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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作者:吴正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年老了的华太太经常伙同一班人聚在一块搓麻将,一为消遣,二有些不大不小的钱财上的输赢也能刺激一下生活的乐趣。

那时华家的家境已经大变样:华老板早已去世,连华家二女儿翠华——也就是二十年前我曾与她谈过对象的那一个——也是重病缠身,住进了医院,且看来此生已很难再离开那里了。这些都可能对一个母亲构成巨大的精神负担。但华太太不是,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她麻将照搓,生活照过。她说,急有什么用?我急死了,翠华往后的日子不更惨?大女儿翠珍的情况还不错,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如今都已大学毕业;最近正忙于准备TOFEL考题,希望能出国一试机会。这些当然都令华太太感到欣慰。

但最能叫华太太扬眉吐气,而且还可以让她在她的那些老年的麻友中间炫耀一番的是她的小女儿翠媚。

刚开始改革开放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翠媚就常常出入涉外宾馆和酒店。她在上海大厦的咖啡吧里搭上了一名老外,老外是跨国公司派来上海的工程技术人员。老外迷上了她,他将她带去了美国。并一不做二不休地与自己的结发妻子离了婚,正式娶了翠媚。而翠媚呢,当然也就顺利地解决了自己的身份问题。但之后,便轮到那老外来挨霉了。因为翠媚人虽长得漂亮,但绝不是个好服侍的女人。她的忍耐是要有先决条件的,一旦目标达到,就像是一个越过了最后冲刺线的短跑运动员,再继续作出奋斗还有什么必要?再说,她人也到了美国,眼界也开了,她当然不再是当年站在弄堂口收些衬衫尼龙袜子就可以满足的翠媚了,她怎么觉得她曾将一生梦想都系于其身上的那个与众不同的,风度翩翩的老外全变了呢?变得寒酸,变得猥锁,变得自私,变得莫名其妙,变得完全不像她理想之中的那种男人了呢?她绝不甘心自己的一生从此就在这么个窝囊废的身边度过。于是,她便借故发泄,瞅东打西,指桑骂槐,让那老外饱尝了一位貌似温柔的“东方女权主义者”的厉害。老外没法,只好“忍痛割爱”。如此一来,翠媚便重获自由。而如今的翠媚已今非昔比了:有了美国护照,又能拉三扯四地讲几句英语,她的前途似锦。

她先在美国的几大洲兜了一圈,接着就去了欧洲。她在欧洲的几处城市也都作过短暂的逗留,其间,也与多个男人同居过,有华人也有洋人,但就始终没有落槌敲定——这次,她可不会再那么傻了,不会随随便便地再让一张婚姻纸来束缚死了她的前途和选择自由了。

谁也没有想到是:她人生的终极泊锚地竟然是台北。

她在三十五岁的年纪上决定再将自己嫁一回出去。只是拣来拣去拣了半天,对方既不是什么风流倜傥的白马王子,也不是个喝足了洋墨水的饱学之士,而是个年近花甲的糟老头。糟老头姓王,小学文化程度。其貌不扬不说,还染有一身臊烘烘的狐臭。然而,糟老头自有糟老头的吸引处。这个台籍土财主的身价据说超过百亿台币;他虽从没出过洋,很可能连英文二十六个字母都未必能背全,却能在这洋博士满佈的台北股市场上兴风作浪翻云覆雨。搞得洋博士们一个个都看傻了眼。土财主的另一社会知名度便是他不断有传言的绯闻。他常说,他的人生有两大爱好:一是钱财二是女人。只要他还活着一天,这两样中的一样他都不能缺。其实,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理解:以其狐臭之躯,竟有不下一个连队的女人(其中还不乏明星、歌星和社会名件)同他上过床这一项事实就证明了糟老头绝非一普通人,他在某一方面的巨大吸引力是足以掩盖其一切丑陋之处的。

王财主第一次见到翠媚是在一次社交场合上。当时他的两眼就勾直了。那时的翠媚刚来台北不久,经人介绍出席过几回名人派对。她三十四五,正值女人的蜜桃多汁期。刚从海外归来的她有一付明星相,又有一股风尘味。而这,正是最钩王老头魂之处。他一展故技,立即向翠媚发起进攻。但翠媚又哪是一盏省油的灯?她使用了一个浸淫过洋水的上海女人的特有的手腕与性别技巧,软硬兼施,阴阳合谋。几个回合下来,王财主便告败北,并且就范了。他不得不认同了翠媚的要么明媒正娶她,要么休想动她一根毫毛的决心。

