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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厘米的阳光》 作者:墨宝非宝

故梦外的人

 第四章 故梦外的人(1)

 
    走过纪忆家的大门,走到两层楼梯的转角处,季成阳的脚步明显顿住。
 
    二十几的他,经过这个大门时,有多少次停住脚步?
 
    现在想起来,已经很遥远了。
 
    漆黑的楼道里,季成阳安静地站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轻放在鼻端。月光里,他竟然看到窗台角落里,白色墙壁上有黑色的印记。
 
    这是他留下来的。
 
    在纪忆高二那年,她在一面墙壁内被众人指责,他曾站在这里,那时候他因为脑肿瘤暂时失明,就在这里听着那场闹剧。
 
    走了几万公里的路……他的心却已被困在原地许多年,在这个和她感情开始的地方。
    
    回到家里,二嫂刚从英国回来,正在收拾着行李,拿出来许多给家里人带的礼物。她在看到季成阳之后,慢慢站直了身子,仔细端详这位多年不见的弟弟:“看样子瘦了不少,怎么了?是不是洋太太做的饭不合胃口?”二嫂取笑他。
 
    季成阳避重就轻,绕开了这个话题:“暖暖呢?今年不回来?”
 
    “回来啊,不过要晚几天,和她男朋友去玩了,”二嫂似乎很乐意谈及现在的季暖暖,“你今年会在中国过年吧?一定要看看她,估计你都快认不出她了。也不知道他男朋友跟着一起回来不回来,要是回来的话,你也能见一见。”
 
    季成阳在二嫂的言谈中,能感觉到季暖暖应该已经成熟了不少,她动荡惨烈的青春期只是生命里一个印记。他还记得清楚,那天是如何从那个男孩子家里,把季暖暖抱出来,送回家,让她被迫面对全家人的责难。
 
    而现在,那些过去的,不堪的,年少轻狂的过往早就过去了。
 
    二嫂又说了两句,w w w.x iaoshu otx t.NET
 忽然想到什么,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来了一个信封,招手到厨房里避开众人,将那个信封交给他:“这是你拜托我的东西,去年回来的时候,听说西西已经不回来了,我去过她读的大学,毕业了,人也找不到了。所以还是没有给到她。”
 
    二嫂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个信封从交给她起,她就没有拆开过。
 
    所以原封不动还给季成阳时,她也依旧不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不过季家每个人都对纪忆很好,在二嫂的眼里,纪忆也算是季成阳看着长大的,猜得到里边应该是送给纪忆的一些东西,比如一些长辈给的生活费、压岁钱什么的,多半是不忍看纪忆如此被家庭冷落的补偿。
 
    季成阳看着这个信封,意外安静了会儿,这才接过。
    
    2008年农历新年前的那段时间,新闻行业始终很忙。
 
    就在大家都在为8月的奥运倒计时,南方却迎来了百年罕见的雪灾。
 
    在这之前,南方从没有过如此大范围的降雪,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和准备的雪灾。从1月10日开始,截至1月底,受灾人数已经超过八百万。
 
    纪忆原本是实习生,并没有直接被发出去采访。
 
    但是因为雪灾,中国南方公路运输近乎瘫痪,很多社里的记者都滞留在外,不能按时返京。在2月初,纪忆主动要求和何菲菲去重灾区安徽,走之前,头还问了句纪忆:“何菲菲本来就是南方人,去了,说不定就能顺便回家过年了。你家在北京,都快过年了,还不如留下来。”
 
    她坚持已见,当天晚上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灾害已近尾声,但交通枢纽仍旧受很大影响。
 
    两个人仅在安徽境内,就数不清多少次被困在了公路上。
 
    “前面路面结冰的厉害,估计又有车祸了。”何菲菲困顿地说着,打了个哈欠。纪忆一晚上也没怎么好好睡,枕着自己羽绒服的帽子,眼睛红红地看着她:“要不要下去看看?”何菲菲摇头,很快又睡着了。
 
    纪忆看向窗外,冰天雪地,都是车,还有车上焦急等候的人。
 
    这个时间段正是春运,每个人都归家心切……
 
    身后有小孩子的哭泣声,似乎是坐得太累了,在和母亲撒娇。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发现了几个相同的手机号码,没有记录,是陌生号码。
 
