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草 口（5）

　　一眨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这天，天空下起了大雪，就像一只只白鹤在漫天飞舞。一大早，整个司城就醒来了，人们生怕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小孩们吓得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只有几个胆大的男孩子，冲进了雪地里，打着雪仗，口里还在不停地喊着：“看挖草口去喽！看挖草口去喽！”一扇扇门就次第打开了。雪花依旧在飞舞，映得天地间一片洁白。大家心想，这是一个什么日子呢？吃了早饭，人们陆陆续续出了门。一些人拿着钢钎、大锤和锄头，早已经等候在白鹤湾口前了。少土司和地理先生也来了，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马蹄印在雪地上，深深浅浅的，大地上就像开遍了蹄花，一路延伸开去。梯玛和淮月、长浩等人走在队伍的后面。这时候，土碧寨的人也跟来了。寨主梅山走在那支队伍最前头，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拿工具。他们每个人的脚步都十分沉重，踩得雪地嚓嚓地响，好像踩痛的是大地最伤痛的一根神经，踩得大地都开始颤抖了。就这样，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就隐隐约约看见楠木坪了。

　　如今那里已是一片荒山秃岭，就像大山崩裂的一道伤口，流淌出一片白色的血液。这时，少土司仿佛听见了白鹤的一片片凄厉的叫声。转过楠木坪，就到了湾里，就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个被雪罩住的小坟堆了。但是走近一看，这湾里的坟堆都大了起来，因为雪覆盖其上，就像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还有几根系过清明纸的光秃秃的竹竿，直指苍天，像发着天问似的。而那些小小的坟堆，因为长年没有人垒，就像大地干瘪的乳房，没有了一丁点乳汁。梅花和惠明的坟埋在同一条土坎下，相隔不过一两丈远，坟上几乎都没有罩上雪，因为雪一落上去，就化了，这是因为地气旺盛的缘故。这时候，人群就将这两个坟堆围住了，每个人的心口都像揣着一只兔子似的，在怀里拱动着，等待着一场奇迹出现。过了片刻，地理先生望了望天，说道：“主爷，开始挖吧！”少土司于是点了点头。几个汉子就挥舞着锄头，雪被刨开了，土被刨开了，棺木就露出来了。

　　这时候，两边都停住了，因为棺木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紫荆藤，而一丝丝的气从地下冒起来，萦绕在棺木上，腾起一阵阵水雾，那水雾又立即结成一串串珠子，回到棺木上了。地理先生说：“看，果真埋到地了！”因为，白鹤湾这一带全是红泥巴地，墓穴里不通气是很自然的，但棺木上缠有紫荆藤的却不多见。而民间的说法是：埋了好阴地才会长这种藤的。所以，经地理先生这么一说，大家就都信以为真了。一会儿，两边掘坟的汉子就大汉淋漓了，掘了好一阵才将棺木上的紫藤刨光。于是，众人将两副棺木抬了出来，放在一起。这时候，人群鸦雀无声，只等少土司发话，就可以开棺了。少土司的目光在人群里游历了一遍之后，见大家毫无表情，这才说道：“开棺吧！”汉子们就用钢钎使劲地撬动着棺盖，只听“咔嚓”一声，棺盖就松动了。大家于是迸住声息，紧张的气氛顿时笼罩了整个墓地，彼此之间仿佛都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而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着，无声无息地下着……地理先生便说：“主爷，揭棺吧！”少土司点了点头。于是，“哗”的一声，棺盖就被推开了。

　　天啦！多么美丽的女子啊！少土司惊呆了，这不就是自己梦中所梦见的那两个仙女妹妹吗？人们也都惊呆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埋了如此之久的女子还是红头发色的呢，脸上的笑容不仅依旧那么安详，而且依旧那么灿烂，就像绽放的雪莲，没有一丁点儿痛苦。而雪一飞落到她们的脸上，就连一点影儿也不见了。“白鹤！快看，两只白鹤！”天赐忽然大声说道。人们定神望去，果真看见两只白鹤从棺木里升起，渐渐地消隐在天际之中。少土司也呆呆地望着天空，心在嗵嗵地跳着。他不知这将是什么征兆！等人们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梅花和惠明的脸已经开始变黑了，美丽正在渐渐地消褪，消褪……人群里顿时发出了一阵欷歔之声，一时间，都为这昙花一现的美丽惋惜不已。但是，大家都不忍心再看了，有人还抽咽了起来。于是，泪水便再次蔓延开了，哭声也再次蔓延开了。少土司也不忍心再看了，说：“钉吧！”“钉铜钉！”地理先生大声喊道。一个汉子就将一根钢钎立在惠明的额头上，又一个汉子则将钢钎立在梅花的额头上，只听“当”的一声，钢钎就钻进惠明和梅花的脑袋之中，一股黄黄的浓汁就慢慢地渗透出来。

　　这时，很多人都闭上了眼睛，人群里不知谁“啊”地惊叫了一声，便惊得少土司一阵阵痉挛。于是，“当当”的声响就震得地动山摇了。于是，第二根钢钎又插在了她们的心窝子上，又是一阵“当当”的响声，又一股黄汁冒出来了。接着，第三根钢钎又钉在她们的肚脐眼上，又是一阵如法炮制。而此时，所有怀过孕的妇女，几乎都同时感到自己的肚脐眼一阵阵剧痛，而不知这针扎似的痛感因何而起--也许是因为肚脐是连着胎儿的缘故吧。这时候，有几个女人便“哇”地一口吐开了。人群又一阵号啕起来。

　　“等等，等等！我来了！我来了！”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人们又一齐朝口前望去，只见田京儿挑着两桶桐油赶来了。这是地理先生叫他准备的。他刚刚停下，就说：“烧！来烧！”一股桐油气味顿时弥漫开来。于是，他往每一副棺木里都浇了一桶桐油，又说：“主爷，点火！点火！”少土司没有应声，田京儿就望着地理先生，说：“来烧！来烧！”于是，他就用布点燃了火，朝棺木里扔去。顿时，火焰升腾起来。这时，雪花依旧无声无息地下着，下着，被火苗舔得哧哧有声的。土碧寨主梅山就被这熊熊的火焰焦灼了，顿时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一片凄凄的哭声随之升上天空，白鹤凄厉的叫声也随之嘎嘎传来……大地开始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