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赤手空拳的黎明(11)

　　西娅站起身来，看着吉恩。出人意料的是，她还没有哭，只是眼角有些红肿。看到西娅紧咬嘴唇的样子，吉恩心如刀绞，满怀怜悯。吉恩的手刚要放在她的腰间，却在她的裙子缝隙里摸到了陌生的东西。拿出来，发现是香囊，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吉恩知道那是什么。催淫香，妓女勾引有钱男人的时候经常使用这种麻醉剂。跟着角斗士师傅在小巷穿梭的时候，他闻过这种气味。这东西和西娅是多么的不搭调。吉恩夺过香囊，扔出窗外。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知道吗？”

　　吉恩抛下西娅，自己躺下了。他越想越气愤，同时也憎恨发怒的自己。吉恩几次想要起来安慰西娅，却又觉得这种举动本身就是虚伪，最后他也没有理会西娅。

　　西娅静静地坐着，没有叫吉恩。不一会儿，吉恩睡着了。骑了一下午的马，身心都很疲惫。

　　听到吉恩均匀的喘息声，西娅站起身来。她走到床头，低头望着熟睡的吉恩。她想伸手抚摸吉恩的头发，却又迟疑不决。最后，她没有碰吉恩，只是帮他盖了薄被子。

　　最后一次拥抱西娅是什么时候了？远征前夜，吉恩来到西娅的住处，亲吻了她。西娅硬邦邦的，像木桩。想到吉恩要去战场，西娅就害怕，而且前天她还做了噩梦。死去的吉恩被运送回来，她只是远远地看，却无法走上前去。她想恳求吉恩，让他不要上战场，却又知道这样不行，于是强忍住了，道别的话也没有说。离开之前，吉恩只是说，像跟木偶接吻。

　　梦里的事情没有发生。吉恩立下大功，在人们的赞扬声中凯旋，还跟别的女人上了床。那天夜里，西娅彻夜无眠，帕拉索斯说过的话萦绕在耳边。像狮子、像鹰的男人，却有着瘦小软弱的妻子，究竟哪里出了差错？怎样才能变得强大？

　　今天西娅来到吉恩的住处，完全是出于自愿。听了吉恩的责备，她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她忍住了，这是第一次。吉恩发火，她也没有逃跑，没有哭泣。她要让自己强大起来，站在吉恩身边。为此，她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如果就这样离开，所有的坚持都将成为徒劳。已经走到这一步，再也不可能回到最初了。西娅决定等到早晨。说不定一觉醒来，吉恩就会改变主意了。

　　夜深了，仿佛落入了深井的夜里，只有吉恩偶尔翻身的声音，连夜莺的叫声都听不见了。西娅茫然地坐着发呆，一会儿看看熟睡的吉恩，一会儿看看窗外。月光渐渐改变了方向，深深地映入房间，这时西娅看到了放在床底的熟悉的东西。箱子。

　　西娅知道那个箱子。很久以前，两个人走进这个房间时见过箱子，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来过多次，却从来没有停留，也就没有机会看到床底，没想到箱子还放在原来的位置。

　　西娅轻轻走过去，蹲在地上，伸出手。箱子上面很干净，好像有人擦掉了上面的灰尘，也没有上锁。西娅心里充满期待，脸上露出微笑。还是原来的样子吗？西娅打开盖子。

　　破布和棉花做成的娃娃还在。十二岁男孩和七岁女孩共度初夜时，西娅哭了，吉恩从箱子里拿出两个娃娃。一个是头戴蓝帽，身穿绿色背心的娃娃少年；另一个是头戴红帽，身穿白裙的娃娃少女。

　　西娅七岁那年离开家门，稀里糊涂地参加了复杂的仪式，面前是陌生的少年。她紧张得浑身颤抖。少年拿来娃娃，她才平静下来，玩了很长时间。回头想想，吉恩该有多么无聊。他一直拿着娃娃少年，扮演西娅的搭档。周围的杯子、书、盘子都被吉恩拿了出来。西娅第一次笑的时候，吉恩也跟着笑了。最后西娅终于打盹了，吉恩把娃娃塞进她的怀里，告诉她下次再玩。