    想要回拨回去,手机已经因没电关了机。
 
    只得作罢。
    
    等到了芜湖市区,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办好手续,进到酒店房间的时候,两个人已经累瘫在床上。何菲菲很快洗澡睡了,纪忆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在电脑上敲打着今天稿子:
    “记者今日从安徽省林业区获悉,该省受新中国成立以来经济损失最大、影响程度最深的特大雪灾,雪灾给安徽省林业造成惨重损失……”她停下来,翻了翻自己本子上的数字,继续一边看着,手指继续在电脑上敲着,“截至二月五日,冻死野生动物二十四万,仅国家一级、二级野生保护动物冻死数就已超过……”
 
    最后的数字还没敲完,忽然,所有的灯熄灭了。
 
    她吓了一跳,手指在键盘上颤了下,慢慢吸口气,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回头看了眼仍旧熟睡的何菲菲,怕打扰她,就没打服务台电话,只是悄悄起身,拿上桌上另一张门卡走出去。
 
    果然,走到走廊上,也是漆黑一片。
 
    不止是她一个住客,好几个房间都有人探头出来,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看着走廊和附近房间的情况。很快,有个服务员从楼梯间出来,很抱歉地告诉他们,是紧急拉闸限电。
 
    雪灾的影响之一,大家都能理解,也就没说什么,纷纷关了门。
    
    纪忆回到房间,看看唯一亮着的电脑,走过去,看了看电池仍旧满着,索性把稿子一口气写完。不过想要抹黑洗澡就没戏了。
 
    她到洗手间想用湿毛巾擦擦脸和手,决定先睡觉,等明天再清理自己。没想到刚才浸湿手里的毛巾,就听到了手机铃声。
 
    忙不迭丢下毛巾,拿起手机,竟然还是下午的陌生号码?
 
    她拿手机走出房间,在漆黑走廊里接通电话。
 
    “你好?请问哪位?”她压低声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竟然传来哽咽的声音:“西西。”
 
    熟悉的声音撞入耳中,像飓风一般,将这里宁谧安静的氛围冲散。一瞬间,纪忆只觉得鼻酸,眼泪险些就掉下来:“嗯。”
 
    声音仿佛就闷在胸口。
 
    “西西,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在安徽,”纪忆说着,眼前已经水雾浓重,“你在哪儿?”
 
    “啊?去那么远干什么?你不会不回北京了吧?”
 
    “不会,是出差,”眼泪落下来,掉在白色的拖鞋上,止不住,“我还住在北京。”她如此回答季暖暖,声音像是回到小时候,温柔的,柔软的,没有任何杂质。
 
    这是她彻底离开家,断绝和过去所有人关系后,真正的第一次和过去记忆里的人通电话。两个人从拿起电话,就一直都在哭着,断断续续问一些问题。季暖暖也根本来不及指责、抱怨她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就只顾着哭着,追问她特别琐碎的事。
 
    季暖暖哭到最后,终于慢慢恢复本性,开始表现出她对纪忆失踪这件事的气愤:“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哭了就是原谅你了!真过分,不就是失恋吗,失恋不该来找我哭吗?你给我打电话啊,你告诉我我小叔结婚了啊,甩了你啊,我肯定立刻就飞回来把那个女的轰出我们家,有我你怕什么啊,你干什么要走啊……”
 
    季暖暖又气又哭,却因为怕家里人听到,声音还刻意压制着。
 
    纪忆听着,听着,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
 
    她甚至能想象到,高高的季暖暖在自己面前,挥手教训人的模样,一副除了我能欺负你,别人都不能把你怎么样的不讲理的神情。
 
    “你听没听到?不会断线了吧?”
 
    “嗯。”纪忆轻声应着。
 
    “那就好,继续听着,我还没骂完呢,”季暖暖哽咽着,气哼哼地继续说着,“我告诉你,我听到季成阳和我爸说他已经离婚了,离婚你也不许理他,听到没有?这个烂人,渣男,必须要好好教训,不能轻易便宜了他。”
 
    像是有人用针,在她心里迅速扎了下。
 
    季暖暖听不到她的回应,似乎察觉到她的心理变化,将口气也软下来:“可说到季成阳和你……我还挺矛盾的。西西,你知道吗?我昨天回来看到他,几乎和他打起来,还想着要是在家里看到那女的,一定大闹一场。可今天听到他和我爸说离婚了,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俩还有没有可能。我就觉得,他就该是你的,好不容易被人还回来的感觉。”
 
    纪忆没吭声。
 
    她没有告诉季暖暖,季成阳曾经告诉自己他根本没结过婚。
 
    “你的手机号,就是我问他要的,他竟然有你现在的手机号,就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一定还有你,”季暖暖继续说着,“不过不着急,等你回来我们先见一面,再来谈谈他的问题。”
 
