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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 作者:吴正

他回到1687弄2号已经半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去霞芬家。别说这次回来,就是在以前那些长长的雨巷岁月,也只有她来,他是从没上过她家门一次的。

以前,到居委会打传呼电话的时候,能从斜对面瞥见她家一眼。从低矮的门框间望进去,里面黑乎乎的,偶尔,垂肉荡皮的霞芬的母亲——酷像现在的霞芬的那个模样——捋着两筒袖口跑出来,往门口泼一盆污水,便又退回了门框里的黑乎乎之中去。

门口老停放着一辆锈渍斑斑的“老爷”脚踏车,任胤认定这是霞芬哥哥的财产无疑。但她家门口占用人行道边的那块面积上倒是栽种有不少绿色植物:靠墙砌了一条花槽,有一棵瘦弱的冬青站立其中;一只破旧的搪瓷面盆,若干泥罐,还有一列高低参差的白铁皮听什么的盛满了泥土。春天来到的时候,有带藤须的叶芽从土中冒出头来,再在竹棚上攀爬上去,一直攀爬到二层阁的那只窗口底下,再垂下一只发黄的丝瓜或几只青涩的无名果实来,把这所城市中的矮房装扮得颇有点乡村情味。本来,所谓上海人的概念就是在很久之前来自于无数乡村的乡民们的集合体,在他们身上或他们的后代身上仍残留些乡村痕迹,原是件十分可理解的事。倒是这只让垂下了的丝瓜装饰着窗口曾是一只令任胤神往非常的窗口啊——正面对着他家的边窗和壁炉的红砖的烟囱。每次,当那身影在门口收了油纸伞之后,他就开始暗暗盼待她在窗口前的明暗交界处晃晃动动的影子的出现了。他打开窗拉琴,他让那条很帅的鬓脚侧露在阳光之中都有他暗自的意图的。

他从来就认定,这窗口,必是她家的主房窗口无疑。

任胤又恢复拉琴了——将谱架搁在老地方,壁炉架上站立着忧郁的肖邦和愤怒的贝多芬。他把那些页码已经发黄的练习曲找出来,上面还记载有他少年时代练习的日期和记号。他将它们逐首逐句通拉一遍,他虽然觉得自己的臂腕指的关键已明显地僵硬了很多,但对乐曲的每一句都有了一种曾似相识但又陌生和豁然开朗式的体验以及感动,他十分珍惜这种感觉,他将自己能沉淫于其中看作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

他发现一份手抄谱,上面还带有些月光的薄荷般的清凉。于是,他复将边窗打开,边窗之下还是那条窄窄的横巷。有雨的日子,横巷的远端照旧隐没在灰霭霭的烟雾之中。他一边拉琴一边留意,也有不少妙龄的女孩子打对面行走过来,他们踩着高跟鞋,穿着牛仔短裙,撑着小花点的尼龙透明折伞,让两枝白花花的裸腿在雨丝之中一前一后地摆动。

但,她呢?

他还是让他那条很帅的,或者说曾经是很帅的,鬓脚有意无意地暴露在天空的侧光里。他还想吸引点什么,但他的鬓脚已霜白了大半。

这些都是他回到1687弄2号来生活的头几个月间的事了。他将房子整顿了一番,该拆的拆,该补的补上;他竭尽记忆所及将屋子恢复旧观。他还记得他家从前的窗帘是深红毛革质料的,上面有松竹梅的隐纹设计;沙发套是窄条灯芯绒的;床罩是五彩条的泡泡皱纱的。他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大商场和装潢装饰公司,现在的上海市场上的物资非但不匮乏,而且还丰富得几近泛监,令购货者眼花撩乱,甚至都麻木了选择的感觉。听说他要买东西,好几个售货小姐一涌而上,热情得叫他吃不消,好像不买点什么都无法脱身似地。然而,即使如此,在他形容了他所要的货品之后都面露难色。她们不厌其烦地翻出了仓底货,说,是这种吧?是那种吧?但,都不是。任胤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悻悻而归。最后,他只得放宽尺度,只要颜色相仿,感觉接近的,就敲定了下来。一方面,也不致于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营业员小姐的热情与笑容;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老在没有窗帘的房中一觉睡到天亮。

他的那头完成了,但他希望他家对面的那间矮房也不要与他记忆之中的种种细节相距太远。有一次,他偷偷地瞥见对面黑乎乎的门洞中有一个身段尚佳的女子走出来,他的心猛一跳,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丽丽。

她家门口的那些破脸盆和锈盂罐不见了,给丝瓜攀藤的竹棚也拆了,只有那株冬青还在,并似乎长高了不少。簇簇的鲜绿随着秋风渐凉慢慢地转成了深沉的褐色。门口的锈斑车壳子也没有了,换成了一辆污垢满身的脚踏助动两用车。他常见到有一个叼烟不离口的男人在那儿支架停车,然后跑进屋去,一会儿又匆匆出来,朝着车屁股后面的某个部位那么一猛拉,便“突突突”地驾着喷冒黑烟的两用车离开了。

当然,他现在已经知道他不是谁,就是那次涮羊肉圆台面上的那位一言不发又猛抽烟又偷偷消失了踪影的匡先生。他是霞芬的女婿(这是霞芬介绍时说的),丽丽的丈夫(这是他理所当然推论的)。

