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赤手空拳的黎明(10)

　　黛莎的手像鱼一样翻过来，抓住吉恩的手腕，拉向自己的身体。

　　“我不否认，王子殿下有这个权利。你可以做出不同于我的选择。”

　　黛莎曾肆意玩弄吉恩的生命，现在又把自己的生命交于吉恩之手，呆呆地望着他。也许是因为她相信吉恩不可能杀死自己，也许是她觉得即使真的被杀死也无所谓，也许是因为她还有另外的阴谋……

　　这个瞬间，吉恩理解了黛莎曾经感受到的魅力。面对着能够置之于死地的对象，他的心里却产生了爱之护之的欲望，这是黛莎教给他的。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关系，除了爱与恨，除了忍受与逃跑，还有其他。

　　吉恩感觉头晕目眩，仿佛被大雾包围了。这个命运奇妙的女人有着难以言传的力量。起初只是觉得她很美丽，然而在这个瞬间，吉恩感觉她像女神。是的，黛莎像女神，像占领夜空的女神，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一次次归来，一次次获得新生，谁也不能杀死她，谁也不能玷污她。某个瞬间，她又重新变得完整。她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相反，吉恩却总是生活在别人的决定之中，此时此刻也是这样。突然间，他很想和黛莎分享这种力量。

　　黛莎微微地笑了。

　　“我相信你不会拒绝我，也不会侮辱我。”

　　吉恩把黛莎推倒在床上。黛莎抓着胸前的衣带，对吉恩露出了微笑。

　　凌晨时分，吉恩醒了。隐隐约约而又心满意足的梦消失了，吉恩伸手摸了摸旁边，空空如也。就像昨天夜里说的那样，黛莎独自走了。

　　昨天夜里，黛莎给吉恩讲了一颗星星的故事。别的星星都按照固定的路线反复旋转，只有这颗星星，我行我素地游走到了很远的地方，数十年后才回来。越是接近自己的位置，它就越是明亮，最后这颗星星在白天也可以发光。它改变了世界。吉恩也见过，那颗星星在奔跑，辉煌的斗篷随风飞舞。

　　从一个善良的儿子变成优秀的王子，并非没有别的道路。以前他以为不能脱离那条道路，于是倍加忍耐，以为这样做是为了所有的人，却唯独忘记了属于自己的路。为什么要忍呢？为什么不能冲出去？

　　吉恩叫来侍从，吩咐拿来远征期间穿过的衣服。他系上腰带，穿上长靴，上面还依稀保留着血迹。离开豪华的房间，吉恩穿过后院，去了母亲艾瑞缇娜的离宫。

　　艾瑞缇娜的别宫被称为乐园茅草屋。这是国王亲赐的名称。这个茅草屋有七个华丽房间，有飘着玫瑰、茉莉花和薰衣草的浴场，有容纳十几人的餐厅，还有保存着南北方各种调料的厨房。到了门口，宫女们慌忙行礼。天还没有大亮，而且吉恩已经很久没来母亲的住所了。

　　门里面有动静，看来已经起床了。吉恩站在门前，宫女们本应向艾瑞缇娜报告王子的到来，却犹豫不决。

　　“请稍等会儿。娘娘还没有化好妆。”

　　“没关系。”

　　没有理由因为没化好妆而不见儿子。吉恩不但见过艾瑞缇娜的素颜，而且无数次见过艾瑞缇娜连夜缝缝补补，眼神空洞，披头散发的样子。母亲真的没有必要在儿子面前在意这些形式。父王不可能来。昨天夜里，父王在宴会上喝了太多的酒，倒头就睡。

　　“很抱歉，我们是贵妃娘娘的宫女，贵妃娘娘有命令……”

　　“贵妃娘娘今天玉体欠佳……”

　　听着这些蹩脚的借口，吉恩不耐烦了。他只想马上见到母亲。他有话要说，不想等待。吉恩向前迈步，打算直接推门进去。宫女们大惊失色，慌忙挡在前面。吉恩哭笑不得，怒视着她们。

　　这时，门开了。

　　“大王子殿下，昨天夜里过得好吗？”