    季成阳的话题就此告一段落。
 
    纪忆告诉暖暖,自己大概会在春节前后回去,不过要看交通是否恢复顺畅。说不定再来一场大雪,就又要耽搁了。
    电话挂断时,刚才充好的手机又只剩下10%不到的电量。
    
    她回到房间,仍旧在停电,仍旧漆黑一片,床上的同事也仍旧睡得很沉。
 
    时间像是定格在一个点上,空间的变化都停止了,只有和暖暖通过电话后的感动,仍旧存留着。
    
    纪忆走到窗边,钻到厚重的窗帘后,看着窗外的月色,和月色照耀下冰封的城。
 
    脑海里反复的是暖暖的话。
 
    自己的手机号一直在季成阳的手机里,他却装作不知道,始终等着自己去联系他。只是这么一个小念头,就让她像是回到少年时代,因为他给的一张旅行物品清单,他给的一个拥抱,甚至是他的一句话就暗暗地开心着……
 
    她将手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按出了淡淡的水印,再眼看着水印迅速消退。
 
    再拿起手机,低头,慢慢输入了一条短信:睡了吗?
 
    想了想,又删掉,改成了:各位同学同事们,纪忆远在安徽芜湖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她将这条短信被伪装的像是群发短信,最后终于找到他的号码,发了出去。
 
    可真成功发送出去,她又瞬间后悔了。
 
    怕自己会等他的回复,可这种群发短信,一般人根本不会回复……
    
    悔意尚未维持一分钟,手机跳出来一条回复。
 
    打开来,真的是季成阳:
 
    安徽是重灾区,如果赶不及回来过年,就等到交通顺畅了再说,安全第一。
 
    新年快乐,西西。
    
 
第五章 故梦外的人(2)
 
    季成阳将手机放回口袋,走出布满尘埃的教室。
 
    这个小学就这么空置着,占据了家属区的一个角落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接下来的拆除,或是改建的安排。黑板上的名字不知被谁擦掉了,画上了整面墙的粉笔画,画的是灌篮高手,他之所以认得,也是因为纪忆小时候喜欢看这个动画片。
 
    就在收到她短信前半个小时,他刚结束了一个电话,拒绝了旧日好友的采访邀请。对方似乎猜到他一定在那场战争中有不同寻常的遭遇,希望能整理出来,做个主题,甚至提出帮他联系出版社,出本回忆录、自传什么的。
 
    季成阳却果断否认了这个推断,告诉对方,自己只是在国外耽误了一些时间,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
 
    对现在的他来说,那些会让亲者痛的经历,只适合被掩埋,被彻底遗忘。
    
    他随手带上教室的门,听到锁咔嚓一声闭合,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
 
    去年,在国外接受一系列精神和身体治疗的日子里,不知道纪忆下落的那段时间,当他看到年纪轻的华人小姑娘,总会多看两眼,想要在脑海里能有更具体的想象空间,想象她的变化。其实,她什么都没变。
 
    而他却变了。w w w/xiao shu Otx t.Net
   起码在身体上,他成了当下择偶观里很不适合结婚的一类人。
    
    因为票务紧张,纪忆的归期延了又延,整个08年的春节都在安徽度过了。
 
    何菲菲并没像领导说的那样,南下回家,而是和纪忆一起在年初五返京。两人在路上聊起年后的工作安排,何菲菲很高兴地告诉她:“等春节回来,你抓紧时间办一下港澳通行证,我带你去香港。”
 
    纪忆愣了愣:“香港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公务出差,飞机票酒店都报销,你和我吃在一起就行,到时候我自己填单子给报了,”何菲菲匪夷所思,“除了你自己买东西需要花钱,余下的都不用担心。”
 
    “办通行证很麻烦。”她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不麻烦啊,”何菲菲笑,“那你以后出国怎么办?护照签证不是更麻烦?”
 
    “那就不出国了。”
 
    纪忆低头,打开面包,笑咬了口。
 
    何菲菲惊讶,很少见对公务出行不喜欢的人,尤其是现在的大学生都很热衷出境游,像纪忆这种人更是少见。她只当纪忆是懒,怕麻烦:“别怕麻烦,马上就要正式工作了,护照和港澳通行证都是必备的,要不然临时让你出去,你怎么办?”
 
