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如梦（7）

　　逼迫

　　没过一天，陈绍言又光临了笙歌工作室。

　　江静歌从工作间出来的时候，陈绍言双手插在口袋里，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一系列作品，一幅一幅地看过去。看到江静歌冷着脸站在工作间门口，陈绍言顿时笑了：“怎么一副看到狼的表情？”

　　江静歌走过去，声音不冷不热：“有何贵干？”

　　陈绍言打量了一下工作室，说：“上次来没有仔细看，今天再来仔细瞧瞧，没想到还挺不错的。”

　　他不会好心地到这里来称赞她的工作室。

　　陈绍言歪着头说：“这次我是来送生意的。”罢了，他扬扬手中的合同：“我决定和你合作。”

　　江静歌转头想让小优来接待，陈绍言拦住她，笑道：“我们是熟人好说话，所以就不劳外人插手了。”

　　江静歌真的想把他轰出去，可是店里还有其他顾客，陈绍言吃定了这一点。

　　后面的手续办理，陈绍言倒是没有为难她，付钱也付得很爽快，一般只要先支付预付金就好，而他一次性将所有的费用都付了。

　　江静歌还是很礼貌地把陈绍言送到门口。陈绍言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道：“江静歌，你知不知道黎写意现在正在和我合作？”

　　江静歌没说话。

　　“你想知道是什么生意吗？”陈绍言低下头来，气息扑面而来。

　　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不想。”

　　“洗钱，涉黑……或者更严重……”陈绍言低笑道，“比如杀人。像你一样，杀了人，仍然可以活得心安理得的那种……”

　　江静歌气得全身发抖。陈绍言很满意，准备推门走人，却被江静歌拦住：“我有一件事要警告你。”

　　陈绍言一顿。

　　“你离写意和麻豆远一点。”

　　陈绍言显然愣住了，但马上回过神来，毫不客气地打开她的手，推开玻璃门出去了。

　　江静歌摸着被陈绍言打疼的手腕，怔怔地看着外面。

　　没想到麻豆居然去上班了。还以为她最少也要伤心个三天三夜的。等江静歌忙完后去报社找她的时候，刚到楼下就看见麻豆从下面的传达室抱了一堆的信件出来。

　　她见到她像见到鬼似的：“你干吗跑报社来了？”

　　江静歌指指手表：“五点了，一起吃饭。”

　　麻豆苦着脸：“你也看见了，这一大堆读者信件我都得整理呢。”

　　“怎么让你来处理这事？”江静歌接过一沓，和她一同走进电梯。

　　麻豆委屈地撇撇嘴：“我们头儿现在正惩罚我呢，说要我做一个月的文职。好静歌，你待会儿替我求求头儿吧。”

　　江静歌表示爱莫能助。

　　李言西见了她，走过来：“静歌，好长时间没来了，待会儿一块吃顿饭？”

　　一听有吃的，麻豆在旁边喊道：“那我呢，老大？”

　　李言西瞪过去：“还想吃？上次新闻没捞到，还旷工一天。”

　　麻豆吐吐舌头，缩回格子间。

　　李言西转过来笑着说：“你也别推辞，待会儿就一起吃饭吧！我有个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听麻豆说你最近不是想接商业拍摄吗？刚好我朋友有这个想法。反正也没别人，除了他，就是咱们报社几个同事。”

　　江静歌想了想，说：“也好。”

　　一大桌子的年轻人，吃饭一点也不拘束。吃完饭，又去唱歌，大家伙儿的意思是唱通宵，李言西不同意，明儿还得上班，是肯定不能唱通宵的，所以只订了两个小时。

　　李言西中途接了几个电话，应该是他的朋友，江静歌听见李言西报了KTV的地址，便挂了电话。

　　江静歌被麻豆拉着唱了两首歌。她的嗓音其实很好听，温润清脆，要不怎么以前还是金嗓子呢？只是好多年没开腔了。

　　后来实在不想唱了，江静歌就和李言西聊天。

　　李言西听了江静歌的话有些惊愕：“换岗位？麻豆自己知道吗？”

　　江静歌摇摇头：“她不知道。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

　　麻豆的工作这么出色，肯定会有其他更适合她的岗位。”想了想又说：“我无权过问你们报社的内部安排，但她总是去做那些潜入调查采访的工作，现在社会这么乱，她脾气又直，万一惹上什么麻烦……”

　　李言西苦笑道：“我也挺担心她的，想让她做娱乐板块的编辑，可她偏偏谁的话也不听。她又是直肠子，见到什么，就非要真实地写出来，公布于众，这样多少还是有点影响的。我也说过她很多次了，可她偏不听，说自己代表的是民众的声音，如果她不把这些声音传达出来，那么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江静歌沉默了一下：“不能直接把她调岗吗？”

　　李言西看了一眼旁边正和别人玩猜拳玩得特别兴奋的麻豆，叹了一口气说：“当初我是不肯收她的。为什么呢？因为她还年轻，跑新闻不仅仅是要专业，还要有综合素质，才能达到那个标准。可是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东西，是现在很多记者都无法完全具备的东西，那就是正直。而且，静歌，她现在做这份工作很开心，至少，她做记者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清白正直的心。”