王财主选择了前者。那天,他包下了整座“来来”大酒店,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婚宴。出席者冠盖云集,商界、演艺界的精英不说,政坛上混的,除了总统本人不便露面外,其余的重要人物也都大驾光临了。而翠媚这样做,她也有她的考虑:一是能迅速出名(管他出的是什么名!)——谁不想来见识一下一个能让王财主,这么个以情场玩家著称于台湾的亿万富豪屈身迎娶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二是能即场成为富婆,不费一枪一弹,就能分他个几十亿身价(台湾法律规定:正式夫妻离异,财产一人一半)。管他狐臭不狐臭呢,就是这笔账,怎么算,也都是算得过来的。再说,翠媚从来就是个自信心爆棚的女人,这世界上只有她甩了别人的,哪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干些招三惹四之事的?她坚信,她一定能收复他;她具有一个女人用以来对付男人的一切天份、素质以及手段。

但这一次,她是棋逢对手了。

我是在几年后的台湾又见到翠媚的,同时见到的还有她的那位财主丈夫。那时,我自已也去了香港。並在香港落地生根,还建起了一盘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生意。生意与台湾方面有些往来,故时不时的会往台北飞上一次半回的。在这之前,我早已知道翠媚如今变成名女人了,台北的传媒经常会提到她的名字以及社交动向。我的考虑只是:我要不要去与她见一面呢——好歹大家都是青年时代的朋友。后来,我作出了决定。我通过人向住在上海的华太太要了她女儿在台北的住址和电话,找了去。

她住在台北仁爱路三段的一幢叫“双子星”的大厦里。这是一套宽敞而又气派的复式公寓,她在那里接待了我。那时翠媚四十刚出头,但保养优佳,除了身段稍微有点发胖外,细嫩的肤质看上去只有三十另点。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而她则拨了一只室内电话出去,她朝着话筒里说了一句:“来客人了”,便收了线。

不一会见,就从公寓螺旋形的木扶梯上走下一个人来,这是一个五短身材,肥胖的矮老头。老头穿了件过长了的睡袍,睡袍的下摆都快垂到扶梯的踏级上了。他一脸棕褐色的横肉,几缕稀少的白发象征性地覆盖在他那光光的秃脑壳上。但矮老头很客气,一下扶梯就伸出双手,热情洋溢的迎上前来与我相握。他自我介绍道:

“敝人姓王,王志雄,王志雄。”

我偷偷地瞥了翠媚一眼,只见她表情冷淡的坐在沙发上,並无起身来作介绍的意思。这令我很尴尬,我望望她又望望他,这时,翠媚才坐在那边开了腔。她说:

“王志雄,我老公。”

王志雄?这两天台湾的报纸与电视新闻天天都在追踪报道的三十亿台币的假票据舞弊案件中的主角就是眼前的这位王志雄么?但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与我握手之后又礼貌地请我重新入座。进而吩咐道:快,慧妈,快沏茶。翠媚道,喊什么喊,茶不早已沏好了,你见不到吗?他说,喔。哪好,哪好。于是,便坐下来与我闲聊。我们一聊聊了有个把两个时辰,只是不知道互相都在聊些什么?究其因,首先是在这段时间里,始终没见翠媚吭过一声气。她只是坐在一边冷眼旁观。我既然是她的客人,我没有理由在她一言不发的形势下去与一个素无谋面的谁聊得热火朝天的。如此顾虑缠身,叫我又怎能心思集中得起来?而就在这时,我听见大门口的门铃响了。我见到一个被他们夫妻俩唤作“慧妈”的女佣向大门口走去。

公寓的大门一打开,就见火烧火撩的冲入来一位装扮艳丽入时的年青女郎。她扭肢摆腰的直跑到王志雄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

“你放我飞机啊?让我白白等了你一个多小时!”