　　吉恩盯着向自己行礼的高大男人。只见他油乎乎的脸上皱纹如同血管般延伸，旋涡的中心镶嵌着焦黄的眼睛。那双令人窒息的眼睛今天却心满意足地涣散开来。意识到这个事实，吉恩猛然涨红了脸。

　　“那我先退下了。”

　　安塔伦又行了个礼，走向门口。吉恩愣住了。宫女们看到他的肩膀在颤抖，吓得悄悄走开了。这时，里面传来艾瑞缇娜的声音。

　　“让他进来。”

　　艾瑞缇娜披着白色的长袍，侧身而坐。黑色的发丝弯弯曲曲地披在肩头，嵌在苍白素颜上的红嘴唇真像后院里的玫瑰，“埃弗丽娜”。

　　十几年前，母亲艾瑞缇娜被王后派遣的追击者驱赶，也承受着恐惧和贫穷的折磨，那时候母亲最多的不是美丽，而是惹人怜惜。母亲故意往脸上抹灰，披头散发，神情呆滞而愚蠢，努力掩饰自己的美貌。那时候，只要能给母亲带来安慰，吉恩什么事都可以去做。母亲让他偷，他就去偷；让他扔，他就扔；让他穿女孩子的衣服，他就穿。母亲拿着要缝的衣服睡着了，他曾多次代替母亲做针线活。母亲累得流泪，他就抱住母亲，给母亲唱歌。安塔伦找到他们，告诉吉恩他是王子的时候，他也丝毫没有责怪母亲为什么没有事先告诉自己。母亲担心年幼的吉恩不小心泄露秘密，引来追踪者，所以独自保守着秘密。

　　现在，她是国王的女人，也是王宫里的强者。回到宫里，吉恩只见过一次艾瑞缇娜流泪的样子。那是在为回宫的吉恩举行宴会的夜里。国王没有在宴会厅停留太久，艾瑞缇娜在空荡荡的宴会厅里拉着吉恩说，我一定要让你成为真正的王子。吉恩不知道真正的王子意味着什么，却能感觉到母亲迫切的心愿，于是点了点头。从那之后，艾瑞缇娜再也没有流过眼泪，取而代之的是微笑。母亲越来越美丽了。几年后，吉恩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突然看到母亲，他吓了一跳。仿佛岁月倒流，母亲笑靥如花，嘴唇仿佛含着露珠，眼神宛如绿色的旗帜。当时吉恩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过于锋利。

　　“这么早就起床了。”

　　“您起得更早。”

　　“我本来睡眠就少，经常在这个时间起床。以前也是这样，不记得了吗？”

　　“以前是担心有人威胁我们的性命，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不，现在还是这样。我一刻也不能休息。”

　　艾瑞缇娜拿出化妆盒，看了看自己的脸，转头看了看吉恩，微笑着说：

　　“我们的王子殿下长大了，妈妈却老成这个样子。听着这次远征的故事，我觉得好神奇，好惊讶，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变了这么多。昨天士兵们说，战场上的你就像战神。可是你赖在妈妈怀里不肯离开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昨天，艾瑞缇娜把吉恩带回都城的士兵们叫到宫里。这是王后应该做的事情，艾瑞缇娜却做得自然而然，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展示自己的力量。

　　“只有你独自留在城里，野蛮民族偏偏来到那个城市，这似乎透露出阴谋的气息。戴着莲花冠的影子无处不在，但是我的王子已经足够强大，甚至凭借自己的力量战胜了阴谋，我真的没想到，做梦都想不到。啊，我越想越得意。”

　　莲花冠是王后头冠的别称。艾瑞缇娜开始梳头了。平时都是宫女帮忙，但是好久没和儿子聊天，她大概想自己梳头。不，她是故意让吉恩想起从前的往事，尽快平复心情。吉恩突然说道：

　　“我以为您至少是知道羞耻的。”

　　艾瑞缇娜没有停下梳头的动作。

　　“我？什么羞耻？我是保护儿子的母亲。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有什么好羞耻的？”

　　“为了我而背叛陛下？如果陛下知道了……”

　　“陛下给了你肉体，但是没有给你未来。未来需要我们自己去开创。安塔伦可以帮助我们，而且他也很爱惜你。他贯穿了我们的命运。他把我带到陛下身边，找回被人追杀的我们。只有他能帮助我，让你成为太子。我永远都需要他。”

