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如梦（6）

　　墓园

　　江静歌从衣柜里拿出换洗的衣服，对着卫生间敲敲门，好一会儿，才听到麻豆略微沙哑的声音：“把衣服放在门口就可以了。你回工作室吧，不是挺忙的吗？”

　　是钟鸣把车开过来，江静歌把麻豆送回家的。

　　江静歌叹了口气，把衣服放到一边，轻轻地说：“没关系，有钟鸣照看。”

　　“你太相信别人了。”麻豆抽噎了一下，隔着卫生间说，“你回工作室吧，有好多事情还是要你拿主意。”

　　这时候还担心别人。江静歌顿时笑了，说：“你赶紧换了衣服，我们出去吃饭，我请你吃重庆火锅。”

　　“不吃。”麻豆顿了顿又说，“你回去吧！”

　　江静歌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沉默了一会儿，她是真的没想到，麻豆以前的男朋友会是陈绍言。她后悔自己当年如果多过问一些，然后在这几年里开导麻豆，麻豆会不会就能放下他。

　　江静歌想，如果是别的男人，她一定不会多问。但现在，并不是别人，而是陈绍言，她就无法放着不管。

　　“既然他已经放下你了，而你还继续陷在过去就永远没办法面对一份新的感情。”

　　门被拉开了，麻豆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静歌，你们认识？”

　　江静歌忙拿了大衣给她披上，又拿了干毛巾，把麻豆拉到客厅，替她吹干头发，说：“认识。”

　　麻豆一点也不意外：“我早猜到了，他居然对你这样轻薄。

　　我就想，你们之间应该有关系。”

　　江静歌眼见麻豆语气泛酸：“不是你想的那种。”想了想，又觉得太复杂，便改口道，“我只希望你好，跟其他人无关。任何人都不是我们友情的阻碍。”

　　任何人都不会是。

　　在麻豆家里吃过晚饭，又陪她看了一会儿碟片，看着她回房间睡觉了，江静歌才下楼。已经晚上十点了，江静笙打电话来说过来接她，所以她边走边等。

　　脚下是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好听的声音，是这个世界上最清脆的声音。这一带路比较偏僻，天冷也少有人出门，所以路边的人行道上，没有一点脚印。

　　她回过头，脚下厚厚的雪被她踩出一串长长的脚印，仿佛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似的，而前方则是完整的洁白。

　　江静笙找到她的时候，她撑着双手坐在路边的栏杆上，穿着浅蓝色的风衣，戴着毛茸茸的帽子，伞也没打，雪就飘了一肩。

　　江静笙拿着伞打开车门下去，把伞撑到她的头顶，笑着说：

　　“会感冒的。”

　　江静歌笑了一下：“西塘的雪从未下得这么早。”

　　江静笙一愣，这么多年，她都不曾主动提起西塘，如今说起，口气淡然得很。

　　“我们回去吧。”江静歌跳下来，拉住江静笙的手，“我们走回去吧！”

　　她连手套都没戴，一双手冻得通红，唯有掌心的那抹温暖，透过江静笙的毛线手套传到他的手心里。

　　他取下自己手上的毛线手套给她戴上，又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她围上，略带责备地道：“天气这么冷，要学会照顾自己。以后我要不在你身边的话，叫我怎么放心？”

　　江静歌一愣：“你要去哪里？”

　　江静笙摸摸她的头：“你总有一天要嫁人啊。”

　　是啊，总有一天会嫁人，会离开。又或者是以别的方式离开你的生命。

　　江静歌轻笑道：“不嫁，永远陪着你。”

　　江静笙看看她，没说话，只是拉过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

　　黎写意下楼的时候，黎明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他是半夜回来的，所以黎明朗并不知道，看见他，微微有些吃惊，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头继续看报纸。

