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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作者:吴正

范女人依然是全弄堂人聚目的焦点。

一是其丈夫于肃反期间据说拥有一架随时能与美蒋特务机关联系的发报机的骇人听闻的罪行;二是她本人始终不肯褪色的美色与风情;三是其频频相传却始终得不到证实的艳闻。一切男人皆因了兴趣,一切女人则因了忌羡。

可能人总是不甘心的,如此一朵盛开的女人,怎能忍受没有男人在身边的一个个日夜?

那时候的范女人已被分配到毗邻公园的一家锯木厂去当会计,三十来块的工资,除自谋其生外还要拉扯大一个女儿。范大块头当然再没回过家。起初,范女人还能提着饼食毛毯之类的,每月都能有一次机会到提兰桥高高围墙的阴影里排队轮候探监,以后据说范老板被押解去了青海。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某一日,母亲说,范女人是在她工作的单位里被公安局叫去的,人家交给了她一封剪去了一只角的通知信函。

她哭得死去活来,当场昏晕了过去。她被抬回了16号。当她再度在后弄堂露面时,她的脸色已苍白如纸,行动也飘忽得好像随时能被风吹起来一般。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在听母亲与他人闲聊时收集而成的情节与情状的连续,有几成真实度其实也无从把握;我知道当自己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时,已悄悄对范女人的一切感兴趣了。玩得再投入,听觉的滤网也会将有关她的种种细节留存下来,存进忆库,并以一个儿童的联想加以润色与完成。“就是戴了朵白花,伊还是迷煞人。”我记得,这是潘家姆妈的评论,而母亲的感慨则是:“这个红颜薄命的女人,作孽哪,作孽……”

作孽?作孽是什么意思?是自作还是他作?是前世作今世报,还是今世作今世受?当我逐渐长大,在零零星星的书籍中读到类似佛学理论的片言只语时,我都有掩书作一番少年式沉思的习惯。我记起了母亲的这句常用语,以及“她”那总是飘飘忽忽的犹在眼前的形象,久久挥之不去。

伴随而来的,说来也怪,还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幽香,就像仲夏时节从盛放的草兰丛中飘逸出来的那一种,令我既神往又躁动。

那时,我已是个十五六岁的、感觉与感情都已十分澎湃了的少年了。与她窄弄相逢,面面相对在刹那之间。周围没人,很安静,盛夏午后的弄堂里,阳光火辣辣地洒满了一地,而隔了几条街外的公园树盖的叶荫里,蝉声大合唱的宏量覆盖了这一片安静。她的脚步停下了,赤足拖一双半高跟的闽式烘漆木屐,嫩白的趾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之所以会有如此记忆的原因是在那段叫人窒息的数分钟内,我目光所及的方向多是朝下的,然而却不是说它从没有过向上,甚至与她目光对峙的一刻——是的,应该是有的。她用目光整个儿地笼罩住了一个比她小十六七岁的男孩,神情中性,而中性之中又荡漾着一波纹笑意。这是一种脉脉、绵绵、软弱非常的目光,软弱得甚至叫它的对峙者都丧失了一种承受的勇气。而最奇特的是:目光中还含有了一种莫名的自责、内疚和无辜感——这是三十五年后,当我再度与两束类似目光相交时才得以用语言形式总结出来的内涵。

这是两道出自于既是她又不是她的灵魂之窗的目光,在一个光鲜非常、觥筹交错的社交场合。此时从一个已年届天命的我的立场出发,我只是好奇,对于一个比她小十六七岁的腼腆而又不谙世事的大男孩,被那目光笼罩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心理与生理的场效应?

因为这种场效应正是当时的我在承受的,我分明感到有一股热力从那个方向逼射过来,让我周身都燃起了一股烘热。我想,我当时的动作一定是赶快用眼神来避开,笨拙,慌乱,渴望,好奇,以及不知所措?但脸是肯定无缘无故地涨得通红的了。

她索性驻足来凝望着我,凝望着我那匆匆逃离的模样,凝望着我像所有的里弄居住者们一样回避她的模样——只因为她是一个瘟疫病毒的带菌者?她觉得好笑,还是叹息?但她绝对不知道的是:在她早已离开了那度拱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候,我又悄悄地绕了回去,且在她曾站立过的位置上,傻傻地站立了很久。我闻到一股兰之幽香在周围弥漫开来,它甚至让脚下那条阴沟污水的臭味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那夜,我有点发烧,且睡得十分的不安稳。母亲说,怎么啦?感冒了?还是中了什么邪风了?——早就同你说过,后弄堂那种地方少去……

