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迎 客（1）

　　自从逊位之后，老土司田舜年便开始沉湎于琴瑟和鸣、酒色歌舞了。那一日，收悉枝江县令孔振兹的书信，见大诗人大戏曲家顾彩顾天石到了枝江，他便急忙修书邀请，然后赶到宜沙别墅等候来了。因为从京城学戏归来的舍把唐柱臣口里，他早已得知这个人的底细。顾彩是江苏无锡金匮人氏，字天石，号补斋，别号梦鹤居士。他父亲曾是崇祯十二年的举人，家有汗牛充栋的藏书，可惜毁于一场大火，家道从此中落。顾彩从小就聪明过人，康熙十七年，通过博学鸿词科，进入国子监，因擅长词曲，名噪都下。也曾游历山东曲阜孔子故里，被聘为孔府的西宾；路过扬州时，曾与在那里做官的孔尚任会面；到了京都，又与在农部供职的孔尚任交往密切。而京都优伶上演顾彩的《楚辞谱》传奇后，孔尚任也便作诗四处赞美。正因为顾彩谙音律，能传奇，所以引发了孔尚任创作剧本的兴趣，于是以唐朝乐器小忽雷为题，立意布局之后，让顾彩填词，两人便合作了《小忽雷》传奇，没多久就在旗亭酒楼上演了。

　　之后，孔尚任又于康熙三十八年六月完成了《桃花扇》，秋夕就传入宫中，第二年新春就在京都上演了，一时竟轰动朝野；四月，孔尚任就以“耽诗酒，废政务”等罪被罢了官，《桃花扇》也因此遭到了禁演。田舜年的儿子田明如正好在皇家侍卫，于是将这一消息告诉了远在容美的父亲大人，田舜年就派舍把唐柱臣进京取宝去了。而孔尚任回到老家曲阜后，又与顾彩同游同饮，分韵赋诗，共消寂寞。所以，孔尚任因为《桃花扇》罢官，更愿《桃花扇》能长存下去，于是就把容美暗传《桃花扇》，和容美土司亦演《桃花扇》的情形告诉了顾彩。而顾彩刚刚依孔本改编成《南桃花扇》，也正想为《南桃花扇》找一个婆家，于是就到枝江县游历来了。因为枝江作为与容美相邻最近的一个县，县令平时代皇帝前来宣诏，所以交往十分密切，因此，这次县令也便牵线搭桥来了。可是，田舜年还是没有想到，能在这个寒冷的季节迎到远方的贵客。这时已是二月里了。初十这天，顾彩到了，田舜年急忙走出别墅，与顾彩相见。

　　顾彩虽一路劳顿，但见山中景色，犹如世外桃源，所以依旧兴致勃勃、兴趣盎然，两人一阵寒暄之后，便如故人相见，谈话甚是投机。田舜年于是急忙请顾先生上楼，坐下饮酒，以驱寒冽。顾彩就跟着上了天成楼。四顾一望，只见南环大溪，下通南渡，茂林修竹，列岫如屏，宛如置身兰亭之间。他本来不胜酒力，但见山中多寒，只得饮起酒来，以驱寒冷。酒至半酣，田舜年突然问道：“先生一路辛苦，有什么感想吗？”“感慨颇多！”顾彩笑道，“那日，一出枝江，就要穿上锦帽貂裘，才知山中气候也！就是昨日，在南山坡下，住在一百姓家中，始知世上客，不知山中人啊。”田舜年笑道：“先生不妨详细说说，我等也好洗耳恭听啊！”顾彩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开始我们看见一栋民房，屋也比较宽敞，鸡猪牛驴成群结队的，就是没有主人在家。我叫他们去看看，东厢里面摆着竹床被盖，衣架上挂着短衣短袄，门却没有上锁，我感到非常疑惑，不敢进去。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老妇人，在篱笆外打望，我像做了贼似的，生怕这人怪罪于我，连忙问这家主人哪里去了？老妇人说：‘只管住，不要紧的！’我们这才解下鞍来，把行李放进西厢房里。这间房是夹着竹子当墙的，放有磨子、农具和柴，我们自然是不敢乱动的。没过多久，来了一姓李的老乡，见我们在他家里投宿，也不生气，也不觉得奇怪。我问：‘你出门这么久，也不怕有人把你家里的东西偷了吗？’他笑着说：‘在这深山老林，鬼都见不到一个，哪个还会来偷？况且年成又好，哪里去找贼呢？’真想不到，我在这里找到世外桃源了！”说得大家好笑起来。田舜年又问：“还有更好笑的事吗？”顾彩说：“怎么没有，只差吓死我了。”“这次真遇上鬼了？”田舜年也笑了。“比鬼还吓人哩！”顾彩摇着头，“到了渔阳隘，直上直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平地，有一孤亭，胡亲将说是五台山半山亭，是花和尚鲁智深的古迹，我信以为是。

