到百分之一。如果我跟她商量我们不比打架,换个花样,比如飙车或者是背诵唐诗……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

  “她走了,”深海在我的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我,“别乱想了。”

  留神去听时,秋千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女人哼唱的声音都已经不见了,而我心里的感觉却反而变得复杂了起来。也许对深海来说,能够再度看到自己的同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可是站在我的角度,我很难把它单纯地看做是远房亲戚来串门。

  我甚至无法判断她究竟是敌还是友。

  “刚才我就想问你了,”深海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那么远的距离,你真的听到了?”

  我点了点头,我一直怀疑这个奇怪的变化是“米娅六号”留下的后遗症,但是没有跟严德细谈过这个问题,一切的怀疑都还只是怀疑。实事求是地说,这个变化并没有给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困扰,因为大多数的情况下,我对远处都有些什么声音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

  “算了,别瞎想了,有机会我们去问问严德吧。”深海大概也没有琢磨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多少有点无奈地转移了话题,“明天咱们就走了,真的不用给你的父母打个电话吗?”

  “到地方再说吧,他们现在大概很忙。”我缩在他的怀里叹了口气,也许忙着离婚也许忙着和解,谁知道呢,也许我不在场他们更能沉得住气吧。一想起我妈手里攥着纸巾看照片的样子,心头一动,十分突然地想起有个问题一直没有来得及问他。

  “昨天,你跟我妈都说什么了?”我记得出门的时候我妈还板着脸坐他对面政审呢,等我回来他们就已经看上照片了。

  “没说什么啊,”深海枕着手臂放松了身体,“就是一直在说你。”

  “说我什么了?”

  “说你小时候的事儿,幼儿园啦,小学啦之类的。”

  “怎么会说起这个?”我大惑不解,我妈不是忙着审他吗?

  “是我问她的,”深海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就是想知道,把一个孩子从小带到大是怎么回事。”

  估计从他知道我是由我妈一手带大的开始,他对这件事就一直好奇着呢。也难怪我妈会泪汪汪的了,那个时候估计她也正回忆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吧。心里有点难受,不愿再想下去了,我尽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们即将来临的出游上去。

  去海边是我的意思。

  尽管深海翻来覆去地念叨,“我都被扫地出门了,再跑回海边去……万一碰到族里的人……算了吧,我还是带你去别处逛逛吧,你的书架上不是有本《乞力马扎罗山的雪》?我们去那里看雪好不好?”说归说,他每一夜的梦里还是一片透亮的蓝,那是经过了意识的加工之后呈现出来的梦幻般的蓝色,澄澈得如同最完美的宝石。

  睡意袭来之前我又想,就算不能回自己的族群,但是能在自己族人的地盘上溜达溜达,也总好过没有吧。

  夜里睡得不好,车子还没有驶出市区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滑到了西边,白天那种细针般刺眼的光线已经变得柔和,因为混合了红、黄、紫等等复杂的颜色而变得有如薄雾。一睁眼的错觉,仿佛眼前的世界整个被一块漂亮的纱巾给包裹了起来。

  车子停了,深海正伏在方向盘上出神。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一湾深邃的蓝色已经出现在了公路的尽头。我忽然发现海永远比文字所能够形容的更加魅惑人心,那是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颜色,即使是最细微的光线变幻也能够改变它的形貌。它会动,会呼吸,会高兴也会发怒。它养育了无数的生命,因而它本身也是有生命的,它甚至会死,会消失在沧海桑田的传说里,只留下一片干燥而荒芜的沙砾。

  我轻轻地把头靠在深海的肩上,这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感应到了他心里的悲伤,如此厚重,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这种悲伤已经远远超出了游子对家乡的怀念,用我有限的经历来分析,它更接近于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眷恋。

  我一直都知道深海为了回到我身边放弃了很多重要的东西。然而这一刻,我望着那双墨蓝色的眼瞳中无法掩饰的焦渴与疼痛,头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为了让我活下去到底放弃了什么。