    纪忆支吾着,搪塞而过。
 
    这是她最尴尬的问题,她护照办的早,已经到期了,港澳通行证也是。可要续办这些都要回爷爷家拿户口本,她甚至已经开始担心身份证到期以后该怎么办?这对普通人来说很简单的一件事,对她却是大难题。
 
    列车里,仍旧有着浓厚的过年氛围。
 
    大家都在说着年初五是迎财神的日子,如果不是在火车上,此时应该鞭炮震天响,到处都在请财神。何菲菲家乡那里没有这种说法,听得有趣,问纪忆是不是这样?纪忆也茫然摇头,小时候每年在大院里,都是年三十晚上有整个广场的礼花,对年初五一点印象都没有,包括赵小颖妈妈那么喜欢说这些,都没提到过。
 
    赵小颖……季暖暖……
 
    好像这些过去的记忆,都随着季成阳的归来,被强行揭开了沾满尘土的封条。
    
    火车一路上被强制停了几次,两个人到北京站,已经是初六的深夜三点多。
 
    初七是报社开工的日子,纪忆估算了一下路程远近,觉得自己马不停蹄赶到学校,估计没睡一会儿就要爬起来,再赶去报社,索性就拖着行李箱,直接回了报社大厦。上次因为加班,她也曾睡过办公室,所以这次轻车熟路,顺便把从酒店带回来的没开封的一次性牙刷牙膏都拿出来,用上了。
 
    等她洗漱完,躺在长沙发上,盖上自己的羽绒服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在下午时候,季成阳曾经给她发了个短信,问她是否安全到了北京。她没有回。
 
    此时在格外安静的休息室里,她忽然觉得内疚了。
 
    也许他一直等自己的消息,等到很晚,可现在回是不是又太晚了?她纠结了会儿,还是给他写了很简短的消息,告诉他自己到了。
 
    未料,电话铃声就在深夜,这么响起来。
 
    她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手机,心剧烈跳动起来。无数个问题让她紧张的不行,他要说什么,该不该接,接了说什么?在一闪而过的“拒接”念头里,她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接通:“你好。”
 
    “西西,是我,季成阳。”
 
    “我知道,”她回答,“我知道这是你的号码。”
 
    季成阳略微沉默。
 
    她靠在沙发上,听着电话另一端,忐忑等待这短暂沉默后的内容。
 
    “顺利吗?”他问出了最寻常的问题。
 
    纪忆应了声,又怕回答的太简短而让两人更尴尬,只能继续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就是交通不太方便,很多公路都封了,火车在路上也停了几次,所以才这么晚到北京。”
 
    电话那侧安静着。
 
    她也就毫无头绪地继续说下去:“这次雪灾真的很严重。我去的时候,雪早就都停了,可是还有很厚的冰,很多人加班加点地给高压电缆除冰。在长沙采访的同事说,还有几个电力公司的员工因为除冰,从高空摔下来,抢救无效死亡的……”
 
    这些内容,都能在新闻上看到。
 
    可除了这些话,她也找不出能和他谈的话题。此时此刻,就像过去的境况忽然反过来了,小时候是她胆战心惊的拿着电话,追问他是否安全,再听他说一些时事。而现在,是她来告诉他这些话。只不过听起来,没有那么惊心动魄。
    “平安回来就好。”季成阳终于在她无话可说时,出了声。
 
    “你……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她问。
 
    “我在等你的回复,”他说,“怕你出什么事情。”
 
    纪忆马上找了个借口:“我一直忘了看手机,到办公室才看到……”
 
    “你现在在办公室?没有回学校?”他抓到了重点。
 
    “明天要工作,这个时间回学校就太晚了,所以就来办公室睡一会儿,”她说着话,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墙角,好像他就在自己面前,让她不敢直视。
 
    “安全吗,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
 
    “嗯,这个大厦保安很好,而且报社有专门的休息室,有时候同事熬夜加班,都会在这里补觉。”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怕黑,自己一个人,害怕吗?”
 
    她回答:“已经习惯自己了,寒暑假我都是一个人在宿舍睡的。”
 
    在大年初六的凌晨四点,他们两个人竟在说着不痛不痒的事情,没有什么中心思想,漫无目的。而这往来对话中,始终有着一些让人尴尬的气氛。
 
    到最后,季成阳终于告诉她:“去睡吧。”
 
    纪忆意外,没想到对话如此简单。好像回到两人感情没开始的时候,他从美国打来电话,只是问自己的一些近况,如此而已。
 
    “好,晚安。”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轻声回答他。
 
    就在手机离开耳畔,要挂断时,季成阳的声音忽然又叫她:“西西?”
 
    她忙又拿起来:“还有事吗?”
 
    “元宵节有没有安排?”
 
    怎么会有安排,那是家人团圆的日子。
 
    她有些黯然:“没有。”
 
    “我去学校接你,我们一起吃饭。”
 
    元宵节吗?
 