　　江静歌点点头，知道不宜再多说什么。本来她突然跑来对李言西说这些就比较无理取闹。就算李言西理解她们姐妹情深，大概心里也笑话她有点多管闲事，想太多了。

　　因为哪个记者采访新闻不会冒点风险呢？

　　李言西笑着看她：“倒是你，我前几天看报纸，你怎么和黎写意牵扯到一块儿去了？”

　　江静歌愣了愣，心想，也是，前几天不正好是要麻豆跑这个新闻的吗，李言西不可能不知道。当下她便笑了笑，将有些东西掩了过去：“只是碰巧而已。”

　　李言西也不再问什么。

　　这时包厢的门被服务生打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手腕上还搭着脱下来的风衣。

　　江静歌愣住了。

　　立在门口的男人，背后是走廊里微亮的灯光，他的脸隐在那明明暗暗的浅光里，分外模糊。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用清朗的声音对李言西说：“对不起，李老师，我来晚了。”

　　包厢里此时都安静了，只有伴奏的音乐在响。麻豆赶紧摁了静音，这下彻底静下来了。

　　李言西打开灯，那张脸便完美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江静歌马上反应过来，今晚这场饭局，是李言西故意安排的。

　　李言西笑道：“不晚，这会儿还刚开始呢。就怕你不喜欢这儿的环境，咱们待会儿再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说完，他指了指已经站起来立在角落里的江静歌：“静歌，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朋友，我以前是这小子的家教老师。他最近手上有一个新的广告项目，正在找合适的摄影工作室。这是静歌，我刚在电话里跟你说过的。”

　　黎写意似乎愣了一下，但转瞬即逝，没有说话。

　　“哇，比新闻上的还帅。”有女生小声地说。

　　大家哄地笑了。

　　麻豆蹭到她旁边说：“KAO，怎么会是他？不会是找你报仇来了吧？”

　　江静歌面不改色地踩了麻豆一脚，麻豆咧了咧嘴。

　　年轻人都有些自来熟，打打闹闹很快就放开了，有好几个女生都坐到黎写意旁边去，找他搭话。

　　江静歌知道虽然黎写意没有拒绝，但至少不喜欢。只是没有想到他改变这么大，如果是以前，他铁定是想也不想地就离那些女生远远的。

　　之所以看到他脸色如常，是因为灯一直没有关。包厢里很明亮，轻易地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她离他远远的，隔着茶几对坐，她专门负责点歌。大学时候也一样，她可以和大家一起来KTV，但从不开腔，所以点歌速度很快，修长的手指在软软的按键上，飞快跳跃，切换页面。

　　李言西看看被围攻的黎写意，心下了然，便拉起他到点歌机那里：“去去，点首歌。”又回头对那几个不满的女生说：“你们几个别打写意的主意，他心里早有人了。”

　　顿时包厢里又静了下来，连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到。

　　所有人看的不是李言西，不是黎写意，而是江静歌。

　　原来是她手一滑，摁到了暂停键。等江静歌反应过来的时候，黎写意伸手过来摁了播放键。

　　吵闹的音乐声，立刻把刚才诡异的安静盖过去，重新充斥在小小的包间里。

　　黎写意在她旁边坐下来，他身上有着淡淡的香味，清淡而又好闻。

　　她识得这香味，是白玉兰的香味。这香味她曾经闻了十年。

　　再闻到这种香味，她就觉得眼睛一酸，心里的城堡跟沙子一样溃散不堪。

　　刚才的那些女生缠着李言西问黎写意心里的人是谁，李言西笑着求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但我知道他身上戴着一个定情信物。那可是从小就戴着的，谁也不能动。”

　　江静歌看看黎写意，他脸色如常。她以为他至少会有些不满，不满有人当众揭了他的隐私。但他一点也没有。

　　一般做编辑的女生大多都爱浪漫，一听这事，顿时热闹了，又重新围上来，吵着要看所谓的定情信物。

　　黎写意当然没拿出来，只淡淡一笑：“别听李老师胡说。”

　　李言西不满了：“哎，当初我可是要看看你都不肯啊。那是一枚戒指，还挺特别的。”

　　一见有料，那几个女生便又奔向李言西，问是怎样的戒指。

　　黎写意笑道：“李老师，你就别让我出丑了。”这次语气有些冷意。

　　李言西知道玩笑只能点到即止，便大手一挥，拿了话筒唱了一首江静歌点的《死了都要爱》。

　　江静歌算是被他镇住了。黎写意说了首歌名，见她没反应，奇怪地抬头看看她，问：“怎么了？”

　　江静歌轻轻地摇摇头。

　　黎写意愣了一下，又淡淡地说：“AO和你签了长期合约？”

　　江静歌愣了一下，点点头。

　　“解约。”他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包厢里的某个方向，“你不用担心违约金，我会安排沈童帮你处理。”