但不去后弄堂又怎么样呢?当秋月圆白而明亮地挂在当空时,秋虫们唧唧求伴的歌声也此起彼伏在了我们周围的一切沟渠、草丛、石缝和砖墙处、我们这班玩伴们的另一个疯狂季节又来临啦!捉蟋蟀,是的,通常是在深夜十时后,我们全副武装以一切必备的捕具:网筛、竹管、泥盘,还有手电——这真是一件十分有用的器具,一旦方向确定,砖瓦翻开,“唰”地一道手电光,任何猎物都会在迷乱之中被你束手就擒。

我们偷偷地从公园后门的一处与锯木厂露天堆栈直接相通的篱笆窟窿钻入厂里。繁星眨眼,好一个爽秋的月夜。大家一致认定,只有在木厂凌乱的堆库中,才是蟋蟀们最佳的藏身处。谁也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因为在第二天蟋蟀的比武会上,不论是“红头”还是“青头”大王,一般都产自于那里。

一到堆木栈,大家都迅速而自动地散开去,像侦察兵,各自定位着各自的目标,各自发挥各自的优长。一大片薄云漂浮过来,月色开始朦胧,堆砌成垒的原木连绵成一种丘原起伏的景象,铺展在乳白的月色下构筑成一幅太空画面,不免让人长出一种胆怯来,然而为着次日的“红头”大王的诞生,我仍壮胆向木栈厂的纵深地区挺进。

目标发现了!一只叫声宏量的某“大王”肯定就藏身在前方那堆木栈之中的某一处。我蹑手蹑脚地向目标靠近,并在木栈的底部蹲下身来,屏气细辨。

然而,令我惊奇的是:木堆开始震动,并伴有一些细小木棍滚下的轻微声息。声息甚至还引起红头大王的叫声也有过一段受惊了的间歇。我将目光移向木堆的上层,我见到一条白色的类似天鹅长颈的人的手臂在弯曲在移动,而且还有一些低低的呻吟声。

有人!我的第一反应该是大声叫喊起来,呼援就在附近的侦察兵团。但不知是出自于红头大王对我的诱惑呢,还是对眼前这一切的好奇,我奇迹般地制止住了自己。现在我辨清楚了:除了那条天鹅曲颈的手臂外,还有几条裸腿互相交错、盘缠;其中一条在月色之下泛着乳白色的光泽令我联想到母亲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玉戒来。它们和谐地扭动着,联动着小腿、脚踝,朦胧飘忽得就像是一场月光下的舞蹈表演。

呻吟声更大了,扩大成了一种低低细细、柔柔软软的叫唤。刹那间,一切寂静了下来,当红头大王的歌声又在夜空中起劲地欢唱时,我竟失去了一切渴望要逮住它的欲望——我只想蹑手蹑脚地离开就像我曾蹑手蹑脚地来到这堆木栈下一样。

我一个猫腰的转身动作竟然绊倒在一根滚下了木栈的细木棍上,由此引动了一连串木棍的滚动与下滑,我被我自己所引发的巨大声响惊呆了。

我趴在沙砾地上,不敢动。逆着月光,我看到有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粗一细,一壮实一柳曲,飞快地从木堆上攀爬而下,并向我卧倒之初逼近过来。慌乱之中,我取出了手电筒,像现代战争中使用的某种电子武器,我朝着目标本能地按下了键钮开关——

是她?!在一道雪白的光亮中,她侧着头,用手掌遮挡在了前额上。她,半敞着一件黑丝绒滚边的大扣襟短上装,衣冠零乱,发式蓬松,雪白的指掌,雪白的手臂,雪白的脸色,雪白的一片前胸的暴露部分,在雪白的手电筒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刺眼。而逆着朦胧的月色,我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自她的背后隐遁而去。

“原来是吴家弟弟啊?”不知在何时我已熄灭了手电筒站起身来与她在月光下面面相对了。与她只差几步之遥,第一次,我真切地听到了她银铃一般敲打着的声音,“来这里玩吗?”她的声音镇定极了,就像是一个家长在关心比她小一辈的孩子一样,“已经很晚了呀,还不回去?——”

我望着她,一样白皙得耀眼的肤色,一样天鹅曲颈的手臂,一样夏兰幽幽的体香,一样脉脉绵绵自责式的眼神。

她,是她的复活吗?

仅仅在几分钟前,我借着一个捡落筷的机会俯下身去。在桌肚底下,四围长长拖下的白色的台布边缘在空调与吊扇的双重作用下飘飘荡荡。她穿着半截尼龙质的紧身中裤,圆润优美的小腿曲线和光滑细嫩的肤质与乌绒色的裤料形成了一种火辣辣的反差。她赤足趿一双拖鞋式皮鞋,火红色的细高跟,这是今夏市面最流行的款式。她的一只脚从鞋肚里退出来,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一样的脚掌弧线,一样的嫩白脚趾,一样的晶晶趾甲在即使是台底微弱的光线中都有一种莹莹的反光。

她,是她的复活吗?