    纪忆仍旧在想着这个日子,季成阳已经又低声追问了句:“好不好?”
 
    她回神,轻声说:“好。”
 
    “睡吧,晚安。”
 
    “晚安。”
 
    通话结束,已经快五点。
 
    纪忆抱着自己的羽绒服,坐在沙发上继续出神,过了好一会儿猛地惊醒,很快就翻开手机里的日历,查看日期。
    
    元宵节,正月十五,星期四,2008年2月21日。
    还有九天。
    
    在正月十五这天上午,季成阳回了一次台里,和过去的老领导在办公室见了一面。老领导希望他能接任新闻中心副主任,主管海外节目中心。他没有立刻答复,老领导笑:“怎么,还想往外跑?”季成阳略微苦笑:“身体条件已经不允许再到处跑了,硬要出去,只能耽误工作。”
 
    “那就考虑考虑吧,”对方拍了拍他的肩,“留在北京,有个稳定工作,再成个家,也算让你家里长辈安心了。”
 
    等谈话结束,他离开办公室,正巧撞上几个刚吃过午饭的同事。众人看到他出现,都围拢过来,热情地叙旧,直到刘晚夏出现,大家马上就很识趣地散开来。这位知性美丽的女主播都过了三十大关了仍旧单身,也不知道是眼光高,还是仍惦记着季成阳。
 
    反正按照过去的习惯,撮合这两位都快成惯性了。
 
    “怎么样?答应了吗?”刘晚夏倒是依旧大方自然,很直接就问他对这个职位的意向。
 
    “还在考虑。”季成阳言简意赅。
 
    “上次见得仓促,没有机会问你,听说你在国外结婚了?需要我补个红包吗?”刘晚夏问出这句话后,很快就补充说,“我也是偶然碰到你家里人,听说的。”毕竟曾经是高中同学,又是多年同事,两人之间总会有交集。
 
    不像刚才那些起哄的同事,并不知季成阳的状况。
 
    季成阳早就习惯了应付这个谎言,摇头,告诉她:“不用,已经离婚了。”
 
    刘晚夏毫不掩饰惊讶,看着他。
 
    这位名嘴一时无言。
 
    季成阳不想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找了个借口离开,虽然他也不知道,在五点去学校接纪忆之前还能做什么。
    
    从中午开始,纪忆也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独自在宿舍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整个寒假,只有她一个人住的宿舍,显得冷清极了,整幢宿舍楼也没有几个人。越是安静,她越紧张,只能将邮箱里的工作邮件都翻出来,看还有没有什么没做完的。
 
    鼠标符号最终停在了几封相同标题的邮件上。
 
    是那次高校巡讲活动的照片。
 
    收到这组照片的时候,还是在过年之前。她还能记得清楚,有哪封邮件里是最后一天的照片,里边有几张有季成阳的身影。
 
    这么回忆着,打包文件就已经下载完毕。
 
    她打开,按照印象打开一张,是众嘉宾坐在台上的正面照。季成阳在最边上的位子上,帽子摘下来放在自己的右腿上,拍照的距离远,看不清五官,只是轮廓就让她移不开视线。她抱着膝盖,蜷着腿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照片里的他。
    所以,今天吃饭是为了什么?
 
    每临近一天,她就多一分紧张。
 
    等到季成阳来了电话,告诉她快要到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竟然连衣服都没有换,于是原本很充裕的准备时间,被她完全浪费,最后只能狼狈地从衣柜里拿出最最习惯穿得衣服换上,再跑到洗手池旁的镜子前,快速用梳子梳理头发。
 
    系起来?不系起来?
 
    她一手攥着自己不算长的黑发,慌乱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以前是喜欢系起来的……还是喜欢披肩的?
 
    好像没有说过。
 
    ……
 
    她的手忽然顿住,开始有了让自己害怕的想法。
 
    如果他找自己,完全没有和好的意思,只是道歉?只是想要弥补一些当初的伤害?或者他没有结婚,但是真的已经有新的女朋友了怎么办?这些猜想都一个个冒出来,每个都显得很合情合理,毕竟过了这么多年。
 
    他已经是三十一岁的男人了。 
 
    她刚才雀跃的心慢慢地沉落下来,不敢再想下去,草草梳理好头发,离开了宿舍。
    
    季成阳换了新的车,她没有认出来,直到他从驾驶座上走下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到了。两个人上了车,很快就开离学校,当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熟悉的时候,她反应过来,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是去北二环吗?”
 
