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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 作者:春秋

第90章 乾坤(2)

  我紧紧握着剑,却控制不住地打战。能感受他身上的热量和气息,却觉得彼此从未那么遥远过。

  他伸手想抓住我握剑的手,我却如触电般一缩。他的手僵硬地停在那里。

  “大周已死,中原必然是群贼骤起,争夺不休。无论谁夺取中原,景氏必遭灭顶。若我入主,你为皇后,等于留下景家半壁江山。”耶律楚庄重言道,“我发誓必善待百姓,任用汉官,立志做明君圣主!”

  “休想!”我也向他发誓,“你敢南进一步,先从我尸身上踏过。”

  他被我的话语刺伤,双目一瞬,声音喑哑而压抑,“若不是景宏侵犯,我并不会兴起南下之心。当下时机,稍纵即逝。玉,你若还认自己是我的妻,就当与我同进退,共甘苦。你不能再摇摆在周朝与契丹之间。”

  我咬着牙,坚定回答:“我是大周人,永远都是。谁侵犯大周,就是我的敌人。”

  他看着我,蓝紫色的眸光闪烁,那般寒凉。我能感觉他眸中的索然与痛苦,却无能为力。

  “我要走了,”我落下泪来,“你若挡我,刀剑无情。”

  我举步欲走,他的身子却更近地挡上来。脑中闪过太多。黑鹰铁骑很快就将践踏我的故土。一过潼关,无险可守,契丹骑兵可以为所欲为。八年前和亲路上所见所历一幕幕出现在眼前。那样的惨剧不能重演,纵然眼前此人是我心中至爱。

  我开始颤抖。恐惧攫取了我的心,如此深邃又如此真实的恐惧。稍用力一顶,剑尖已没入他胸口。宝剑是如此锋利,立刻有血从他胸口蜿蜒而下。

  “啊一一”见到鲜血,我竟爆发出一声惊呼,将佩剑掷于地下,“你太可怕了,连二哥也不是你对手。若你南下,谁人可阻?我、我……”我再说不下去,恸然直视,被自己的无情和残忍惊得无以复加。

  耶律楚也像是不可置信,伸手抚过胸口的血迹,像是在确认我果真动手。死一般的沉寂弥漫在我们之间。我希望他勃然大怒,甚至有些期许他扑上来掐死我,好让我解脱,我知道他的力气那样大。而他,却只是沉默。

  事已至此,我只想逃离。拾起地上的佩剑向外奔去,长裙掠过他的身体,耶律楚才惊觉,语气冰冷如同冬日的雪,“你弱质女流,有何力挡我黑鹰铁骑?又有何力阻中原祸乱?此番又任性而去,可想过后果是什么?”

  我还剑归鞘,背对他,低沉却坚决地回答:“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找到最近的马,直接上马给它一鞭,向南而去。我想自己必然无法逃脱,然而上天怜我,不久竟遇到一路周军,正向南行进。

  “我是长公主!”我赶紧追上,喊道:“诸位是去棘城吗?”

  听我自称长公主,立刻有一员大将出列。我给他验过令牌。他抱拳,单膝下跪,“臣东路指挥使兼枢密副使靳刚,参见殿下。”原来这位正是从营州登陆的东路军统帅。

  “臣死罪,即刻派兵护送长公主殿下回京。”

  “不回去。”我道,“本宫同你一起速归棘城。耶律楚就要南下,首战必定来夺棘城。皇上遗命,当死守。本宫在契丹多年,深有了解,相信对你有用。”

  一路同去,我从靳刚这里了解到,之所以我一路未遇契丹兵,是因为他带领的东路军刚刚打散一波黑鹰军袭扰。他原本率十五万兵马驻于小回坡。二哥亲率主力去拦截攻打棘城的耶律楚。听到皇帝驾崩消息,靳刚赶来,也被士气正盛的黑鹰军击败。他退兵二十里,又再向棘城进发,一路边走边收拢残兵败将。

  为了在黑鹰军之前到达棘城,我们连夜赶路。靳刚道:“密探来报,北契丹已集结十万兵力参战,加上南契丹的五万人马,耶律楚有十五万骑兵来攻棘城。我们必须在他们会合南下之前做好所有准备。”