　　很长时间，西娅都珍藏着那个娃娃，还做了好几套衣服。后来，两个人再也没有一起玩娃娃的机会了。十二岁的少年不好意思在宫人面前玩弄娃娃，而且西娅也没有勇气主动提出玩娃娃的要求。后来吉恩看到西娅仍然拿着那个娃娃，就叮嘱她不要说是自己给的。也许他觉得这不是男孩子该做的事情。西娅守住了承诺。

　　现在，娃娃少女已经不见了。她被尼梅娅夺走，又用剪刀剪碎了。娃娃少年依然无恙。西娅面带微笑，心想等吉恩醒了，我要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这个说谎精。

　　月亮躲到云层后面，房间里又变暗了。西娅抱着娃娃，蜷缩着进入了梦乡。吉恩在战场上打仗的身影浮现在眼前。虽然听说过无数次，但她还是难以想象。吉恩滴血未流，轻而易举地击退了野蛮民族的大量士兵。这样的战斗，西娅觉得自己也应该加入帮忙。突然间，有个敌人从后面靠近了吉恩。西娅立刻勇敢地冲上前去，从后面抱住了敌人。吉恩转过头来。与吉恩目光相遇的瞬间，西娅突然感觉毛骨悚然，连忙睁开了眼睛。

　　梦境与现实相互交错。半梦半醒之间，西娅看到某个影子正朝窗边走来。影子没有注意到蜷缩在窗边的西娅，低头看了看吉恩，举起了什么东西。西娅仿佛着了魔，起身抱住了那个影子。

　　这不是梦。影子并不像梦中的敌人那样脆弱，难以想象的力量推开了西娅。后背碰到墙壁，西娅窒息了。她勉强支撑，只要不放手就行了。交叉的手指像着了火，身体扭曲了，脖子冰凉。

　　吉恩睁开眼睛，看到刺客正用匕首割西娅的脖子，就像奇妙的皮影戏。吉恩顾不上去取挂在墙上的剑，径直跑过去，抓住那个人的手。匕首掉了，西娅也倒下了。吉恩赤手空拳，扭住了刺客的脖子。也许不该这样，但是愤怒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令人窒息的几秒钟过后，刺客垂下了脑袋。

　　“西娅！”

　　西娅的半边脖子被割断了，倒在血泊之中。吉恩跪着爬过去，抓住西娅的手。西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艰难地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注视着吉恩。吉恩亲吻西娅的手背，闻到了铁的味道。脉搏疯狂地跳动，一次，两次，西娅的眼睛失去了焦点。

　　死一般的宁静。

　　宫人们从外面跑进来，然而吉恩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西娅姿势怪异地低垂着头，看上去像断了头的娃娃。真正的娃娃掉落在身边。当吉恩捡起娃娃的时候，闻到了刺鼻的怪味。这是他从未闻过的臭味。不是尸体的气味，也不是血腥味。他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却没有过这样的气味。他喘不过气来了。与此同时，他又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不可能！吉恩还是努力想让自己清醒。在哪里呢，在哪里见过？

　　* * *

　　小房子四周长着茂盛的无花果树。前院可以摆放三张桌子，二十个人围坐起来就满了。这栋二层小楼足以容纳三四家人，事实上只有两户人家。一家是夫妻带着两个女儿，还有妻妹；另一家是夫妻和一儿一女。第二户人家的妻子正怀着身孕。两位丈夫都是军人，更是亲密的好朋友。妻子们是去年才相识的，很快也成了好朋友。

　　今天，小院里举行了两家人住到这里之后最豪华的盛宴。塞满咸肉的烤乳猪、烤香肠、塞了核桃的鱼，还有芹菜和松子，加入了葡萄酒和橄榄油的汤料、煮鸡蛋、海芋、面包，作为餐后点心的干果上面放了酸奶油，布丁上面撒了昂贵的黑胡椒。生橄榄和桃子、石榴、无花果当然也少不了。

　　这天是第二户人家的大儿子举行成年礼的日子。对于平民来说，这样的成年礼显得过于奢华。当然，两家人谁都不这么想。女人们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头上还插了花。成年礼的主角，少年头戴橄榄冠。食物都准备好了，却没有人坐在餐桌旁，大家都在餐桌周围转来转去，掩饰不住兴奋。

　　客人没带侍从，直接进了门。没有人通知他的到来，起先大家都没认出他。年纪最小的女孩惊讶得大声叫喊，众人才朝那边看去。

　　“是他！”

