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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作者:吴正

说老实话,我最终决定不再与翠华保持那种暧昧的恋人关系是在我终于见到了翠媚的真人之后。

那是个深秋下午的近晚时分。我和翠华两人仍然是面对面的坐在床沿上瞎聊。光线已变得十分幽暗了,街上的路灯亮了,隔着紧闭的窗户,可以听见卡车的喇叭声和自行车的车铃声传进屋里来,突然,房门被打开了,翠媚风一般的旋进屋来。她一付仓促匆忙的模样,想必她是赶回家里来取一件什么东西后准备马上离开的。

她径直走到了我的身边(这是因为我就坐在了她的床沿上的缘故)望着我笑了笑,露出了一排贝齿。仅此一瞥,但一瞥已经足够。在这晦暗,深色的光线背景上,她的那排贝齿显得如此洁白!还有那张模糊的脸蛋的轮廓,让我马上联想到油画肖像上的她来。一下子,我的心就被提了起来,然后放松,它开始狂跳。好在幽暗的光线里,谁也看不清楚谁的神情。她开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翻腾了起来,一双白晢纤细的少女的手是这幽暗背景上的两个最醒目的亮点。我看着它们灵巧地舞动着,停下,又舞动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见到有一件东西从枕头底下取了出来。她再一次地向我笑笑,说:

“要赶着去还人书呢。”

于是,我也向她回敬了一个同等程度的微笑(此时此刻的我必须压制住的是我那狂跳不已的心脏。)表示说,是的,是要还书。其意暧昧——暧昧如薄暮中的光线,也暧昧如当时的那种我自己也无法来向自己形容的心情。唯有一点是明确的:我绝无可能也拥有一排同样美妙的贝齿来向她展示。我无法确定——至今无法确定——可能一世也都无法确定的了:我这么一个年青男子在她记忆中的第一印象究竟是怎样的?

相互笑过了之后,我估计着她便要离开了。但不,她稍作犹豫,便将脸朝她的姐姐翠华(翠华自始至终都坐在她自己的床沿上,面带微笑的瞧着我俩)转了过去。她用手指着房间幽暗处的某个角落,说道:

“你们能不能去房门口站一站,回避一下。我……我想用一下马桶。”

如此下文着实让我吃了一惊。然而,意外之外更夹杂了些莫名的紧张和兴奋。我觉得自己会不会也太“那个”了?但没错,这正是我当时真实的感觉。

当我与翠华站在房门口作短暂的等待时,其实我已开始变得心不在焉了,之后,更完全走了神。我听不到翠华在说些什么——她应该是在说点什么的,因为,我一直望着她的眼睛告诉我说,她的嘴唇在动。我的听觉只是在作下意识地搜索,一种仔细的,地毯式的搜索,搜索房间内可能产生的一切动静。但我什么也辩听不出来,塞满了我耳朵的只是凤阳路141号扶梯上,走廊里,晒台以及各家人家的屋里传出来的嘈杂声。正是放学和下班的时间,大喊小叫交响成了一片。

当然,后来翠媚必定是从那扇房门里走了出来,然后离去。而我与翠华两个则又回到房里去,重新坐到床沿上继续我们的那些沉闷不堪的谈话,但所有这些都是我自己替自己推理出来的情景上的延续。事实上,在此之后的我的记忆已经完全被漂白,我的头脑中只保鲜了如此一个断幕式的场景记忆,並从此开始了我那漫长的想入非非的岁月。这种想像一直延续到那次我在仁爱路“双子星”大厦再次见到中年的翠媚时才嘠然而至。

后来,不仅仅是我与翠华,就连翠媚与薛强间那种关系也都扯断了线头。在我们的那个时代,这种事件的发生频率是远远不能与现代的青年人相比的。一对青年男女,一旦确立了人们认为的那种关系之后,是不兴由单方面胡乱作出改变的。否则,这将会被视作某种“不忠”与“不正派”,是要遭到社会人群的共同谴责的。但偏偏,这事就同时发生在了华家的一对姐妹身上。所不同的是:我与翠华是男方主动,而翠媚与薛强则刚好相反。还有:我与翠华的了断是渐渐的悄悄的,而翠媚与薛强则是急风暴雨式的,说了断就了断的。