  爱是简单的,可是爱带来的后果却如此沉重。也许书上说的都是真的,在生活里,仅仅有爱还不够。如果我的爱只是将他从自己的土壤里连根拔起,然后让他裸露着根茎在陌生的空气里日复一日地枯萎……那我所谓的爱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想清楚一件事的来龙去脉需要很长时间,但是做出一个决定却往往只在眨眼之间。

  我现在的想法暂时还不想让他知道,这也不是短短几分钟就能够想明白的事。我的手臂环过去,熟门熟路地抱住了他的腰,因为深海的悲伤而变得低落的情绪也由于潜意识里模模糊糊做出的决定而不知不觉变得悲喜交加。

  太过复杂的情绪总是让我无措,让我在低下头去细细揣摩的时候反而感觉空茫。如果我的决定无法用时间来证明对错,那么……就用深海的快乐来证明吧。

  我在深海的腰侧轻轻挠了挠,“嗨,帅哥,想什么呢?”

  深海回过神来,揉了揉自己的脸,略带惆怅地说:“想起小时候跟着长老们学习的事……”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我再一次转移了话题,“我饿了。吃完饭收拾一下行李,等天黑之后我们去游泳,怎么样?”

  “好,”深海笑了起来,眼中的阴霾散开,露出孩童似的顽皮,“我可以带着你一直游到天亮。”

  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海滩上消磨时间的游客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除了远处还有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扎堆烧烤,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人了,深海不太放心地朝着烧烤的那一堆人多瞟了两眼。

  “没事的,”我安慰他,“他们都穿着衣服呢,夜又深了,不会下海的。”

  从到达沙湾算起,深海已经憋了一整晚了,忍耐力估计也快用完了,又见那群孩子确实离得挺远,于是象征性地跟自己斗争了一下就裹着大毛巾朝海边跑了过去。为了下海方便,一个小时之前他就把游泳裤脱了,然后就裹着大毛巾心神不定地在门口转来转去,一会儿往外瞄一眼。

  深海跑出两步又回头喊我,“快啊。”

  “我进去给我妈打个电话,”我指了指不远处突起在海面上的一丛礁石,“半个小时之后我在那里跟你碰头。”

  深海点了点头,解下大毛巾扔在沙滩上,三步两步冲到海边一头扎进了墨色的海水里。入水的刹那,我清清楚楚地感应到了那种激荡在他心头的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悸动,仿佛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饥渴难耐地叫嚣着。浪潮劈头盖脸地压过来将焦渴的身体一口吞没,心灵的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这样汹涌的感情起伏我在他身上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心里竟酸酸的,生出一种不知想微笑还是想流泪的惆怅来。我想,我决定了要做的事也许应该提前,如果能成功的话,我不会失去什么,他却可以重新得到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东西。

  我顺着台阶回到餐厅,在黑暗中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然后拿出手机调出了那个存了很久却从来没有主动拨打过的电话号码。一边等待着电话被接起,一边提醒自己保持平静,只要我什么也不想,深海应该就不会有所察觉。

  电话无声无息地被接了起来,当那把略显森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时,我几乎被他吓了一跳,“居然是你啊,殷茉,没有记错的话,咱们最后一次的见面好像……并不是多么愉快啊。”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我想和你做笔交易。”

  “交易?”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明显一愣,随即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大小姐,我可不认为你有什么筹码和我谈交易。”

  事实上我确实没有什么筹码,但我还是想把这个赌打到底,“筹码我自然有,但是在谈价码之前,我想知道你手里的那样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是不是值得我出价?”

  电话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是打火机的声音,然后他懒洋洋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去问他?”

  “我想问你,”我强调,“我相信我开出的价码绝对能够打动你。”

  这一次,夜鲨沉默了很长时间。

  “实在为难的话就算了,”我默算了一下剩余的时间,心里开始有点着急。

  “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夜鲨慢吞吞地说,“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其实没有什么用,但是对月族人来说,它之所以会变成族长凭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什么原因?”