  我点头,“当急召一人来助,只是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靳刚问:“殿下请说。”

  我边策马边道:“洛阳道都统制宗孝端。”

  靳刚大喜,“殿下高见。此人已在潼关,不日便可到棘城。”

  我大惊。

  他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宗孝端,还有征北将军卢超,皆为裴帅旧部。吴王薨前,裴帅曾留言我等,圣上将要北征。若战事不利,皇上脾性,必定玉石俱焚。如黑鹰南下,令我等不可裹挟私怨,当以身报国。宗孝端守备潼关,卢超守备长安。只是卢超不能遵令,他已战死在通岭谷!”这铮铮的汉子,说到此处,竟潸然泪下,“今日之败,裴帅早已料到。若不是他蒙冤早逝,哪有现如今黑鹰军之猖狂。当年北征之时,柳盛重重压制,裴帅尚且能夺幽州,战棘城,几乎将耶律楚围死城内。是他,看穿耶律楚以一万兵马,假扮十万大军驻守山海关。也是他,联合回纥骑兵攻打天福。若不是柳盛故意将大军后撤三十里,裴帅早已拿下契丹南都,岂会如臣等这般无能,竟让耶律楚突围而出……”

  他还在不停诉说裴青之智勇,其实我当年都已亲历。若不是他暗害景昊……想到此处,忍不住泪涌出双眸。

  第四日傍晚,当夕阳将西天染成血红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棘城。

  靳刚不顾疲惫,入城后立即与守城的五万周军会合,重新整编。午夜时分,靳刚急告我:“宗将军来矣。”

  此时棘城灯火通明,无人有半点睡意。我与靳刚一起急迎宗孝端入城。他一路风尘,满面灰土,与靳刚抱头痛哭,口中竟也是一样的话,“未想裴帅当日之托,今日成真。臣必与棘城共存亡。”

  整编队伍,可用之兵还有十余万。我道:“黑鹰军善于袭战,下马攻城未必强于我军。只要固守,当可保此咽喉要塞。”

  宗孝端深以为然,“殿下所言极是。守住棘城这第一道关口,潼关又是易守难攻之地,长安无恙。”他果然是守城名将,一面视察各门,加固城防;一面操演守军,分路布控,一切处理得迅速而井井有条。

  可是二哥驾崩后,原本从内陆源源不断运来棘城的物资补给忽然断了。营州那一边的补给早已让黑鹰军切断,这一路从幽州一线运来。难道耶律楚动作如此之快?

  靳刚立即派人回大周,不日便有噩耗传来。长安竟然已发生暴乱。

  “详情不知,只是五王爷不幸遇难。”

  听闻此信,我不禁一阵晕眩。景明是父皇一支最后血脉,大周天下的火种。果然如耶律楚所言,景家无后?转念又想到,景明为皇子,竟在暴乱中身死,那我的泽儿……他……越想越怕,不禁失声恸哭,恨不能亲去大周寻他!

  极度的忧思使我整夜难寐。短短几日,已眼眶深陷,面颊消瘦。晨起时,青丝随着发梳纷纷掉落。然而时局根本不给我伤怀的机会,泪水未干,黑鹰军已经围城。

  宗孝端已做好充足准备,城中十数万兵力,可与黑鹰军一决雌雄。然而耶律楚从来不按常理出牌。靳刚判定他必急于进兵,早夺长安,他却只将棘城围住,并不攻城。

  这是我最怕的结果。城中储有五万兵力,一月粮草。可是如今兵力骤增到十多万,又已无补给,竟是连半月都挨不过去了。

  城中多为步兵,且大多是曾遇上黑鹰军吃了败仗的,深畏对手。妄开城门只能是去送死。而耶律楚既不攻城,也不退去,极有耐心地等待。城中消耗日见不足。士卒从每日三餐,减为两餐、一餐,不到一月,已告粮绝。而棘城之围,始终未解。

  夜风呼啸,刁斗之声隐隐可闻,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却有沉闷的惨号一声又一声传来,清晰而又恐怖。中军帐里,靳刚、宗孝端正商讨粮草之事,都凝神侧耳。忽然,宗孝端脸上渗出豆大汗珠,面目狞厉地霍然跳起,“不好!”提起战刀便大步冲了出去。

  我落在后面,好一会儿才赶到一座有微微火光的房舍前。一阵奇异的腥膻肉香远远便随风飘来。前方,宗孝端飞身下马便是一声大吼:“砸开房门!”