　　包厢里很吵，但他就坐在自己身边，这样的谈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黎写意的表情很淡，就像跟一个陌生人在谈一桩最普通的交易。

　　江静歌突然失笑：“如果想替宝洛换个摄影师，可以直接找。”

　　“作为宝洛的哥哥，我不希望有人毁了他。”

　　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扯了扯嘴角，可惜笑得并不成功。

　　江静歌的胸口堵得慌，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他，变得模糊。

　　黎写意没有看她，淡淡地解释道：“宝洛是我弟弟，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江静歌觉得口干舌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伤害宝洛？”

　　十年到底改变了多少？

　　黎写意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似的，嘴角扯起一丝弧度：“从来不会有杀人犯会提前告诉被害人说要杀他这种话。”

　　江静歌倏地抬头看向对面的黎写意，那双细长漂亮的眼睛，此刻流露的是冷漠、毫无情绪的眼神。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黎写意。

　　她所认识的黎写意虽然性子冷淡，不爱说话，但是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永远不会这样冰冷、无情。

　　然而面对现在的这双眼睛，她突然有了这样清醒深刻的认识。

　　“你……不是黎写意……”

　　她的双手，死死地握在一起，指尖都泛上了白色。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不像别的女孩子染上颜色，或是留着长长的指甲，而是修得干干净净的，衬着细腻的肤色，显得舒服至极。

　　他突然想起少年时的他，曾经握住过这只手，柔软而微凉。

　　“以前的黎写意，不会这样……不会这样……”

　　黎写意微微地皱了皱眉，下一秒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当然！以前的那个黎写意已经死了。在被你推入河中，在抱着妈妈的骨灰盒只身一人走在黑暗里的时候，以前的那个黎写意就已经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另一个黎写意。这个黎写意在无数个夜里，告诉自己，如果今生能找到你，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那一年，他落水被人救起，在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只有他母亲来看过他，当然，还有不时而来的杜显扬，但那个男人始终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从不进来。

　　他不能出病房半步，每一次他想出病房门，都会被陌生男人带回房间。即使他不谙世事，也明白那些陌生男人就是为了阻止他离开医院，更别提去找某个人了。

　　而母亲呢，除了哭得双眼红肿，便无话可说。那时候他恍然也明白了什么，可是内心的愤怒与愤恨终究抵过了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后来，她母亲便拿来了两张机票，是杜显扬亲自开车送他们两个人去机场的。

　　他在上飞机的最后一刻用一个谎言骗过母亲而留了下来，原本死的应该是他和母亲，至少母亲不用那么孤独。

　　最深刻的恨不是被她置于死地，最深刻的恨也不是飞机失事，最深刻的恨是，她令自己失去了最后一份亲情。

　　包厢里那么热闹，温度那么高，所有人都脱了外套，穿着单薄的毛衣，唱歌玩牌。可是她却像坐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看着相隔她如此遥远的另一个热闹的世界。

　　她的手无意地捂上脖子，那里挂着一处温凉，十年里，始终贴着她心脏处的皮肤。

　　她突然就笑了。

　　黎写意怔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突然绽放的笑容。

　　就那么轻轻地一扯，挂了十年未断的绳子，就从脖子上脱落了下来。原来不是不断，而是她不想让它断。只要她轻轻一扯，所有过往都可以变成真的过往，与现在毫无关联。

　　然而他始终最了解她，知道什么才是她最重要的。

　　重要的人是现在正笑得很开心的麻豆，重要的人是此刻正在公司召开紧急会议的江静笙和薛青阳。重要的人，还有眼前这个视她为毒的男人，然而他不会知道。

　　她没有摊开掌心，只是将它轻轻地放到面前的玻璃桌面上，松开手，当初X-GAME的信物就这样呈现在了黎写意眼前。

　　是游戏的信物，不是爱情的信物。

　　“这个，还给你。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江静歌干涩地道，“我会和宝洛解约，但是会和他合作完最后一次收尾的拍摄，求黎先生暂缓几日。”

　　最后那句话里的“求”与“黎先生”这几个字眼，显然让他不满，但他只是微微地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

　　她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黑，也许是坐得太久了，也许是刚刚情绪浮动太大了。在一瞬间的黑暗中，一只温热的手适时地扶住了她。

　　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谢谢。”说罢便走开了。

　　麻豆正和几个男生在玩牌，一听她要回去，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手里的牌。江静歌笑了笑，说：“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你玩，我回去让青阳过来接你。”

　　麻豆还是不放心，刚要放下手里的牌，一道声音不轻不重地在她身后响起：“我送她回去。”

　　回头一看，黎写意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所以她抬起头刚好看到他尖尖的下巴。

　　“不用了。”江静歌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他刚刚已经把话说得够明白了，傻子也能听得清楚。

　　这头李言西把话筒交给别人，刚好听见黎写意说要送江静歌回去，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静歌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用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语气说：“静歌你就别客气了，就算要走回去，有个人做伴也是好的。而且你们也好谈谈合作的事情。”

　　江静歌不好再说什么，点点头，穿上大衣，拿好包走出包厢，后面跟着黎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