这事首先告诉我的还是翠华。那天,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中来。其实在那时,我与她之间的往来已经变得十分稀少了。是我在刻意回避着她,但我还会找机会去凤阳路141号坐一坐。我还是坐在翠媚睡的那张床的床沿上,心不在焉,瞑想兼等待。一直等到暮色降临。毫无疑问,我是怀着能再见一回翠媚面的希望而去的,有几次,我如愿以偿了;但多数,还是白搭。

翠华或许也看出了这一点。她将她与我之间的话题尽量往她妹妹翠媚的身上靠。她想,这么一来,我兴许就会有些谈兴了。但事实是:翠华的如此举措与心态只能让我与她愈行愈远。是的,有一点我是不得不在内心暗暗认同的。那就是:翠华的确是个心地善良,胸无城府的女孩。但,单凭了这点我就能爱她了吗?不行。爱,尤其是在那个年岁上的男女之爱是决不可能靠了这么一种理性上的对人格的认同和赞美而发生的。现代社会,人们已经对如下两种情爱观形成了共识並还用语言大胆地表达了出来。其实,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我们不也有着相同的人性本质吗?这两条情爱原则是:一、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在这方面,薛强便是一个好例证。二、宁要荡妇、不沾淑女。于是,翠媚便成了包括我在内的一班青年男子的梦中情人了。

这里,我还想作为补充,交代一点:翠华似乎总喜欢以翠媚的骄傲作为她自己的骄傲;又以翠媚的出众作为她也能在他人面前炫耀一番的资本。在她的心目中,或者说,翠媚是她的亲妹妹,她们始终是一家人,翠媚的漂亮与出众是她们这个家庭的公用资源。当然,这也许无可厚非。但于我就不同了,我不是她家的什么人。我的感觉是:为什么我的女朋友是翠华而不是翠媚呢?事实上,翠华在翠媚面前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自贬感让我反胃。应该说,翠媚倒是从未摆出过任何欺凌或企图欺凌她二姐的姿态。她对她的二姐很好,很友善也很亲热。她只是在理所当然地接受着某种敬仰与逢承;似乎在这个家庭里,她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但它却让我感到了压力:作为一个自愿认低三尺的姐姐翠华的男朋友,我,又如何能自高三尺起来?这种情绪甚至还影响了我与薛强间的关系。对翠媚的仰慕乃至追求( 如真有的话)那都是很正常的:一男一女,四目交投的那瞬间哪能不产生点放电效应?甚至形成为一种吸引力的磁场,也不足以为怪。别说人,就算是动物也如此。故,暗恋翠媚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心理上的压力。但我之于薛强又算什么呢?我怎么可以在这么个“几进宫”式的人物面前也表现出一付战战兢兢唯唯喏喏的样子来呢?难道就因为我是翠华的谁,又他,又是翠媚的谁的缘故?这,未免太荒唐了!我将此一切的后果都迁怒于翠华,而迁怒的结局当然是我再不能与她保持那一层关系上的往来了。我感觉这是一种屈辱,一种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的屈辱。

但那一天,翠华跑来我家告诉我的这一个消息倒真是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应该说,翠华本人也有点情不自禁就这么做了的意思,她连自己都弄不明白,她专程跑到我这么个与她的关系已经变得相当冷淡与疏远了的(前)男友的家中来,转告这么个与我俩都毫不相干的消息的隐性含意究竟何在?而且更令我吃惊的是:在她的叙述中,她还将薛强称作为“薛强哥”(她在以前的谈话中也曾说到过他,她如何称呼他,我已没什么印象了,反正不会是“薛强哥”)。翠华平时的谈吐就有点木讷,那次谈话更是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才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但说清楚了又怎么呢?我望着她,意思是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俩断了,但断了之后呢?翠华给我这么一望就给望慌了,她不仅语无伦次,而且连手足也无措起来。我于是便有一股内疚感从心底升起。这么些年了,我毕竟是了解翠华的,我不应该这么做。我搬了张椅子来,让她坐下。又端来了一杯热茶给她,于是,一切才稍事平静。

老实说,这桩事也不怪翠华跑来报告我。我自己对它也是具有相当的关切度的。就是说,我也是很有兴趣听闻此事发生的。只不过我更善于掩饰内心的想法,不会轻易作流露罢了。至少在翠华面前,我能做到这一点。我说: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薛强哥一连到我家来过好多次——他以前也来过,但从没有如此频密过。而且一等,就等到深更半夜还不肯离去。”

“哪翠媚呢?他见到翠媚了吗?”