  侍卫们哗地围住房舍,一顿猛砸,将门砸得稀烂。众人蜂拥而入,一望之下却是目瞪口呆。

  一具尸体血淋淋地摆在草席上,四肢已经成了带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着粗大的干木柴,铁架上吊着的铁盔兀自淌着血水咕嘟嘟冒着蒸腾雾气。十余名兵士口中塞满半生肉屑,抬头看着冲入的众人,脸部扭曲变形,狰狞可怖至极。

  “他们在吃伤兵。”有人指着尸体嘶声大吼。

  “全部斩首!”宗孝端尖啸一声,战刀便砍翻了一个食肉者。侍卫一齐涌入,长刀齐伸,所有食肉兵士顷刻便被全部斩杀。

  靳刚闻听此事,怒不可遏,一声大喝:“急号,三军集合!”

  牛角大号凄厉地响彻军营,杂乱无力的脚步漫无边际地向中央金鼓将楼下汇聚着,整整半个时辰,十数万大军才聚集起来。昏黄的军灯下兵士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人人青黑干瘦,灯光暗影里闪动着幽幽青光。

  “将士们,我等是人,不是野兽!”靳刚怒喝一声,刚欲陈辞,眼望下列排排如人干的周军,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作为主帅的他自己,也已经多日没有一顿饱食。没有粮草补给、后方支援,更不知围困何时终结。困守一座孤城,虽将黑鹰军挡在城门之外,然而背后的大周无主,使每一个人都失去了为之而战的信念。

  宗孝端纵善于守城,然而敌人围而不攻,能奈其何?

  我仿佛可以看见耶律楚微眯的双眼,冷淡的声音,“无须用兵,只要将棘城围住,便能困死周朝十余万军力。”

  此时此刻,再多的慷慨激昂又有何用?靳刚深知此理,故而说不下去。我深深痛惜每一个饱受折磨的将士。死一般的沉寂中,我涩涩开言:“有一支歌,名曰《无衣》,诸位将士定然都听过。今日虽无衣无食,却有同死共生之谊。”

  有八年,我从未作歌。当年因在东宫走水中变得嘶哑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同死共生。

  ……

  吟到“王于兴师,同死共生”,宗孝端忽然立起,与我同歌。说是唱,毋宁说是他在悲愤激越地嘶喊。万千兵士们先是低声饮泣,接着便呜咽着一齐哼唱起来。未曾经历过军旅之人永远不会懂,战友之间胜于骨肉的情谊。谁堪承受如此痛彻心脾的惨剧?唱着,喊着,万千将士一齐放声大哭。

  “报一一大帅、大帅!”正在此时,凄厉的长呼划破长空,一个城墙上的哨卫连滚带爬而来,“契丹兵……攻、攻……攻城了!”

  听到黑鹰军夜深攻城的消息,方才齐声痛哭的将士竟都止住了泪。片刻之后,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这些早已被黑鹰军打怕了的战士竟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欢呼。

  终于可以一战!

  “宁可马革裹尸,胜于做饿卒!”靳刚忙道,“将城中剩下马匹宰杀,供众将士饱餐一顿,城上死战,能杀一个便少一个将来祸害大周百姓的孽畜。”

  “何必杀马。”宗孝端第一个拔刀,狂吼道,“众将士,随我而去。把登城的契丹鞑子拖进来吃肉喝血。”

  绝望的人最可怕,因为没有希望,也就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在震天的杀声中,我越发忧虑。这么多年对耶律楚的了解,他绝不会无故选在这个时机攻城。只需多围困些时日,棘城必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迫使他必须在此时动手!

  正在此际,一封由长安发来的急令借着混战进入棘城一一靳刚奉上加盖大周皇帝玉玺的诏令给我。

  我打开,匆匆阅过,“是召我回长安。”

  奇怪的是,这封急诏令盖有二哥的皇帝玺印。可是二哥他已经在通岭谷自刎。是谁已经掌控了他的印玺?一阵彻骨的阴寒逼面而来。

  “靳刚,”我对这位东路军统帅道,“看来,我是非回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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