  夜鲨反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人类在勘探搜索方面的技术发展到如今这样的水平,连火星都能派了机器人上去采集样本,却对我们的存在一无所知,这里面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我没有回答。

  “你好好听着,这些话我可只讲一遍,”夜鲨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腔调说道,“最主要的原因,是某些海域的磁场很强,而且磁场的分布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以人类的技术而言完全无法招架,有的时候它甚至可以扭转空间,海族就是利用这样的方式来隐藏自己的栖息地的。即使偶尔会被人类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可以消除他们的一部分记忆,确保我们的行踪不会泄露。再说人类都很爱钱,”夜鲨停顿了一下,语调里透出不加掩饰的嘲弄之意,“钱,加上恐吓,即使不消除他们的记忆他们也会替我们保守秘密的。”

  我没有出声,他的语气让我很是反感。

  “殷茉,你说地球上的好好的磁场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是不是需要某些东西?某些有能量的,放射性的东西?”

  “嗯,还挺聪明。”夜鲨不怎么有诚意地敷衍了我一句,继续说道,“这种东西我们暂且称它为黑苹果吧。黑苹果是一种埋藏在地层深处的矿石,即使对人鱼来说,寻找它也是一件费神的事儿。于是,在很多很多年前……确切地说是我们还窝在萨默斯岛附近,没有开始窝里斗之前,有几个老不死的提议说让族里的战士们组成搜索队去各个海域寻找这种东西。在我们的历史上,这次搜索行动可是很有名呢。”

  “然后呢?”我瞟了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表盘上的刻度和指针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粉色荧光,已经清清楚楚地跳过了十个小格。

  夜鲨笑了起来,“行,我长话短说。这帮傻子耗费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了地球上最大的一处黑苹果矿,然后又耗费了很长的时间来开采,最后,这批宝藏被密封在特制的容器中深埋在了海洋的深处。这个埋藏地点被刻在了一枚钥匙上,钥匙又分成了两部分,分别交给当时能力最强大的两位长老来保管。”

  “就是那块……那块……”我突然有些口吃。

  “那块月光石。”夜鲨似笑非笑地替我把话补充完整,“其实它也只是整个钥匙的二分之一。那个老不死的族长为了表示自己一族对于族群合并的诚意,特意带着月光石出门去谈判。不巧的是,他们遇到了我,后来更不巧还遇到了你……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我再说一遍了吧。”

  我觉得我的脑子又乱了,“你为什么说这东西对你没有用?”

  “因为我的族人都生活在浅海或陆地,我们不需要用强磁场干扰的方式去保护所谓的栖息地。”夜鲨的声音重新变得淡漠,“我们的族人都是战士,每一个都是。我们没有年老体弱的废物等着保护,所以我们根本没有栖息地这种东西。”

  “那你还抢?!”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这都什么人啊?

  “抢!”夜鲨笑得不怀好意,“为什么不抢?你也不想想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

  “你更看重你们族人的战斗能力,这没错吧?”我不想跟他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撕扯不清,只要知道这块石头对他没有实际用途,我想做的事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对,”夜鲨回答得十分干脆,“所以我才要建这么多的实验室,一门心思地研究如何改造人鱼的身体结构,如何才能把人鱼的潜在战斗力提升到最大值。”

  “你打过严德的主意?”这一句我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没错,”夜鲨爽快地承认了,“那老东西手里有不少好东西,可惜防守紧得很,什么也挖不出来。”

  “我试过他的药,”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决定不再绕圈子了,“是他最新研制的六号。你上次已经见识过我的腿骨由弯曲到痊愈的整个过程,怎么样,有兴趣吗?”

  夜鲨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了起来,“米娅六号?”