　　两家的孩子们都认识客人。花季少女们脸颊绯红。不加修饰的打扮，随身带着宝剑的吉恩微笑着说道：

　　“因为我，大家都在这儿站着吗？快都坐下，尽管这话不该客人说。”

　　同来的赫本弯下腰，伸出了胳膊。

　　“贵宾到这么寒酸的地方来，不胜惶恐。”

　　“不寒酸啊。”

　　身怀六甲的女主人走过来，想要亲吻吉恩的手背。吉恩把手抬到眼前，因为他知道对方弯腰困难。吉恩坐下了，宴会开始。赫本坐在吉恩右侧，长大成人的赫本之子坐在左侧。另一名男主人查理克去远方执行任务了，说好今天回来，现在还没到家。

　　“准备得很充分啊。是不是我说要来，给你们增添了不少的压力？”

　　“不是的，王子殿下。我们经常这样吃。这才算是一顿饭嘛。”

　　自从和家人生活在都城之后，赫本也学会开玩笑了。吉恩夹起一块肉，说道：

　　“是吗？那我以后每天都到这里吃饭。”

　　“好啊，我妻子也会感到荣幸。王子殿下的脸色也会更好。”

　　吉恩比去年远征期间更瘦了，下颌和颧骨显得锋利，怎么看都不像王族。再加上他也不喜欢打扮，经常独来独往，很多人都认不出来。不过，吉恩经常来这里，邻居们也都知道，站在门口张望的人也增加到了十几个。查理克的妻子指了指门外：

　　“都是来给塔本庆贺成年礼的吧？快进来！肯定不是空手来的吧？”

　　塔本坐在吉恩身边，吃着久违的美食，紧张不已。吉恩看了看少年。

　　“去年你父亲对我说，等到今天，他就要放弃军人身份，卖面包或者做皮革匠。”

　　“什么……什么？”

　　“哪种更好呢？还是继承家业更好吧？”

　　赫本的父亲是皮革匠。塔本瞪大眼睛，不知怎样回答。赫本看了看儿子，说道：

　　“快认错。”

　　塔本稀里糊涂地站起来，趴在地上。

　　“我错了！请原谅！”

　　吉恩无奈地笑了，赫本也笑了。吉恩说道：

　　“对象错了。应该向你父亲行礼，谢谢他把你抚养成人，当然还有你的母亲。”

　　宴会气氛正浓，邻居们也加入进来，情绪更为高涨了。后来，盖拉德也带着妻儿来了，今年初到都城的阿萨贝也来了。盖拉德走到吉恩身边，汇报说：

　　“我完成了您吩咐的调查。调查范围缩小到五个地方，皮罗瓦最有可能。明天我去那里看一看。”

　　“辛苦了，好好休息。”

　　天黑了，孩子们回家去了。邻居们大部分也离开了。塔本喝了几杯酒，胆子也大了，缠着吉恩，让他讲和赞达尼族战士决斗的故事。吉恩简单说了，塔本仔细想了会儿，问他现在那把长剑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当然放在涌泉城了。”

　　“送给别人了吗？”

　　“不是。”

　　“那么可不可以送给我？”

　　“这个倒是无所谓，只是说不定已经被别人拿走了。”

　　这时，查理克出现了。家人都站起来，吉恩也站了起来。长途归来的查理克全身都是灰尘。吉恩拥抱查理克之后，说道：

　　“你累了，先吃饭吧，慢慢报告。”

　　“不，有好消息。”

　　塔本让开，查理克坐到吉恩身边。盖拉德也凑了过来。查理克的妻子为四个人拿来了新的葡萄酒。查理克润了润嘴唇，说道：

　　“根据传说，这地方有过记录。”

　　吉恩的眼神变了。查理克也紧张起来。历时一年半的调查终于有了成果。为了寻找梦中乐园的大门，他们从赞达尼族居住的地方开始，仔细搜索了南方的王国，谁知连相似之地的传言都没有发现。最后，他们把调查转向北方。查理克刚刚从被称为世界之都的伟大都市——德翡纳回来。那里是全大陆的人物聚集的地方，不但有供奉全部神灵的万神殿，还有保存所有书籍的图书馆。比起相对熟悉的南部，北方还有很多未知之地，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去细细调查，那么选择位于南北中间的德翡纳是最自然的方法。