他对他从一开始就产生了一种想留意他一举一动的兴趣,而且这种兴趣还很持久,持久到在本小说结束时仍在延续下去。后来,他转侧婉曲地向霞芬和丽丽打听过他的过去。霞芬说,丽丽当年打算嫁给他时,他是当采购员的——外快勿要太多喔!然而,丽丽却告诉他说,后来很快市场就不景气,厂里生产萎缩,之后又裁人,之后更解体,之后,之后他就没有了饭碗。

他跑过建材,做过小贩,炒过股票和黑市美金,以后又收购过外汇券以及外烟——怪不得任胤刚回来1687弄2号居住时,还能从边窗中望见横巷对面的人行道边搁着一只卡通纸箱,上面写着收购与出售的种种内容。卡通纸箱竖立在一只固本肥皂的木箱上,木箱后坐着一个猴瘦的男人,白色的菸雾每相隔数分钟就会从他口中飘腾出来一回。

再后来,卡通竖箱和肥皂木箱都不见了,“收购站”宣告撤消。当然也是没有什么生意可做的缘故啦,丽丽说,他是个倒霉鬼,做一行坏一行,沾一样亏一样。连他自己都拉着自己的头发说,嗨,晦气!晦气!怎么财神爷见了我老开溜啊?他变得自卑,变得听之任之,变得过一天算一天,变得与丽丽的关系恶劣。“这种男人还算是男人?”她愤愤道,“小孩送去了婆家带,但他还养不活老婆,难道还要老婆来养活他不成?!”

包括在涮羊肉圆桌面上的那次在内,任胤与他也有过两三回的正面的照面。虽然从不曾相互对话,虽然他望人的目光闪烁不定,但分明是有一种不屈的坚定包含其中的:活下去——人来到这世上,总要活下去的,也总有法子能活下去的!这是任胤对他那种眼光的诠释。他几次都有要把他的想法告诉丽丽的打算,但不知怎么地,后来又都作罢了。

秋色渐深之后,有一日,他终于接到了霞芬家叫他过去作客的邀请——不错,就是吃涮羊肉的那回。之前,他决没主动去联系过她,他坚持的只有一样:打开边窗,从从容容地拉琴。

被差遣过来请他的是“黑皮”,她的现任丈夫。他说,上次在街口遇见你怕是有三个月了吧?怎么也不过来坐坐呢?我们都等着你大驾光临啊——霞芬说,看来我们不去请他,他是不会来的了。

他说,哪里是这样,哪里是这样。但心中不禁有一丝得意滋生出来。

就今晚吧,今晚过来吃便饭。

他沉哦了一阵,答应了。

黑皮走后,他立即跑去客厅里,拨通了通往纽约的长途——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纽约那头已近半夜,但对方还没有睡。是小嬅金胸毛的丈夫来接的电话“HELLO!……YING,YING! HOW ARE YOU?……WHAT? YOU ARE CALLING FROM SHANGHAI? THAT’S GREAT——JUST A MOMENT,”(“喂……是胤胤啊,你好吗?……什么?你从上海打电话过来,那太好了!——你等一等。”)他的声音明显地偏离了话筒,向着房间的某个方位喊道:“A CALL FOR YOU,HONEY, THAT’S YING!——YING! HE IS IN SHANGHAI……”(“有电话找,甜心,是胤胤啊!他在上海……”)

当小嬅那沉静的中性的声音在电话线的那端出现已是过了约莫有几分钟之后了。她告诉他说,她是从洗澡间跑出来接听他电话的,所以迟了些,抱歉。而他告诉她,他已与霞芬联系上了,她仍住在他家的对面。

是吗?那好啊。——也就是这些话了。

他觉得他自己匆匆来给她打电话的言行是不是有些唐突?但他仍吞吞吐吐地婉婉转转地向她表达出这层意思来:他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这件事是因为她曾问起过这件事。

嗯。嗯。

但他至今还没有与她本人对上话呢——他在说这些话时,其实,已表达了他要与她恢复往来与对话的强烈意愿的。

嗯。嗯。

之后,再说些什么呢?况且还是越洋长途。小嬅说,纽约这里已经很冷啦,

气温掉到5℃以下。现在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雨,屋内的暖气已经打开。深秋、夜晚、冷雨——弹一首升C小调吧。对方咯咯咯地笑,这里是纽约,我说我的胤老兄,今年是1999年,不是1965年深秋的高安路。啊,亏你还记得这样清晰。但现在上海是上午,阳光灿烂,温暖如春,竟然连一点寒意都没有。地球气候反常,上海人现在常过凉夏与暖冬……

电话线的那头突然没有了声息。喂!喂!他急急地叫喊起来——我正听着呢,胤胤,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你的几句描述,勾起了我多少忆乡的情怀啊——算了,别提了,不知道大阿哥好不好?我真十分十分地想念他呢。

“我会去探望他的,你放心,我回来上海后已去看望过他两次了。”

“谢谢你,胤胤。还有,我……”

他想,她或者打算提及一些与她小阿哥有关的题目了,但顿了下,一个话锋的转弯,她流利而轻松地说,告诉大阿哥,说明年开了春,我无论如何也都会回来一次看望他,让他自己好好地保重自己。

电话收了线之后,他呆坐在沙发上,莫名地激动了好一阵。耀眼的阳光从窗玻璃中泼泻进屋来。铺落在深棕色的打腊地板上,影印出半棵批杷树的枝叶来。他的指关节在沙发柄上轻轻地敲打着,哼唱着柴氏的那首叙事曲的主题旋律——人物,场景,时间,空间,他觉得都可以填词进那首曲调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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