  “是的,”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后遗症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什么样的后遗症?”夜鲨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急迫。

  “想知道的话,”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拿那半块月光石来换。”

  “你可真敢要啊!”夜鲨被我的话气乐了。

  窗外,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声音骤然间清晰了来。模糊的,有规律的声音,冲上来又哗啦哗啦地退了回去,然后再一次不知疲倦地冲上来。隔着看不见的电波,一些不太成型的声响模模糊糊地传入了我的耳中,有种十分耳熟的感觉。心头突地一跳,我冲口问道:“你家里有人在看电视吗?是反恐还是……”

  电话另一端有什么东西啪地掉在了地上。

  “你听到的?”夜鲨的声音骤然拔高,“骗我的话你会死得很惨。”

  我凝神细听,电视里一片杂乱的枪声,一个女人尖声叫道:“杰克!”

  这部片子我看过很多遍,应该不会认错,而且放映室里还有一些其他的声音……

  “有人在剥松子儿吗?”我问他,“或者是松子儿一类的东西?”

  夜鲨没有说话,呼吸却明显地粗重了起来。我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软底拖鞋急促地踩过木质的地板,然后砰的一声门响,电视节目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鲜明起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惊讶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夜鲨没有回答,听起来,他刚推开的这扇门应该是有一定程度的隔音效果的。几秒钟之后,这扇门又关上了,嘈杂声再一次变得模糊。沉默良久,夜鲨低声问我,“你想要那半块月光石?”

  “是。”我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从容。也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身体的颤抖怎么也控制不住,我低下头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夜鲨没有说话,似乎也在平息自己的情绪。

  “我是除了严德之外唯一的一个试验品。”他的沉默让我越来越不安。其实他说的没有错,我确实没有筹码,从头到尾,我都是在拿他的好奇心打赌。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的手心里全都是冷汗的时候,才听到夜鲨的声音缓缓说道:“成交。”

  一口气松了下来,我靠在椅子上几乎虚脱。

  “东西拿来给我,”我哑着嗓子继续提条件,“你说说你的条件。”

  也许夜鲨在琢磨这场交易对他来说到底划算不划算。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飕飕的,“我花了这么大的价钱,一次两次的常规检查可打发不了我。殷茉,一年的时间,怎么样?”

  “一年太长,”我断然拒绝,“两个月。”

  “半年。”夜鲨的语气里透出明显的不悦,“我是个生意人,已经说出口的买卖就不会再存心刁难你。但是你也知道,有些反应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被发现的。”

  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斟酌片刻我又说:“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你可以派你的人定期上门来做检查,我配合。”

  电话的另一边静了下来,几秒钟之后,我又一次听到打火机开合的声响。他刚才就已经点了一支烟了,是抽完了还是扔掉了?以他点烟的频率来判断,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个阴险的家伙被我突然提出的交易搞得有点乱了方寸?

  “行,”夜鲨大概是做出了决定,语气也变得干脆了起来,“就这么说定了。”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我的后背已是一片黏湿,抖着手正要挂掉电话,就听夜鲨很大声地喊我,“殷茉?”

  “什么?”我又紧张了起来。

  夜鲨却又不说话了。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跟深海约定的时间就快要到了。正想挂机的时候,他很突然地问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问的是什么我并不是没有听懂,但是这个人是夜鲨,我并不想跟他讨论太过私人的问题。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夜鲨冷笑,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个人离开族人守在你的身边不好吗?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这的确是我想要的,但是……我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个。

  “我还以为你会带着他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夜鲨沉默了一下,又说,“比如草原、山区或者是随便什么看不到海的地方。”

  “现在这样不是更好?”我试图把问题的重心从我身上转移开来,“你可以得到垂涎已久的实验数据,他可以得到族人的谅解,这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吗?”夜鲨的笑声中略带讥诮,“果真如此吗?为什么我看不出来你得到了什么好处?”

  没有吗?我弯了弯唇角,不动声色地再一次转移了话题,“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那件东西?”

  夜鲨干脆地说:“明天。”

  “我需要三天的时间,”我说,“等我拿到东西之后,请给我三天的时间,就三天,然后我去找你。”

  夜鲨一声不响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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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国之乱人鱼的信物倾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