    季成阳打着方向盘,随着前方的车开入转弯道,“我们回家。”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小区,甚至是再熟悉不过的地下车库。
 
    当纪忆跟着他一路而行,走出电梯,看着面前的大门时,脚步就这么停了下来。季成阳站在她面前,将手中的银色的钥匙插入钥匙扣,开锁,推开了大门。
    
    纪忆仍旧举足不前。
 
    直到季成阳弯腰,从柜子里拿出拖鞋给她,她这才走过去,蹲下来,慢慢解开自己运动鞋上的鞋带。她就这么蹲着,低着头,好像永远也换不好鞋,走不进去。
 
    季成阳终于察觉她的异样,伸手,从她的手臂下把她抱住,让她站起来。
 
    “西西?”
 
    她抬起头,眼睛已经红得吓人。
 
    “西西,”季成阳低声叫她的名字,“对不起。”
 
    好像除了说对不起,根本没有任何语言、字眼能在这时候说出来。虽然她没有哭出来,也没有说什么,但他记得,自己回国后第一次踏进这个家的时候,这里的样子。客厅和卧室是如何被她用床单盖好,落了满满的一层灰。
 
    而本该属于她的钥匙,就放在鞋柜上,也落了很厚的灰尘。
    
    虽然两个人都是第一段感情。
 
    但他毕竟在失去她时,已经是个二十七八岁的成熟男人。而她,当时十几岁的她,是如何在失去感情后,这个房间里将所有都最后料理好,留下钥匙离开的?
 
    他曾经无法想象。
 
    而现在,更不敢再去想象。
    
 
 
第六章 故梦外的人(3)
 
    “这里好像没什么变化。”她窘迫于自己的失态,讷讷地说,再次弯腰想要继续换拖鞋。
 
    季成阳的手握住她的手臂:“不用换了。”
 
    纪忆身体微微僵住。
 
    “昨天好像忘了买菜,家里没什么东西能做给你吃。”季成阳说着显而易见的谎言。冰箱里早就放满了事先备好的半成品,但他已经改变主意,不想让这顿难得的两人的晚餐变成如此尴尬的相对,或许换个地方会好很多。
 
    一切源于他太急功近利,想要让她在今天感受一些家的感觉,可却忘了这里虽然承载过她最大的欢乐,也同样存放了等量的痛苦。
 
    她马上回答:“那出去吃吧。”
 
    刚才一路来她都在不停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既然已经答应了要和他吃饭,那就不要做出让两个人太尴尬的事。而且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结果还是搞砸了。
    
    那晚两人吃过饭,他送她回学校。
 
    车走得是一条比较安静的路,纪忆不太认识。她一边看着四周的路,一边猜测季成阳为什么会这么熟悉这里,直到视线被路边阴影里的一辆车所吸引。
 
    “怎么了?”季成阳察觉到她惊讶地回头去看后边。
 
    但是从后视镜里看,根本没什么人。wW w.Xia oshuotxT.Net
  “我看到那辆车在动,是不是有人偷车?”纪忆小声说。
 
    季成阳慢慢踩了刹车,倒回去了一段距离,在确认她说的是哪辆车后,难得地沉默了会儿。纪忆回头看他,他这才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改为攥握的姿势:“应该不是偷车。”
 
    那是……
 
    她恍然,解惑一样地又去看了几眼,确认了想法后,马上就坐直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前方。因为这样的一个偶遇,让车内更尴尬了几分。不止尴尬,还有些让人无法忽略的桃色氛围。
 
    结果,本就对话不多的两人,就此一路沉默着,直到抵达终点。
 
    季成阳看着一栋栋在黑暗中的宿舍楼,因为是寒假,亮着灯的窗户并不多。纪忆解开安全带时,听到他问:“你住的那一层楼,留校的人多吗?”
 
    “不是很多,”她顿了顿说,“我走了。”
 
    隔着车窗,能看到外边狂风大作。
 
    就连这么看着,就觉得冷。
 
    他侧过头去看了看她的羽绒服,这件衣服看起来太单薄了,感觉不太挡风的样子。而且上一次、还有上上次见面,她似乎都是穿着这件,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厚的。他如此想着,纪忆已经又说:“我走了,寒假人不多,宿舍楼阿姨关门早。”
 
    其实现在才九点,远不到门禁的时间。
 
    “我有件事,想要问问你的意见。”他忽然说。
 
    纪忆茫然看他。
 
    他想说什么?wwW、xiaoshuotxt.net
 
    整晚都没有谈过正经的话题,反倒是现在,要告别了,他却忽然开了口。纪忆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呼吸已经有些慢,很怕接下来的话就是关于那几年的。但潜意识里,又想听他说,说他过去四年在哪里,做什么,为什么会想和自己分手。
 