　　“我不需要这样的帮助！我会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以为那么容易吗？你忘记刚进宫的情景了？两年多的时间里，陛下看都不看你一眼。但是昨天，陛下为你举行宴会，对你感到心满意足，喝得酩酊大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激动。你以为只要静静等待就会得到这一切吗？”

　　“是吗？于是第二天凌晨，您瞒着陛下偷情？”

　　“如果我早早得到安塔伦的帮助，你就不用和西娅这样的丑女子结婚了！”

　　一听到西娅的名字，吉恩就感觉心底的某个角落被刺痛了。昨天夜里的事情横亘在他们中间，吉恩感觉自己不再是西娅的丈夫了。如果说有错，那也是自己的错。愤怒情不自禁地发泄了出来。

　　“不要侮辱我的妻子。我对西娅没有任何不满。十年来，她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如果有错，那也是我的过错。”

　　“没有不满？没有做错什么？那个孩子像只生病的小狗，还没有为你生孩子，以后也不能。王后第一次把她带到你身边的时候，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王后挡住了你的后代，正在心里窃喜，但是我不会放任不管。新王子妃已经选出来了。我向陛下禀告，一个月内就要举行国婚。昨天在宴会上，我本想让你自己选。既然你的眼光低到对西娅都没有不满的程度，就只能我来挑选了。”

　　“西娅只有十七岁，而且昨天的宴会烦透了。你以为找来一群女人，我就会喜欢吗？”

　　两个人都不甘示弱。母子二人逃亡的时候，因为居无定所而没有朋友，他们只能彼此照顾，对于彼此的心事了如指掌。但是，艾瑞缇娜是母亲，对于儿子了解得更多。

　　“难道你什么都没做吗？怎么了，昨天夜里不开心？看来不行。昨天只要你说话，那么多女人，你想挑选十个都可以啊。”

　　吉恩涨红了脸。这时，艾瑞缇娜已经化好了妆。结了婚的女人丝毫不管盘头的规矩，满头黑发长长地披在肩上，五颗埃弗丽娜的星星闪闪发光。尖部轻轻弯曲的五角星，埃弗丽娜星是王族女人的象征。按照传统，这是未婚王室女子戴的饰物，但是艾瑞缇娜因为自己喜欢就经常戴在头上。

　　“伯利提莫斯。”

　　回宫以后，艾瑞缇娜就不再叫他吉恩了。吉恩没有回答。

　　“你消灭赞达尼族，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如今你长大成人了，可是在我眼里，你依然是从前那个扑在我胸前撒娇的小孩子。岁月漫漫，你是我唯一的希望。现在还没有结束，你看看妈妈，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现在不是我们争吵的时候。我们今后还要像从前那样继续努力。只要走错一步，等待我们的就是万丈悬崖。我感觉我们像是在走钢丝。”

　　“走钢丝的人是您，您要是坠落，我也要跟着坠落。”

　　“是吗？你觉得我们现在的位置很安全吗？你觉得王后像掉了牙齿的老虎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她绝对不会放弃。对于自己看不惯的东西，这个女人必欲先除之而后快！”

　　突然间，艾瑞缇娜的眼角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她及时擦掉了。吉恩以为自己看错了。

　　“你不要假装今天才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也已经猜到了。猜到没问题，亲眼所见就无法忍受了？这么软弱，怎么能成为一国之君？”

　　艾瑞缇娜说得不错。吉恩早就知道了，因此不愿意面对安塔伦。看到安塔伦毕恭毕敬的微笑，他就像被剥光了似的无比难受。说是安塔伦想要帮助他、保护他，看起来却像是想把吉恩据为己有。这让吉恩无法忍受。

　　明明知道，却装糊涂，他一次次想要否认这个事实，于是总渴望逃离自己的位置。相比王宫，他感觉在平民士兵中间更舒服。因为他是王子而赋予他的全部东西，都不像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吉恩突然说道：

　　“妈妈，我们去那里吧。”

　　艾瑞缇娜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擦了擦化妆盒，漫不经心地问：

　　“哪里？”

　　“不要明知故问了。我三岁之前住过的地方。”