说罢,她便熟门熟路地登上螺旋扶梯,径直往楼上的房间里去了。她的高跟鞋将柚木地板敲得“咚咚”直响。王老板似乎也忘了还有客人在场,慌忙起身,尾随她而去。其间,我观察过翠媚的脸部表情,她自始至终没发一言,有一丝隐隐的冷笑浮动在她的嘴角边。

又过了一会儿。王老板已梳洗打扮完毕,他挽着女郎裸白的臂膀从扶梯上悠悠缓缓地走了下来。他著一身三件套的隐条西服,斜纹领带,卡夫宝石袖扣,几缕稀发被发腊抹得贼亮贼亮。他经过我面前时,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

“凑巧有点儿事,恕敝人失陪。你再玩多一会儿,慧妈,再切多盘水果上来——”

他一脸棕褐色的横肉始终埋藏在一团亲热无比的笑容里。但当他经过他的那位坐在一张法发中的太太的身边时,他连望都没有望她一眼,就与女郎两个双双离去了。

就留下我与翠媚两个了。我们面对面的坐在那里,无言。(事实上,也不可能有言)突然,翠媚拎起了电话,她1—2—3—4—5—6—7—8地按了个电话号码出去。

“小宝,”她在电话里喊了一个不知是谁的名字。“你这就来。对,对,就来。而且要快,越快越好!”

打完电话,她微微有点儿气喘。然后,她便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上楼去了。当她再次在扶梯上出现时,她已完全换成了另一付打扮。她将头发高高盘起,露出一截长长的玉颈。耳环、手镯、项链、模样十分纤细的一对高跟鞋;她精心地将自己化了一番妆,又穿了一袭银闪闪的露背高开叉的吊肩裙,一幅名贵的“明克”皮草披搭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显得华贵而又性感。

门铃恰好在她踏下扶梯的最后一级时响起。进门来的是一名二十来岁的青年小伙,一身黑西装,身材笔挺而削瘦。他留着一头细软而飘逸的长发,白晢细嫩的脸颊像个姑娘家。长发垂下,遮盖了他的小半个脸庞。

他见了翠媚就主动地走向前去。他搂住了她的腰肢,并且左一边右一边的在她的双颊之上分别印上了两个适度的吻。但翠媚的目光却越过了小伙的黑西装的肩膊望着我,她说:

“这个家我是连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出去了——”

我于是也站起了身来,说道:

“哪我也走了。”

其实,除了离开,我别无选择。

翠媚望着我的表情有些内疚,说,这次不好意思了,我们下回再聚吧。又说,你再坐多一会儿,我让司机送你。正当我想开口拒绝时,她已大声地将她的吩咐通过慧妈传言了出去。安排停当,她便由那后生搂着腰肢向大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了,她突然就收住了脚步。她转回身来望着我,露出了一种痴迷而诡秘的笑容(这令我相当的吃惊),她用上海话向我问道:

“侬有听说过“鸭子”和“鸭店”伐?”

我糊里糊涂的点了下头。我好像听说过,又好像没有。我只是朦朦胧胧地知道些它的含意。“鸭”的名称、概念以及实践起始于日本,但就在台北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和改良。再后来,鸭店在上海也开始繁荣昌盛起来。并呈现出了一种大有赶超前辈们的趋势。所不同的是:语言的使用上有了更大的进化:鸭子不再叫鸭子,而是叫作“狼狗”了。至于“鸭店”,自然也就变成了“狼穴”或“狗窝”了。为此一则动人魂魄的讯息,台湾的富婆们一个耳传一个,她们心旌摇荡,闻风而动。波音747空巴300地赶往上海,而且还一个比一个打扮得更珠光宝气更华贵袭人,她们来上海领养她们的“小狼狗”。

当然,这又是另一个十年后的情景了。两岸三地互动互助互相切磋,让灿烂了五千年的中华文化又有一种新的攀登。

但当年在王家上演的那一幕典型的台式活剧真叫我看得目瞪口呆,大有恍若梦境之感。我离开“双子星”大厦后再没有回去与翠媚“再聚”过——我当然不会再去找那份尴尬与没趣来受的。唯之后传来的有关翠媚命运的下文倒常常让我听闻得一惊一咋的。我一方面抗拒与她再见面,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是不想这么做的。而且有时,这种想法还颇强烈。只是当我还处在犹豫不决中时,我已永久地失去了这个机会了,因为后来,翠媚死了。

然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上海麻将台上,有关翠媚的一切新闻仍十分鲜活十分传奇;仍是翠媚的母亲华太太最喜欢用来镇压她的那些老年牌友们嚣张气焰的最佳法宝。