    “这次回国之后,我应该不会再做驻外记者了,”季成阳说,“目前有几个工作还在考虑中,一个是回台里主管海外节目中心,一个是去环球报业……”
 
    他继续说着,都是她熟知的地方和她听得懂的工作职位。
 
    “我还没做最后的决定,”他给自己的话做了最后总结,“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我?”纪忆被问懵了,“我不知道。”
 
    她一个还没毕业的研究生,虽然听得懂这些职位名称,而它们之间的区别,所要做的事,还有之间的利弊,她都一无所知。
 
    “我不太了解,肯定没你了解,” 她声音有些发涩,还有没来由的紧张,“这么重要的事,还是不要问我了。”
 
    “不了解没关系,随时可以告诉我你的想法。”
 
    季成阳看着她。
 
    车里的暖气很热,将她的脸烘得有些微微发红。
 
    面前的人触手可及。
 
    这是曾拥有过的,失去过的,也以为不会再有机会得到的人。
 
    车内忽然就安静下来,毫无征兆。纪忆还想说什么,嘴微微张了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有什么从内心深处疯狂地滋长出来,蔓延开,紧紧地缠绕住她的心脏。
 
    好像他的手随时会抬起来,碰到自己。
 
    又好像,这些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我送你到楼下。”季成阳的声音有些低。
 
    她点点头,看着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再看着车门关上。直到最后,看着车窗外他站在风里,几乎要融入到黑暗中的身影,才猛地惊醒,后知后觉地跟着下了车。
    
    回到宿舍时,家在外地的两个舍友正在收拾行李,顺便用家乡特产把每个人桌上都堆满了。“今年寒假放得可真巧,”其中一个还在抱怨,“21号元宵节,22号就要回校报道了。可怜我们这些人,来不及在家过元宵,就要赶来报道了。”
 
    舍友看见纪忆走进来,手里还拎着刚才吃饭时,季成阳特地给她打包做宵夜的小点心,自然问她:“刚从家回来啊?”纪忆含糊应了声,把装点心的几个盒子分给两个人吃。
 
    就在吃了没几口后,另外一个也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纪忆,刚才回来的时候,我碰到赵老师,她说明天报道后让你去办公室找她,”说完还猜测地问她,“是工作的事儿吧?”
 
    她奇怪:“我工作早就找好了啊,都快签正式合同了。”
 
    “肯定比你现在那个更好啊,”舍友继续说,“一般咱们学校出来的研究生,怎么也要去外交部啊,银行啊,你找得有点偏,怎么就去做记者了。”
    
    怎么忽然想去做记者了?
 
    这个问题,第二天赵老师见到她,也同样问了出来。谈话的内容,果不其然就是和工作有关:“我看了外交部的公务员考试成绩单,英语笔试线过了三百多个人,我记得他们今年计划招82个,四比一的比例,你觉得面试把握大不大?”
    她愣了愣:“我马上要和报社签正式合同了,应该不去面试了。”
 
    当初考国家公务员,也是为了多做个准备,毕竟那时候工作的事还没正式敲定,同班同学大多都参加了公务员考试,都是抱着这种想法。
 
    她很清楚有些工作需要一些背景。
 
    学校里本来就有很多学生,父母就是外交官。不管从背景,还是家庭教育、成绩,都远比她来得更显眼。
    
    老师又说了两句,大意是如今这个年代,还是国家公务员的工作比较适合女孩子,更何况,外交学院的学生比别的学校率取几率大很多。
 
    老师格外热情,甚至已经谈到了学院推荐。
 
    “而且你很多师兄师姐,或者本科的学生,不少都在那里,工作起来环境肯定也更好,”老师笑,“媒体嘛,还是人大啊、中传什么的比较多,各个学校的就业领域不同嘛。好好考虑一下,我听说你家人也很支持你去外交部。”
 
    这是她离开前,老师说的最后一段话。
    
    这段话,在她脑中始终挥之不去。
 
    下午,她和季暖暖约了时间见面。过年那几天她一直在安徽,而等她终于回来,暖暖却回了四川,两个人时间错开来这么久,终于在元宵节之后能有了交集。
 
    她本来想和暖暖约在校外的某个商业中心见面,可暖暖却坚持来找她。
 
    等季暖暖的车停在了宿舍楼下,先是眼泪汪汪地扑过来给了她一个长达半分钟后的拥抱,随后就低头,用手比了比她的高度,破涕而笑:“你怎么还这么矮,下次见你不穿高跟鞋了,我忽然就感受到呵护一个人的感觉。我穿鞋一米八,你……”暖暖看了看她的运动鞋,“一米六有吗?”
 