　　他们在一起时，过的就是这种彼此无视的生活。

　　他去了餐厅，菲佣做好的一份早餐放在餐桌上。

　　他在餐厅坐下，喝了一口牛奶。牛奶有些凉了，三明治也做得过硬，没有秦霜做的好吃。

　　秦霜是宝洛的母亲，已经过世三年了。秦霜的厨艺很好，性格也不差，像个小孩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拿热脸贴冷屁股。

　　她在世的那些年，一直在讨好黎写意，也许叫讨好太难听了些，或许她只是想尽母亲的责任，可是他一点也不受用。

　　说不上讨厌她，但也并不喜欢叫她母亲。

　　等想叫她一声母亲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有时候他意识到这个事实，会觉得心里酸涩。

　　有些事情当下不做，就永远都做不了了。

　　“今天是你秦姨的忌日，你把宝洛接来去扫墓吧。”黎明朗依旧看着报纸。

　　黎写意看了父亲一眼，说：“知道了。”

　　整整十分钟，两父子吃早餐的吃早餐，看报纸的看报纸，气氛像冰封的海一样。黎写意强忍着那些食物堆进胃里的不适感。

　　黎明朗放下报纸，声音冷冷的：“听沈童说，你把郊中那个案子拿下来了？”

　　看来沈童还是将工作及时向他汇报了，黎写意点头，应了一声：“是。”

　　“我把黎氏交到你手里，不是让你过家家的。小孩子气的事情，以后少做。”黎明朗冷冷地看他一眼，口气听起来有点不满意。也是，那块地皮是真的不值钱，不然不会这么多年空置在那里，黎氏要拿下那块地，也不过是一件小事，要不要都无妨。

　　黎写意放下手里的食物，淡淡地道：“现在黎氏在我手里运营的平均值比父亲在位时提高了三倍。”

　　黎明朗脸色微变：“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自我满足，还有，听说你把当年辅助我的一些老员工都开除了？他们跟了我整整十年，你现在把他们开掉，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的确有这回事，当时处理那些老员工花了他一些心思，替补上的人都是一些年轻有为的人，其中有一些就是他当初在美国的伙伴。虽然这样做不大明智，但是很大程度上替公司解决了一些实质性的问题。当初要执行这件事时，沈童稍有顾虑，问他是不是要和黎明朗先通气，毕竟这些老员工跟了黎明朗十年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功。然而他显然不会想那么多，把当时的调令往桌上一丢，淡淡地说了一句：“老爷子那边我来处理。”

　　结果黎写意根本没有跟黎明朗说，他忘记了。

　　“公司需要新的血液，才能向前。如果爸爸当初因为血液问题，而把公司交给宝洛，恐怕公司现在就不是这样了。”他的解释只有这句，可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黎明朗脸色猛地变得苍白，他何尝不知道这个儿子心思细腻，什么都看得透，自己想藏是如何也藏不了的。

　　“我不把公司交给宝洛，是因为他不适合。”

　　黎写意淡淡地一笑：“我知道。所以爸爸就安心在家里休息吧，我会把黎氏打理得如同爸爸所希望的那样。”

　　说罢，他站起来，拿起衣架上的外衣，搭在手臂上，走到门口去换鞋。

　　黎明朗一口气堵在那里，看着黎写意弯腰换鞋，说：“写意，我不希望黎氏毁在你的手里，我更不希望有一天警察上门，告诉我堂堂黎明朗的儿子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你恨我没关系，但黎氏是我多年心血的结晶，不为我想，也要为宝洛的以后想想。”

　　黎明朗会装傻，但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

　　黎写意的动作微微一怔：“我和爸爸是父子，哪儿来的恨？”

　　“这么多年，你委曲求全，只是有了想得到的。现在你想得到的，都得到了，我只希望，在我死了以后，你要好好儿地对宝洛。”

　　黎写意缓缓地起身，直视着黎明朗，突然笑了：“爸爸，您多想了。”他顿了一下，说，“我先走了。”