“没有。他始终没能见着她。翠媚在外面躲避了好几天。后来,先托人回来问清薛强哥真走了,她才回家来。”

但我说:“即使如此,那也无法表明从今往后,他俩就永远不再来往了——旧情不可能复萌吗?”

她沉默不语。在我的征询的目光下,她或者觉得我所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又说:“这事怎么会发生的?”

她说:“翠媚最近又交结了一个新的男朋友,听说是北京那个总参谋长黄什么胜的什么人。”

我说:“黄永胜。”

她说:“对,对。黄永胜,就是黄永胜。”又停顿了一会儿,她才望着我,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说,有了这层关系,他们还可能和好吗?我妹妹不是那种人。”

我心想:这倒是真的,翠媚不是那种人。但我还在口中说道:

“那可不一定。”

那天翠华是怎么离开我家的,我己经没有了记忆。我只记得在我们临别前,我曾嘱咐她道:

“别告诉翠媚你来过这里,也别告诉薛强。”

翠华莫名其妙地回望着我,她不明白我意欲何指?

之后,就有了很多事情的发生。我不是指我与翠华间有什么事,也不指薛强与翠媚间的什么事。而是有很多灾难性的事情都一块儿降临到了翠华一个人的身上。遂让她变成了那个特定时代的一件悲惨的献祭品。

事实上,自从那次之后,我与翠华的关系几乎陷入了完全的停顿状态。我突然有了这么一种感觉:在我情欲的天边终于裂现了一道玫瑰色的希望的曙光。曙光似有似无,但我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而那道彩光的出现又与翠华无关。相反,只要我还藕断丝连地保持着与翠华之间的那种关系的话,那片曙光迟早会消散,而那颗希望的太阳永远也不可能会真正升起。于是,我更主动了,我断绝了一切与她的联系,盼望着将事情先作一段时期的冷却后再谋打算。

但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条细节:为什么翠华从那时开始,也突然从我的生命之中消失了呢?在当时,我根本没太去留意这个问题。我只是在隔了相当一段时期后才会偶然想起来说,好像已经有很久没见到翠华了,我要不要去她家像探望一位好朋友那样地去探望她一回呢?说是说去看望她,其实我更希望能见到翠媚。

但事实上,也用不到我去看她了。一个深秋的下午,翠华的母亲华太太找上我的门来了。

她是沿着我住的那幢大楼的柚木把手的扶梯,一边查看门牌一边挨层挨户地摸上来的。当时,我正锁了房间准备外出。见是华太太亲自来访,不禁有点慌了手脚,同时也有一种莫名的激动从心中升起来。这两者兼而有之的感觉的产生是因为华太太既是翠华的母亲也是翠媚的。我将她引进正房,又让她坐定。我见她的脸色阴沉沉的,一言不发。她伸手接过了我替她泡上的茶,突然劈面问道: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怎么怎么办?

“哼!——”但她停下话头,想了想。她或者感到此话的如此问法毕竟有点不近情理。遂又改用了一种相对温和的语调:

“你不想与翠华再来往下去了吗?——还是想?”

“我们不还是好朋友嚒?”

她愕然地望着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后来,我见到阴沉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说:

“年纪青青,想不到你还这般老奸巨滑!”

她用了这个四字来形容我,叫我啼笑皆非。我想解释说,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勉强,都有个人情可讲;唯这事是不行的。但最终,我还是没说什么,我选择沉默。

华太太终于还是走了。在她感觉一切都已不会再有结果时,她终于选择走了。她连我诚心诚意泡给她喝的那杯清香扑鼻的雨前龙井茶也没喝一口就走了。我将她送到房门口,她仍心有不甘地回过脸来望定我。但不知怎么的,我给她这么一望,就望得有点神慌意乱了。我说:

“翠媚她……她好吗?”

华太太继续望定我。她说:“你说的是谁?翠媚——还是翠华?”

我自觉说错了点什么,不竟红着脸,低下了头去。

“呸——!”我听见她朝我响亮地啐上了一口。就“噔噔噔”地跑下楼去了。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我家来。事实上,从此之后我再没见到过她,直到翠华的追悼会上。但那已是在二、三十年之后的事了,那时的华太太已是个满头灰发的老人了。她当着众人的面,走到我的跟前。她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说谢谢我来参加她女儿的追悼会。她又提起了那回她上我家来一事。她说,她当时的所说所为实有不妥之处。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她为此事向我真诚地道歉。而我也因为老人的那么一声道歉,感动了一段很长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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