    纪忆眼圈刚才被她的拥抱逼红,马上就推开她,也被气得笑了:“干什么一见面就嫌弃我矮,我又不嫁你。”
 
    “你不嫁我,可你可能还会嫁我家的人啊,”季暖暖乌溜溜的大眼睛,舍不得离开她,就这么盯着她感叹,“可怜我家人这么好的基因了。”
 
    她知道暖暖暗指的是什么,避开她的话,问她想去哪里。
 
    “先把东西都搬上去再说,”季暖暖打开后备箱,“和你说,为了不让别人打扰我们,我才没让别人送我来,所以咱俩没人彻底帮忙了,做苦力吧。”
 
    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
 
    从饮料到水果,甚至还有礼盒装的营养品。
 
    纪忆被眼前所看到的震撼到了:“……拿这么多东西啊,吃不完都坏了。”
 
    “不多啊,反正你们宿舍那么多人呢,当人情给人分也好啊。”季暖暖说着,就把姜黄色的呢子大衣脱下来,挽起袖子,开始催促她搬起来。
 
    两个人就为了这一后备箱的食物,上上下下折腾了五六趟,幸好宿舍里还有两个人,在暖暖热情的招呼下,都跑下来帮忙,才算彻底搬完。等季暖暖回到车里,坐上驾驶座,连抬手臂都没什么力气了:“失算了,小西西……我们去近点的地方坐会儿吧。我让人来帮我开车,载我回去……”
 
    纪忆应了声,没有异议。
 
    “要不,我们轮流开也行。”
 
    “啊?我不会开车啊。”
 
    “怎么还没学?”季暖暖奇怪看她,“多方便。”
 
    “学车很贵,我实习的钱一直攒着,等工作了要付房租,” 
 
  她低头系好安全带,“有闲钱的时候再学吧。”暖暖没有什么回声,就这么瞅着她,伸手帮她理了理有些乱的刘海,像是小时候一样的动作:“头发被吹乱了,都不好看了。”
 
    季暖暖太了解她,有两个问题,从不会主动追问:
    一个是关于她和家里人的事,另外一个就是她和季成阳的近况。
    
    两个人整个下午,话题更多的是关于季暖暖,甚至还提到了赵小颖。前者的学业、感情都在纪忆的意料之内,而后者,却出乎了她的意料。赵小颖在南京毕业后回了北京,找不到什么理想的工作,竟然忽然做了决定,闷头在家自学德语,从来没什么主见的姑娘这次下了狠心,学了一年半后,成功申请去德国读书。
 
    “我听我妈说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这丫头太有毅力了,”季暖暖说到这里,初次对赵小颖表现出了由衷的钦佩,“最让人佩服的是,这次不是她妈去找,是她自己去找他爸借了钱。我记得小时候,她和她妈提到那个狼心狗肺的爹,都咬牙切齿的。果然啊,真正能改变人的永远是现实生活。”
 
    “真好。”纪忆由衷感叹。
    
    隔天,她再次接到赵老师的电话,说服她去面试的事。
 
    纪忆接电话的时候,正在报社的资料室找东西,等电话挂断,却像是短暂失忆,忘记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了。她站在暗红色的书架旁,背对着窗口,想了会儿,还是决定问一问季成阳,这件事是否与他有关。WWW、xiaoshuotxt.net
  电话拨过去,她不知如何铺垫,真就直接问了出来。
 
    季成阳也不是一个喜欢铺垫的人,给了她很肯定的答案:“我能做的不多,等你真的走入社会,能帮到你的地方会越来越少。这次只是希望你能在就业方面多一个选择。而且,西西,”季成阳很肯定地告诉她,“一切都是你应得的。公务员考试是你自己去考的,外交学院这种外交部嫡系高校,也是你自己考上的,所有的路你都已经走得很好。”
 
    他在告诉她,她是值得骄傲的。
    
    纪忆听懂了。
 
    而且她也明白,两个工作相比较,哪个更有保障,更适合现在自己的状况。可是她仍旧固执着坚持自己从小到大的想法:“可是,我真的想做记者。”
 
    他意外地安静着,过了很久,回答她:“选你想要的。”
 
    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谁都没先说再见。
 
    她以为他会挂断,季成阳却忽然问:“在报社,还是在学校?”
 
    “报社。”
 
    “好,工作结束后,等我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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