华太太仍住在凤阳路141号的旧宅里。文革结束后,旧宅的二楼已全部归还了原屋主。旧宅很大,从前,华太太一家五口连同两个佣人都能住得很宽绰。现在就剩下华太太一个人了,她单身只影的住在里边,而大宅的空寂便由想可知了。她拒绝搬出去与女儿女婿同住,也拒绝任何他人搬来与她共处。她说,她打年青时代就住在这里,她在这里住惯了,旧宅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是龙宫皇殿她也不去!她一生都要在这里度过,她不怕孤单。

只是这幢当年也有过一番风光年华的屋子也开始步入了它的迟暮之年了。其情形有点像它的女主人,如今的华太太非但满头的青丝都已换成了灰白,,而且皱纹粗细交错,爬满了她的那张曾经是细嫩光滑的面孔,遂使之变成为一块此生再也无法烫平的布帕。而平时上街,连走路的样子她都有点儿蹒跚之态毕露了。然而,到了麻将桌上的华太太仍然显得中气贯通,劲道十足。她每天都要找人来玩上几圈,好像白天不玩一玩,晚上她就无法入眠了似的。我差点忘记提了:在她家常聚的麻将拍挡中有一位就是她的大女婿——李海民。

海民现在也老了,既不是1965年“奇司令”咖啡室里的海民,更不是1949年开“雪佛兰”车的海民了。他在前几年退了休,经常一个人在五光十色的南京路和淮海路上盲目溜跶。他想:从前三、四十年代的南京路淮海路就是这样的,后来到了六、七十年代变成了那样。现在世纪之末了,它们又变回了这样——而且还更“这样”了(倒底是什么样,连海民自己也说不清)。这不像是场梦又像什么?

有时,他会从南京西路新昌路口拐弯进去,到他的老丈母娘的家中去坐一坐。正好遇上她家麻将开台的话,他也会坐定下来搓上几圈。搓着搓着,丈母娘就会同他开玩笑了,她说:

“当年,我们的海民小开也算是个出过风头的人物了。一部香槟‘雪佛兰’,带上个漂亮的女朋友满上海兜风。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又是满口洋文的,就是想勿到——”

华太太把一只正欲打出手的牌捏在两指间,高高举在了半空中,停住,她望着海民笑。

“想勿到什么?”

“想勿到侬会变成我的女婿!”

“啪——!”华太太将一只带索子花式的牌打了出去。糊啦,大家一同叫了起来。接着,又将各自的牌城推倒,重新哗啦啦地洗起牌来,边洗,边又互相嗑唠起来。海民说:

“当年你不老喜欢在我面前‘老娘’‘老娘’的自称么——我这不成全了你?”

“哈,你这个滑头海民啊。当年我是不让你有机可乘,来吃我这块老豆腐!”

“哪有这等事情……”不知道怎么的,海民变得有些嗫嚅了起来了。

“真是让你小子交好运囉,把我的这么个漂亮贤惠的女儿像钓鱼一样地给钓了去——她还差你十多岁呢。”

言语之间,华太太倒真还有点感觉吃了亏的味道。

“如果让翠珍也嫁到台湾或者香港去的话,你们华家再出多个翠媚式的人物也说不定。”

“不同,不同。她俩的个性完全不同。”华太太连连摇头。“不过——”

“不过”是一语气转折词,转折之后,华太太本来的打算是很明确的:她又想将谈话引回那个她最感兴趣的主题上去。但就有麻友及时察觉到了这一点。此人也让翠媚长翠媚短的话题给搞烦了。再说,老吹嘘自家如何如何的风光史,在别人听来总不是件太舒服的事,那人迅速地接过话茬,插上嘴来:

“台巴子有什么好的?我们的海民又有哪点差了?他给你们华家生了一对龙凤胎的孙儿孙女——差吗?”

“他给我家生?这是我们家的翠珍替他生的——侬这个人真叫是拎不清!”

华太太的满腔兴致被人堵住,正在气头上。抓住机会正好向对方作出反击。

“话又是要说了,”这次开腔的又换成了那个假设“翠珍也能嫁到香港或者台湾去”的牌友了,“海民与翠珍不还有一个儿子吗?年龄与双胞胎也差不太多。这究竟是他俩的孩子呢,还是……。”

感觉周围没有任何反应,说话者便从她刚砌好了的麻将方城上抬起头来。她突然发觉气氛全变了,各人都低着头,假装都在整理自己的牌阵。而母婿两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剎住了谈话的制动阀。一片阴云从天外飘来,复盖了整张麻将台,也飘进了母婿两人的脸部表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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