　　“据说，那里的图书馆保存着各种各样的书籍，不过只有普通书库向市民开放，贵重书籍仅向特殊人群开放。图书馆里还存在所谓的学派，他们研究各种学问，最具实力的学派的学者可以看到贵重书籍。书里面的故事通过学派的弟子传播出来。我见到了这样的弟子，听他讲述了被称为世界之脐的地方。”

　　据说世界之脐有个神秘的乐园，完全不同于世界上任何其他的地方。那里叫作“庭院”。从世界之初直到现在，这个地方始终不变，只是总关着门，除非有资格的人来。门里面同时存在着永恒的夏天和永恒的冬天。有人说，只要进去，就永远出不来。也有人说，要到几百年后才能出来。还有人说，里面太好了，没有人想要出来。

　　吉恩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梦中的风景。查理克了解到的传说，是他了解到的最接近梦境的内容，除了没弄清位置。如果找到在图书馆里看过贵重书籍的人，说不定可以发现更多的线索。

　　吉恩点头，拍了拍查理克的肩膀。本来他也要去德翡纳，角斗士师傅临死之前，托付吉恩办一件事。吉恩打算等实力增强，能够展现师傅般实力的时候，再去德翡纳兑现自己的承诺。也许这一天不远了。

　　“王子殿下，再过几年，我们会去德翡纳生活吗？”

　　“也许会吧。”

　　“我很期待，听说那是很了不起的地方，而且对孩子的教育很有利。”

　　盖拉德的儿子不像父亲，对学问很感兴趣。曾经连家人的面都很难见到的他们，如今开始担心孩子的教育了。吉恩笑着举起酒杯。查理克吃得差不多了，餐桌撤了下去。后面是成人们的夜宴时间，上来的是烈酒和简单的下酒菜。经过吉恩的允许，盖拉德抽了支烟。吉恩静静地瞪着灯。

　　“王子殿下变了很多。”

　　盖拉德说道，另外两个人也点头。远征期间，吉恩还是努力做好成人本分的少年形象，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为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男子汉大丈夫。成为吉恩的心腹，出入王宫的三名士兵听说了种种传闻：吉恩和母亲，也就是贵妃娘娘的关系明显恶化；王后指责吉恩率领的小规模直属部队，吉恩直接去找王后提出警告；王子对自己的举动有着明确的意志，连国王在下达命令之前都要询问他的意见，如此等等。这些变化的最大结果就是国婚的无限期拖延。即使是少有财产的平民，二十三岁仍然未婚的情形都很罕见，王子却依然单身，这不能不说是令人尴尬的事情。他们知道，共度十年的王子妃为了保护吉恩而死。除此之外，他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子殿下，我斗胆问您个事，可以吗？”

　　赫本冷不丁地说道。吉恩点了点头。

　　“您应该建设自己的家庭，哪怕不是现在。”

　　大家都有同样的想法，只是不敢说出口。吉恩没有回答。

　　“处于王子的位置，也许会给心爱的家人带去很多伤害。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家伙，也有这种情况。如果没有王子殿下，我们不可能有今天这样开心的日子。儿子会抱怨不在身边的父亲，老婆会为空手而归的丈夫而愁眉不展。我也可能因为忍无可忍而每天喝廉价的酒，然后耍酒疯。”

　　“这不像你的风格。”

　　“我是平凡的丈夫，平凡的父亲。伤害无处不在，只是形式不同罢了。再说了，有伤就有药嘛。”

　　吉恩点了点头，不是同意赫本的说法，而是接受他的心意。吉恩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心里爱着西娅，所以才这样。他也问过自己，是不是打算永远这样。哪个问题都无法轻易找到答案，就像他很难决定，要不要为了报复王后而和帕拉索斯成为冤家对头。吉恩把结婚戒指做成项链，戴在胸前。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太多愁善感，有些滑稽。同时他又觉得如果西娅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那个从床底下找出娃娃，抱在怀里的西娅，肯定会很开心。

　　毋庸置疑的是，从今往后吉恩再也不可能生活在别人为他描绘的命运地图中。如果他再次结婚，也一定是因为自己想结婚，而不是为了满足母亲或国家的需要。做太子，或者成为国王，也要完全出于个人的意愿。

　　夜深了，酒劲开始发挥作用。吉恩靠着椅背，闭上眼睛。部下们谈笑风生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突然听见了盖拉德的话。困意袭来，盖拉德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要是去了德翡纳，会不会有漂亮的姑娘在等着呢？坚强又聪明的姑娘，不介意他是不是王子，两个人真心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