桌面上与桌面下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碰杯贺辞嬉笑嚣闹,另一个在相对安静之中,在众人腿裤与鞋袜默默的背景上,盛开了这样的两枝与一双。周围白桌布的色彩在变幻,变幻成了彩条,起皱成了一幅泡泡纱的窗帘,在五月熏熏然的热风中,而不是在空调与吊扇的作用下荡然地飘舞。那扇亮着黄光的后窗在帘布的飞动之中一遮一挡一隐一现:有一只精巧的光脚丫在一条毛茸茸的脚肚上来回搓动,就是眼前这一只吗?我定了定神,毛茸茸的腿肚不见了,而那同一只脚丫在另一只的腿背上若有若无地搓动着。

我捡起了一根落筷,将它紧紧握住,我觉得手心中都有汗水沁出来了。

然而,她仍在笑,笑容在她的脸上盛开就如波纹在湖心荡漾开来一样。我假装捡拾动作有些困难地、慢吞吞地从台肚之下钻出来,再一次地望见她。她傲然地仰着颈,波浪型的长发甩动之间,飘来一股洗发液的清香。“作孽啊,作孽!……”这是母亲说的。“还勿是勿晓得自家是二婚头,像煞有介其事!……”这是潘家姆妈四十岁的音色。但看得出来,一桌的男士都向她投来殷勤的眼色,而一桌的女人都面露羡慕的神情。妒嫉?妒嫉的残渣仍然存在,不过早已埋在其它诸多心理因素的深深的海底了。

她,是她的复活吗?

“嘛事落脱了就勿要再去拾了,吴作家,再叫服务员小姐替侬拿一双干净个来就是了,喂,小姐!——”

“勿要了,勿要了,谢谢!我已经……”

我觉得她老有一种想从眼角间瞟我一眼的冲动,不过又总在克制。她怎么可能记不起我,尽管她在若有若无地笑?那拱弄间的偶遇,那木栈边的惊险,我与三十五年前的自己变化真有如此大么?她的两枝从深宝蓝色无袖衫筒中曲颈而出的玉臂前后交错地摆动,令我再一次陷入幻觉与现实的交替中。

音乐响起来了,这是一首节奏感与旋律感都十分现代的歌曲,一个男中音在沙沙地唱着英文歌。全体男士渴望的眼光都一起投向了她,而她,仍若无其事地开放着笑容。

“黄局长,先同黄局跳一个……”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不约而同地投票他们之中某个最有分量与影响力的当选者。

她笑盈盈地站起来与一个秃顶的矮男人旋进了舞池里。

“刘总,刘总下一个!”

一个彬彬有礼的瘦长个男人早在舞池边等着,挽住了刚打算步出舞池的她的赤裸的臂膀。只是一会儿,她的一对火红色的高跟和两枝嫩白如雪海棠的手臂就像两团红色和白色的火焰在人群间忽隐忽闪起来。

下一个回合来到时,气喘吁吁,桃容色的两颊上盛开了两朵红晕的她是主动走到一个后生跟前的。这是个看上去比她要小十来岁的青年,腼腆、优雅、女性化。他修理得一身细窄的条杆,白嫩的面颊,细软服贴的头发中分到两边。这是一曲舒缓的舞曲,当灯光幽暗下来的时候,她搂着他,投入地跳着一曲贴面舞。

周围的目光都投向他们:对她是渴求,对他是忌羡。

“樊总,小白脸倒贴上门了……嘻嘻……”

“樊总,上去把伊抢下来啊!——”

“没勿关系!没勿关系!”已进入半酣状态的黄局满脸都放射出红光来,“勿管侬哪能讲,到了今天夜里向,伊总归是属于阿拉樊总个人,哈哈!哈哈哈!……”

“侬叫我哪能讲呢?”樊总嘿嘿的干笑声中藏着几分醋意几分自嘲几分尴尬。“现在已经到了啥个时代了,勿要再翻老皇历了好勿好?开放形势一旦千里,包括性关系。还勿晓得是啥人倒贴啥人,啥人属于啥人咧——侬讲呢,吴作家?”

他突然将座椅转出一个小小的角度来对着我。嗯,嗯,但我已站起身来了,说:对不起,我要走了!樊……我差点儿就唤出了个“樊癞疤”这一语惊四座的称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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