　　吉恩出生六个月的时候，母子二人被驱逐出宫。三岁之前，他们都在那个地方定居。那时候的事，吉恩能记住的不多。他在院子里骑木马，也在邻居的农场里骑小牛，结果遭到训斥等，这些事情隐隐约约地留在记忆深处。除此之外，还有个不记得面孔的人。流浪时节，只要吉恩提起这件事，艾瑞缇娜就哭。哭着哭着，艾瑞缇娜最后总会呼唤复仇之神奥达努斯的名字。回到宫里，每次吉恩提起那些事，艾瑞缇娜就大发雷霆，让他以后再也不要说出口。艾瑞缇娜没有告诉吉恩那个人的名字，也坚决不肯说那是什么地方。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人生很忙碌，不要记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那里有盛开的向日葵，还有马和驴，还有小猫，院子里有木马……”

　　艾瑞缇娜皱紧了眉头。

　　“我说过，我已经忘了。”

　　“不要说谎！”

　　吉恩站起来，抓住艾瑞缇娜的手。艾瑞缇娜转头盯着地面。不，不是地面，她在低头看自己的臂肘。那里有个很大的伤疤，是她毕生的缺憾。

　　“不光是我自己疲于这种生活，您肯定也会怀念那个时候。我们去吧。不要国王，也不要太子，我们走吧。我们不会有危险的，现在我可以保护您了。您的儿子只用一把剑就守住了城市。我会誓死保护您。我们一起走吧。我想念那个教我骑马的人。”

　　艾瑞缇娜慢慢地抬起了头。母子目光对视。艾瑞缇娜站起身来。她的嘴唇瑟瑟发抖，连声音都颤抖了。

　　“你要是再说这种话，妈妈就吊死算了。”

　　下雨了。夏天的暴雨经常持续半天。这天的雨，到日落时分更加猛烈了。

　　吉恩浑身湿漉漉地从北门进来。他把晨耀送到马厩，马夫们张罗着去取轿子。吉恩拒绝了，一个人走回住所。来来往往的宫人都不见了，只有风声雨声在咆哮。雨势猛烈，等吉恩到达住所门前时，却又戛然而止。

　　宫人们跑了出来，帮吉恩脱掉湿漉漉的外套，换上干净衣服。走进卧室的时候，有人正在等他。宫人们似乎早就知道了，他们放下灯和水杯，连忙退下了。

　　吉恩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喝水，投下长长的影子。宁静的房间里流淌着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声。

　　“你怎么来了？”

　　吉恩开口说道。西娅大吃一惊，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是为了成为……殿下的妻子而来的。”

　　吉恩回头看去。西娅低垂着头，看不到她的脸。

　　“你已经是我的妃子了。”

　　“我……殿下远征的时候……我有了，有了那个……现在……”

　　房间里洋溢着怪异的沉默。吉恩默默地咬着嘴唇。西娅的呼吸加速了，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想成为殿下真正的妻子。”

　　又是沉默。吉恩感觉到了西娅的不安。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深深的阴影遮住了彼此的表情。吉恩说话了：

　　“是谁？”

　　“什么？”

　　“是谁教你的？是谁教你说这种谎话。”

　　吉恩站起身来。西娅抬起头，第一次露出了面孔。她充满恐惧，眼睛看起来有平时的两倍大。吉恩更加难以忍受。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还要做？

　　“西娅，我以为至少你不会沾染宫中的谎言。”

　　吉恩站在西娅面前，西娅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的肩膀在颤抖，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以前西娅哭的时候，吉恩有时哄她，有时不哄。今天会是怎样呢？吉恩想拍拍西娅的肩膀。他伸出手，又收了回来。吉恩感觉自己不能碰触西娅。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自己。

　　“你觉得我最喜欢你哪点？用谎言讨我欢心的人，我见过无数。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犹豫不决，磨磨蹭蹭，而且不会说谎。看来你也不是永远这样，你也要长大。怎么样？是吗？”

　　吉恩脱口而出。西娅有什么错？难道自己不知道西娅为什么颤抖着来到这里，跟自己说这些话吗？如果没有昨天的事情，西娅还是西娅，把她变成这样的正是吉恩，现在他却在责怪她。

　　“现在你长大了，我也应该把你当成大人对待。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