　　你想想，刚刚坐下，大虫就来了，眼睛放着绿光，像几盏大灯，吓得马不住地嘶鸣，吓得我屁滚尿流的，我叹道：‘性命休矣！’胡亲将说：‘不要紧，只要烧堆火，撑几把伞就是了！’老虎这才慢慢离去，我却一夜没合眼，一睡去，就见老虎叼我走也！”大家笑得更是前仰后翻的。过了两日，风更大了，树上结了很多霜，就像琉璃缨络似的，挂起了一帘帘珠子。太阳出来之后，云雾渐渐地消散了。隔窗而望，忽见苍山峰峦，破天而出，如巨螺立在眼前。这时候，舍把唐柱臣到了，田舜年就叫他带着绵袍去见顾彩。唐柱臣曾经作为田舜年的专使去京都找孔尚任学习《桃花扇》。因为《桃花扇》四十出的唱段，全是一首首美妙的诗词，唐柱臣肩负引进的重任，对其重点难点虽然请教过孔尚任，但仍有诸多疑点，如今见顾彩先生到来，岂有不来拜见之理？因此，冒着天寒地冻也赶来了。一到顾彩的住处，他连忙下礼问候，很是恭敬，顾彩也连忙还礼。于是两人坐在大磐石上，上面垫着厚厚的坐垫，设茶清谈，直到夜月升起，还谈兴不减。唐柱臣见此良宵佳月，亭室生辉，就请求顾先生作诗。

　　顾彩便作了一首《和玩月》，一直赏玩到子夜时分，方才散去。一连数日，唐柱臣都过来向顾彩讨教，受益匪浅。十五日这天，天彻底放晴了，田舜年又邀顾彩来天成楼饮酒。这几天，他都在为湖广郭总督以事拘捕忠洞、唐崖、散毛、大旺四司长官的事代写奏章诉冤，所以就叫唐柱臣相陪了。顾彩一上楼，田舜年忙说对不起，多有怠慢，遂将这几日完成的参奏郭总督的疏稿拿给他看，反责郭总督不执行清王朝的怀柔政策，文章很有文采，话语之间，也颇带讽刺的意味。顾彩看罢，赞美了几句，又作了一首诗，取名《饮天成楼》，送与田舜年：晴如初夏雨如秋，顿觉春光一半休；天下云山皆北拱，是中溪水亦东流。湘烟暝透苍萝峡，岭月寒埋古石楼；萍迹自怜何以到？只缘圣世讲怀柔！田舜年看后，笑了：“还是顾先生怜悯我们土酋啊！”顾彩道：“哪里哪里，都是康熙怜悯我们，他可对九峰君多加赞赏啊！当年一对联，叫那康熙几个月寝食难安。不然，你也不会用这种口气对郭公说话啰！”“也是逼迫的嘛！”田舜年喟然长叹，“来来来，我们还是喝酒，一醉方休才是！”这就豪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