　　看着门缓缓地关上，黎明朗手微微地发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儿子在自己面前总是一脸淡然的模样，不像儿子看父亲的目光，也不像看仇人的目光。只是那样淡淡地漠视着，没有任何情感。

　　可名义上，他们还是父子。彼此，子承父业。

　　在黎写意十九岁那年，黎明朗将他送去国外的前天晚上，黎写意站在黎明朗的房间里看着他，用平静得不可思议的声音说：

　　“爸爸，您应该感谢我。您能够顺利和我妈分开，都是因为我用那些照片替您争取了现在的解脱。不过我想您应该会恨我，但没关系。您不会想到，叫了您十九年爸爸的儿子，居然成了您婚姻的刽子手。”

　　啊！当年他收到那些残秽的照片时，他有多么心寒。谁都可能去跟踪自己，但他唯独没有想到是自己的儿子，更不会想到，儿子早就知道自己与他不是亲生父子。

　　他恨这个儿子吗？何来的恨啊？他只是无法面对而已。

　　黎家墓地葬着两个女人，一个是黎写意的母亲楚向晚，一个是宝洛的母亲秦霜。黎写意看着身边的宝洛紧紧地抿着嘴，弯腰放下手里的一束马蹄莲，那是秦霜生前最喜欢的花。

　　想想，他也应当叫秦霜母亲吧？可惜的是，他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在他所有的意识里他的母亲，都是那个叫楚向晚的女人。

　　他十六岁才知道，自己的父亲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爱自己的母亲，至少，宝洛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楚向晚到死都不知道。

　　在没有和楚向晚离婚的那些年里，黎明朗大多时候都跟秦霜在一起生活，有了宝洛后，黎明朗才将离婚提上日程。若不是楚向晚将他步步紧逼，他们的婚姻也许并没有那么快走上死路。

　　等黎写意十六岁到父亲身边时，宝洛已经七岁，黎明朗已经是秦霜的丈夫了。也许这是秦霜对他死心塌地的一个原因吧。

　　这样一个男人，在秦霜看来，是勇于承担一切责任的男人。

　　这个男人，总是可以让女人对他死心塌地，除了楚向晚。

　　是的，他的亲生母亲例外。有一个人可以完全掌控楚向晚，但那个人不是黎明朗。

　　黎写意十六岁到这个家，受尽冷落与不堪，不到三年时间就被送出国。在国外的几年，是他生活最为自由的一段时间，黎明朗给他足够的金钱和时间，让他做他想做的事情。

　　秦霜去世的那一年，他还在国外，等沈童告诉他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月有余。他当即飞回来，葬礼也完毕了。那时候宝洛才十三岁。

　　听沈童说，整个葬礼上，宝洛都没太说话，也没有掉眼泪。

　　只是葬礼一结束，他就搬着自己的东西住进了秦霜的房子里。

　　是车祸。在接宝洛回家的途中。

　　其实接宝洛回家向来是沈童的事情，可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她要亲自去接，还不让沈童随行。她刚学会开车没多久，因此技术不怎么好，在十字路口和一辆货车相撞。

　　那段时间，整个黎家都处于一片阴霾中。

　　黎明朗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整个家也变得空荡荡的。

　　黎写意看着面前的两座墓，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生与死，不过一线之间。

　　他听见宝洛平静地说：“我现在很好，大家都很照顾我。”

　　然后就闭嘴不说话了。

　　他微微一愣，看向宝洛，宝洛的侧脸很漂亮。虽然他与父亲关系不怎么样，宝洛也知道他与父亲真正的关系，但是这并不影响宝洛喜欢他。他在国外的那段时间，经常会收到宝洛给他写的信，他从来不回，但宝洛依然会写。

　　下山之后，他亲自开车送宝洛回了学校。

　　在转回公司时，经过笙歌工作室，隔着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很忙，但是没有看见江静歌。

　　大概是在里面的摄影棚里吧！

　　他摇下车窗，抽完了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